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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下
◎桂王上
明永明王由榔,神宗之孙也。崇祯末,随父桂王避贼梧州。及两京浙闽相继
覆灭,其时桂王已薨,于是广中督抚丁魁楚、瞿式耜迎永明王肇庆,称监国。唐
王之弟聿钅粤在羊城,闻之,使陈邦彦来约和。永明王召其下,问和与战孰便?
邦彦因进说曰:“天潢之序,固应属王,何和之有?然外患方兴,奈何寻踪谭尚?
为今计,不若早正大位,以一人心。”魁楚然之,遂以顺治三年十月僭号,改元
永历;遣彭耀往谕广州。比至,聿钅粤已称帝,执耀杀之。猎月,命瞿式耜东讨
聿钅粤,前部林佳鼎轻进败没。丁亥正月,王师克羊城,乘胜而西,永明王走梧
州,丁魁楚为李成栋所诱,死于藤江。是月,肇庆破,瞿式耜以永明王奔桂林。
二月,太监王坤劝永明王入楚,永明王从之,出驻全州,留式耜守桂林。三月,
李成栋袭桂林,式耜与总兵焦琏力战拒之,王师不能克。四月,武冈守将刘承胤
以永明王如武冈,李成栋复攻桂林,弗克。八月,定南王兵渡洞庭,何腾蛟战败,
自长沙南奔,永州守将曹志建亦弃永州走镇峡。王师进驻湘潭,尚王从东路渡江
攻燕子窝,总兵陈士明等迎降。耿王别率兵趋湖西,破郝永忠,从宝庆直抵武冈。
刘承胤见事急,乃伪降,密使副将谢复荣以永明王奔古尼,追兵迫,复荣以五百
人断后,皆死焉。九月,正师进攻沅州,守将张璧先弃城走。永明王复自古尼走
柳州,道阻,还次象州,资用乏绝,从臣狼狈,皆以青布裹头,渐欲散去;会王
师于全州失利,撤兵北去,始得复还桂林。
戊子正月,金声桓南叛,永明王命何腾蛟出全州,焦琏出平乐,郝永忠屯永
安,窥长沙以应之。二月,永忠兵溃还,夜半,劫永明王于寝,裸而置之城外,
大掠而去。时事起仓卒,严起恒、马吉翔辈觅布袍竹轿,奉永明王远遁,遇水濡
足,逢山扳树,逾旬始得口南宁。式耜被劫登舟,适遇总兵周金汤、熊兆佐自楚
至,始得脱还桂林。已而腾蛟闻变,与焦琏先后引兵归,王师乘乱攻之,不能克。
三月,李成栋及布政袁彭年劫佟总督以广州南叛,使至南宁,永明王大喜,欲还
肇庆。瞿式耜上言:“宜且归桂林,或暂驻梧州,不宜委身新附,使太阿倒持。”
不听。闰六月,永明王发南宁,过浔州,守将陈邦傅欲为乱,以石碎萧琦舟,杀
之。永明王脱走,八月朔日,方至肇庆。成栋来迎,封惠国公;迁佟养甲于梧州,
而使张善袭杀之于路。养甲行至杨柳沙,方与客夜弈,闻善至,按枪舱口,杀十
数人。善厉声曰:“公差矣,公所杀宗室诸王忠臣义士,以百千计,一死不足偿,
乃吝惜若此耶?”养甲赴水,善擒得之,遂被磔于江中。
当是时连得二省,兵势骤张,士人云集,其已仕者,不日迎銮,即日扈驾;
而未仕者,亦诡称原仕以求用。袁彭年初降本朝,授广东提学,尝出示云:“金
线垂辫,斯兴朝之雅制;博带峨冠,乃亡国之陋规。”至是自谓反正功第一,欲
专朝政。成栋东出,留养子元胤助守;彭年知其寡识,于是崇以礼貌,属以大权,
挑其喜怒,以作威福;两人之门,晨夕如市。肇庆士庶,乃作假山图五虎号以讥
之。元胤本贾代子,故画假山一座,下列朝臣累百:有以头戴之者,有以手挟之
者,有以杖支之者,有以肩背任之者,或仰而望,或倾而听,或指而有言,或跪
而起拜,或惧而退避;山顶黑气蒙昧,直接云端。五虎者:刘湘客为虎皮,蒙正
发为虎爪,金堡为虎牙,丁时魁为虎尾,而彭年尤横,为头。尝论事王前,语不
逊;王责以君臣之义,彭年勃然曰:“倘向者东国以铁骑五千席卷而西,君臣之
义安在?”王默然变色。行在诸臣亦皆恶之,而心惮元胤,不敢发。
十月,李成栋攻赣州,败绩。腊月,何腾蛟会兵湘潭,使马进忠救南昌。己
丑正月,进忠兵溃;乌金王袭湘潭,执何腾蛟。二月,李成栋复出攻赣州,兵败,
溺水而死。先是肇庆又得吴三桂密奏,群下咸谓中兴可望坐致,益复泄沓;惟借
考选考贡,朝夕纳贿。王皇亲新教梨园子弟班成,文武诸臣,无日不会,酣歌恒
舞。瞿式耜在桂林,累次上书,言:“宜君臣宵旰,肃官常,作士气,以图恢复。”
莫有以为意者。及各路败书踵至,中外震骇,束手无策。式耜知事不可为,于是
筑室仿虞山东皋水竹之胜,颜曰:“小东皋”,与游客赋诗饮酒不复淡经济矣。
成栋既败,永明王使其将杜允和代守羊城。庚寅正月,平南王兵逾梅岭,破
南雄韶州,王留李元胤守肇庆,而身奔梧州。吴贞毓、郭子奇等乃敢劾五虎罪。
王以彭年有反正功,削籍免议;余四虎皆下狱:堡与时魁谪戍,湘客、正发配赎。
是月,王师进攻广州,广城东南距珠江北有三里圬,人马不可站立,惟城西一带
皆小麓,为兵冲,杜允和列兵坚守,平南王攻之,不能克。是月,罗南生起兵延
平,奉德化王慈晔为主,攻陷大田、龙溪等县。四月,定南王破全州,守将吴一
清退保榕江。是时永明王舟居于梧,犹行考选。中秋节,严起恒书“水殿”二字,
制一牌坊,送至王舟,率群下上表称贺。九月,靖南王定延平,斩慈晔,降罗南
生,引兵会攻广州。西城守将范承恩因小愤开门降,允和遁入海,袁彭年时以被
黜居广,复投诚。十一月,定南王克肇庆,诛李元胤,进破严关,桂林兵溃,式
耜赋绝命诗曰:“从容待死与城亡,千古忠臣自主张;三百年来恩泽久,头丝犹
带满天香。”城破,与张同敞皆死之。
永明王复走南宁。是岁,孙可望使杨畏知至梧州贡献,求封秦王,严起恒以
非祖制,坚执不许;畏知因留粤不归。辛卯正月,可望托言入卫,遣兵至南宁,
杀起恒及与议阻封者十九人,执杨畏知归滇,畏知骂贼而死。其年冬,南宁破,
永明王将走镇安,会李定国兵出靖州,将迎永明王,孙可望心忌定国,顺治九年
三月,使其党郑国迁永明王于安隆。
◎桂王中
永明既迁,改安隆为安龙府;孙可望使人监之,所供奉皆造册呈报,内开:
“皇帝一员,月支米若干,太子一口,宫眷八口,月支米若干。”闻者莫不怪叹。
己而可望至安龙入见,将图不轨。王所居宫旁有古井,压以巨石,上刻符篆,相
传张三丰锁孽龙于宫,可望发而视之,水忽涌出,可望惊走。媚贼者曰:“此龙
来朝王,王呼免朝,水当退。”可望且呼且走,而水来益急,几没可望膝,乃传
永明王命呼之,水立退,邪谋由是顿息。
其年夏,李定国破沅、靖、武冈三州,总兵张国柱败没。定国进攻全州,先
使其将张胜统精骑趋严关,七月,王师败于驿江湖,定南王急发兵往救,而张胜
已扼关口不得出,全州遂陷。定国至,大战关下,王师破其象阵;定国斩其象奴,
勒兵再战,士皆殊死斗,象亦直前冲突,王师大败,桂林陷,定南王死之。定国
已得桂林,使高文贵为前锋,乘胜而东,永州、衡州皆不守。又潜兵破吉安,吴
楚震动。朝廷命敬谨亲王尼堪,将十万众拒之,战于衡州城下,相持四昼夜,定
国败走,而敬谨亲王为交枪所中,殁于阵,王师复却;定国亦力竭,退屯武冈。
是秋,孙可望亦出兵陷辰州,又使刘文秀寇蜀,文秀恃胜轻进,围吴三桂于
保宁,其将王复臣谏不听。有黑煞神者,别屯城西,三桂觇其无备,先使孱兵挑
之下山,而以铁骑蹂之,黑煞神败没;复臣兵屯其后,亦战死;文秀撤兵而遁。
可望耻两路无功,功名独归定国;责文秀愎谏取败,假永明命落职闲住。癸巳春,
可望悉师入楚,欲就定国,定国避入梧州,可望追之,道遇王师,骤而败,乃退
驻贵阳,复召文秀使守€南。甲午春,安龙日益穷蹙,永明用吴贞毓谋,潜求迎
于定国;马吉翔泄其事,可望复使郑国至安龙,杀贞毓及与谋者十八人。
是年,定国自梧州出攻肇庆,战败,走保柳州。丙午春,复出破廉州,进屯
端溪西岸。乙未春,破高明,东攻新会,久不克。耿尚二王及靖南将军朱马喇纛、
章京东拜会兵来救,定国于峡口列巨象、西洋炮为阵,别以劲兵驻左山为冲突计。
战既合,朱马驰铁骑先夺左山,二王张左右翼直攻峡口,定国军炮喑不发,群众
皆惊逸,遂大败,走保南宁。会求迎之使复至,其年冬,遂自南宁赴安龙。可望
闻之,使白文选劫永明入黔,文选心非可望所为,故迟其行,俟定国至而以不口
劫归报。可望又使至曲靖邀之,文选因与定国合谋,同举永明而西。将至€南,
刘文秀阳与可望心腹王尚礼等议城守,而阴出见定国曰:“吾辈久知孙王为董卓,
但恐诛卓之后,又有曹瞒尔!”定国自明无他意,折箭为誓,文选即迎永明入城。
可望初得€南,即于五华山大建宫殿,制拟京师,方落成,而震电击其四楹,故
不敢居,至是以为行宫。伪封定国为晋王,文秀为蜀王,而赐文选公爵,使边黔
召可望。可望大怒,夺文选兵。丁酉春,可望大举南犯,与李刘相持于交水,别
遣马宝、张胜以精兵出间道袭€南。兵至城下,门犹未闭,张胜欲入,马宝止之,
沐天波等始得严兵为备;王尚礼欲为内应,不敢发。俄而交水捷音至,宝以其兵
降,张胜遁去,定国追斩之;王尚礼服毒而死。定国既逐可望,悉收其部将,余
党王士奇、关有才等据永昌作乱,讨而诛之。自是事权始归于一。定国性本忠勇,
又深以可望为鉴,谨守臣节,上下粗安。然自两人交恶,频年战争,猛将劲兵,
十捐六七,定国锐气亦少衰矣!
戊戍夏,王师四路进讨。时刘文秀已死,永明使定国、冯双礼等扼盘江,据
鸡公背;使文选督窦民望等出七星关,扼天生桥。十一月,固山额真侯墨勒根虾
与吴三桂自遵义进兵,访土人得间道走乌撒,出至七星关后,文选弃关奔沾益;
信亲王多罗锋尼与洪承畴破贵州,进至鸡公背。定国战败,退守盘江。土司岑维
禄导靖寇将军罗托以楚兵出安龙,从南盘江直走昆明,定国选兵倍道截之,又败。
又闻固山额真赵布大以越兵自广南入,知势不支,即弃盘江走滇都,奉永明奔永
昌,令白文选留守玉龙关。己亥正月,信郡王会兵破省城,文选复弃关渡澜沧江,
断铁索桥,吴三桂编竹牌以渡,破永昌,与赵布大合兵,急追定国。定国将决战,
先令靳统武卫永明走腾越,而身结栅磨盘山左右设伏布地雷以待。三桂至,见山
势险恶,未敢遽进;得降人卢桂生,始知定国虚实,于是分精卒扼伏兵处,而大
队直前攻栅,破其前屯。定国升高观战,□王师乘胜争功,挤入狭径,急督后队
死斗,三桂骑兵迫于险不得骋,大败奔还。定国亦不敢追,徐收兵尾统武而西,
欲至腾越,别思良策,而永明初闻定国失利,仓卒间已由别道至缅境,入铜壁关
矣。
◎桂王下
缅甸者,西南徼外蛮落也,其都曰阿瓦。有新旧城,中隔城江:新城在江左,
缅酋所居,旧城在江右,一名者梗,尤荒僻。永明既入缅,缅人随集兵闭关,靳
统武不得进而还。定国闻之,以北兵虽退,而夷叵测,闻文选在孟定,就而与之
谋,欲各择便地驻兵,收合散亡,联络土司,俟形势稍固,然后迎复。文选谓王
身处危地,兵卫单弱,稍迟恐生他变,不用定国计。定国留保孟定,文选独从奠
蛮进兵,缅酋闻之,即移永明入阿瓦。己亥五月,永明至旧城,缅人盖草房十数
间居之,留兵百人为卫;从臣自结草舍以居,犹各寻伴侣,携棋牌双陆,日夕游
宴。缅民男妇往来贸易,诸臣短衣跣足,杂坐笑语,缅君臣无不目笑而心悲之。
其年秋,文选兵至新城,信缅人好语,不即攻;比觉其诈则阿瓦守御已固,
文选知不可克,退就定国,合兵复进。缅新城三面阻江,惟东南冯陆,文选去后,
缅人掘陆引水为湖,湖内留堤三匝,外立木城以自固。定国至,营三十里外,遣
使谕缅酋送王,缅人答词甚倨。随于木城外环立木栅,调兵实之;越数日,复立
外栅,调兵实之,以渐逼定国。既而驱群象索战,定国将步兵击之。战既酣,文
选引铁骑横冲其胁,缅兵大败,保城不出。定国挥所获缅将如国老等礼而归之,
复以书谕缅酋送王。又讠知永明在旧城,密遣丁仲柳于上流造船,谋袭江右。
缅人不答其使,而遣轻兵袭仲柳,焚其舟。定国无如之何,乃为久困计,分兵四
下扫粮,绝其孔道。数月,城中饥窘,乃遣使来,请先退兵,然后送王。定国谓
文选:“彼虽诈,不若姑从其请,休兵养锐,俟造舟成,东西并举。”即拔营而
退;将入洞邬,文选先发,未半道,其部将张国用劫之来降。文选哭曰:“吾负
皇上及晋王矣!”定国闻之亦哭曰:“为伊强图入缅,致坏大事;今反舍我而去。
追思当年兄弟,今惟伊在,何忍复自相鱼肉?已矣,各行其志可也!”遂独引兵
驻洞邬。
初,定国在孟定,多造印敕给诸土司,沅江那蒿、石宾龙世荣等皆响应。定
国去至孟艮,吴三桂悉讨平之,然心惮定国及蛮中险远,将迁帅,使人谕缅酋曰:
“急缚伪王来,否者我且屠阿瓦。”缅小国,恐,即欲执永明以献,虑定国等在
外,故久不决。庚子十月,三桂勒兵将击缅,缅酋惧,先遣兵杀从臣四十余人,
惟沐天波出袖中锤,击杀十数人,然后死。定国闻变,以舟师至江右,缅人欲害
永明,永明伺间使R人B报B定国曰:“事已不可为,致谢晋王,宜为自计,勿以我为
念。”定国及将士皆下马哭拜而返。腊月,三桂兵至阿瓦,营于城东之旧。晚缅
相锡直持贝叶缅文来降,即日托言迁居,胁永明过江,行百余里,至三桂营。三
桂初见甚倨,永明问曰:“若为谁?”三桂一时口噤不能对;再问之,不觉屈膝
伏地。王曰:“我知之矣!他不必言,犹思归骨于祖宗陵墓,知卿能任此乎?”
三桂强应曰:“能。”左右扶出,汗流浃背,色如死灰。
辛丑正月,永明至€南,旧臣龚彝求见,三桂许之,具馔饮酒,永明痛哭称
谢不能饮,彝亦哭拜不能起。久之,再劝王饮,永明勉卒三爵,彝拜且哭,触阶
而死。定国治兵洞邬,谋邀三桂,既不及,复遇大疫,人马死者大半,乃斋戒作
表告上帝,自陈反正辅明,出于诚心;若国祚告终,孤臣回天无力,乞速赐死,
毋久害此军民。焚表未几而疾作;及闻永明父子以四月二十五日死于€南,一恸
而绝。
天波黔甯王英十一世孙,沙定洲乱后,不复任事,自永明至滇,始仍以世臣
受寄。永明南遁,缅人守关不纳,永明使天波往谕,缅人闻沭国公来,犹下马罗
拜也。天波三子度国势既去,先使分赘诸土司;比天波入缅,而二子先后病死,
惟长子忠显随妇翁龙世荣出降。未几,有梅道人者谋作乱,假忠显书投甯州禄昌
贤。事发,忠显知不免,其妻方有妊,乃使内官胜九德引之出,诡称进香,浮舟
远遁;忠显被逮,以婢夏莲为龙氏,而真龙氏后果生男,名曰神保。康熙四年,
土酋王耀祖作乱,迎龙氏母子入山,后亦捕获解京。
◎粤东三烈
陈子壮字集生,号秋涛,广东南海人;万历己未,以探花授编修,天启甲子,
忤削籍。崇祯立,起原官,累迁少宗伯,因争宗人授事,复黜。子壮为人长身
巨口,美须髯,秀眉目,清言酝藉,雅为风流所宗。罢官后,闭门谢客,独见顺
德陈令斌邦彦之文而奇之,延至家,使训诸子。邦彦感子壮之知己也,亦以师礼
事子壮;其游若父子然,相得欢甚。邦彦慷慨有大节,双目炯炯,视日不眩;为
诸生,四十未遇,居锦岩教授。甲申之变,志欲殉国,于是别子壮,谢生徒,草
中兴政要数万言,走江甯上之,不用。唐王读其书而伟之,既自立,即其家授监
纪推官,未任,举于乡,与张家玉同事唐王。
家玉者东莞人,字元子,号芷园,癸未进士,选庶常。初陷贼中,设诡词求
见;及见,长揖不跪。贼使卒慑以白刃,曰:“降否?”家玉曰:“不降。”曰:
“不降将剐汝。”家玉又曰:“不降。”曰:“不降将剐汝父母。”家玉始跪贼
乃释之;即伺间南遁。福王定从逆诸臣罪,阮大铖恶其依附东林,将列之五等,
有为之力辩者,始得放归。黄道周荐之唐王,授侍讲,上疏陈江右剿抚事宜,唐
王然之,命监郑彩兵救抚州,而邦彦以部属随苏观生驻赣州。彩进至广信,畏敌
不敢前,家玉结健将四人,各领死士为先驱;方与王师遇,而彩已卷旆东奔,兵
遂败。家玉走新城,坠马折臂;自请募兵潮惠。至镇平,赖寄肖以其众万余人从
之;又招降剧盗黄海,得兵数万,气稍振,闻福汀事急,率之往赴,王师邀击破
之,家玉众散,亡归东莞。
邦彦数为观生画策,不用。福州破,观生遁入羊城,闻永明王称监国,使邦
彦奉表至肇庆劝进。已行而观生意中变,别奉聿钅粤。永明王夜召邦彦决策太后
前,邦彦请王急正大位以系人心,发南雄劲卒取韶州,制粤东十郡之七,而委其
三于唐王使代我受敌,而徐乘其敝。丁魁楚辈皆以为然。于是擢邦彦兵科给事中,
赍敕还谕观生;至广州,彭耀先往被杀,邦彦遂不敢入城,变姓名称林居士,匿
高明山中。
顺治四年正月,李成栋破广州,西追永明。当是时,子壮已起兵邑之九江村,
其兵多蛋户番鬼,善战。闻邦彦在高明,急使人召之,谓曰:“成不成天也,姑
置勿计;但得牵制成栋,使毋遽西,则浔梧有备矣!”初,万元吉遣族人万年募
兵于广,得余龙等千余人;未行而元吉败,龙等无所归,聚甘竹滩为盗,聚众至
二万余人。邦彦乃与子壮谋,使同邑诸生马应芳说余龙攻广州,永明藉是得脱至
桂林。及余龙败死,邦彦抚其余众,行收兵至高明,麦而炫等皆从之。当是时,
家玉亦与举人韩如璜起兵刘氵窖,据东莞,籍前尚书李觉斯等资以犒士,进破新
安,杀其令郑鋈,与家玉东西相应。
其年夏,子壮约邦彦攻广州,先结指挥杨可观为内应,又使花山盗诈降以助
之,期于七夕内外并发。子壮先期一日,连舟千艘直薄西城,夺其炮台。可观等
谋泄,佟总督悉收斩之,而飞骑召成栋还。盖其时成栋方攻家玉于新安也。翌日,
邦彦至城东,知可观等死,度李兵夜当过禺珠,先伏舟以待,而使R人B报B子壮曰:
“敌未必遭我火,恐其余众奔突,请严阵以侍;青旗而朱斿者,我兵也。”子壮
得报,不即传令。其夜王师果至,火舟飘起蒲苇间,焚其巨舰十数,李成栋乘
轻舸且战且走,邦彦尾而击之,环城而西。平明迫子壮军,城中亦登阵鸣鼓助呼,
喧声雷动。子壮兵皆乌合,遥望帆樯千翼蔽江而上,以为皆北兵也,阵动;子壮
急传令,而后军已走,王师乘之,前军亦溃。邦彦不敢攻城,全师走三水,破其
城,杀知县陈亿,复助麦而炫复高明。巳而清远指挥白尝灿与诸生朱学熙杀副使
于玉华,以城迎。邦彦乃口兵至江上,立栅以自固。
成栋既破子壮,与佟总督谋:以家玉在东,依山为垒,畏我骑兵,决不自至;
邦彦居上流,舟师剽疾,若大兵东出,彼不乘广州之虚,必远连西越之众;乃使
偏师缀家玉,而先讨邦彦。八月之末,王师至清远,邦彦使霍师连乘风驾火舟迎
战,成栋败走;俄而风返,成栋回兵蹙之,火舟迫栅不得入,师连之众歼焉。清
远破,邦彦帅死士巷战,身被三刀,走入朱氏园,见学熙缢,拜哭之,题诗于壁
曰:“平生报国怀深,望断西方好音;已共苌弘化碧,还同屈于俱沈。”题毕,
自投于池;追兵引出,槛车送广州。
子壮之败也,收合散亡,兵稍振。八月既望,讠知佟总督生日,引兵袭之,
夜泊白蚬壳,近三鼓,遥听城柝无声,缘樯望江中,水光凝碧,惟十数渔舟戢戢
落月中,往来如织。子壮大喜,下令薄城,未至二三里,城上角声乌乌,忽兵舟
数十乘风东来。子壮大骇,收兵败走。不数里,舟忽不进,下视舟旁,月光照彻,
水内巨缆纵横,盖向者渔舟所为也。急奔他道,水浅舟胶,追兵迫,子壮弃舟登
陆,壮士百余人掖之遁;会麦而炫来迎,乃奔高明。及邦彦被执,佟总督讯子壮
所在,邦彦答曰:“我两人各殉国,何问焉?且生平师事之,即知无可言者。”
佟怒,命磔之。
成栋初攻新安,家玉兵败,韩如璜战死,祖母陈、母黎、妹石宝俱赴水死。
家玉走西乡,已而王师引退,西乡大豪陈文豹复聚众奉之,袭破新安,据东莞。
及成栋已破邦彦,即移师而东,家玉据金鳌洲拒战,大败;东莞破,文豹死,王
师进克刘氵窖。觉斯怨家玉甚,发其先垄,尽灭其族,村市为墟。家玉号哭而遁,
道得众数千,王师追之,家玉乃潜舟别岛,伺追兵过而自后击之。成栋失利引还。
于是家玉收合散亡,复袭破新安,再为王师所败;乃奔铁冈,收合十五岭乱民,
攻克龙门、博罗、连平、长甯,遂攻惠州,克归善,还屯博罗,益募兵,分麾下
为龙虎犀象四营,进据增城。王师至,家玉倚险自固,相持十余日;已而身被甲
搏战,刀几及成栋,王师乍却,南兵追斩数百级,距长堤鸣金收军。军法:出张
旗,入卷旗;或夺得敌旗,即麾以入敌军。是日斩获多旗手,喜而望之,臂绾数
头,张旗至中军效功。后队望见骇曰:“敌破中军矣!”急保垒。前军顾后队之
移也,亦骇曰:“敌乘我后矣!”皆不战而溃;家玉身中九矢,策马赴涧水而死。
经数日,王师得之,颜色如生,须眉犹怒张欲动也。
至十月,王师至高明,麦而炫战死;前主事朱实莲、太仆卿霍子衡皆不屈死。
实莲字子洁,子衡字觉商,皆南海人。而炫字章暗,高明人。城既破,子壮冠带
坐堂上,成栋舆致之,具宾主献酬。子壮素善饮,达旦不乱,至是从容引满如平
时。械送羊城,佟总督谓曰:“公何不知天命?且我与公年家,方荐公,何苦而
反?”子壮曰:“若思年家两字,当知本朝恩不可负;若反本朝,何名而(疑作
我)反?”遂受戮,子壮母自缢。
三人同时举事,邦彦磔后,逾月而家玉战死,又逾月而子壮被执。又三月,
李成栋劫佟总督以广州叛。子壮性孝友,善行草,文词典丽,少尝声色自娱,晚
际乱离,悉斥去不少顾。长子尚庸没于白蚬壳,次子尚图同父被执,家人柏卿请
寸斩以赎主人之孤,故得全。邦彦博涉群书,著有《雪声堂集》、《南上草》、
《留丹录》。初起兵,佟总督使人掩其家中,获其二子及妾何氏,遗书招邦彦,
邦彦批其牍云:“子杀之,妾辱子,身为王臣,义不顾妻子也。”养甲皆斩之。
清远败,幼子恭尹走增城,父友湛粹破千金匿之,亦得全。厥后永明王返肇庆,
赠邦彦兵部尚书,谥忠愍;子壮番禺侯,谥文忠;家玉吏部尚书,增城侯,谥忠
烈;家玉无子,而其父兆龙犹在,乃即以子爵封之。
野乘跋云:“余尝游广州,过东城,彼中人指秋涛陈公死节处,衰草蒙茸,
寒风凛冽,余望而悲之。既与其名士薛始亨等游,备得一时事。当广州已破,肇
庆席卷,自非诸人牵制于东,桂林一枝,不早折耶?医欧阳生言,陈岩野被磔时,
监者取其肝,肝忽跃起扑面,惊而坠马;归病,请生治,自述其事,后竟不起。
其精爽可畏如此。张元子初以父母故屈膝于贼。论者谓公父母时在原籍,非自成
之虐所能及,以此颇疑其心。及东莞举事,布政王应华以书招之,元子答书云:
‘女不幸而节见,士不幸而忠见;今忠与节实萃于家玉一身,而执事乃曰利天下
利社稷,亦思天下谁之天下?社稷谁之社稷?而执事所欲捐踵,更以何为也?’
由是推其心,则知前之诡词屈膝,亦欲留其身以有为,岂一时偷生幸免者比哉!
比经莞永,四望汪洋,操舟者犹述张翰林母、妻、妹自沈事,益肃然起敬云!”
◎孙李构难
李定国字一人,绥德人,初名如靖,幼为流贼所掠,张献忠寄其才武,收为
养子,与孙可望、刘文秀、艾能奇号四将军。献忠死于西充,四人分其兵,自川
入黔,巡抚范广首降之,黔中郡邑望风送款。又乘沙定洲之乱,盗有滇南,孙
可望兵最强,年最长,又稍通文墨,共推为首。定国多才能,位次之;刘艾兵稍
弱,位又次之。既诛定洲,沐天波感恩推戴可望。于是造敕印,营宫室,设伪官,
铸兴朝通宝钱,意欲自帝矣;然以身与诸人同起,恐其不服,思所以镇压之。杨
畏知乃说之归明,伪封秦王,时顺治七年也。
是岁,可望击杀高必正于巫山;其明年,破裴然于贵筑,克王祥于绥阳。艾
能奇死,部将冯双礼主营事,可望笼之以术,使为己用。战既屡胜,又兼艾众,
日益骄横。有方于宣者,为撰国史,称张献忠为太祖,作太祖本纪;比崇祯帝于
桀纣。又为可望制天于卤簿,定朝仪,言帝星明于井度,上书劝进。定国渐不能
平,可望与其心腹定计于演武场,执而笞之,欲以威众,孙李之隙自此始。
壬辰春,定国自以其兵出靖州,可望恐其迎永明入滇,先使郑国迁永明于安
隆,又令冯双礼以兵随定国为牵制。及桂林战胜,上下惊喜,议封定国,兼犒军
士,而可望意不悦。己而定国上掳获,惟孔府金印及人参数捆,所报官军财物,
估价仅十余万;忌之者因媒孽其短,册封犒赏,行之益缓,定国滋怒。其年秋,
可望出兵破辰州,使人召定国,定国不至,俄而复有衡州之捷,于是可望部下愈
忌定国而轻王师,遂以癸已正月大出兵寇楚。定国之再胜也,众议始定,封为西
宁王,造设仪仗,遣官赍册往;己出黔境矣。比可望出师,复追还之,曰:“孤
入楚,当面会西宁,亲奉册宝以光宠之。”是时讹言四起,咸谓可望将袭杀定国
受禅让;定国闻之,泣语其下曰:“不幸少陷军中,备历险夷,尝思立尺寸功,
匡扶帝室,垂名下朽;淮料甫得一胜,而猜疑如此?”即为书谢可望,而避入梧
州。可望不意其去也,得书怅然,因自引兵追之,遇固山佟图赖于花街子。可望
犹信部下盲,谓北兵易与,冀立大功以服众,即直前薄之,且下令曰:“得马者
给其人。”兵甫接,王师小北,贼众争掠其马,阵乱,王师乘之,可望大败,退
保盆口。乃使杨中书以王印授定国,招之还。定国怒曰:“可望安得擅行封爵?
当日兄弟四人受命先王,共扶明室;今置永历帝于何地?”挞杨中书而毁其印。
可望度无如之何,仍善视其妻子以羁縻之。
甲午春,定国败于桂林,走保柳州,可望遣兵袭之,战于灵山,孙兵大败。
时安隆穷困,惟定国岁时贡献,不失臣礼,至乙未冬,定国自新会还,始知隆与
白文选通谋,奉永明入滇;可望大怒,黜文选,夺其兵,然以妻子在滇,未敢逞。
丁酉春,永明使张虎送可望妻子于黔,且好言谕之。可望既得其孥,即声言永明
背德,定国谋反,留冯双礼守贵阳,宥文选,仍以为郡督,勒兵十六万寇€南。
定国、文秀同出御之,遇于交水,白文选迎降。可望探知滇都之无备也,令马宝、
张胜以精兵袭之。定国又探知可望精兵猛将之分也,即以平旦悉师直掩其营;可
望亲出决战,定国前锋不利。文选在黔,素与别将马维兴通谋,见事急,单骑突
入维兴阵,维兴倒戈却走,直趋中军,李兵乘之,可望大败,仅以身免。过普定,
守将马进忠不纳,冯双礼扬言追兵甚急,可望不敢留贵阳,取其孥,引残兵奔湖
南,降于内院洪承畴。双礼及进忠皆以地南附。此时方于宣在黔,复驰书滇中友
人,称:“己集义旅,欲擒可望以报国;今逆寇既平,中兴可望也。”其友人答
以诗曰:“修史当年笔削余,帝皇度井竟成虚,秦宫火后收图籍,犹见君家劝进
书。”一时传诵以为笑谈。可望既降,召至京,封为义王;后从出猎,毙于流矢。
◎绣花针传
王兴字电辉,广东恩平人,方颊虎项,目多白,闪烁有光,武力雄视一时。
恩平负山带海,俗习剽劫。兴初以杀人亡命,遂通群盗,易姓名为萧嘉音;群盗
见其部伍整齐,刺剽精审,因目之曰绣花针,推为魁。久之,御史有以勤王师过
新兴者,兴党以为捕己也,迎而击之,杀伤五十余人。兴闻大惊曰:“此朝廷绣
衣使者,若辈无知而犯之,今奈何?”乃单骑见御史,伏地谢罪,请立功自赎。
适他盗谢采劫高雷饷数万,兴率众追及,斩采,夺还所劫。督抚奇其才,札授武
职,俾为抚戢;兴自此不为盗矣。兴目不知书,而大义根乎至性,去就之际,可
否断断。唐桂相持高峡三水间,无日不战,绍武尝使人说兴袭永明,兴不应;及
越西使至,即开壁受命。孙可望以书币招之,兴称愿耕海澨,及闻李定国破桂林,
即自出请为前驱,其明决类如此。
广海有城名文村,前后山海,地最低;去城五六里,四面皆卤田,田中惟一
堤向城,敌若远营山上,以炮击之,则高下不相值;欲迫攻之,则堤径峭狭,止
容两骑,城上历历指数;稍近,即以小炮击之,无所避。兴素保恩平,及李定国
西遁,始移兵据其地,熬海铸山,务农积粟,旁定诸屯砦;明宗室文武挈家托孥
者以千数。滇中之通浙闽者,必藉兴为东道主。朝廷闻而恶之,屡责平南王收剿,
不能克。至顺治戊戌,文村大饥,乃筑长围困之;自七月至明年之夏,城中食尽,
斗粟二千,一鼠五百,下无叛者。平南王以书招谕,兴使人读而听之,叹曰:
“此君言似长者,必能知烈士之心。”即使其子八人随使者先诣羊城,而约以中
秋后出见,人皆谓兴必降矣。至十六日薄暮,兴谕将士严守陴;归阉门,与妻张
氏盥栉,服伪赐蟒,十五妾皆盛妆,祷月后园,共拜天地;然后使张氏自拜其母,
又夫妇对拜,又同受众妾之拜;拜毕,依次坐桂下石床;笑谓众妾曰:“今日之
事憾乎?”皆应曰:“无憾。”乃命酌,三爵既周,张氏起曰:“可以行矣。”
即率众妾归房,兴亦徐步出,张母随而觇之,兴至中堂,陈前后伪赐诰敕,北面
嵩呼谢恩,次拜祖先,次拜四方,视壁间悬所爱虎顾彪图,亦就拜之,随执铜叉
取下,卷置敕书旁,释公服,短衣至房,则众妾皆赫然梁间矣。房中先积火药,
兴升小几,下张氏尸,解缳置药上,次及众妾皆毕,复出中堂,服公服,右秉烛,
左抱敕书图画,大步而入,张母方惧而走,而房中烈焰贯天;将士奔救,见十七
人骇骨皑然,乃取兴平日所斫大棺,合而殓焉。尚王闻而义之,迎其柩至广州,
葬之城南。兴有侄名茂公,文村破,复引残兵据隔水文厅,久之方灭。
◎纪新会妇事
顺治壬辰,李定国攻新会。城中食尽,将士杀人以食。有莫氏妇,守者将食
其姑,妇叩头求代,守者曰:“孝妇能如是乎?”烹之而释其姑。有李氏妇,守
者将食其夫,妇泣曰:“夫未有子,若杀之,是绝翁姑后,即余亦终无子也;请
食我乎?”守者烹之,而归其元,使葬焉。贫士梁某被缚将烹,一女才十岁,拜
请代,守者怜之,父母得免。门初闭,乡人求入者数百,县令欲勿许,守者曰:
“此事急时十日粮也。”启而纳之。城围凡八阅月,所食近万人。有一家数口被
食者,事定后,遇守者于道,遽拜不已。诘之,答曰:“我父母妻子皆葬公腹中,
我他日无坟墓,寒食近矣,得不望公一拜乎?”守者惭而去。某氏妇孀居,城围
时家人皆登陴,一卒抽刃劫之,怒其不从,断首掷道旁。其姊之夫见而欲收之,
首重不可举,叹曰:“姨礼义人也,礼与我无相见,殆为是乎?”趋而告妻之兄,
兄自往收之,应手起矣。
◎粤西二臣
何腾蛟字云从,贵州黎平人;天启辛酉举于乡,历宫中外,才情精敏,所在
见称。十六年冬,拜右佥都御史,巡抚湖广。福王立,进兵部右侍郎,总督湖广、
四川、云贵、广西军务。左良玉举兵迫,腾蛟解印付家人,将自刭;良玉兵至,
为拥去,伺间跃入江水,飘十余里,一渔舟救之起,则汉关侯庙前也。而家人怀
印者亦至,相视大惊,觅渔舟忽不见;远近谓腾蛟忠臣,得神佑,益归心焉。腾
蛟乃间道抵长沙,集诸属吏,痛哭盟誓,调副将王朝宣、张先壁、刘承胤兵,朝
宣等先后至,兵稍振。唐王初立,腾蛟复收李自成余众,众号百万。丁亥八月,
定南王兵渡洞庭,腾蛟迎战而败,弃长沙奔武冈。武冈破,从王走桂林,复出取
衡永,会诸将进攻长沙。会马进忠作乱大掠,奔还武冈,他守将皆溃,而南昌又
已先破,乃奔湘潭,惟空城。乌金王乘胜自间道来袭,腾蛟不为备,北将徐勇先
入,勇腾蛟旧部将也,率其卒罗拜,劝之降。腾蛟大怒,叱之,遂拥之去,不食
七日,乃杀之。永明王闻之哀悼,赐祭者九,赠湘中王,谥文烈。腾蛟初生,其
宅边并中忽有五色鱼跃起,光彩夺目,自此时出游泳;比其死也,鱼不复见云。
瞿式耜字起田,号稼轩,常熟人;由进士历官给谏,敢搏击,虽权贵无所避,
大臣多畏其口。后因助钱谦益,沮温体仁,会推,被谪,遂废于家。又以奸民讦
其贪肆不法,逮治坐赎徒。福王立,复起应天府丞,已擢右佥都御史,巡抚广西。
继事永明王,以大学士留守桂林,招兵裕饷,日夕训练,任大将焦琏为心腹。定
南王破全州,直叩严关,诸将皆远遁,城中将士亦多弃去,式耜不能禁;部将戚
良勋请式耜上马远走,式耜叱而追之。俄而门人张同敞自灵州来谒曰:“事急矣,
先生将奈何?”式耜曰:“封疆之臣,当死封疆。”同敞曰:“然,公与城为存
亡,敞即与公为存亡,君恩也,亦师义也。”式耜曰:“不然,后事未可知,君
亟去图生以任其难,勿留此同死而为其易。”同敞不可。
是夕,两人相对秉烛危坐,一老兵侍,令召中军徐高,付以敕印,令持送王。
黎明,有数骑至,式耜曰:“我两人待死久矣。”定南王慰之曰:“吾断不杀忠
臣;但两公亦当知天命所归,本藩圣裔,尚附兴朝。”语未竟,同敞骂曰:“逆
贼何等辱我先圣!”突前欲批其颊,有德大怒,以刀背断两臂,与式耜同幽于民
舍,犹日以诗酬唱。至闰十一月十七日,将就刑,天忽大雷电,空中震击者三,
远近称异,遂与同敞俱死。昆山归乎来先生尝和其绝命诗曰:“元臣日夜执戈眠,
首尾经营历四年;方冀时来能定国,那知力尽不回天?凭魂杀敌生前志,托梦归
乡死后缘;浩气乘云诗句在,几回读罢泪潸然。”又曰:“江陵相业故非常,身
后凄凉行路伤,谁料有孙绳祖武,还能为国死封疆?当年朝局何须问?四代君恩
不可忘;报答此时惟有命,精灵常在毅宗旁。”盖同敞江陵相国之曾孙也。
◎隶仆
顺治乙酉五月,王师至江宁,明提督曹存性将出迎,使麾下一卒前马,卒问:
“今日之事何如?”存性曰:“降耳!”卒曰:“公降我不降。”存性曰:“若
小人何知?勿复言。”卒大呼曰:“我真不降也。”抚膺号恸,立投中河桥下。
安远侯柳昌祚出迎豫王,惟恐不及,一卒哭止之曰:“侯世受国恩,此行可缓,
愿自爱。”昌祚叱之,卒犹牵衣力阻,昌祚手批其颊,行至中河桥,卒擗踊哭曰:
“侯不我听,我去侯死矣!”即自投于河。
野史氏曰:“春秋时士多仕于卿大夫家,卿大夫亦有与之同升者;秦汉而下,
称奴仆矣,士即甚无赖,罕有厕身于此;惟大将麾下丁壮,往往因功自拔,或致
显爵,此辈中宜有贤者窜身其间。如兹两人,其皆烈士而隐者欤?抑余又闻王师
初下河南,明总督丁启睿将迎降,其家丁控马止之,因不见听,自沉于河,此与
江宁两人相类。而前此贼陷华阴,得邑人王氏之仆李亮,见其伟干多力,欲留充
前锋,亮大骂不从,被磔死。武愫受伪职,索吉服,仆某泣谏曰:‘圣驾崩,主
人不奔丧哭临,又取吉服,想见新君乎?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望三思之!’叩
头出血,愫叱之出,仆曰:‘主人为名利所锢,不听我言,必有后悔;李贼贪淫
无道,天怒人怨,势必不久;吾不忍见主人之身名兼丧也!’不食而卒。又新会
简夙兴者,家贫,自鬻于梁生,梁生以不发将见诛,简请以身代,梁生泣曰:
‘尔代我死诚义,然亦有所欲乎?’答曰:‘无所欲也,我蒙主人衣食数十年,
今以死报,何憾?惟贷某人百钱未偿,主若为我偿之,即瞑目矣。’遂死。如是
三人者,是又奴仆中之可书者矣。”
◎乞儿
甲申之变,江宁有乞儿遇士人于路问曰:“相公知北都事乎?”士曰:“哀
诏已至,崇祯皇帝自缢矣!”乞儿咨嗟不已,市酒饮之,绕秦淮岸而走,人以为
醉,忽放声大哭曰:“崇祯皇帝果死耶?”擗踊数十里,望北叩头,赴水死。市
人闻诸有司,祭而葬之。或曰:“此即愧二先生也。”乙酉五月,福王出奔,有
乞儿题诗百川桥上曰:“三百年来养士朝,如何文武尽皆逃?纲常留在卑田院,
乞丐羞存命一条。”题毕,投水而死。
顾生曰:“呜呼,此殆不食嗟来,以至斯极者耶?其死在王师未入时,故特
止为奔逃者叹,不知后此之文武,求如一逃而不可得也!其时长千又有丐者,曳
杖絮瓢,跛草屩,且哭且笑,行至通济桥,植杖挂瓢,脱草屩,投水死。人发其
瓢,得二诗,痛伤国变,语甚激烈。三乞皆江宁人。而先是常熟有丐户石电者,
勇悍善用枪,从指挥包文达援桐城;文达追贼于宿松,恃勇轻进,陷于伏,电单
骑往救,手斩数十人,与文达俱死焉;头已去,犹持兵作击刺状,逾时始仆。皖
人念其功,奇其烈,招其魂而祭之忠宣余公庙。呜呼,何乞人中之多忠义也!”
◎闯献发难
李自成初名鸿基,小字黄来儿,又字枣儿,延安府米脂县双泉堡人也。曾祖
世辅,祖海,父守忠,一名印,世为养马户。母金氏,印死,金氏改适,流落宁
夏,闯后未及迎而败,至今土人犹戏传永昌太后云。当万历丙午,江宁妖人刘元
绪谋反,言有辟地李王,将以中秋出世,事发伏诛。印初无子,祷于西岳,梦神
谓之曰:“当命破军星为若子。”至是年八月生;孩提时,教之字,颇能记忆,
顾性跳踉不可制。比长,伟躯蓬鬓,高颧深幽,鸱目曷鼻,声如豺虎,走及奔马;
尝学刀槊于同郡罗君彦,能尽其道,侪辈莫及。
崇祯改元之岁,秦中大饥,赤地千里,白水王二者,坞众墨其面,闯入澄城,
杀知县;由是府谷王嘉胤亦聚众于黄龙山;他若汉南王大用、阶州周大旺等所在
蜂起。其明年,山西巡抚耿如杞勤王之兵溃于良乡,延绥甘肃之兵亦溃,窜走秦
晋山谷间为盗,其魁高迎祥,自成戚也,始自称闯王。时自成年二十三,为驿书,
岁荒逋贼。里人艾同知又逼其私债,嘱邑令笞辱之,乃弃乡里,与从子过投甘州
为兵;已复犯法,遂逃归迎祥,自结一队为闯将。
张献忠亦延安府人,世居肤施县柳树涧,与自成同年生,长身而瘦,面微黄,
剽劲果侠,人皆惮之,目为黄虎。为府捕快,因事革役;去从军,坐法当斩,已
解衣伏斧,参将陈洪范奇其貌,救而活之。即亡去为盗,依王嘉胤,战辄先登,
贼中号为八大王。自盗起延绥,蔓延秦晋荆豫,西连巴蜀,东扰江淮,其最强者,
闯献而外,若过天星、闯塌天、曹操、革里眼、左金王、老犭回犭回、袁时中之
属,不下数十部,朝廷或剿或抚,不能扑灭。
自成、迎祥转寇山西河南,七年,入秦,为官军所蹙,与献忠同困于车箱峡,
用顾君恩计以诡降脱。掠平凉州,为左光先所破;窜出关,与群盗破凤阳;还
入秦,败贺人龙、曹文诏,兵益强。战渭阳,为洪承畴所破,复窜出关,掠淮北,
败于滁州之朱龙桥;折而西,与祖家军战于归德于裕州,皆不利;仍走秦,败官
军于罗家山。至米脂,呼邑令与之金,令文庙,且曰:“吾故乡也,勿虐其民。”
已而走韩城,将西掠,孙传庭迎击于屋,俘迎祥,自成窜秦州。
十一年,自秦入蜀,陷广元、昭化、剑青、江油等州县,进攻成都,不克,
退与官军战于梓橦原,大败,尽亡其卒,独与刘宗敏、田见秀等十八骑,窜入商
洛山中。已闻张献忠反城,潜往投之,献忠素恶自成,欲杀之;乃转依老犭回
犭回,卧病半月,犭回犭回畀以五百骑,仍出掠劫汉阳。献忠初据十八寨,四年,
入晋,败于曹文诏,嘉胤死,献忠降而复叛。六年,为官军所迫,与群贼自毛家
寨渡河扰梁楚,犯四川。八年,自楚而东,陷风阳,焚皇陵,还兵而西,道麻城,
将入关,已复出商洛,与官军连战,大败,窜入山中。九年,自均州东出,会群
贼顺流而下,烽火达淮阳,为左良玉所破,遁还楚,伪为官军装口宜城,良玉兵
至,仓皇走,官军追急,伤额破面,创甚,不能复战。
部下有薛姓者,首相国观子侄行也,劝之就抚。贼念诚得国观为主于内,抚
可万全;又闻陈洪范在追军中,即饰名姝赍重宝以进,自陈:“大恩未报,愿率
所部随马足自效。”洪范为言之总理熊文灿,文灿先以闽海抚贼得厚贿,即踵故
事行之,贼笑曰:“是欲刘香我也。”举人王秉贞、诸生徐以显素无赖,教贼以
孙吴书,造诸器械,在@@城操演者逾一年。至己卯五月而复叛,破房县,败左良
玉,势甚猖獗。其年冬,杨嗣昌督师,议先讨献忠;献忠自楚入蜀,官军追破之
玛瑙山,遁入兴归箐谷间,掩旗息鼓,从白羊山走武昌。
汝才即曹操也,过天星即惠登相也。方是时,献忠未平,官军皆西出,荆豫
无备,而河南北大荒,土寇蜂起;自成久伏汉南,食尽众散,屡欲自刭,义子李
双喜救止之。自成乃谓其众曰:“人言吾有天命,若等可卜之神,如不吉,即杀
我以降。”其将刘宗敏者,蓝田锻工也,最骁勇,时亦欲降,自成与步入丛祠,
令宗敏取神笤投之,三投皆吉。宗敏还杀其两妻曰:“我今生死从若。”余贼多
有杀妻子愿从者。于是自成与百余骑渡汉而北,中原蜂起之辈:若瓦罐子、一斗
、艾一、侯二等争归之,旬日间众至十余万,从此自成遂为盗魁,继高迎祥称
闯王。
其年冬,献忠挟罗汝才之众而窥成都,首破开县,杀骁将张令,屠绵州,降
守将王光启,进攻成都,不克,去,陷滤州。嗣昌移驻重庆,檄诸将西追贼,而
驾驭失宜,秦将贺人龙先以其兵北遁。贼闻官军将至,自滤州还兵渡南溪,走汉
州德阳,东路空虚,官军反自滤州蹑贼后。辛巳正月追及贼于开县之黄陵城,时
士卒疲病,人无斗志,献忠在山巅,见左军倚险自守,又不见秦兵旗帜,即悉精
骑大呼驰下,官军立溃。嗣昌得报,急从夷陵还救,而贼已席卷而东,自开城一
日夜驰四百里,出巫山,至当阳,留罗汝才缀郧阳之兵,自以精锐下宜都,杀驿
骑于途,取其符檄,令养子李定国等先持至襄阳,诳门而入,夜半贼从中起,斩
关纳外众,襄藩遂覆;嗣昌所储军资器械数十万,悉为贼有,而洛阳亦先旬日陷
矣。
自成之称闯王也,有宋献策者,长不满三尺,上谶记云:“十八子主神器。”
自成乃大悦。又逆案李精白之子岩,初为女贼红娘子所得,强夫焉,后脱归,当
道者下之狱,红娘子救出之,遂与磨勘被斥举人牛金星同投贼,为之谋主。三人
始教贼收人心,据要害,以争天下。又为“迎闯王不纳粮”之谣,传之远近,于
是归贼者弥众。既破永宁,杀万安王,遂乘胜直犯洛阳。是月之朔,福王内殿基
下大声如狮吼,掘之深丈余,见古鼎甚钜,舁之不动,仍掩焉,识者谓必有异变。
及贼至,将士力战三日,斩获颇多,而总兵王绍禹麾下,有所招逃兵数百为贼内
应,城立破,福王及世子由崧缒城走,王以体肥不能远去,贼得而杀之,称其肉,
重三百六十余斤,脔分股割,与鹿肉烹,群贼胪食,名曰福禄宴。遂移兵攻汴州,
不能克,去屠密县,败官军于新蔡,杀傅宗龙,再攻开封。
初,怀宗愤贼难制,密旨下秦抚汪乔年,发两贼光冢,乔年发张氏冢,内有
大蚁数石,沸汤杀之。而李氏冢莫知其处,至是米脂令边大受廉得之,穴在三峰
子乱山中,相传为异人所,有铁灯醮火圹中,且留记曰:“灯常明,李氏兴。”
大受先破海圹,灯火尚荧荧然,剖其棺,骨黑如墨,头额生白毛,脑后一穴如钱
大,中伏小也,长数寸,爪角悉具,见日腾起,迎日光而咄咋者久之。次破守
忠棺,骨色如铜录,生黄毛;余圹皆血润,亦有生毛者。乔年腊也斩颅骨,函
之以闻。是日,自成即于汴州中箭,损左目,撤围而退。其年秋,贼败官兵于孟
家庄,害傅宗龙,又围左良玉于郾城。乔年闻宗龙死,悉师继出,自成闻之愤踊
曰:“是发我先冢者,急击勿失。”乔年进及襄城,遇贼,全军皆没;贼遂陷襄
城,杀降将闯塌天李万庆,又破南阳禹州,杀徽王,还攻开封。周王益发金募兵
杀贼,力战三昼夜,贼死伤既多,复撤兵去,东陷归德,屠陈州。
献忠既破襄阳,旋弃去,休兵光固间,东出破随州,为左良玉所败,折而西,
罗汝才始去献忠,北就自成,兵益盛。四月,复自归德趋汴,围而不攻。丁启睿
代嗣昌督师,惮闯之强,而易献孤立,乃曰:“法当攻瑕。”檄诸将光击献忠。
献忠战败伤股,自信阳东奔,官军邀击,贼众降散略尽,走投罗汝才。汝才知自
成欲旧怨,分数百骑资之,麾使去;献忠遁入英霍,与左革合。启睿已破献忠,
始会兵援汴。五月,王师至朱仙镇,自成抽兵迎战,王师大败,汴州援绝粮尽,
渐不能支。至九月望日,河水大决,直冲曹门,波头高几二丈,满城皆为洪流,
自成初欲据汴州自王,至是失望,乃移兵南寇郧襄。十月,败孙传庭之师于南阳,
陷汝宁,杀杨文岳,左良玉避贼东走,汉东之民,多奉牛酒迎贼,贼遂破荆州夷
陵,杀湘阴王。癸未正月,贼陷承天,襄汉尽没;时闯王□几至百万,自称“奉
天倡义文武大元帅”,群贼大会,悉受约束。汝才众亦数十万,称“承天抚民威
德大元帅”,以山西举人吉为谋主。李兵长于攻,罗兵长于战,两人恒相须成
事。自成不喜声色,脱粟布袍,与其下共之;汝才妻妾数十,女乐数部,厚自奉
养,两人又互相非笑也。未几,自成心欲专制,先召汝才所善贺一龙宴,醉而缚
之,随以二十骑袭杀汝才;又诱左金王及袁时中杀之,悉并其众。唯老犭回犭回
别屯在澧,得不与——一龙即革里眼,左金王即兰养成,老犭回犭回即马守忠。
自成既合诸部,改号新顺王,以襄阳为襄京,更变县名,立李双喜为太子,
备百官,文则有上相、左辅、右弼、六政府尚书、侍郎、郎中、从事等员;武则
有权将军、制将军、果毅、威武等号;外则节度使、防御使、府尹、州牧等职。
封崇王襄阳伯,邵陵王枣阳伯,宁王宜城伯,肃宁王顺义伯,以前参政张国绅为
上相。分布已定,大会群下,议出兵所向。牛金星欲先取河北,直攻京师;杨永
裕请下金陵,断漕运,以坐困北都;顾君恩进曰:“金陵势居下流,难济大事,
其策失之缓;直攻京师,万一不胜,退无所守,其策失之急;关中汉唐故都,形
势足恃,又大王桑梓之邦,宜先定为根本,资其兵力攻山西,后向京师;则进可
以攻,退可以守。”自成于是决计入秦。
自朱仙镇兵溃,梁楚之间,人心惶惧,守令多弃城潜遁。献忠在英霍,收合
群盗,乘机复出,以壬午夏破舒城六安,掠含山巢县,陷庐江,习水战于巢湖,
窥金陵,为黄得功所破,还自桐城趋黄州,生员季时荣、无赖张以泽迎贼,黄州
陷。癸未四月,从鸭蛋洲渡江,袭陷武昌,执楚王。贼见库中积金,叹曰:“有
如许财而不知用以设守,朱胡子真庸儿也!”舁而沉之江,遂据楚府,伪设五府
六部,开科取士,铸西王之宝。已闻左良玉西远,去岳破州,将涉洞庭,卜于神
不吉,投笤大询,俄而风作,覆其百艘,乃焚舟陆行,连破长沙、衡、永、吉安、
建昌,将犯辰沅,石滩恶不可上,仍还岳州。献忠初破武昌,自成在襄荆遣使
好,献忠亦逊词以答,乞彼此相援。比自衡州还,左良玉已复武昌,自成亦弃楚
北去,献忠乃走淅川,值老犭回犭回病死,因收其众,从此群盗悉并于二贼;而
李则自秦犯关,张亦由荆屠蜀矣。
论曰:“闯献同起延绥,扰乱中原,十数载间,卒亡明室。说者以为当时将
相异心,剿抚失策所致。然余窃怪此二贼者,心相忌而事若相倚:自成再起,既
因房竹所追;献忠复兴,亦藉朱仙兵溃。岂圣王肇造,天必先使若辈为之驱除乎?
又闻崇祯改元戊辰岁旦,天子方御正殿受朝贺,忽大声发自西北,占者以为鼓妖
是日自成与其徒饮米脂山中,酒酣,举骰祝曰:‘得六红,我当为帝。’一掷果
六红,群小被酒,皆下阶叩首呼万岁。是知盗贼之生,亦由天意,殆未可专归之
人事也。”
◎自成犯阙
孙传庭之败于南阳而归也,抽丁壮,招边勇,兵稍稍集;又依古遍箱武冈之
制,造车万辆,拔降将高杰、白广恩为先锋,日夜操演;然其意欲且守关中,张
形势,使贼西顾,不敢直犯京师;而朝廷屡督之战,不得已以癸未八月治兵再出。
当是时,自成方去荆襄,闻秦师至,颇惧,乃匿其精锐,以孱弱诱之;官军屡有
斩获,传庭转以贼为易与,进至宝丰。既入险,贼坚垒相持,官军不得战,值霖
雨,饷道阻绝,传庭还兵就饷,乃悉精骑乘其后,及于当阳。贼前锋名三堵墙,
一红一白一黑,望如云锦,官军方饥疲,见之皆股栗,丁壮推车者,脱鞔络先奔,
师复大败。自成逐之一日夜,逾四百里,传庭至关,方调兵商洛口,而炮声忽从
内发,盖兵溃时贼得所弃甲仗,使其众被之,杂奔者先入为内应也。既贼入关,
西@@不守,传庭拥所养喇嘛僧西去,不知所终。高杰渡河奔蒲州,方伯以下,及
白广恩、陈永福等皆降于贼,永福于是反为之尽力。
是时秦中郡邑多从贼,独凤翔及庆阳、榆林不下,贼使刘宗敏屠凤翔,又攻
庆阳,破之,执韩王;使李过攻榆林,失利,自成自引兵屠之;宁夏总兵牛成虎
迎降,进攻甘肃,屠西宁,三边尽入于贼。于是大会群下,戎马万匹,旌旗百里,
诣米脂祭墓,裒被发遗骸封筑之。访求宗人,赠金赐爵,改延安为天保府,米脂
为天保县。十一月,自成还长安,召见关中绅士,先各馈银八两,然后责其输助;
遣官考州县生童,改八股为谕。先遣兵入山西,陷平阳。
甲申正月,淮安民家凿井,适中古,将及泉,得一石,有记曰:“宋建炎
二年开,开三百年而塞;塞二百年而复开,天下当清。”是月,自成僭号,建国
曰顺,纪元曰永昌,封其党为侯伯子男,造甲申历,改西安为长安,铸大钱,值
白金一两,设科目取士,试定鼎长安赋,拔扶风举人张文熙为第一。二月,贼自
龙门渡河,破汾州,进陷太原,所下郡邑,即置伪官。壬申,贼至潞安,分遣刘
宗敏入故关,掠大名、真定,而自以大队徇忻代,陷宁武,杀周遇吉。三月壬辰,
帝星下移。乙未,贼陷大同,进薄宜府,太监杜勋以城降。癸卯,贼犯居庸关,
太监杜之秩、总兵唐通开关以迎。甲辰,贼陷昌平,犯十二陵。始贼欲侦京师虚
实,阴遣人辇重货贾贩都市;又令充部院诸掾吏,刺探机密,千里驰报,至是兵
部发骑探贼,贼辄诱降之,无一人还者。是日薄暮,自成至彰义门,伫望间,城
楼忽堕一天启大钱,宋献策进曰:“此胜兆也。”发一炮,楼角立崩。
乙巳,贼大至,城外三大营皆溃,杜勋初降贼,廷臣请急檄城守诸内官,忽
传旨云:“杜勋骂贼殉难,予荫祠。”丙午,自成设黄幄,坐广甯门外,秦晋二
王左右席地坐。勋呼城上人请入见,守城诸监缒之上,见帝盛称贼势,劝帝禅位,
不然,则割山陕分国而王,上不答。或请留之勋曰:“不返则二王危。”乃纵之
去;勋退,谓其侪曰:“吾辈富贵故自在也。”复缒城去。时浃旬阴惨,是日忽
大风震雷,俄而微雪。申刻,贼攻广甯门,杜勋射书城上,曹化淳立启门,外城
陷。二鼓,帝命周后自经,令太子二王易服出避,手刃袁妃长公主。五鼓,贼攻
正阳门,帝欲出不得;俄而内城陷,帝登煤山,自缢于寿皇亭。戊申,贼以扉舁
出,与周后同置东华门侧,殓以柳棺,枕以土块,覆以蓬厂;辛亥,始改殡于茶
庵。已而伪官传纸票,仰昌平州葬之于田贵妃墓。四月初三日,发引,永定二王
青袍哭送出城而返。
署昌平州事吏目赵一桂与好义之士孙繁祉、白绅、刘汝朴、王政行等十余人
捐钱三百四十千,募人开圹:始启石门,内香殿三间,中悬万年灯二盏,陈设祭
器,前置石香案,旁列五彩绸制侍从宫人,及生前所用器服;东间石床高尺五六
寸,广盈丈,上铺绒毡被褥诸寝具;又开二层石门,内通长大殿九间,石床如前
式,妃棺在焉。初四日,帝后梓宫到,祭奠毕,先移田妃于床右,次安周后于左,
然后奉帝居中,随闭石门掩土。初六日,一桂复率捐葬乡耆祭奠,哭声震天。死
难太监王承恩即葬于陵右,明遂亡矣。一时词人悲叹,往往见之诗歌,就所睹记,
录之于左:
七言绝句
玉皇西狩下天都,纵使霜狼斗赤乌,赛过五红惊一坐,戊辰元旦受嵩呼。
(盗起)
花生玉露柳生烟,坐览军书上未眠,夜半月斜殿影黑,黄封犹降凤池宣。
(勤忧)
阁臣天性最仁廉,招抚何须剑戟钅舌?将吏台前听号令,中军元帅诵华严。
(嗣昌)
挥金百万作城防,贼未枭头已自创;天若资王生大统,国当磐石到无疆!
(周王)
虎踞龙蟠说旧京,六宫拟从翠华行,君王也道江南好,只是因循计不成。
(南迁)
风雨凭城下玉台,锦筵空为射堂开!天弧夜夜高张在,却放狼星易度来。
有诏坤宁共省愆,毁巢破卵事相缘,夜来帝坐移于下,遮莫轩辕也失缠。
崇关巨堞是居庸,百二山河推要冲;闻报官军三十万,齐心为贼作先锋。
(破关)
贼兵百万涨昏埃,鼙鼓惊天晓角哀;闻报六宫皆掩面,玉銮日暮出平台。
(城围)
空炮连声震若雷,园陵十二尽成灰;平台召对何人对?天子无言拭泪回。
(召对)
王儿传至各欷,御手亲将换厂衣,对仗两班同哭罢,殿庭但有燕双飞。
(太子)
社稷沦亡命亦捐,两行珠泪尽君前,圣明过守无成戒,妾负皇恩十八年。
(周后)
翠华西阁断君怜,未得长门赋一篇;今夜有魂甘带血,落花风里变啼鹃。
(袁妃)
剑气冲花萎绿苔,玉真高驾彩云回;幽幽椒殿无人住,鹦鹉犹呼万岁来。
(公主)
内家避寇承明旨,玉殿金闺人尽亡,不似唐朝委社稷,三千宫女拜黄王!
(宫人)
元武楼头漏点传,从亡一整旧宫员,笼灯莫讶联三盏,未必微行得万全?
(欲出)
白家河畔草迷离,万户烟深怨鸟啼,怅望南云无去路,东风吹到马频嘶。
(回宫)
城上悬灯贼入濠,九门已献六军逃;士民欲为朝廷战,三百年中不佩刀。
(城陷)
燕台四月草青青,马上悲笳耳倦听;过客若还忆旧里,回头一望寿皇亭。
(帝缢)
转眼宫庭便陆沈,洁身同葬御河深,只应皓月来相照,照出澄波一片心!
(魏氏)
两行遗诏亦悲哉,饮恨吞声向夜台;此日廷臣皆仗节,犹嗟未得救时才!
(遗诏)
血渍衣襟诏一行,殉于宗社事惶惶;此时天帝方沈醉,不觉中原日月亡!
天荒地老春余梦,剩水残山劫后钟,九土曾无埋骨处,淑人却借一抔封。
(帝葬)
午门待罪责供招,旧事先王各大僚,忍见灵车从内出,月绫被体发萧萧。
茶庵棚内白杨棺,百姓皆来掩泪看,多少骑骡人过此,从无一肯下驴鞍。
(茶庵)
千叠山河万叠云,重瞳魂魄傍湘君,白杨只恐樵苏及,麦饭谁浇数丈坟?
(帝坟)
不鉴前车在汉唐,东林讲学为三王,臣忧门户君忧国,门户成时国已亡!
(党祸)
谨具江山百座城,崇祯帝后列双名,鲜红简子书申敬,献纳通家八股生。
(书生)
七言律
岂如黄虎只凶狂?甚有才能合众强,终始称渠不俯屈,奈亡无地更飞扬;李
岩失路为谋主,神祖多方赍盗粮,作贼不图声色乐,苦心专志致明亡。(李闯)
人心厌治物违和,从逆交加赴火蛾,变乱如开龙耳嘴,危亡端在马蹄窝,锋
头毛面堂廉满,紫眼鸢肩草泽多,天却生才与位左,不关功令咏菁莪。
初时群聚只饥民,蠲赈能教一叱平,驯致渠魁收壮士,便须能将动雄兵;洪
庐孙戴全忘死,曹艾陈刘不顾身;其奈举朝皆泄泄,更无庙算似黄琼!
救火衣冠揖让频,中书枢密更添薪,河南未配红娘子,山右先驰黑煞神;一
左尽堪专调选,二曹良足靖风尘,大河才有灵昌渡,便是飞鹰透碧曼。(纵盗)
中原郡邑久兵荒,极选人才未足当,江岭知能俱好好,关河庸耄独怅怅!平
时觅食嫌山远,急处藏身乐草长,一脏受伤未必死,死来五脏气俱伤。(郡邑)
名将谁无此日难,福堂孙傅坐相看,已开函谷千寻道,又撤瞿塘万里滩,新
蔡空拳当敌骑,宝丰枵腹跨征鞍,忠臣苦事将谁诉?狱吏才过剧盗攒。
那将贼势著胸中,气涌如山胆塞胸,驻马昔曾降大憝,挥刀今必斩元凶,曹
能犹子同摧敌,周亦夫人共折冲,闲置西偏徒一死,不教河上立奇功。
英明昏暗不差多,秦后宫庭一网罗,张业吕疆麟凤少,赵高封讠胥虺蛇多,
蒙君窃柄难薰灌,揖盗开门孰谯诃?犹把王承恩藉口,南来威福似江波。(宦官)
若思东晋足忠良,刘李(闯塌天刘国能,射塌天李万庆)于今得继芳,丝濯
江涛成锦绮,玉磋山石协圭璋,杀身完节嘉名远,建庙褒官世泽长,若问文儒甲
申事,不知对此面何藏?
弥天盖地折凶威,锡穴奇才卓不移,地久荒残心作垒,人无甲胄钱为皮;五
千壮烈同甘苦,廿万猖狂慑指挥,若使京城君设守,岂教宗社变冰澌?
◎槐国人政
顺治元年三月丁未,明京师陷;昧爽,李自成毡笠缥衣,乘乌驳马,至西直
门,拔箭去镞,向后三发,令曰:“军士入城,敢伤一人者,杀无赦。”忽有黑
气涌门而出,宋献策曰:“此害气宜避。”乃改从德胜门入;太监曹化淳率其属
迎于门外,自成仰天大笑,手发一矢,中坊之西偏。至承天门,语诸贼曰:“吾
一矢中其天字,必一统。”射之不中,中天字下,自成愕然。牛金星趋进曰:
“中其下,必中分天下。”自成乃喜。入宫,即传令求崇祯帝及太子二王,以曹
化淳背主献城,先勒献饷银五万两。戊申,周奎献二王,自成曰:“吾待以杞宋
之礼。”发刘宗敏收养。午刻,始得崇祯崩问。
是日检讨梁兆扬倡助饷,与同志数人各书五千金,托宋企郊投谒。己酉昧爽,
成国公朱纯臣、大学士魏藻德率文武百官至午门待罪,群贼争侮,为椎背脱帽,
或举足加颈相笑乐,各官惴惴,莫敢仰视。日暮,自成始出,牛金星执缙绅录唱
名,嘻笑怒骂,恩威不测,呼及周钟,顾君恩特下揖云:“主上饥渴求贤,当不
次擢用。”自成问钟何许人?君恩曰:“名士善为文。”自成笑曰:“何不做见
危授命题目?”□□□大学士陈演首劝进,自成不许。时入朝者三千余人,点用
不满百人,从东华门出,送吏政府;余者每员马兵二人押往西华门外,纵辔腾逐,
若蹴羊豕,人人自谓必死矣!俄传令曰:“前朝犯官,悉送权将军刘处分。”盖
贼愤各官不迎已,欲尽杀之,因宋献策力争而止也。
庚戌,收执逃官,路断行人,封太子为宋王,赦刑部锦衣卫系囚,又传檄郡
县,中云:“君非甚暗,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贿通宫
府,朝端之威福日移,利入戚绅,闾左之脂膏尽竭。”词出黎志升,谕者以为实
录。辛亥,召见梁兆扬,自成谓曰:“朕起义兵,专为救民。”兆扬叩头对曰:
“旧君无大失德,但猜疑自用,以致上下睽隔,民坠涂炭;陛下救民水火,由晋
抵都,兵不血刃,真可比隆唐虞!臣遭逢圣主,敢不精白一心,以答知遇殊恩?”
自成大悦,留坐饮茶,授兵政府侍郎。贼初自楚入秦,已设文武各官;至是以父
名印,印为符券契章凡四等,改内阁为天佑殿,翰林院为弘文院,文选司曰文选
院,六科曰谏议,御史曰直指,官服领尚方,用云为级;以牛金星为天佑殿大学
士,何瑞徵、黎志升为弘文院大学士,旧臣点用者除授有差。
时贼令新降者不得乘马。壬子,各官皆骑驴,方巾蓝服,小扇遮面,至牛宋
及顾君恩署投门生帖,且领契;其外选者,乞携妻孥,宋企郊语之曰:“俟到任
后做得好官,来迎未晚。”皆欣然而去。
癸丑,伪礼政府谕各官率耆民上表劝进,使周钟草登极诏,内有语云:“比
尧舜而多武功,迈汤武而无惭德。”或私语钟曰:“闯贼残杀太甚,恐难成事?”
钟曰:“昔太祖初起亦然。”乙卯,派各官概纳饷银,大抵点用者派少,不用者
派多,下至厂卫著姓,耍津权胥,四方富贵,无不滥及;一言不办,即夹,往往
骨碎身死。大学士魏藻德被夹,献银万两;刘宗敏责以首相致乱,藻德曰:“此
一人无道所致。”宗敏怒曰:“汝以书生擢状元,不三年为宰相,崇祯有何负汝,
而诋为无道?”掌嘴数十,仍夹不放,四月戊午朔,宋献策言:“帝星不明,天
象阴惨,宜停刑,且速即位。”庚午,各官复上表劝进。辛酉,焚明太庙神主。
是日,试在京举人,首题“天下归仁焉,”次题“莅中国而抚四夷也。”取者送
吏政府候选。复考秀才,取者送国子监读书。司业薛所蕴因令监生多作文字,以
候新主幸学。壬戌,禁用十字,若忠为中,成为丞之类,改大明门为大顺门,易
乾清宫匾“敬天法祖”为“敬天勤民。”
是日,先释系官数百人;取所得银及合累朝镇库积银三千七百余万,金一千
万锭,悉令工熔作穿心方版,为易运计。
癸亥,禁奏疏冗长,召见伪侍郎杨观光,问郊天何以必去荤酒,远女色,止
行刑?观光答曰:“天人一气,去荤酒则心志清明,远女色则呼吸灵爽,止行刑
则举念慈和,故能感格上穹。”自成称善,送至檐下,答拱而别。
甲子,铸九玺及永昌钱,不成。乙丑,始尽释诸系官,其勋戚大臣,仍令兵
监押,遗伪将四出催粮,执故相冯铨至京,勒献银数万。丁卯,盘各仓谷。伪礼
政府示,十二日百官习仪天佑殿。望日,颁诏,论功行赏。
十七日,郊天祭地,即帝位。次日幸学,行释奠礼。戊辰,西平伯举兵报至,
趣伪防御左懋泰赴密云,张石麟赴山海。己已,停习仪,杀所押大僚勋戚数十人
于平则门外,下令亲征。夜半,先运辎重百万辆归陕西。庚午黎明,自成毡帽蓝
布袍,挟二王及吴襄东出,精兵二十余万悉行,各官送之金明桥而返。
闯贼本无大志,自得牛李后,始知收拾人心;至京师,颇严军令,士卒有淫
掠者,辄枭斩,或断臂割势悬市;然其下为贼久,令虽严,不能制也。军士初入
民室曰:“假汝灶一炊。”既食,曰:“借汝床一眠。”将眠曰:“雇汝妻女一
伴。”不从则死。己又编排甲,令五家养一贼,民不胜毒,缢死相望。自成宠宫
人窦氏,号曰窦妃,夜宿宫中,晨起啜少米饮而出,惮食宫中物;见诸龙器皿,
辄震慑。将升御座,忽见白衣人长数丈,手剑怒视,恐惧不敢复登。内臣初进冕
旒,窄不可戴,易之又宽,再易之始冠。刻许,头痛如裂,急欲去。识者知其不
能久也。
论曰:“自成之恶极矣!历观古来盗贼,若赤眉黄巾辈,其毒虐犹未若是之
甚也。然或言其在西安,都司舍人邱从周乘醉入秦府,戟手骂曰:‘若小民妄称
尊号,踞王府,而所为如此,何以能久?’自成闻之笑曰:‘此酗儿。’略不加
意。少时尝盗邻家羝羊,其人执而笞之,既得志,不修旧怨。前参政张国绅者降
贼,自成以为上相;国绅诱一故宦之室进之,欲以求媚,自成顾重其夫名,立斩
国绅而归其妇。由是推之,意者夹官搜银等事,或其下所为,非尽自成之意欤?
夫初得关中,姑以一二事示大度,假仁义以结民心也。语云:‘盗亦有道,’信
夫。”
◎西平乞师
吴三桂字长白,辽东籍,江南高邮人;父襄字西环,两世并起家武科,积军
功,官至都指挥司,同守宁远。甲申正月,怀宗以西寇渐近,调襄还京,已又撤
宁远镇,封三桂为西平伯,手敕召之入援。三桂行至沙河,而京师陷,贼使诸降
将以书招之,三桂犹豫未决。初上宠田妃,妃殁,上念之不置,戚畹田弘遇欲娱
上意,游吴门,出千金市歌姬陈圆、顾寿,将以进御,上知为青楼妇,却之。弘
遇死,寿随一优人逸去,而圆归三桂。贼据京师,刘宗敏居弘遇故第,因有誉二
姬色之都技之绝者,宗敏于是系襄索圆。三桂闻之,即还兵据山海关,刑牲盟众,
誓兴复明室,报至京师,自成切责宗敏,立释襄,厚加抚慰使作书谕三桂,三桂
不从。
当是时,国朝闻明都之变,方议入讨,而三桂兵少,自揣其力不足以办贼,
遗使因故帅祖大寿来乞师,朝廷犹未之信也。山海镇城在关内,而关外复有罗城,
四月丙子,贼先遣轻骑自一片石北出而东,突入外城断东路,而自成以全师围内
城。三桂复来求救,于是二王统劲兵飞驰而西,将及外城,见炮方东向击,九王
疑三桂已没,驻兵欢喜岭,高张旗帜以待。三桂望见,从数骑突围而至,力请进
兵;九王以素无盟约,又贼与吴兵甲仗相似,欲令吴兵发以自别异。三桂曰:
“然,我固非怯也,使我更得万骑,何惧于贼?为今兵少,故乞师于若,盟誓
发无恨。”即与九王同歃,立其发,导王师直抵关下,而贼外城之卒先烂矣。
三桂驰入关,即呼城中人发,即日开内城门,三面并出:三桂居前,九王
继后,豫王英王张左右翼。汉兵先合,贼围之数十重,三桂奋死斗,卒皆一当百,
贼散而复合。王师驰至,从黄埃中发数矢,贼骇曰:“关东兵来矣!”天忽大风,
沙石飞起,击贼如电,二王纵铁骑乘风夹击,贼步卒几尽,骑兵死者过半;刘宗
敏中箭坠马,选锋骁将莫不重伤。自成乃杀吴襄,悬首高竿,收余兵西遁。三桂
战罢,哭其父尸极哀,九王慰唁之,且趣之曰:“稍迟即京师糜烂矣。”九王即
摄政王也。三桂于是兼程而进,壬午,追贼于永平,张若麟来降。自成乘千里马
驰一日夜,癸未平旦,至京师,立缚吴襄家属三十余口,杀之于市。
贼之东出也,留京师者仅老弱数万;文官则牛金星,大轿开棍,往来拜客,
武官则一只虎李过,防守禁城,九门齐启;惟日驱驴马运金帛归关中,己而微闻
战败,贼将督民夫拆城外房,运器械上城,为守御备;或相聚耳语而泣。民间喧
传吴三桂夺太子来;太子入立,即顺贼所署诸臣斩无遗。比自成至,人马残惫,
全无纪律,益肆淫掠。诸内臣初奉命守城,已怀异志,令士卒皆持白杨杖,朱其
外,贯铁环于端,举之有声,格击则折。至是贼下令尽逐内监,无老幼贵贱,即
以其杖驱之,皆号泣徒跣,破面流血而去;其金帛珠玉,悉为贼有。于是贼各官
莫□疾步求间脱去矣。
甲午申刻,贼传示次日郊天即位,俄而刘宗敏先卧长桌舁出,群贼亦多束驮
金帛,纷纷而去。乙酉,贼僭即帝位于武英殿,以李继迁为太祖,追尊七代考妣
皆为帝后,立妻高氏为皇后,使牛金星代行郊天礼。三桂兵至,觇知贼将西走,
先设疑兵于西山,又多取酒罂,实以石灰,埋齐化门外道口。五鼓,贼众万马齐
出,践罂穿足,辄惊踣;后骑奔压,石灰迷目,不可视,疑兵远噪以惊之,贼众
大乱,尽弃其辎重,留伪将军左光先、谷可成殿后而遁。
五月戊子朔,在京诸臣设崇祯帝位于午门,行哭临礼,令百姓人制素冠。庚
寅,备法驾迎新君于正阳门外,都人犹以为故太子也;及驾至,前驺麾百姓悉去
白冠,始悟其非。三桂追贼至定州,斩可成,光先伤足,贼负而逃。自成还兵战
于真定,复大败,身中流矢。三桂追出故关而还;比至京,则国朝己定鼎矣。
自成至山西,郡邑多闭门拒守,贼辄攻屠之,而叛者愈众;又以牛金星谮杀
李岩,刘宗敏以下皆离心,故不能复战。留陈永福守太原,委以晋事,而归西安。
自成初以李岩言谬为仁义,及岩死,兵又屡败,益虐戾自用,群下小忭辄死;又
设严刑,民盗一鸡者斩,西人大恐。
其年冬,王师西讨,陈永福拒战甚力,城破而死。肃王遂白皇甫川渡河,击
破贼将郭英、李过兵;英王自怀庆渡河,向潼关,贼使伪巫山伯马世耀将三十万
来拒,一战而败。自成知不能守,散府库,焚仓廪,出武关东奔。乙酉二月,攻
郧阳,明守将王广恩伏步卒于近郊林莽间,自引骑士别驻远郊,而使孱兵诱贼。
既入险,骑不得骋,伏发,贼兵多死;薄暮引去,而广恩己驰骑先破其垒,林间
步卒复四面举火,噪而逐之,贼众大溃。时左兵方东下,自成闻之,收拾散亡,
将乘虚袭武昌,大兵分两道穷追,闯贼还战辄败北。至武昌,众尚五十余万,留屯
月余;欲氵斥江走岳州,将发,忽烈风暴雨,阴霾四塞,贼由是变计,从陆出咸
宁、蒲圻。
丙戌正月,过通城九宫山,使其下先发,自以十余骑殿后,猝陷于淖,土人
以锄击杀,断其首而献之明。李过来救,仪夺其尸,结草为头,以冠冕葬之罗
公山下。大兵追至,获其从父二人,及刘宗敏、左光先,皆斩之;执宋献策;金
星、企郊等皆潜遁;发验自成尸已腐,莫能辨也。李过改名锦,与余贼四十六部
奉高氏降于何腾蛟,唐王赐锦名赤心,寻死。后人有诗曰:“谁道天公醉?元凶
未献俘,九宫灵一击;全队贼皆逋。”盖时又传自成过九宫山,单骑谒元帝庙,
为帝所击,伏地而毙也。
◎郡邑纪闻
郡邑死事,就所见闻,颇得其详而可录:曰房毂,曰武昌,曰长沙,曰榆林,
曰保定。
崇祯已卯春,流贼九股分屯襄郧间,督师熊文灿主抚,于是张献忠首出求降;
文灿为请于朝,授副总兵,处之毂城,而使佥事张大经监其军,所谓西营八大王
也。群贼闻之,皆佯就抚,文灿随地安插,内三股近房县。房小邑,又数被兵,
而群贼逼踞,人无固志。邑令郝景春争之文灿,文灿怒曰:“朝廷欲化贼为民,
今将驱民作贼耶?”趣居之城外。于是罗汝才居东北,号曹操营;黑云居南,号
十万营;白贵分处西南西北,号小秦王营。景春虽单骑就营,与结盟定约束,事
稍稍定,然已自知必死矣。
未几,献忠叛,城令阮之钿死之,张大经从贼,引贼兵趋房县,又使人约
汝才同反。景春子诸生鸣銮力敌万夫,乃擐甲诣汝才曰:“若不念香火情乎?慎
毋从乱”汝才佯诺,鸣銮觉其伪,与守备杨道选授兵登陴,而献忠前锋已至,鸣
銮迎击,斩其魁上天龙。已而贼大至,献忠兵张白帜,汝才兵张赤帜少倾,二帜
相杂环城立攻,白黑二渠策马呼曰:“以城让我,保无他也。”献忠又以张大经
檄谕降,景春大骂碎之;而以寸纸系卒髀间,缒城求救,十数往,文灿卒不应。
鸣銮且守且战,相持五日,击伤献忠左足,杀其善马;又用间入贼垒,阴识献忠
所卧帐,将袭擒之。而指挥张三锡启北门揖汝才入,城陷,景春回署将自尽,大
经短枪乘马突入执之,贼坐县堂,见景春来,为起立,且酌卮饮之,而责问库银
仓粟。景春骂曰:“死贼,仓库有物,城岂为汝所陷?”乃拥之去。鸣銮与道选
巷战,道选中箭死,鸣銮闻父被执,追至,景春见之连呼曰“好好,”以手自画
其颈曰:“此亦不甚痛也,男儿至是,惟一死耳!”遂父子同遇害。而主簿朱邦
闻亦以骂贼不屈,全家被杀。之钿字实甫,桐城诸生,由保举授县令。三锡后为
官军所获,磔死。大经从贼,及玛瑙山之败,复出降。
张献忠之破汉阳也,武昌绅吏议募兵为备,而府藏空虚,贺逢圣屡清贷于楚
府,王不应;左良玉东走,亦入见王曰:“与臣十万人饷,当为王保境固城。”
王复不应,众不得已谋撤江上兵入保。参将崔文荣曰:“守城不如守江,守江不
如守汉;团风鸭蛋诸洲,水浅不及马腹,纵之飞渡,而婴城坐困,非策也。”众
不听。兵既撤,而承天德安溃卒东下,王始发金钱尽募之,使长史徐学颜为之帅,
不隶他将,所谓楚府兵也。未几,贼偏师先自团风洲渡,其大营尚在江北,有张
其在者,以罪被笞,走投献忠,告以虚实,贼乃从鸭蛋洲毕渡,直薄城下。文荣
御之,颇有斩获;贼转攻德胜门,参政王扬基、推官傅上瑞先遁,楚府兵斩关迎
贼,城遂陷,文荣及学颜皆战死。盖募兵时,贼先使其卒杂溃兵应募为内应也。
王闻城陷,出坐殿角门,贼入;王骂之。献忠曰:“吾来正欲扶王为天子耳!”
王曰:“天下吾家天下,天子吾家天子,安用贼扶?”贼党尚食王,却之,绝粒
四日,献忠乘以竹舆,二人舁之,再拜而投之江。妃及宫眷宗室内臣死节者数十
人;外臣死事者,自文荣学颜外,有通判李毓英、知县邹逢吉、都司朱士鼎,绅
士死义者,大学士贺逢圣而下,有王师文、陈靖之。而宗室盛潮之子观音保年十
三,贼得之,因其少不之备,保伺贼醉,潜拔贼刀刺杀数人,然后白刭。学颜字
君复,永康人;文荣海甯卫人,世指挥佥事;士鼎起家武进士,既被执,贼爱其
力,欲用之,士鼎戟手大骂,贼断其右手,乃以左手染血洒贼。贼又断之,不死;
贼既退,令人缚笔于臂,犹能作楷字,招集旧卒,训练如常。
崇祯壬午秋,李自成寇郧阳,巡抚王永祚奔荆州。癸未正月,承天陷,巡抚
宋一鹤、总兵钱中选死之。朝命以王扬基代一鹤,李乾德代永祚,乾德有官无地,
移抚偏沅,而扬基暂驻岳州。五日,张献忠屠武昌,扬基惧,率标兵走长沙,推
官蔡道宪语之曰:“岳与长沙,唇齿也;并力守兵,则长沙可保而衡永无虞,奈
何弃之?”扬基曰:“岳非我属。”道宪曰:“弃北守南,犹不失为楚地;若南
北俱弃,所属地安在?”扬基语塞,乃复还岳州。会吉府承奉王命明与副将尹先
民潜通贼,贼遂浮舟于湖以窥衡岳;既破咸宁,进至蒲圻,扬基先遁。湖广巡抚
王聚奎驻袁州,惮贼不敢进,道宪贻书为陈利害,聚奎使至,使总兵孔希贵拒贼
于陈陵矶,战屡胜;既而以众寡不敌,聚奎与希贵及湖南巡抚李乾德奔还长沙。
岳州陷,道宪谓聚奎宜乘贼未至,先于山砂矶及戴家湖立水陆二营以遏贼。(以
下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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