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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皖省科甲门第,逊于江浙,然于学问渊源,则较为早。江慎修、戴东原两先

  生,在雍乾时代,颇开风气之先。咸同之际,文化渐于南服。郑子尹之流,学问

  精湛,足以媲美前修。子尹曾受业于程春海侍郎,侍郎,歙县人也。徽州一府经

  学辈出,举世宗仰,真如泰山北斗矣。桐城方灵皋、刘海峰、姚姬传三先生以文

  章鸣。历城周书昌编修云:“天下文章,其在桐城乎!”此为极盛时代。明方东、

  东树称姚氏高足弟子,再传而得存庄,名节足多,后先晖映。吴挚翁就湘乡曾氏

  求学,于姚氏为私淑,讲学最久,名重东北,为桐城人物之后劲云。

  都中士大夫口舌尖新,喜为诗词对句,嘲弄当时之人。有某甲为陈子鹤、许

  滇生两尚书所取士,陈尚书夫人薨,甲挽词有“丧师母如丧我母”之语。次年见

  许尚书,尚书言其夫人久病。甲云“门生妇当来服事”,尚书固辞。未几,其妇

  携行李来。及门,许夫人扶病出谢,阻弗使入。时人联云:“昔岁入陈,寝苫枕

  块;昭兹来许,抱衾与。”

  通商之初,士大夫耻言洋务,甚或浮词入奏,生国事之梗。蒲城王文恪以尸

  谏,遗疏力阻五口通商和议,后人揣测附会,以为弹劾穆相国者,非也。张文毅

  是其门人,为之掩饰,正理所宜,文毅从此遂不理于众论。南昌一役,虽江忠烈

  守御之功,然文毅于时为抚帅,临时招之使来,兵饷悉率以听,克保危城,耆

  柱东南半壁,论勋业,与张、许之守睢阳,何多让焉。相传每日忠烈登陴守备,

  暮归倦甚而卧,文毅辄至榻前,与之叙语,雅量殊不可及。乃因一事以误生平,

  其后竟以微疵褫职,当时关涉洋务,为害如此。

  先文庄幼学于同邑潘小安封翁,翁之子琴轩中丞与之同学室。文庄小试,初

  不得志。中丞早入泮,聪颖异于常儿,抱大志,将为京都之游。恐堂上有异言,

  不敢以告,乏赀用。文庄潜质衣与之,既而幡然改计,与之同走。行两日,先祖

  与潘翁追至,稍给资斧,训以多语而别。潘翁赠文庄以言曰:“小试之文,毋深

  思大力。不然,既至北京,不能再北。”潘翁盖疑文庄怂恿其子出游,犹不知中

  丞之动议也。至京,先见李文忠之封翁愚荃侍御而请学焉,游扬于公卿间,颇为

  孙兰检、吕鹤田两侍郎所激赏。孙侍郎曰:“学至于此,应童子之试而犹不售,

  难乎其为庐州府学秀才矣!”文忠曰:“殆犹甚焉。公知吾乡应府县试者常三千

  馀人,英才屈抑,奚止此乎!”吕侍郎曰:“刘潘两生他日贵显,为吾乡后起之

  秀。”时道光二十五年之冬也。文庄至京,在文忠丁未会试之先。既文忠成进士,

  李翁谓:“吾儿新贵,可取资焉。”是后文字,皆就文忠是正矣。

  李文忠丁未会试之先,辛苦用功,只温熟《诗经》一部。观公闱作“君子贤

  其贤而亲其亲”二句《四书》文,读公《朋僚函稿》,时引《毛诗》,流露于不

  自觉,可以概见。古人通经致用,非谓通群经也;苟能通一经,用之绰有馀裕。

  若徒诵章句,过而辄忘,食古不化,何益之有!

  先文庄与潘中丞初至京,小住庐州会馆,既而移寓城内东单牌楼观音寺胡同

  观音寺。李翁之友,湖北宜昌府通判江阴沈耀者,嗣于洪杨之乱,陷寇被害。

  其子即品莲方伯也,是时遣至京师就学,李翁使之同居寺中。巢县周沐三游学北

  方,闻风而至。萧然古庙之中,遂有四友。惟沐三为部郎一人之门人,不为文忠

  下,其后亦未达,馀则兼师其父子。文忠贵后,在北洋督署,沐三荐其幼子持函

  以往,称谓如旧友。文忠大怒曰:“我旧友中,焉有此人!”其词不无憾焉,然

  终予以小差,足见前辈崖岸自高而心地自厚,两不相妨。

  先文庄与潘中丞,皆冒顺天大兴籍,应己酉北闱乡试,中丞获隽,文庄落第,

  二人皆未娶也。中丞刻隽卷,与肆中人计较。既毕,肆主见其未娶,调侃之

  曰:“如此精明,不知谁家女郎得兹佳婿。”时先母程太夫人年已长,先王父、

  先外祖皆催归完姻。秋试后,文庄乃与中丞同归,时道光二十九年。当中丞未举

  于乡之先,潘翁曾为之求婚于青阳司巡检。巡检曰:“吾女不惯作炊。”弗许。

  闻中丞中式而反求焉。潘翁曰:“与我二百金者,吾子与尔婚。”巡检不得已而

  与之。适同乡京官谢梦渔侍御有女未字,属李翁为之相攸。李翁曰:“新科举人

  潘琴轩,吾知其未娶。今归,未知成婚否,当函询之。”侍御起谢者再。及书至,

  而中丞已以二百金鬻为富家赘婿矣。相传中丞缘此,不乐承欢,于潘翁前者旬有

  馀日。洪杨乱作,蔓延日广,据有三河镇。中丞,举人也,不能留于其中。潘翁

  以车白送佳儿佳妇,就其岳家于合肥。巡检留婿及女,而遣潘翁去。潘翁。故里

  中名士,岂屑与巡检较量短长,坦然径归。自乘车之一边,而以一边载行李,复

  返三河镇。中途过战区,遇寇兵搜检,叱其下,曰:“汝变妖邪?”潘翁怒曰:

  “变妖,汝将若何?”遂遇害。中丞因留合肥,入团练,为报仇计。

  湘军之制,不收乌合之众。其成军也,能选兵十人以上者为什长。十人之选,

  何难之有,惟被选者,须缓急可恃之为当。等而上之,能得如是什长十人者为哨

  弁,能得如是哨弁五人者为管带营官。等而下之,为管带营官者,夹带中必先有

  哨官五人;为哨官者,夹带中必先有什长十人;为什长者,夹带中必先有缓急可

  恃之兵十人。其临阵也,什长阵亡,其下兵之存者十人悉斩;哨官阵亡,其下什

  长存者十人悉斩;管带阵亡,其下五哨官存者悉斩。由此类推,一营全没,则营

  官应斩;一哨全没,则哨官应斩;一棚全没,则什长应斩。大纲本诸戚继光兵法,

  变通而行之。淮军因而效之。中兴后五十年,勇营之制不外于此,但执法者不若

  是整齐画一耳。

  曾文正始办团练,尚倚武营弁勇。塔忠武,其杰出者也。以文员从军临阵,

  盖自罗忠节、李忠武兄弟始。忠武兄弟,先从忠节讲学。上马杀贼,下马作露布

  者,古有之矣。上马杀贼,下马讲学,盖未之前闻。忠武殁于吾乡三河镇。相传

  贼兵大至,忠武闻之大悦,曰:“愈多愈佳,将聚而歼之。”公于是役埋轮絷马,

  慷慨捐躯,固足以使当时懦夫立志。然屡胜之馀,掉以轻心,有取败之道焉。

  鸦片战役之后,国家军力情见势绌。英法和议未定,而未尝一日忘中国,辄

  于海外作耽耽之虎视,伺衅而动。国中遍地皆寇,无一完善之区,亡可计日而待。

  其所以转危为安,成中兴之业者,固由湘、淮军将多出儒臣,不欲更姓改物,致

  起长久之内争;抑亦八旗将领犹有能者故也。塔忠武材武过人,未尝独当方面。

  僧王将蒙古铁骑,驰逐中原,可谓勇矣,而计谋不定,故无成功之望。其绝伦超

  群者,惟忠勇公多隆阿,自武昌、九江而入皖境,百战百胜之师,卒以意见不协,

  移军陕西。譬如驱虎入穴而使之斗,何以能尽其才。围攻,受伤身死,惜哉!

  入城之日,公卧不能起,刘霞轩中丞往视。公闻其至,移面向内而不与语,未几

  而卒。

  李文忠为编修时,以文字自喜,恒为吕文节草疏言事,时人弗之奇也。洪、

  杨得武昌,顺流而下,沿江戒严,安庆续陷闻于朝。文忠方在海王村书肆中,遇

  同乡某君,谓之曰:“尚不知省城失耶,而作此不急之务也。”文忠感念桑梓之

  祸,过文节,怂恿上章。文节即令其代制,而允具名焉。文忠归,翻检书籍,审

  察时势,惨澹经营而得长篇。书成已深夜,幸居距文节宅不远,使人持往,不至

  误翌晨封奏。文忠倦卧,迨醒,日已过午。当时京朝官不得见本日朝报,心念昨

  事,驾车往见文节。及门,闻合家哭声,如有丧者。登堂,文节自内跳而出,曰:

  “君祸我,上命我往。我亦祸君,奏调偕行。”是日,文节召对,上大哭,文节

  亦伏地哭。其后,文忠和何莲舫诗中有“追怆同胞烈士魂”,指文节也。又曰

  “谏草商量捍吾圉,伏蒲涕泣感君恩”,记是事也。

  文忠从文节至皖,等于徒手。官军见寇即走,屡败不振。乡勇乌合,不堪一

  试。文节以客官,更无能力应敌。驻守舒城,闻寇将至,议守御,文忠与焉。封

  翁在庐州办团练,老仆刘斗斋久役于封翁京寓中,时随至舒城,见事日急,密引

  文忠至僻处,告之曰:“若辈死耳,无可避免。公子何为者,独不念老人倚闾而

  望乎?”文忠悚然问计,刘斗斋曰:“马已备。”急驰去而免。其后文忠有田百

  顷在英霍之间,命刘斗斋之子某甲为收私租,十年无所得。召往问之,某甲呈簿,

  入不敷出,须益以三千馀金,出入乃能相抵。文忠怒,以足蹴之,亦不之罪也。

  鸦片烟之役,英舰入长江、据镇江。时扬州为盐商聚集之处,因承平日久,

  倏闻兵事,惊惧异常。有江甲者,素与英军中译人相识,献巨款乞免,英军许之,

  迎至扬州,设宴款之而罢,颇得众誉,有“江善人”之称。及洪、杨南窜,取金

  陵,下镇江。盐商狃于蒲骚之役,复使甲往。寇军首领伪许诺,甲如法接待。筵

  席中,伏甲尽起,缚甲杀之,遂踞扬州。

  戏剧最足移人,而作伪亦易。《三国演义》章回小说,宋稗之下乘,而贾竖

  牧子无不津津乐道,则二簧、西皮之力也。汉距今远,犹云无考。有目前之事乱

  人耳目者,莫如张嘉祥娶亲一节。忠愍夫人,桂林人。忠愍少为盗,一日为村堡

  人所擒,夫人亟驰至,劫之以归,人无敢动者。复从至金陵。江南大营未溃时,

  忠愍遣归,属乡人参将李某送之。里中故无家,以五千金付,置第宅,给衣食。

  临行拔一齿,授之为别,曰:“予必战死,恐骨不能归,它日可以是葬。”其语

  洵烈丈夫也。夫人既自江南还,筑室羚羊峡,与侍妾五人居。会当受一品夫人封

  诰,诏将至,谓参将曰:“诸妾与予同事,今予受封极品,彼不得沾,恐怏怏多

  不欢。若读诏,可口增某氏某氏也。”新兴、高明等县有嘉应客民,屡与土人斗,

  避难者多入羚羊峡,道馑相望,夫人常贷金散之。忠愍殉国,尸觅不获,夫人以

  所拔齿葬。观此,则忠愍、夫人少年结发,曾与共患难,忠愍故后,能尽死葬之

  礼。如戏剧所云,岂非杜撰。

  旗人于朋友之际,亲如家人骨肉。平时往还,主人主妇同出见,子女侍侧。

  遇有吉礼,虽非亲属,而与叔伯兄弟舅甥无异。凶礼则人人白服,适合古人同爨

  缌之礼。《桃花圣解日记》讥官文恭在武昌,其妾之死,官吏皆白服送丧。因

  举《拜经文集·为妾服缌议》,谓在阮文达两广督幕时,文达有爱妾死,而以此

  献媚。按同爨尚缌,妾于何有?是不知满俗,且未能尽通古礼也。且官文恭镇武

  昌,与胡文忠为契友,在其笼络之中。相传文忠太夫人抚官妾为义女,每在抚署,

  大夫人待之真如己出;妾视文忠不啻手足。因是文恭遇事推崇,督抚若为一体,

  而文忠遂以得行其志,果建殊勋而平大难。此又文忠经权互用之宜,非腐儒所得

  能揣测也。

  胡文忠之才,为中兴诸贤之冠。曾忠襄率军东下,知兵之士多虑后路之孤。

  文忠勖之曰:“往矣,昔有兄弟二人,兄不谈阴阳,弟多迷信,频年兄弟均未逢

  凶宿。弟拘禁时日,颇以为苦,思效其兄,以自疏放。不择日径出,果遇黑煞神

  于途,责其不循故辙。弟曰:‘吾从吾兄,奈何独当其咎?’神曰:‘汝兄懵懂,

  阴阳怕懵懂,不得不避之。汝畏服我者也,胡可违命。’天下人,惟懵懂足以举

  事。往矣,行见大功之成。”及忠襄克金陵,就鄂抚任,与官文恭交恶。李文忠

  闻之,辄举前言以为笑乐,曰:“是太懵懂矣。”

  科第时代,重师生之谊。李文忠公出福元修中丞门下。洪、杨乱中,文忠免

  于舒城之难,归乡,随封翁治团练。事出创举,不免募捐,乡人为之揭帖,云翰

  林变作绿林未几李翁以忧卒,或云自杀。李翁体肥,会当夏令,辄痛饮,且露宿

  于外,无疾而终,故云然。文忠《和何莲舫诗》有句云“锦囊未敢忘三矢,荩箧

  何曾有一钱”,盖记实也。是时,文忠益不得志,福中丞时为皖抚,乃往依之。

  中丞惟倚总兵秦定三、郑魁士两军,以互相猜忌而败,中丞镌级去。文忠入曾军,

  乃得大用。其后中丞任乌里雅苏台将军,失地夺职,文忠为叙前劳,还原衔。文

  忠治军,不使诸将和睦,预防其协谋为主帅害,似传中丞衣钵。文忠常述中丞之

  言曰:“时时以不肖之心待人。”似此口吻,足以知当时治军之法。我军之终以

  不振,胥由于此。然武人之不能揽权,亦由于此,未可厚非之也。文忠末年居京,

  中丞如夫人犹在,每岁首,文忠亲往叩拜如礼,犹不忘本。郑魁士卒,文忠为之

  请恤,重旧日同寅之谊也。

  先文庄以孙省斋方伯之荐,入张文毅公幕中,一见以国士相推许。庚申之前

  一岁,特令入京办报销,兼应会试,期以大用于世。文庄生平,于文毅旧谊,始

  终不忘云。公先以言事失职,侨寓绍兴,未几有办理徽池军务之命。是时皖南之

  寇,筑芜湖石垒为巢,蔓衍池郡,而江右广、饶之寇方炽,势欲相连。徽郡适当

  其冲,岭隘重叠,村落殷富,故受兵尤亟。浙江大吏,以皖南为浙省藩篱、徽、

  宁为入浙门户,故不分畛域,遣兵济饷,力保徽、宁。先后令徐观察荣、石观察

  景芬、晏廉访端书至徽经画军事,犹恐未尽善,最后乃奏用公。公以五年五月十

  日至徽。时寇据休宁,郡城危急。公轻骑由昱岭关驰至,指挥各军,复休宁、黟

  县,驱寇出羊栈岭,复岭外之石埭。公以为守徽惟当守岭,岭防既固,民自安,

  故令周天受筑垒守之。于是招集流亡,和辑将弁,训练士卒,抚恤疮痍,诛锄奸

  慝,护持善良,设立厘卡,劝谕捐输。数月而人心大和,军实渐振。兵屡出而不

  扰,财乐输而无怨,实始于此。公善用人而重筹饷,先由浙江供给,改拨江西,

  又不时至,惟以忠义激励将士,人咸乐为之用。有事濒于危,以调遣得宜而转为

  安者四焉。六年三月,江右之寇分为两路,由祁门、婺源进逼郡城。公仓卒率亲

  军出城安营,收集前军溃卒,两日之间,军声大振,御寇潜口,败之。九月,寇

  大股由黟、休宁入。公列营七里亭,督江、周两军大战五日,寇败遁。七年五月,

  景德镇之寇,由祁门、休宁间道至,公调集诸将击走之。十年二月,池郡之寇,

  由泾、旌、太以陷绩溪,直逼郡东,公出城,督江镇军,乘大雨,鏖战两日击退。

  徽郡四面受敌,岭路分歧,不能禁寇之不至,至而有以待之;不能保城之不失,

  失而旋即复之;不能必战之不败,败而有以持之。四境之内,农商不失业,庠序

  不废学,留心民事,用人各尽所长。部下江长贵、周天受辈,由偏裨而为大将;

  吴曰“富不理于乡”,特为湔祓;张泰忠、唐仁廉自拔来归,任以将领:咸著忠

  节而建功名。邻境有事,均视如己事无异。先是,江右广信之寇,由衢州趣金华。

  已,急令王恩荣往援,又使江长贵、周天受继往,浙省获全。晏中丞奏云“保浙

  之功,推为第一”,非溢美也。十年间,所部劲旅悉调赴浙江,仅留楚军萧辅臣,

  及新降韦志俊之军,其勤于王事,不分畛域如此。戎事之暇,培植士林,己未恩

  科,特为奏请,借浙闱乡试。学使邵公亦得举行院试,皖南士人至今颂之。公守

  徽始终,五载有馀,支持危局,不遗馀力。十年春,江南大营溃败,苏、常沦陷,

  浙抚欲招至浙,共办浙事,公以未奉朝廷命,弗肯行。及秋,有言官劾其不职,

  公即叙摺自劾,奉旨内召。时曾文正已任两江总督,兼办四省军务,以徽事交李

  元度接办。八月二十日,公去徽,越五日,徽郡陷,周天受及皖南道福咸、知府

  颜培文、宣城令王乃晋皆死之。徽郡之遭祸酷矣,以张文毅之绸缪五年,而卒不

  终受其芘,殆有以取之。先文庄在戎幕,身亲其事,时杨濠叟亦在幕中。文庄会

  试房师滨石先生,咸丰壬子一甲二名进士,官太常寺少卿,久直南书房,与濠叟

  为兄弟行,在会榜之前不之知也,然同寮极相得。濠叟之言曰:“徽郡之祸未有

  艾也。郡人喜倾陷,尚财利。其言利也,虽父子兄弟间,必析及毫芒,自诩不苟

  且。饷捐之数虽多,皆迫于势,而国家之官阶、庠序之学额、绅董之优叙,犹足

  以相抵,未见有慨舍其资不责报而为德于乡里者。宿师数万,先后六年,军营成

  市,藉之为利者甚厚。军中所领之饷,仍靡之于徽,故徽郡名为匮于捐输,实则

  增其居积。蕴利生孽,一朝溃决,将不可止。”未几,果有庚申八月二十五日之

  事,濠叟之言验矣。

  花鼓会,赌钱戏也,今上海盛行,谓之“花会”,害人至死,不可胜计。实

  出自徽,土人疾之,谓之“花镫蛊”,与闽粤之花会略同。得隽者以一赢三十,

  愚人以为失仅一而得则三十也,争趋之。夫三十而中一,甚难之势也。业此者欲

  人财之聚也,偶露其倪,时令获中,故忻羡者不可遏。道光之末,起于绩而盛于

  歙,山村水曷设坛场,聚游手,隐屏而为之报信者,谓之“走水”,交驰于道,

  数十里内,呼吸通也。徽人嗜利,自士大夫至乡民,靡不染其习。妇女在深闺,

  凭“走水”代射,或暮夜乞灵于淫昏之鬼。富者丧赀于无形,妇女迷惘失志,愤

  而戕生者,比比皆是。亲戚朋友互相排斥,怨深水火,风俗大坏。其最著者曰吴

  老铭,即吴曰富,绩人也,自名豪健,不吝于财。棍猾附之,穷困之士亦从之,

  惟绅富之悭鄙,不能饬其子弟妇女者,疾之如仇,扬言其谋逆。于是郡守达秀擒

  而置之狱。至粤寇逼岭,议募勇集团,徽人忄匡怯且吝啬,莫可与计事者。有潘

  学陶者,以全家具保,请于郡守而出之。绅富汹汹腾谤,而寇已破祁门,至黟邑。

  吴出狱,即号召其人数千,成军出御,驱寇出羊栈岭。有功,谤稍戢,然花鼓会

  不能禁也。至咸丰乙卯春,浙江所遣之徐观察荣御寇死难,都司江长贵受重伤,

  吴老铭之勇败散,而郡城失守。郡人程葆以新授广东肇庆知府,道经浙江,浙抚

  奏令回籍办团,吴老铭之散勇暂归之。迨张文毅至,一郡人疾吴如疾寇,恐其复

  用。文毅面谕之曰:“尔之子弟妇女,何不自教饬,而怨他人乎!吾闻吴尚能率

  勇御寇,不若巨富之惟以馈献为事也。”郡人语塞,乃复录用之,令其部下禁绝

  花镫蛊。吴虽粗材,颇义侠,财不入己,奉文毅之令惟谨,其援浙尤有功,善戢

  士卒不扰民,杀贼奋勇,绅富渐与相安,不复腾谤,而花镫蛊亦遂熄矣。八年冬,

  援浙回,以病死,已擢副将,死之日,惟一故妻守丧,子幼,家无馀财。

  徽郡四面岭隘,岭内山路崎岖,百道岐出,善防之,外兵无由入,实易守也。

  寇之始入也,由祁门之大洪岭。邑令唐治,贤吏也,忠义奋发,缮守御,得士心。

  祁邑向不修城,修城于西乡不利。寇逼岭外,议筑城以守,绅士洪小蒙等集其事。

  乡顽程狮者,执不筑城之说,与官绅为难,率众毁洪小蒙家,拆城墙二级。唐令

  怒,擒而诛之。狮妻衰麻赴安庆,泣诉于寇帅请兵,遂导之入岭,于咸丰五年二

  月破祁门,唐治及巡检钟普塘死之。

  粤寇据安庆,又据太平府,筑芜湖石垒而守之,游弋于池州诸属。其艳徽州

  之富饶久矣,顾限于岭隘,不知路径,不敢遽入。既徇程狮妻请,入祁门,又至

  黟境,为吴曰富即老铭之勇逐出,益知岭内路径虚实。黟人平日素贾于省城,寇

  据省城,黟人之贾如故,与寇甚习,导寇入黟之羊栈岭,而为之居间。黟富集巨

  赀以馈献,蕲免淫掳。已而寇受馈献仍淫掳,遂破休宁,入郡城,皆不免于馈献,

  实无救于事也。及张文毅初莅徽,令助饷劝捐者,犹以此为藉口,富户始有所愧,

  慑而不敢抗。商贾嗜利,不恤其乡;绅富恋财,乞怜于寇。古人言徽人必有抱金

  而死者,信矣。

  石咏斋观察景芬以御史简知府,丁忧起复过浙时,上海奸民倡乱,戕官据城,

  逼近浙境。巡抚黄宗汉知观察之能,即令率兵,会江苏巡抚吉尔杭阿之师复沪城。

  咸丰五年二月,粤寇陷徽州,浙中大惊,苏抚何桂清,急遣观察率沪上得胜之师

  取徽州,授金华府知府。四月,寇复入徽,连陷休、婺、黟、祁。浙抚又遣观察

  赴援,并奏请张文毅督剿,连复各县,驱寇出岭。时侍郎沈兆霖奏请暂设皖南巡

  抚,部议改安徽宁池太广道为皖南道,增设皖南镇总兵,得会衔专摺奏事。文宗

  嘉观察屡著战功,特授为皖南道,以江长贵为总兵,同驻池太之间,与张文毅协

  力防剿,图攻芜湖石垒,以断寇江上往来之路。攻青山失利,方谋再举,伺桂清

  遽劾罢之。观察为人,强直自遂,好文爱士,待若子弟。遇时俗之士,则严肃峻

  冷,不稍假辞色,见上官,直言不逊,人多恶之,是以被劾。张文毅初至徽,练

  勇五百人,以杜时升为之长,左右无他将才也。观察虑兵单,文毅并所练勇与之。

  爱护如此,竟不能用尽其长,文毅惜之。及观察既劾去,邓介槎观察瀛继为皖南

  道,劝率士民,同心御贼,任用能吏袁青云为宣城令。近与留防之邓绍良和衷共

  济,而远联徽防,与文毅互相联络。浙抚晏端书,其会房所取士也,深知徽、宁

  为浙省西南蔽障,故取求必应。故七、八两年强寇压境,卒能自守,民困稍苏。

  自胡兴仁为浙抚,以为浙中自谋不暇,弗为邻境调兵筹饷,浙吏又视宁台为利薮,

  候补道许良营得之,而饷不时至,主客交讧。时邓绍良已战殁,代者郑魁士。

  魁士尚气,以饷之不继,恨甚,参奏浙抚所用非人。得旨邓观察解任,许良撤

  粮台差,交总督何桂清质讯。旋以福咸任皖南道,浙省以孙省斋观察代许良,

  并请罢郑魁士而代以周天受。未几,浙抚胡兴仁去职,楚藩罗遵殿代之,屡经更

  张,事益棘手,不可为矣。先文庄在徽营久,见邓观察所致文毅手书,月必数至,

  尔雅恳挚,计画多中事情,蔼然仁者。文毅心折焉,每得书,必叹其忠,恨不与

  共晨夕。旋起旋踬,固属不幸,然奸诈庸劣之徒,亦未有幸免焉者。死生成败,

  固时与命为之也。

  李新塘太守莼,由进士授编修,陟卿贰。为奉天学政,以言事降调,出守九

  江,回避为徽州,与林君廷选对调。四年春,粤寇扰徽,太守适至,崎岖军旅间,

  郡城空虚,乡勇恣横,花会盛行,为害歙、休、绩三邑最甚。饷无所出,捐无可

  集,绅富袖手,士民腾谤,太守以清华之质,处此境地,如堕尘网,悄然不乐。

  张文毅至徽,太守为翰林前辈,求谢府任,他事惟命。文毅乃与要:若能任粮台

  者,当为请于督抚,乃得开缺,而林廷选复任云。太守之解职也,人咸目为畏葸,

  不娴吏治,太守但听之。及至专任粮台,厉精为之,黎明即起,率属综核庶务,

  竭力奉公,发付各营,调剂缓急,均平和协,无不悦服。其治文书,虽冗繁杂遝,

  一览不再视,而曲折洞然,过时能诵,莫不惊服。私财用之不吝,一涉公款,无

  丝毫苟且,洞察物情,下不敢欺。治事二年馀,积劳成脾泄病。七年秋,卒于徽

  州。所任用者沈凤才、沈起鹗、程亦陶等,皆著能名。

  沈凤才,字五楼,当涂人,以贡生为绩溪训导,敏练多能,氵存保直隶州知

  府衔。文毅离徽,凤才即入都谒选,选甘肃阶州知州。履任后,适粤寇启逆、川

  寇蔡二顺同时窜陕,路过,城陷殉难。沈起鹗,字荐廷,石埭人,以浙江县丞,

  随晏中丞来徽,留派粮台,练达诚笃,同列倚之。补浙江海盐县知县。程亦陶后

  官浙江知县。先文庄在徽营,自太守以下,诸君皆与共事,故知其详。

  张文毅再起,先至庐营,见福元修中丞。往临淮见袁午桥统军,袁故亲家也。

  途中见统军所张告示而美之,知出颜博洲培文手,遂乞于统军,延入幕府。文毅

  仓卒受事,左右无多人,惟先文庄与杨濠叟、颜博洲、王庆三等诸人。庆三司杂

  事,濠叟司文案,其军务则惟文庄与博洲任之。行至昌化,招勇五百人,博洲坐

  昱岭关口,执册点之而入。至徽郡,驻新安卫署。时文庄与濠叟、博洲同住厅事

  旁,事无巨细,无不闻知。文毅于清晨起治事,见属官、绅士谘诹筹度,送客出,

  即入厅旁,令办所言事,有时同客入,谋议尽善,属稿、画诺、发行,不逾晷刻

  也。濠叟通《说文》,善篆书,学问为一时侪辈之冠。博洲于事敏捷详练,策宁

  郡饷事,条举一岁之出至纤至悉,上之文毅,请函告皖南道邓公商之。濠叟笑谓

  博洲曰:“吾辈行与君别矣。”博洲愕然。濠叟曰:“此函去,邓公有不檄君为

  助者乎?”既而,果然。博洲握篆未久,宁郡失守,未几克复,仍署府事,久之

  即真。十年八月,宁郡再陷,死之。博洲在郡,任用能吏袁青云为宣城令,上承

  邓公之教。粤寇逼境,悍将鸱张,君调和其间,支撑数年,民兵相处,不致决裂。

  其心力良苦,卒无救于城陷,则时势为之也。

  孙镜潭太守成鉴,以吏员升补贵池县知县。当道光年,大江南北县令之所倚

  者,曰“南漕北赈”,浮收之弊,犹取民之馀,赈则攘民之不足,捏报灾数,领

  款抵亏,以救百千万饥民之资,救一吏之家,上下视为固然,此乱前之积习也。

  皖省之池属,于前岁困于水,太守令贵池:遇水将成灾,先至各乡,遍查户口,

  分上中下造册,核定赈数,白大府请赈。赈银既至,以银数晓示境内,按灾册所

  列各乡饥户分银,唤熔工凿银,分包标明发某乡、某董分赈。随将饥口名数、赈

  银两数、某董名姓、限某日发完书榜给各乡张贴,十日而事毕。凡因赈事所用,

  置册登记开销,即申报抚藩。大吏嘉其速,为发续赈银三千两,因其实惠及民也。

  至粤寇扰江介,池州府陈源兖在庐州殉难,太守以贵池令兼摄府篆。张文毅时在

  徽,来谒,且以一册呈览。视之,则池郡绅士之贤否、商民之贫富、宿棍之出没,

  并与粤寇相通、民间隐事,无不毕载,其尽心民事如此。

  李文忠封翁,曾文正讲学之友也。李翁故后,文忠所如不合,嗣以故人之子,

  得入曾军。观文正手书《日记》,视如李次青方伯之流。英雄贱日无殊乎众,固

  不足异。祁门之役,张文毅投劾去,文正将之徽州受代。幕府诸人咸尼其行,而

  令次青方伯往,未几,果败。文正疏请治罪,众争之力,不可,乃以去就争。文

  忠辞曾营,而就其兄勤恪公于江西某知县任所,途过益阳胡文忠军,见之且告之

  故,益阳曰:“君必贵,然愿勿离涤生。君非涤生,曷以进身?”对曰:“吾始

  以公为豪杰之士,不待人而兴者,今乃知非也。”拂衣起,归寓。束装将行,益

  阳之使适至,挽之回;不许,强而后可。留饮数日,绝口不谈前事,尽欢而别。

  文忠在江西,简福建遗缺,道阻兵,进退维谷,闻文正克安庆,驰书往贺。文正

  报书云:“足下行踪亦颇突兀,昔祁门危而君去,今安庆甚安而不来,何也?”

  前辈口传如此,与今本曾集微异。文忠得复,遂、回曾营,文正特加青睐,于政

  治、军务,悉心训诰,曲尽其薰陶之能事。时先文庄至皖,见文正,文正称为

  “皖北人才”,著之《求阙斋日记》曰:“气象峥嵘,志意沈著,美才也。”退

  见文忠,文忠曰:“吾从师多矣,毋若此老翁之善教者,其随时、随地、随事,

  均有所指示。虽寻常赠遗之物,使幕府皆得见之,且询其意,是时或言辞,或言

  受,或言辞少而受多,或言辞多而受少,或取乎此,或取于彼。众人言毕,老翁

  皆无所取,而独抒己见,果胜于众。然后心悦而诚服;受化于无形焉。”未几,

  文正荐文忠为苏抚,飞皇腾达,盛极一时,勋业几加文正之上。天津教案,继文

  正督直,新旧交替,同居督署中。一日,谈笑极乐,文正谓文忠曰:“我遇困境,

  咸赖汝继。汝才胜我,我聊以自解者,汝究为我所荐也。祁门之别,益阳来书云

  ‘李某终有以自见,不若引之前进,犹足以张吾军’。今思其言验矣。”观此,

  可想见曾公之雅量、胡公之远见、李公之奇气,而三公遇合之迹,亦可略寻其源。

  李文忠居乃兄知县署中。一日,遇九华衲子于友人所,善相法。见勤恪,曰:

  “贵人也,不十年,当任方面。”继见文忠,曰:“贵不可言。令兄之贵,胥由

  于公。”归而告母,太夫人大喜。次日,使赠以赀,再询其详,则已行矣。及文

  忠入阁办事,居贤良寺。九华某寺僧至京,请藏经。余家仆媪辈多为九华旧香客,

  素与寺僧习夤缘,而至文忠所为之求书。公呼寺僧至,问以衲子所在。寺僧巧言

  善谀,承文忠意曰:“此地藏王菩萨化身也。”文忠乐甚,亲为洒翰,且命贤良

  寺主持僧为之上下关说,得早领经以去。

  左文襄勋业,以幕客时为始。文襄在军,距曾军数十里程,间日跨马而来,

  文正辄盛设馔食以待,谓大烹以养圣贤,重之如此。文襄善啖而好谈,入座则杯

  盘狼藉,遇大块用手擘开,恣意笑乐,议论风生,旁若无人。偶与辩胜,张目而

  视,若将搏噬之状。称人必以其名,惟于文正则敬之称字。一日,言事有异同,

  文正出句云:“季子自鸣高,与我心期何太左?”文襄对曰:“藩臣身许国,问

  君经济有何曾?”以名对字,偶一呼名,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李文忠时

  在文正幕,辄不相下。曾军湘人为多,值彭刚直来谒,讥评之中,忽涉皖籍人士。

  刚直尊人久任合肥青阳司巡检,文忠反唇相稽。刚直遂用老拳,文忠亦施毒手,

  二公互殴,相扭扑地,座客两解之,乃已。文忠与文襄、刚直始终不协,今文忠

  《朋僚函稿》,于捻事言及逆首张总愚辄云“太冲非其对手”,于西事颇责其误

  国甚于崇厚丧地。文襄家书,诋淮军等于捻匪。读者殊以为已甚,不知二公时宣

  于口,较之笔诸书者为更甚,而觌面之辞则其尤也。盖文忠皖人,性情坦直,以

  率性为道;湘军自讲学而起,修道为教,不免有许多勉强之处。至于道之大原,

  则一也。

  虚报战功,为随营刀笔之惯技,匪特不肖者为然也,虽贤者亦有不免焉。

  《李文忠集》中奏议、函稿、电稿之属,当时抄录,早自分类。所谓吴挚翁编者,

  特已然之迹耳,而事后删润之处,颇有端绪可寻。同治间邸抄,文忠疏称李秀成

  死者,一再而三,此岂小故也哉!当文忠未至苏时,曾文正置于乃弟忠襄军中一

  载,练习军事。嗣后文忠谓人曰:“吾以为湘军有异术也,今而知其术之无他,

  惟闻寇至而站墙子耳。”盖时时设备,乃湘淮立军基础,固异于文忠初办团练时,

  专以浪战为能也。及陈报军情,军中幕客令文忠秉笔,一挥而就。时主稿者为半

  通之学子,阅之不以为然,大加删改。文忠贵日,辄述及之,曰:“吾武事弗如

  也,而谓我握管行文,乃不若彼耶!”盖文忠之文,素有奇气,难免有铺张之处。

  不通文法者,或反以为近于虚报,致成笑柄耳。

  道光末年,时南人冒北籍者多,得第之后,好为大言,訾北人之无学。某君

  得高第,辄云:“北人焉能至此,惟恃吾辈冒籍者为之增光耳。”北人憾之,相

  约中式之后,不为出结会试。潘中丞应道光庚戌科会试,文已入选,因词气勃发,

  为房官某所指摘,疑非冀土人士手笔,乃黜。中丞自是愤不应考。次年,先文庄

  纳粟入监读书,登辛亥科北闱乡榜,嗣参张文毅公幕于徽州,粤匪事起,以道途

  阻隔,屡误会试之期而不往,至庚申始成进士。时中丞方领乡团与贼战,闻之不

  觉泪下。当时重科举,学者于进身之阶,犹知慎之如此。

  湖口高碧湄大令心夔,先文庄庚申会榜同年生,久馆故尚书肃顺家,待之厚。

  庚申殿试,肃顺方握大权,素爱才,以大令为国士,必欲得为状元。试前密询之

  曰:“子书素捷,何时可毕?”大令曰:“申酉间其可。”至日,属托监试王大

  臣,于五句钟悉收卷,以工书者必迟未讫,则违例列榜末,大令可必得第一。然

  事出意料之外,未满卷者多至百馀人,概置三甲,大令竟在其中;而仁和钟雨人

  学士素不以书名,竟擢一甲第一名。大令先以己未会试中式,复试出韵,置四等,

  停殿试一科。至是朝考,又以诗出韵,置四等归班。其出韵皆在十三元。湖南王

  湘绮嘲以诗云:“平生双四等,该死十三元。”说者以为有时运焉。

  先文庄不重楷法,会试中式以后,前辈见其卷楷匀整,辄许曰:“可望二甲。”

  故事,殿试前十名,原卷进呈御览,传胪之日,必亲往听命,或幸而移前,不然,

  以违例论,亦置三甲末。剧中言:有阴德者,始或屈辱,已得第而犹未觉,忽闻

  报到,举室生辉,故作惊人之笔以为快。然其次第,辄言皇榜第八名,以一甲第

  一至二甲第七之前十名,不能迨后始知也。演剧虽戏事,编者点缀成真,苟出乎

  例外,则近于儿戏,无人信之矣。庚申胪唱之日,因文庄自揣不在前列,偕友出

  游西山。归而往询,正二甲第八,仅差一间,免至三甲末,亦云幸矣。

  胜保颇有战绩,然拥兵养寇,为自固之计,与汉唐季世将帅同一恶习。幸当

  中兴之世,湘淮子弟材勇辈出,又皆儒臣统兵,为之表率。益形末路旗营之劣,

  而无以逞其奸,遂为士夫所不齿。尤其罪状昭著者,业经逮问治罪之时,仍以疏

  请垂帘,自居拥戴之功,胆敢上章自诉,为尝试之计。给事中赵树吉请速诛之。

  御史吴台寿,乃其党也,为之申辩甚力。御史刘其年旋劾台寿欺罔,并及其兄山

  东候补道吴台朗夤缘肆恶。同治二年四月,俱奉旨褫职,军政为之一肃。刘侍御

  疏,为南皮张文襄少年手笔。是岁文襄举进士,廷试第三名,始露头角。

  湘淮军外,豫尚有宋忠勤之毅军、张勤果之嵩武军,皖则自郐以下矣。英果

  敏部下,如史绳之中丞、程从周军门、牛师韩总镇,皆著称于时,论其功绩,尚

  在若有若无之间。军营习气,贼去则虚报战事。果敏所当者捻匪,行踪飘忽无定,

  其击走与自走本五分别。幸未逢劲敌,得以功名终,亦云幸矣。

  英果敏任合肥县时,倚乡绅解某,浑名解五狗子者治官团,同时,李采臣方

  伯率西乡诸圩治民团,实为淮军之先导。官民分两党,各不相下。李部健将,其

  后有铭、盛、树、鼎四军,隶李文忠公麾下,同时乡曲悉被引用。解部因有宿怨,

  患不相容,故莫之从。洎先文庄出为将,始招至军。其著者曰解先措、曰解向华,

  皆战死;曰黄桂荣,以伤废;曰吴武壮,仕至广东提督;曰王占魁,仕至广东高

  州镇总兵;曰叶志超,仕至直隶提督。功业盛衰,则有幸有不幸焉。

  张靖达与弟勇烈居于乡,粤寇过境,乡人咸筑圩练兵自卫。寇众大至,悉众

  入堡,以死坚守。贼不能久留于小邑,往往为所拒退。寇去追杀,每获辎重、俘

  殿兵,以论功邀赏,有名于时。同时有周刚敏、武壮昆仲及刘壮肃之圩相近,守

  望相助。潘琴轩中丞为赘婿于青阳司巡检署,随至庐州府,行无所归,因从李采

  臣方伯办民团,所谓吃大锅饭者也。

  淮军自团勇起,寇至则相助,寇去则相攻,视为故常。叶曙青军门时为解家

  将,每战勇冠其曹。一日途遇一女,羡甚。解慰之曰:“汝战若再捷,吾为汝致

  此。”乃夺而与之。既而知女与张靖达昆仲为中表妹,公然不惧,惟不通往来而

  已。军门既通显,复为姻娅如初。

  援苏之师,早有动议。是时镇江、上海两处,一省中较为完善之区,未决何

  途之从,主将人选,亦不能定。先是益阳胡文忠为曾文正谋曰:“用李氏兄弟中

  一人为两淮运使,以揽盐利。”益阳意中,犹惑于冯子材之言,重在镇江也。及

  李文忠虹桥之捷,文正闻之,喜可知也。复文忠书曰:“昔见君行楷,以为必贵;

  胡文忠以许负相人法,亦谓‘君必贵’。今果然。”

  程忠烈初陷寇中,自拔来归,妻子皆为寇杀,京戏中铁公鸡隐指是事,而以

  张忠愍当之。忠烈反正之后,战功虽著,当是时,湘军之锋甚锐,鸡犬皆有升天

  之望,客籍混入其中,颇难出人头地。适李文忠率淮军东下,求将才于文正,忠

  烈为桐城籍,乃以其军隶焉,且勖之曰:“江南人爱降将张国梁不置,汝往,又

  一张国梁也。”湘潭郭武壮为忠襄爱将,以勇冠其曹,中同袍忌,蜚短流长,颇

  有谤言。李文忠常戏曰:“某与某争功欤,抑争风也?”旋请于文正,以之自随。

  华阳杨忠勤,不得志于霆军。鲍忠壮与李文忠,同以羁旅在湘军,互相引重,交

  谊颇笃,援苏军起,荐忠勤往。文正又以亲军二营佐之,当时所谓赠嫁之资者是

  也。其后程军独树一帜,郭、杨二将,先从文忠介弟季荃观察为裨将,既而与淮

  将铭、盛、树、鼎四军合力排观察,去诸军皆自立,不相统属。论者常哂之曰:

  “铭、盛、树、鼎犹鸟也而无翼,今得郭、杨以为之翼,于是乎飞矣。”湘淮蝉

  蜕之形始此。

  泗泾之役,寇众倍蓰于我,程忠烈之军困于中,敌围之数重。未几,援军四

  面大至,内外夹击,大捷。四江口之役,情形相似,惟程忠烈自外入为稍异。两

  役士卒曾陷于围中者,厥数无多,其所以能支持许久,以待救兵者,未始非郑国

  魁之功。国魁故为枭,苏枭皆庐州籍,是时多从寇,与之相习,本无决斗之志。

  寇将渺视我军之微薄,可不劳而获,督战亦不力。古人所云“一可以敌十,十可

  以敌百,百可以敌千,千可以敌万者”,胥有所以然之故,非尽一与一相当,不

  两立之情也。

  李文忠与先文庄旧为师弟,文忠奏调至军疏曰:“刘某沈毅明决,器识宏深,

  与臣为道义交,十有馀年,深知结实可靠。该员去冬由安庆经过,督臣曾国藩一

  见,大加器许,谓为‘皖北人才’。臣今统军来苏,曾国藩允为奏调臣营,学练

  军事,昨又函催臣自行奏请。可否饬赴臣营,酌量委任。”上许之。观此可见平

  素之好。然观文庄在淮军,与文忠意见殊不能相惬,曾、左二公,反时露招致之

  意。江浙肃清后,文正拟令统老湘营;东捻平后,文襄拟奏保为晋抚:皆辞勿就。

  文庄常曰:“老湘军已成之局,晋省偏西之地,是时无重要军事,不能舍易取难

  云。”

  淮军与寇先战于上海,三战皆大捷,威声甚振,进规苏州。程忠烈率开字营,

  向昆山一路。李季荃观察率大军,与周氏昆仲盛字营,向太仓一路。铭、鼎、树

  三军人数无多,驻浦东,防浙寇,备后路。先文庄募军征浙西,方集兵力,未任

  战事。是冬,常熟寇将骆国忠、国、孝兄弟,皖籍也,以常熟、福山降。李秀成

  集江、浙两省寇众,围攻常熟不下,别遣兵自江阴,复陷福山,绝其通水之路。

  文忠以常胜军配先文庄,载以轮船三艘,溯江往援。当是时,华尔已去,戈登未

  来,统带未得其人,叫嚣不听令,岁终中道而还,文忠患之。适潘琴轩中丞及刘

  壮肃、张勇烈三人至沪贺新岁,文忠令各分兵千人趣救,使黄武靖率淮阳水师翼

  之以前进,文庄仍护之行。登陆集众,议攻取。壮肃曰:“贼脆弱不经战,直前

  搏击,擒捕鼠辈耳。”中丞曰:“取福山守兵易,御常熟援寇难,不若翻墙子之

  为便。”“翻墙子”者,先筑一垒守之,再前筑一垒,移后垒之兵于前,更调兵

  守后垒,如是者回环不已,直向敌垒而进,立于不败之地,古所云“步步为营”

  者是也。壮肃曰:“吾当援寇。”中丞曰:“公战不胜,吾属危矣。”壮肃曰:

  “吾不克援寇,而能归见公耶!”乃战。常熟援寇果大至,壮肃败退,寇出鼎、

  树两军后,沿堤漫野而来。两军屡经大敌,虽腹背受攻,殊不惧怯。勇烈奋身出

  战,肘中流矢,督兵益力御。文庄自与潘中丞并马,率健儿数十骑,由敌兵密集

  处冲出。方离敌营,中丞一僮坠马大呼。中丞略驻马足回顾,叱曰:“上马!”

  乃挟之还。遇壮肃于途,作蹲地喘息状。文庄哂曰:“省三胡不打?”壮肃曰:

  “打一个鸟。”此合肥土语也。鼎树两军,皆自围中拔出,故死伤独夥。寇多相

  识,亦调自浦东防地,与官兵遇,辄唾曰:“奈何复遇于此?”未几,戈登率炮

  队至,轰福山城,倾一角,寇惊惧遁。我师追之至谢家桥,福山、常熟相距四十

  里,此其中道也。寇忽筑营墙,我军略顿,亦自为垒。夜使人探,则墙仅一面,

  作新月式,为掩蔽逃归之用,寇已尽走。探至常熟止,则数万之众一时皆走。寇

  众征自江、浙各地,时左文襄在浙连克各城,寇不得不还自救。观此,乃知曾文

  正督办四省军务,以左文襄援浙,李文忠援苏,沈文肃抚赣,同时并举,使寇首

  尾不能相应,乃善策也。是役诸将同里,皆能同仇,师克在和,故能以少击众

  而获成功。

  张勇烈以勇著,靖达善谋,相得益彰。当团练时,常随官军追寇于太湖,寇

  忽反攻,为所乘,勇烈大呼曰:“吾兄若弟,吾辈将束手就缚乎!从吾者来。”

  乃驰入寇军,决死以斗,寇走避,乃反败为胜。福山之役,刘壮肃以断寇援兵自

  任,既而不能,我军半陷围中,勇烈大呼如前,未几,中流弹。是时,先文庄尽

  护诸军而行,文忠奏报中,皆言“据编修刘某函称。当仓卒之中。漏未之及,勇

  烈终身以为憾云”。

  李季荃观察军至太仓,寇将蔡元隆降,居间者为吾乡黄某。元隆要索另编成

  军,给都守、千把等职,且切询事上之道。黄某以“拜门”劝,元隆曰:“‘拜

  门’奈何?”黄某曰:“汝有物则献之,汝有财则与之。”元隆曰:“如是焉尔?”

  黄某曰:“诺。”次日,官军以赏赉之冠服往,使黄某赍至寇营。见甲寇戏以顶

  戴强加于乙寇之首,乙寇弃之于地。会丙寇经过,观之,又掇起,欲试诸丁寇,

  丁寇逃走不受,其馀之寇竞取冠服,互相戏谑,略无诚意。黄某贪利忘害,自鸣

  得意,归弗以告。至受降日,观察整队出迎。至一箭之远,闻敌队中有人遥谓之

  曰:“但患汝逃耳。”始知其异,而敌已杀至,措手不及,大败奔还。寇自后尾

  追,士卒死者七八。观察左右之童子军,皆幼弱未成年,从不给饷,是役死伤略

  尽,器物遗失无算。文忠闻报,调开字营军往援,令先文庄监战。文庄驰抵太仓,

  程忠烈甫至,促之进击。忠烈曰:“李观察已不能军,我队伍未齐集,不敷分布,

  且宜有待。”文庄曰:“李观察虽失利,自将弁以下,耻为贼所卖,急于一试,

  足当一路,愿公勿疑。”忠烈许之。翌日攻城,寇甫接战即遁,遂克太仓。先是,

  程忠烈致李文忠书,言李观察军死亡四五千人,文忠见文庄而问焉。文庄笑曰:

  “殆有千百。”文忠调侃其弟曰:“或言四五千,或言千百,是大败也,不可讳

  饰。”观察退谓文庄曰:“吾未向公乞烧埋银两,何诬至此?”文庄曰:“如其

  为诬,则言四五千者,大诬也;言千百者,小诬也。吾今小巫见大巫矣。”吾家

  与李氏世有交谊,文庄与观察,少同学于李封翁。一日,观察袭抄旧文,为封翁

  所知,呼之前,至,将扑责之,文庄亦随至而为之请,会封翁有客来,乃免之。

  观察与文庄夙相好,戏狎无忌,故问答如此。

  太仓捷书至,文忠读之喜,谓文庄曰:“杀寇数万人,可以偿吾将士之命矣。”

  文庄未答。文忠复问之,文庄曰:“吾方思所见,吾于南门坡下见一寇逃未出,

  死于途。他无所知,不敢诳报。”文忠笑置之。盖军营报告本不足凭,败后铺张

  胜事,为免罪图功之计,尤为惯技,亦文忠所明知也。其后湖州之役,文庄身当

  前敌,不肯轻战。俟后路军队布置齐备,无隙可乘,始进兵攻城。寇先弃城遁,

  李质堂提军尤之曰:“公若早发一炮,即可报捷。”于此,可见当时习气。

  八降王既诛,寇党惊扰,与官军混战。奈渠魁已死,如蛇无首不行,乃应手

  而灭。士卒乘势劫掠,满城大乱。文忠呼程忠烈字责之曰:“方忠,汝自谓纪律

  佳,今若何?”忠烈骑马出门,游行街市,欲以定众。遇其部下营官,行于桥上,

  左右手各携一妇。忠烈愧极,下马凭桥栏呼曰:“吾投水死矣。”营官急挽之,

  且长跪谢罪,乃已。

  苏城劫后,古书旧本,悉归丁雨生中丞持静斋,而以殿板《十三经》、《廿

  四史》、《九通》、《佩文韵府》、《渊鉴类函》、《骈字类编》、《全唐诗》

  《文》之属,悉辇至李文忠处。中有碑单张四箧,或告文忠,言文字多泐,荐某

  甲善于描补,终日为之整治。识者见之,毋不匿笑。谓文忠与中丞相提并论,有

  雅俗之殊焉。然文忠于赏鉴非其所长,纵有误解,亦君子之过,不足为盛德之累。

  中丞收藏,颇有言其“取之非其道”者。即以藏书一端言之,固不宜与文忠相提

  并论也。

  中丞以知县失地褫职,投效苏营,不数年,荐升方面。苏人以其熟于洋务也。

  俗谓外人为“洋鬼”,遂称为“丁鬼”。刘壮肃将游惠山,是时大乱初平,女尼

  极盛之时也。中丞闻之,正色曰:“公以提镇大员,乃有此行,毋乃为人所哂。”

  壮肃怒且笑,呼其字曰:“雨生,汝胡忽作此言?汝初至军时,日以西洋春册赠

  吾偏裨,猎取保案,而忘之耶?胡忽作此言?”当时军中传为笑谈。

  中丞洋务进身,购置军中器械,尤为炫人之具,当时风气未开,信为难能而

  可贵。淮军初习陆军操法,先文庄曾手订成书,附图一卷,所部亲庆军中,奉为

  秘籍。辗转而为中丞所得,刊布于外。军中知其剽窃,然以为无足重轻之故,莫

  与争也。未几,神机营改用新法,征求是类之书于李文忠,中丞装潢以献。文忠

  夙知此事,笑而谢之。中丞变幻仅止于此,久而其技不售,宦途中殊不得志,复

  献策移江南制造局于江西湖口,希为赣抚。一日,执邸抄于手读之,见先文庄简

  江西布政使,自知无望,叹而弃置不观,未几遂卒。

  《汉书·韩信传》:“信击魏,陈船欲渡临晋,而伏兵从阳夏以木罂渡河。”

  服虔曰:“以木柙缚罂缶以渡。”韦昭曰:“以木为器,如罂缶也。”师古曰:

  “服说是,‘罂缶’谓瓶之大腹小口者也。”按,服韦二说皆是也。以木作桶,

  如罂缶形,入水能浮;用木为柙,约而联之,盖之以板,则如筏矣。常熟之役,

  李文忠亲在行间,介弟季荃观察为主将,郭武壮当前敌。寇因苏州之杀降,誓死

  以守,环攻不下。戈登率常胜军至,以巨炮轰击,城西北角陷一罅,城濠深不能

  渡。戈登令工程队出大铅筒,如枕之形,长丈许,围约二三尺,加板于上,广如

  其筒之长,如是数十具,两边各有钩环。先推一片入水,继以一片钩搭相连。铅

  筒入水有浮力,推之转动如辘轳,直达彼岸为止,以当浮桥之用。郭武壮率师将

  入,守寇殊死战,我军败回。城中以土石塞缺口,备御益坚。适先文庄至,闻之,

  谓观察曰:“吾为公悬赏:先登者得勇号、黄马褂,可乎?”观察叹曰:“孰无

  是二者,而谁肯尽力耶!”入见文忠,文忠曰:“得人者兴,失人者衰,程方忠

  死而士气馁,甚矣。”文庄曰:“是何言欤!公自能军,传一令下,‘明日必克’,

  孰敢不从。”文忠召程忠烈部下刘士奇、王永胜至前,问曰:“而以程方忠死而

  不力战欤?”皆对曰:“未奉命故也,其敢不从!”翼日,二将各执一旗,上书

  “不怕死”三字,随常胜军浮桥而上,遂克常州,擒陈坤书。方事之殷也,赫德

  自上海往见。文忠引至战帐,甫坐,股栗不止。文忠笑遣之,而时向人言及,曰:

  “谓西国人人能战者,非通论也。”观此而知古人所云,人各有能有不能之说,

  益信。

  浙西之师,先文庄与忠烈各当一路。文庄率师自松江行,即今之沪杭铁路线

  也。连克枫泾、西塘。至张泾汇,值巨港,兵不得渡,自往阵前视之,中流弹。

  将士奋往,卒克济师。嘉善、平湖已在掌中。平湖寇将号陈翘胡子,乞降,文庄

  自率军与鼎军往受之。嘉善寇将号陈三木匠,降于程军部下之华字营。遂至嘉兴,

  军城东南,程军西北。忠烈与文庄约:晨取要隘,日午攻城。文庄先得要隘,按

  兵未动。至日失,忠烈军始近郭城,寇惮其炮火之猛,悉力拒战。文庄乘虚而

  进,前锋黄桂荣相视城砖微迤之处,斜步直上,诸军继之,后至者梯而登,乃皆

  入。我军有淮扬水师,水陆并进,城河深者,令之渡师。先一日,水师舳舻相接

  以待。忠烈战不利,咎其不便于行。水军主将李质堂军门变阵容,船首行列如平

  地。程军欲前,城上投枪弹矢石甚盛,仍不得进。及东南陷,寇奔出,忠烈大喜,

  衣黄马褂,督队将往。疑城未破,恐中奸计。军垒之上,本留一孔,常以觇敌,

  因立其间以视之。寇未及去者,群见而射击,中其颅,未几伤重,遂卒。是役虽

  战胜,失一大将,如忠勇公多隆阿之于,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焉。

  果报之说中于人心,往往于疑似之间,示人以神妙之迹。程忠烈之杀八降王

  也,军士乘之而大劫,李文忠咎之曰:“君亦降人也,奈何遽至于此。”及克嘉

  兴,微有不慊于文忠,伤重呓语曰:“君亦降人也。”因自决其创口而死。当时

  之人,咸谓降王索命也。

  吴武壮初从解练入淮军,隶先文庄部下。先文庄素识其封翁,倚为腹心,缓

  急可恃。军中辄予以重任,升阶较速而最早,甫克嘉湖二府,保案擢副将。李文

  忠哂曰:“君部下庸者,亦得戴红顶耶?”武壮终身以为恨。淮军将领,无不倚

  文忠为重,惟武壮独自立异,结交朝贵以为攀援,罗致文人以通声气,然终不能

  至方面。当日文武异途,固为一大原因,究竟黜陟进退之途,于人心天理之公,

  其时尚有得半之道,故同治而后,犹称中兴焉。

  受降如受敌。降人力屈,不奋斗以求生路,而俯首归命,当时必有以说动之

  者。既而,所欲不遂,心怀怨望,不善处之,则变生肘腋而不可测。平湖寇将陈

  殿选归顺,文庄部下亲庆军,及潘中丞琴轩所部鼎军,实往受降,吴武壮先帅两

  营以进。钱荣山总镇王兴时为寇目,密告文庄曰:“殿选降后,辄有怨言,常自

  语曰:‘孰为翰林学士,孰为道台,勿谓吾刃不利也。’”文庄以语中丞。中丞

  曰:“彼部下将有变,待吾一言为轻重,尚不知彼刃利与,抑我刃利也。”次日,

  降部大哄于城内,杀殿选。官军营于城外,严为之备而坐视不动。俄而王兴率诸

  寇目来谒,献殿选首级。文庄与中丞坐帐下见之,其喜可知。中丞佯怒其擅杀,

  责斥甚久。旋经文庄解说,始允赦其罪。遂入城,检视府库,尚馀六十馀万金。

  以训钦先伯暂护县令,抚慰遗黎,旬日乃安。玉兴自此后从文庄军,曰:“潘公

  责人无已,我愿事公。”其后积功补四川重庆镇总兵,署四川提督。闻文庄每道

  及此,辄曰:“权术可用也,而不可多用也。”

  金陵围攻不下,时苏州已克。朝旨令淮军助战。李文忠迁延不行,显然让功

  之意。及大功告成,文忠至金陵,官场迎于下关,文正前执其手曰:“愚兄弟薄

  面,赖子全矣。”方诏之日促也,铭、盛诸将咸跃跃欲试,或曰:“湘军百战之

  绩,垂成之功,岂甘为人夺。若往,鲍军遇于东坝,必战。”刘壮肃曰:“湘军

  之中,疾疫大作,鲍军十病六七,岂能当我巨炮。”文忠存心忠厚,终不许。将

  卒皆知其事,文正益感不置,故云然。金陵克后,首功李忠壮臣典,未及受封而

  卒子军。相传忠壮少年恃壮,一日夜御十八女,事虽无据,然近人纪传,多隐约

  言之。曾文正公报捷,奏称“我军杀敌十馀万人”,则子女玉帛,悉为所有,可

  想而见。国变之后,北军南下,仅大劫三日,舆论指摘,不遗馀力,可谓人苦不

  知足。时势使然,非今人贤于古也。当时功次于忠壮者,萧壮肃及刘南云阁学,

  解甲家居,遂不复用。虽琉球、越南、缅甸相继失丧,外患日深,鼓鼙声急,朝

  廷曾未忆及之。可见金陵之役,从军之士满载而归,必有不慊于上心者矣。

  湘军于金陵红旗报捷、江浙军务底定之后,文正奏请尽发欠饷,遣散归农。

  伟哉,大臣谋国之道,善用所长,善藏所短,非他人所能企及也已。淮军自始至

  终,每年皆发饷七关有半,而南北设粮台,坐收各省解款,先以解款不到而致欠

  饷,既到不以发饷,遂积成巨款。李文忠直隶总督任内,淮军银钱所专司其事,

  历王文勤、荣文忠两公,洎文忠复任,犹存五百馀万两。文忠逝世,项城用以扩

  充新军,至六镇之多。南北风行,皆练新军,遂屋清社。

  曾文正遣散湘军,惟留老湘营。又知先文庄与淮军将领气味不投,终不相合,

  欲以老湘营隶文庄领之,常驻江宁为防军。致书请于李文忠曰“将使之淬厉湘军

  暮气,我亦得日以老生常谈勖之,俾成栋梁之器云”。黄昌岐提军持书谒文忠于

  苏州,文忠不置可否,私谓文庄曰:“往也,惟此老翁,能致人于方面重任。”

  时文忠家居拙政园,设宴待提军。值春初山茶盛放,文忠曰:“花如此丽,虽仆

  婢今日折一枝,明日摘一朵,究无损焉。”提军退而备行具,文庄问何若是之速。

  提军曰:“昨日之言,公不闻与?已示意不欲公往,尚待言耶!”

  中兴功臣,多有古大臣风。金陵克后,洪福已逃出,沈文肃遣军追击,获之。

  奏报擒斩逋寇,而不言其为首逆之子,亦不铺张功绩。刘忠诚督粤,代理海关,

  是时监督为旗员著名优缺,岁入无算,忠诚悉舍弗取,并未专摺上闻,仅于《京

  报》中,见数月之中,收数增至十馀万而已。至丁文诚之斩安得海,彰彰在人耳

  目,内幕之中,尚有人主使,较此犹逊一筹。

  世祖亲政,则夺摄政王爵;圣祖年长,则罪四辅;仁宗继业,则斩和珅;文

  宗即位,则退穆相;两太后垂帘,则诛三奸;醇王摄政,则逐项城;一朝天子一

  朝臣,几为向例。恭忠亲王为议政王,不及四载,至同治四年三月五日,编修蔡

  寿祺疏劾王揽权纳贿,请逮治,两宫召见商城、艮峰两相,朱桐轩、万青藜两尚

  书、吴竹如、王小山两侍郎、桑柏斋、殷谱经两阁学,议治王罪。两宫言王目无

  君上,妄自尊大。且云王在热河,曾言王欲叛,又出于寿祺参本之外,更有背

  景。时值同治中兴之后,诸臣守正,不敢唯阿,上怒稍霁,商城请查实据,许之。

  越二日,倭相等会议于内阁,召寿祺质正,摺中“挟重资而内膺重任,善夤缘而

  外任封疆”二语,寿祺指出薛焕、刘蓉二人,供称闻之给事中谢增。及质讯增,

  增言本无所闻,且弗曾与人言及。寿祺俯首无词,薛焕犹追问,不肯息事,诸臣

  劝解始已。未几,蓉明白回奏,言:“起自草茅,未趋朝阙,亲贵之臣,不识一

  面,枢密之地,未达一缄。请严究诬枉根由。”寿祺以是降级,其后终身不用。

  恭王虽受裁抑,无复议政名目,然仍值枢府,屡踬复起,克保令终。较之前朝重

  臣,则有幸有不幸矣。先文庄于散馆授职后,奉旨往江苏军营。寿祺昏,于朝

  报亦未之悉,其条陈军营滥保疏中,波及是事,言“庶常投效军营,保举留馆,

  实为取巧”,当时以事实不符,均不措意,及至文庄赣抚入觐,遇寿祺于江西公

  宴,调之曰:“某散馆授职后,即奉命出征,在本衙门日浅,于诸前辈多未奉教,

  向慕不置。”寿祺时已衰迈落托,无复人形,唯唯而已。

  陈右铭中丞治乡团,御粤寇,嗣在京为殉节者请恤,义宁一州,多至三千人。

  刘忠诚抚赣,虽知其粉饰,以中丞当时清望,无如之何也。中丞氵存升府道,军

  中保案,无足深论,《清史稿》称其走湖南,参易佩绅戎幕,拒走石达开;之江

  西,为席宝田画策,歼洪福是以保案为功业。中丞有知,谅不乐于有此虚誉。

  李季荃观察在淮军,与曾忠襄之在湘军,皆以统帅介弟之亲,将兵独众。忠

  襄犹能成功,其后在鄂,虽小有波折,亦克自振。观察竟不能终始其事,固由于

  淮军之团结力不若湘军,致遭排挤;抑亦观察沉毅之性不如忠襄,遇有艰阻,不

  能坚持故也。

  曾忠襄处事坚决,有过人之处,固已。其将才勇略、学识,操守,未见出于

  李季荃观察之上,而勋业各相迥殊者,更有遭际不同之故。军中卤获,自古所不

  能免。将门之后因以致富,以晋之石崇为最知名,馀可类推。淮军所得俘物,以

  充军实,按诸奏报,较湘军为多。湘军将领富有赀产,颇流露于《湘军志》文字

  之间。然淮人吝啬,染商贾之习,颇用以营运,与民争利,不似湘人仅供浪用。

  如蒋湘南方伯,一夕而尽丧其历年所有,无损于人也。曾、李二介弟高下之分,

  固有地理风俗关系存焉。

  文忠至苏,鲁白阳管淮军粮台,使其弟求见于先文庄,述其兄之意曰:“顷

  见李抚帅,抚帅曰:‘粮台何难于应付,惟李观察、刘学士不得罪焉,可耳。’

  今李公座营八、公座营六,皆发足饷,可乎?”“李观察”谓季荃观察“刘学士”

  即谓文庄也。文庄曰:“不可。如我座营得足饷,馀营皆不得,则不为我用,是

  自损军力十之七也。请从众。”东捻平后,文庄乞解兵柄,求其饷于文忠,争持

  累日,乃得三关半。时欠饷经年累月,文庄无已,悉移交于继统是军之吴武壮,

  归洁其身而已矣。当时风俗醇厚,军士罢役回籍,待饷不得,即去而之他,值军

  务未平,尽有去处,尚不生事。粤捻两役肃清,潘中丞顿军徐州,犹染旧习,迁

  延不予,军中将拥营弁鲍某为乱。地距亲庆军不远,吴武壮驰骑晓谕。大率同府

  县城之人,非亲即故,薄给以赀,悉散去。其后鲍某潦倒已甚,遇武壮,尤之曰:

  “非汝,则我黄袍加身久矣。”

  鲁白阳久不得志,知左文襄与文忠意见不协,乃悉以淮军粮台帐簿辇送于彼。

  文襄曰:“吾属皆军人,奚肯以此中伤同类。”时人皆服文襄之度。白阳后需次

  于直隶,文忠衔之甚深,屏弗接纳。白阳朝夕站班,使文忠均见之。如是者年馀。

  文忠怒骂曰:“趣行,毋溷乃公。”给以省外一差而遣之,时人更钦文忠之量。

  后十馀年,白阳贿得上海道。未几,事发解职,落拓不能自活,双足挛肿,复不

  能行。又如是者数年,适值文忠至京议和。上书,不答。翌日,白阳以两役掖之

  行,至文忠所。文忠怒骂,两役惊惧走,遗白阳于地,号兆乞恩。此亦官场之

  异闻也。

  郭善臣军门,出身于陈国瑞部下卒伍,以事触其怒,缚而悬之于门外。时金

  学亭军门亦在其军,令立而守之。自饮酒,毕,倚胡床而卧。郭体肥,不胜其苦,

  叹曰:“俟彼醒而释我,吾死久矣。”金怜之曰:“纵汝去,则我应代死,曷若

  偕行?我无家,途中呼汝为父,汝呼我为子,免人疑问,何如?”郭欣然允诺。

  逃至凤阳,见郭母。郭母曰:“恩人也。汝辈年相若,何得称为父子?曷结为兄

  弟,皆为我子。”于是改姓郭,名运昌,从兄复入伍,积功至提督,乃复姓金氏。

  李世忠、陈国瑞、詹启纶落职后,横行不法,无复顾忌,中兴之世,良为罕

  见。世忠故为匪类,国瑞从僧王久,启纶用兵在淮徐一带,多与旗兵相处,放恣

  之性,不知法纪为何物,抑习染使然。其后世忠、启纶皆得罪以死,国瑞远戍不

  返,乃其宜也。

  曾文正为钦差大臣剿捻匪,先文庄为襄办,献守运河之策:作长墙于岸,限

  止马足,使不得度,圈之于一隅。李文忠署江督,力争不可,手致文庄书云:

  “古有万里长城,今有万里长墙,不意秦始皇于千馀年后,遇公等为知音。”文

  庄将万人渡河,得文忠牍,言饷缺不得增兵。事事干涉,诸如此类。且时上章,

  条陈军务,文正弗善也。及师久无功,文忠继为帅。文正愧弗忍去,自请留营效

  力。文忠至军,亟取钦差关防于文正所。文正曰:“关防,重物也。将帅受代,

  大事也。彼弗自重,亟索以去,无如之何,然吾弗去也。”文忠遣客百端说之回

  任,弗许。或为调停曾、李计,言乾隆时,西征之师,以大学士管粮台,位与钦

  差大臣相埒。文正故作不解曰:“何谓也耶?”文庄曰:“今回两江之任,即大

  学士管粮台之职也。”文忠又私告曰:“以公之望,虽违旨勿行可也。九帅之师

  屡失利,不惧朝廷谴责欤?”文正遂东归,自是绝口不谈剿捻军事。文忠代为帅,

  亦无以改文正扼河而守之策。大功告成,文忠疏请加恩从前领兵大臣,文正得加

  一“世袭轻车都尉”。闻之大怒,谓江宁府涂朗轩太守曰:“异日李宫保至,吾

  当为之下,今非昔比矣。”

  臼口之败,郭武壮为贼擒,全军覆没,陷俘虏中。贼不知其为统将也,有降

  卒纵之出,乃得免,旋乞病归。次岁再出,招集旧部,声势复振,克以功名终。

  综其生平战绩,皆与李文忠俱也。

  霆军多容游勇,平时仅给之食,有额则补为正兵。战时常令游勇当先,胜则

  大军继之;不胜,贼与游勇混斗已久,纪律必乱,乘以锐师,往往克捷。尹隆河

  之役,纵铭军先战,以当游勇,谑而虐矣。壮肃弃冠而走,鲍忠壮得之,牒于文

  忠曰:“省三殉矣。省三得头品顶戴,穿珊瑚细珠为帽结,以示异于众,今获于

  贼手,其殆死乎。”文忠与忠壮,皆以异籍处湘军,互相友好,忠壮出征,文忠

  在文正幕中,辄为之内主。暨是役之后,文忠与忠壮不无遗憾。《朋僚函稿》中

  语多微辞,殆有由也。

  先文庄率师追捻于鄂、豫之交,逢鲍忠壮。当时各军遇于某所,主帅固宜知

  之。他日见曾文正,文正问曰:“见鲍春霆欤?”曰:“然。”文正曰:“穿黄

  马褂耶?”曰:“否。”文正诧曰:“何欤?”曰:“客先问主人:有黄马褂子

  也无?因知其无,而易着他服,不以其所有形其所无,客敬主人之意也。”文正

  曰:“叙战功欤?”曰:“主人仰客大名,幸得一见,将谦让之不遑,岂复有可

  叙之功。客因主人口不言功,而不言己功,亦客敬主人之意也。”文正大笑。观

  此可知驭将之道,虽在小节,亦不可不知之,审而问之详也。

  树军在江苏,每战克捷,靖达、勇烈昆仲,意见渐不合。靖达乃就徐州道任,

  解兵柄,专属勇烈。移军征捻,曾与周刚敏一军同时奉命,属先文庄相度调遣。

  潘中丞谓文庄曰:“淮军二海,既不能令,又不受命,吾为子虑之。”既而,两

  军皆避道而行,无从指麾,当时游击之师,亦无处捉摸也。臼口败后,诸军闻捻

  踪在鄂,群趋往援救。文庄与树、盛两军遇贼于汉、黄之间,刚敏先见曰:“往

  日贼逢我军,走避之不暇。今入鄂境,彼连战皆捷,乃敢直前决斗,必有以惩之

  而后可。”约次日合军迎击而去。至定昏,刚敏遣人来言,贼与树军一遇即走,

  海柯未回营中。文庄不知何谓。时两营相距约十里程,率两骑执烛往,就询之曰:

  “海柯未回营,曷故?”刚敏曰:“阵亡矣。”军中讳言之,故云然。翌日驰往

  视丧,其地土名曰:“倒树湾。”事有先兆,理或然欤。勇烈部众三营,追贼中

  伏。勇烈以一营当先,一营当后,而自居中策应。以千五百之步卒,当数万人之

  骑兵,如卵击石,诚非战之罪。勇烈就义时,外着军服,内衬湖绉短袄。身受两

  伤,一矛刺腰际,一刀断喉,意揣中矛坠马,贼见衷服,知为将领,因而害之。

  勇烈遗骸入殓,面色如生,其后有人疑其为衣冠葬者,闻文庄时为详述如此。勇

  烈字海柯,刚敏字海聆,故潘中丞言“二海”云。

  曾文正剿捻,未奏速效。捻入鄂时,曾忠襄为鄂抚,遣将御之。贼骑飘忽,

  非粤匪凭城据守之比,湘军初逢劲敌,屡战失利。李文忠闻之,不免讥刺。时文

  正疏中,有云“臣不敢以一战之功,遂自忘其丑陋”,疑有所指。他日,文庄见

  文忠而告之。文忠瞿然曰:“有是哉?”文庄曰:“是则然矣。”命取邸钞视之,

  果也。是后,文忠谈鄂事,亦稍稍慎之矣。

  捻匪自初起以迄于亡,均以抄掠为生,不与官兵战,追之急,则择一平原之

  地,面有深河,以为之蔽,背倚于高阜,以为陷阱。贼匿阜侧,先以残兵羸马诱

  官军渡河。既渡,军稍乱,乃纵骑出击,驰逐过河,迫之于平原,蹂之以马足,

  虽有猛将精兵,罔不挫败。臼口、麒麟凹、尹隆河之败,胥由于此。先文庄率所

  部亲庆军至鄂,与杨忠勤之勋军,追贼于小河溪。入镇,无镇焉者。忠勤曰:

  “去远矣,速追勿失。”钱玉兴总镇时为探路员,谏曰:“灶突尚暖,贼离未久,

  宜慎之。”弗听。未几,勋军中伏,总兵张遵道等皆殁,军士死伤强半,贼挟溃

  卒,且著其冠服,汹涌而下,兵匪莫辨。时文庄在镇中,闻之。使亲军哨弁吴建

  昭配以锐卒百人横截之。矛揭其草帽,见长发,大呼曰:“贼也!”刺而杀之。

  庆军分统吴长庆,以枪队瞄准射击,每发悉中。贼多殪,惊退返队,勋军馀众乃

  得归。时恶氛渐逼,一末弁请曰:“望中有堡,宜据之而战斗。”文庄曰:“望

  之近,行至其处不易,是逃耳,速斩以徇,凡言退者视此。”镇外树林,枝干尚

  密,文庄命工夫植椿于外,移营据守,军中过山炮四尊,悉置前方,满装子弹,

  令日:“待旗举而后发。”时贼伏小山后,出没坡下。江南大营旧将况文榜,时

  为后军分统,请曰:“贼凶狡,可诱而致。”许之,遂率所部驰往搜索,往反二

  三合,奔而回曰:“贼至矣。”文庄严阵以待,令曰:“贼百步,告我。”及贼

  近百步,又令曰:“再二十步,告我。”须臾,令旗一举,弹子横飞,如雨雹骤

  下,贼万马密集,长矛齐举,望之如春笋,经炮火一震而全倒,悉骇遁。文庄率

  师,凡与武夫俱者,不自主稿,辄任彼军书记为之。是役也,勋军报捷,适亲庆

  军吏亦至粮台领饷,见李文忠。文忠曰:“讳败言胜者丑丑。”军吏曰:“丑者

  丑矣,美者自美。”文忠不责也。其后文庄见曾文正,文正曰:“臼口、麒麟凹、

  尹隆河三役,贼胜而骄极矣,小河溪一战,将使彼知其我军之有人。”

  李文忠继曾文正为钦差大臣,捻贼扑过河至山东,文忠变通而用扼河之策,

  反守运河,圈贼于山东境内不得出。铭军部卒有为捻所得者,任柱纵之还,曰:

  “幸为我传语刘公:吾子年十岁,骑不纯熟,来岁方为越河而西之计,今兹未也。”

  壮肃亦纵所俘贼,仍予酒食,遣去以报之。赣榆之战,铭军先失利,走匿沟内,

  适值秋季,正青纱障时也。任柱奋勇直前,追杀我兵。匿沟内者,潜伏狙击,忽

  闻贼大扰乱,言“大王中弹”。未几,前所纵俘名潘贵者,奔告任柱受伤身死。

  铭军乘势进击,遂获大胜。

  吴伯华、香畹观察昆仲,以乡团从李文忠援苏,隶程忠烈部下,称“华字营”,

  战比有功;从征浙西,受嘉善之降。时杭寇乞抚,李文忠将受之。左文襄争曰:

  “越境剿贼则可,越境受降则不可。”文忠于是乎止。先文庄率师过张泾汇,连

  战皆捷,嘉善已在掌握,华字营遽受寇降书,文庄不悦。嘉兴既克,两军偶有斗

  殴细故,华字营不胜。未几,伯华观察以事见,随从多人,因而寻衅。门者以告,

  不免言之过甚。及入见,文庄以军法杖责之。观察颇忿,上书于李文忠,言本朝

  二百馀年,从无鞭挞道员之理。文忠曰:“汝读书,尚不知身在军中,当从军法

  耶!”时同袍者皆乡人,事过劝解,和好如初。既而,徐州道缺出,文忠问于文

  庄曰:“孰为宜?”文庄曰:“似无若伯华者。”文忠笑诺。观察辞弗受,未几

  辞归。文忠犹未忍于其去也,偶遇其部下,问曰:“主将有书来与?”对曰:

  “然。”出于衣袖中。书曰:“李宫保不可与处,汝等趣归耳。”“李宫保”者,

  当时军中于文忠之称也。文忠怒,遂与之绝。香畹观察代统其众,驻扬州。捻贼

  败于山东,跳而免,奔过六塘河浙军守汛。文庄使马队官叶志超、杨歧珍追之。

  临行请命曰:“捻行有二路:一之蒙,亳寻老巢,一过扬州投李世忠,为求降计。

  将若之何?”文庄曰:“捻若归皖,羽类众多,千万人一呼立集。吾求解兵柄于

  东捻肃清之后,早有成议,不能久俟,尔行勿出苏境。若入运河,则吾贺汝絷赖

  文光归耳。”时贼众尚不下二万,与我军战于淮城东,大破之,擒斩几尽。志超、

  岐珍知文光在逃,留俘获于清江浦而率兵穷追。文光仅馀数骑,遇闸辄呼曰:

  “吾官军也,为贼所败。速去板,贼至矣。”及我军追及,几经解释而后得过,

  遂落贼后。文光先至扬州,舟渡中,小卒跪进金带,称“大王”,为华字营兵所

  见,擒以献。翌日,文庄至扬,语观察曰:“从此兵革息矣。”谈笑甚欢。后三

  日而郭武壮至,争曰:“吾辈耕之,君食之耶?”观察引见文庄而解之,乃已。

  观察得以道员记名简放,久而未即真除。文庄简赣藩入觐,过津遇之。与文忠谈

  及,问曰:“香畹活捉赖文光,胡弗得赏?”文忠曰:“朝廷忘之久矣。”文庄

  曰:“公昔为帅,而今居相位,何可弗言?”归寓而观察来,逊谢至再。知文忠

  左右,必有为之侦视者也。

  古人常有言:“吾活多人,子孙必有兴者。”此为无罪者言之也,若宽纵恶

  人,不啻养虎,乌得谓之阴德?即论王氏之事,后遂生莽,以覆其宗,奚足为福!

  叶志超、杨歧珍追赖文光于淮城东,大败之,获数千人,留于清江浦。时钱调甫

  中丞驻此转运粮饷,悉为之剃发而释之。曾文正曰:“至此是尚从不去,皆多年

  巨憝、人人宜诛者。”其后中丞以头疽死。求福者未必得福,古书当善读,未可

  尽信也。

  曾文正回两江总督任,李文忠代为钦差大臣,先文庄屡求解兵柄。文忠约:

  俟军务之毕。及赖文光就获,再请。文忠不许,且百端譬解曰:“古人捧檄而喜,

  岂有亲在而可以高蹈耶!军务以来,候补藩臬无简缺者,今以学士任方面,上下

  属望之殷,而可恝然视之乎?”文庄奋然曰:“公谓我于区区一藩司之职,万馀

  人之众,而患失之乎?”文忠不可留,乃作调侃词曰:“儒者读书,贵能下人。

  吾昔治团练,从官军战,为敌所乘而失其垒。道逢和禹门,吾下马,向之行旗人

  半跪礼,禹门欣然下马答礼。是役也,不特未受阙咎,且获保赞善衔。吾固翰林

  院编修,曾谓清望不若公与。”又曰:“吾辈文人,临战非武夫比。吾昔兵败求

  死,卧于当道,以阻溃兵之路,皆左右越而去,是其明验也。”时幼荃太常在座,

  谗言曰:“吾辈部下士气奋发,岂公昔日部下之可比也。”文庄笑。文忠曰:

  “何笑?”文庄曰:“吾辈部下,非公部下之比,斯言尽之矣。”文忠曰:“吾

  不若君辈运亨将兵多,故至于此耳。”文庄曰:“然今吾辈亦不若公运亨将兵多,

  此其所为公下也。”

  文忠幼弟幼荃太常,曾文正剿捻,奏调至营,谓有诸兄风。太常风度洒然出

  尘,在军手不释卷,尤极好学深思之致。文正师行无功,先文庄以襄办军务,犹

  蒙其咎。东捻平后,求解兵柄,至再至三、至于四五,乃幸得去。太常自将五千

  人,益以善庆、温德勒克马队八千人,自成一军,原不为少,惟贼踪飘忽,追之

  过急,则蓄其全力而悉众六万骑,设阱以待;稍涉持重,即终岁不见一贼,弗易

  奏效。太常由后之说,不为主帅所喜,所部旋改隶别军。赖文光就擒之日,太常

  虽踵至,已徒手无卫矣,仅论前勋,以运使候补。是时,军中保案,动辄万余人,

  武职奖札多弃弗取,贱视可知。文职中,以两司候补者,从不获简。至运使三数

  之缺,太常尤鲜几希之望。军务底定,文忠复避嫌,不为推毂。于是入官则无实

  授之期,改途又乏出身之路,益郁郁不得志,滤者至劝其复应乡试,太常意动,

  已而觉其不伦而止。其后至津省兄,郁郁病瘵,遂不起。卒前数日,文忠往视,

  太常移面向内而不与语,盖先知多忠勇于刘霞轩中丞之事云。《庸庵笔记》载其

  梦见冥王事,文忠曾述与文庄,言“冥王迎出,太常入拜,冥王亦拜,皆额至地”。

  然则冥间行礼,随阳世为转移耶。

  先文庄之解兵柄也,并开山西布政使之缺。左文襄示意将请于朝,俾署晋抚,

  率所部往,当西北路,文庄辞谢之而止。及捻平,西事日亟,朝廷将遣鼎军入关

  往助,琴轩中丞通书于文襄,文襄复书并不拒却,惟亟言关中非缺兵之为困,而

  缺饷之为困。书末明言“山头廷尉,请君自择”云云,中丞不敢前往而止。观此

  两事,可见遇合之不同。

  文忠季弟季荃观察,为诸将排去于常州克复之后,其幼弟幼荃太常,旋自行

  引退于东捻肃清之时。文忠部下,于其昆仲不免寡情,未几,并主帅而欲去之。

  履霜至于坚冰,由来已久,《易·象》为周公所作,宜其通于政事也。

  张总愚突犯畿辅,诏征各省援兵。淮军诸将悉辞不往,文忠以是拔去双眼花

  翎,褫去黄马褂。诏至,天方黎明,文忠读而复卧,置之枕侧。晨起,闻诸将咸

  集,切切私议。出视,郭松林曰:“会兵北上,先取京都耳。”言泄于外,朝廷

  益疑军中有异志。殷谱经侍郎,以条陈苏省漕粮之事,大受文忠复奏之揶揄,与

  之有隙,至是昌言:“李氏兄弟大购田地,毗近者悉为所有,几于强取,宜令皖

  抚抄其赀产。”文忠知之,尤为骇悚。时先文庄已解兵柄,未去,密告文忠曰:

  “诸将谋去公,显而易见。惟琴轩究竟读书人,可激以义。”又谓潘中丞曰:

  “吾辈道义之交,缓急顾不可恃耶!”翌日,文忠召中丞至,谓之曰:“见诏书

  耶?”曰:“然。”文忠曰:“不为我惧乎?”曰:“何惧之有!君之于臣,犹

  父之于子也,喜则予,怒则夺,抑奚以异。”时赵子方观察在隔室,文忠大笑曰:

  “子方,如琴轩言,直风流罪过耳。琴轩,其速勤王。”中丞乃率军行。他日,

  文忠曰:“吾见插羽驿递于道,急呼问其人将往何所,曰:‘致李宫保。’吾心

  惴惴,以为缇骑至。拆视,读寄谕,潘军已过河,去京不远,私心乃安。”

  西捻之平,潘中丞实为功首,是时鼎军已增至万余人。先文庄解兵柄,所部

  亲庆军吴武壮继为统帅,数亦万余人。中丞从军于合肥西乡团练,与淮军诸将领

  素所习处,故能得群策群力,而竟此功。刘壮肃先以勤王迟缓被谴责,托病不出,

  屡诏征至,甫莅军而收其成,《湘军志》已有微言。天下事有幸有不幸,固如是

  也。中丞临机应变,善战好谋,有古名将风。法越之役,身当前敌,料其终局归

  于和议,故不以兵事为意,致误军机,一蹶遂不复起,识者惜之。中丞罢官时,

  挽某烈妇殉夫联云:“你看他末路英雄,大半偷生旦夕;天许尔多情夫妇,再结

  来世姻缘。”不啻自己写照矣。文庄常言:琴轩最聪明处,即其最不聪明处。”

  于斯联亦云。

  李文忠与左文襄皆命世之英,贱日相遇,各不相下,久之遂生意见。寇、捻

  两役,适战地接近,益形敌对。淮军平西捻,张总愚投水死,文忠奏报,时朝廷

  悬一大学士缺,隐然以为赏格。文忠因此得相位,尤触文襄之忌,公然疏言“张

  总愚未死,伏有隐患”。是后彼此遂不通讯。文襄征回,久未得手,文忠忽奉诏,

  西行助战,笑曰:“我军未至潼关,季高必有手书先到。”既而果然。书中先自

  言其军事办理之不善,次言增兵之必要,末引《诗》曰“须我友”,“实获我

  心”云云。文忠以教案回津,从此音问又绝。至回匪平,始更修书焉。

  杨忠勤卒于西捻未平前数日,未预论功之典。自曾文正任钦差大臣,先文庄

  为襄办,诸将故等夷,弗乐为所属,常引避,莫肯从战,此李文忠离间众军之效,

  得于福元修中丞者也。惟忠勤心怀坦白,始终相随。小河溪之役,勋军遇伏,不

  至全师覆没者,足征左右提挈之功。当文庄于东捻平后乞退,忠勤曰:“吾不能

  进退与公俱,他日当辞赏,以见同袍之谊。”至是果应其言。然是役也,自李文

  忠以下,皆给都尉世职而已。诸军驰逐多年,仅得区区之名义,朝廷酬庸,亦孔

  薄矣。

  忠勤故后,一子一女。子聘郭武壮之女,女字刘壮肃之子,皆口允而未行文

  定之礼。郭武壮立悔前议。刘壮肃曰:“吾不以生死易交。”仍践婚约,且为其

  家买田筑室于合肥西乡,使安居乐业焉。人多厚刘而薄郭。郭武壮辄自解曰:

  “少铭不乏赀财,吾与六麻子易地而处,若是者,吾优为之。独是其子失怙,无

  所庇荫,不知流于何等。吾女终身之事,不敢不慎耳。”“六麻子”者,壮肃少

  年乡间混号也。当日军中之友无所讳惮,称之多如此。

  《清史》载,圣祖见西洋人,与之握手为礼。盖本于《实录》,曾不之讳。

  译本《乾隆英使觐见记》载,高宗见印度总督马戛尼,令行拜跪礼;不可,乃从

  彼俗。大哉!容人之量,怀远之德,为不可企及也已。流俗相传:乾隆朝英使来

  朝,请行一足跪礼,许之;及人见,不觉两足俱跪。无稽之谈,犹曰“代远无征”

  也。同治十一年六月戊申朔,越四日,上御紫光阁,见西洋各国使臣。《桃花圣

  解日记》云:“夷酋皆震栗失次,不能致辞,跽叩而出,自此不敢复觐天颜。

  此辈犬羊,君臣脱略,虽跳梁日久,目未睹汉宫威仪,故其初挟制万端,必欲瞻

  觐。既许之矣,又要求礼节,不肯拜跪,文相国再三开喻,始允行三鞠躬,继加

  为五鞠躬,文公固争,不可复得。今一仰天威,便伏地恐后,神灵震慑,有以致

  之云”。按英法兵入京之后,西人渺视中土久矣,此事为理所绝无。然记当日情

  形,又众目昭彰之地,胡忽有斯说,人亦胡以能信以为真,诚百思而弗得其故。

  文文忠为一代英贤,是时上下不知敌情。李文忠勋业之高,震乎寰宇,惟此洋务

  之一途,犹为人所指摘。政府之中,主持大计,使邪言不致侵正、众口不至铄金

  者,惟文文忠是赖。庸讵如市井交易,与外使争较三鞠躬、五鞠躬之数,非徒无

  益,而且为彼所笑。传之天下后世,岂不诬我文公?斯固不得不为之辨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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