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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外语枉修行

  当前学外语风尚日兴,听说学校挖师资,父母请家教……香得不可形容。于是有感于自 己少 年时对英文的苦下功夫,许多“英雄可论当年勇”的故事,今则全部抛弃,一无发挥作用( “用武”)之地,思之可叹可惜,故此也要叙它一叙,可供阅者寻味致思,或不为无益也。

对英文苦下功夫,缘由如世事,没有十分简单的,总是复杂而非一言可了。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此辛稼轩年高而仍思用世之壮词亦悲怀也,我不敢妄引;但“英 雄”之“莫论当年勇”,其实那是反语,“莫论”者,正乃难忘,而自以为豪,因而感叹耳 ,岂真“莫论”哉?

我对英文发生兴趣,源于四哥的影响,其时家境为难,父亲每日焦虑烦恼,他便想弟兄间出 一个能有个“好”职业、高薪水的人,扶家济困——故而羡慕海关的那种职员。总之,当时 社风,英文已是求高职的必备条件。他这“思想”影响了我。但我这人天生不是“发财致富 ”的幸运儿,对商业一类英语毫无兴趣,连自然科学的、新闻“媒体”的……实用英文,认 为不过熟悉那各有一套的词汇和“腔调”就行了,并不难学,实很容易——我很快投入的还 是“文学”与语文学本身的学与用。

几件事,当小故事听听,也很有趣——

一次,四哥听人介绍,有一个英国人自办英语补习辅导班,每月交费三元,他就替我安排, 让我晚上去上课。授课形式是问答,倒很生动活泼,也获益处。某晚,他(名Boycott)发了 “讲义”,一个答题是列出了许多国名,让我看了,然后问我:是否这些国家都在欧洲?我 即答:All these countries are not in Europe.他听了,说:Yes,What about Italy?我 答:Italy is in Europe.班上的学生哄堂大笑!

我愕然,问Boycott:我错了吗?他说你没错。同班者大惊。于是他对他(她)们说:在英语中 ,All these countries are not in Europe不是说这些国家都不在欧洲,而是说它们并不 都在欧洲——有些是,有些不是。如果要说都不在欧洲,则是None of these countries ar e in Europe.你们不要“哈哈哈”,人家没答错,你们笑错了。同班者默不做声。我方坐下 。

这个例子说明,学外语不可只用“字换字”的理解去对待,要领会此乃不同的思想方法与表 达 方式的问题。比如All that glitters is not gold,是说并非闪光的就都是金子,绝不 是说“凡是闪光者皆非金子”。

又有一回,我回请美国研究生Arthur吃中国便饭,邀二友人(清华大学学生)作陪。闲谈之次 , 忽提中医之事,一友云他前几天服药是“吃草”,因为中药是草药,有别于矿物性的西药me dicine。Arthur很礼貌,不肯笑,我即替友人说,是应该说吃herb,不是grass——吃grass 的是马牛羊了。Arthur很聪明,立刻圆场解说,这是由于“same character”。意思是说: 中国汉字的同一字,含不同指义时,到了英文里常常是很不相同的两个字;而中国人学英语 常犯的病就是把同汉字的异义也用一个英文字来理会,就出了笑话。

这个问题十分重要,比如“价”既表价值,亦表价格,而英文value与price若混用了,即成 大笑话:无价之宝就成了毫无价值!

Authur深明此义,他只用了same character一词就道出了这一要害,我觉得好极了。

但事情很有趣,反过来说,汉语说公鸡母鸡,是汉字组配,而英语却有专字,叫cock与hen ;同理,我们的牛肉、羊肉、猪肉,到了英语里却有beef,mutton and pork,麻烦也不小。 其他区分差异,不NFDA6嗦了。

我的英文修习主要靠自己下功夫,教室听课不是无益,但收效既小又迟。我订英文报刊,买 牛津字典——“简明”(concise)与“袖珍”(pocket)俱备(皆四哥之力)。自己硬立决心大 志英译冰心的短篇小说……各机缘,各方式,都尽量争取运用。这就进步甚快。

若论到“英雄”的“当年勇”,却有几件旧事可以一提——当时身为学生,所以事可称“奇 ”;今日人家听了,或不敢信,以为我是“自吹”了。

先说在进大学以前,我受益最大的是葛传NFDA7先生,他是英文大师,他编的书刊质量 在当时皆 属上乘,写的英文文章也非常地道;他给牛津字典的主编者提出一些意见,皆被接受采纳— —这样的水平,大约不算低了。所以我崇敬他。但他编的《英语惯用法(idiomatic usage )词 典》中也有技术性写作性小疵。我有一次列出了很长的一大篇“指正”寄给他,他后来为此 来函,说此书将重印,如有更多的意见和建议,希望我再补充,并表示谢意。我与他的通讯 ,皆系英文书写。

再说说大学里的事——这是很难尽叙的,今只拣最“突出”的事例略为追述。

投考时,如国文、英文在考卷上成绩好,就可以“免读”必修的“大一国文”、“大一英文 ” (Freshmen Chinese or/& English Exampled)。我是免修了大一国文,而英文未获此荣。但 当上这门课时,教师是Mr.Ridge,英国老者,听说是英文版North China Star的主编,跛了 一足,人很严肃。上头堂课,他的口语提问我都“当仁不让”了,于是第二堂课他见我又坐 在头排座,就对我“告诫”:“你不要回答。”意思是没必要了,让给别人习练吧。这样, 下课时他开了一条子,让我持条去见系主任。

那时系主任是Mr.Shadic(谢迪克,后为康乃尔大学名师),也是英国人(我是他莎剧班上的学 生)。谢主任见条,说:你的大一英文免读了,我给你开条子,你去见Ms.Speare(她是19世 纪英美文学课的教师)。

Speare女士见她班上又多了名学生,笑容满面,非常高兴。我问她:这门课对我怕是太难些 了 吧?她答:Oh,I don't think so.You are welcome to my class,since your En glish is quite qualified……

但Ms.Speare的讲授并不精彩,没有引发我的任何兴趣兴致,我不喜欢这门课,成绩平常(这 与英文水平无涉,是另一回事)。我最喜欢的还是谢先生的莎剧课,那真引人入胜——他的 道地的“不列颠”英语与美国英语味道很不相同,我听课是“两面”并重,琢磨他的语音之 纯正(我喜英国发音,受影响仍是从葛先生)。可惜日寇解散燕大,此种聆课福气就中断了。

抗战中漫漫长夜,此“线”既断,我的精神转入了其他领域,不在此叙。

抗战胜利,我已年华老大,挣扎返还燕园,在外籍教授中最能投分的则是包贵思女士(Ms.Gr ace Boynt on,贵思是Grace的谐音汉名)。她开的课是欧美近代小说研究,从她的讲授看,她还可算 得是位懂文学的、感情丰富的良师,对同学十分关心,人也平易亲切——但并非不严格。

那回是她指定读三本书:一为某美国小说名著,二为两家评论此小说的专著,读后要交一份 报告,对所读之书提出自己的看法。

大约隔了两三个月,临交卷限期近了,我才想起该赶交卷了——那时我精神全注于考证雪芹 的生平家世,每日在线装书堆中陶醉,无心于那种洋故事。于是赶紧硬着头皮读这三大本洋 书;然后在一个下午空时,坐在宿舍里振笔疾书——笔不停挥,一口气写完60页!

写到后半时,清华大学友人乔君来访,他不忍打扰,悄悄坐于我旁,看着我那么流畅地写洋 文,实比写中文还显得自如轻快,对我说了一句诧异的话(已记不清了),表示“服气”(他 也是学外文的)。然后才邀我到了成府村小吃店去吃炸酱面。

第二天交了卷。相隔数日,包贵思女士

忽对我说:星期四下午你 到我家晚餐(燕大的风气,教师高兴时邀同学去,也不是为吃,是一种师生交流、增加了解 的好形式)。

我如约到燕南园她的住所去拜访。见面之后,先无杂言,即取出一叠纸给我。我接过看时, 就 是我那份paper(卷子);上面用铅笔写了几行字,译成中文,意思是:“这份卷子所凭值的 ,不是一个分数(grade),而是教师的一鞠躬!”我看了十分惶恐,就说:“您给我这样的 评价,我如何当得起!”(I can hardly deserve it!)她说:你当得起的。

当我拿回来再翻看各页时,发现这卷子已由赵萝蕤女士看过。后来听说,她是早先因此一主 题甚受包女士赏识的高材生,已做教授,乃神学院院长赵紫宸之令嫒。有人还说她学生时曾 选 为燕园的“校花”,不知确否。她在页边有一处批语云:这部小说的意义和研究的问题并不 如此简单。但我并不想对此细问。观有一处她用绿色笔添了一个介词“to”。照英文正规用 法,这种句法中此一“to”是省略不写的,写上反觉累赘“外行”了。我就问包女士,在这 儿这个“to”有必要加吗?她笑云:不必。

——这份卷子,一口气60页,她一字未改;那被添上去的“to”,反倒是添错了。

这件事,故友乔君知悉。如今我说这些,也许有人“半信半疑”了吧?

诗曰:

卷纸疾书六十篇,洋文口手似流泉。

包师青眼惊人语,今日应疑是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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