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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园中的周策纵先生

  策纵先生久居美国,为中外咸知的名教授,博学而多才,思深而文密,我曾称他是一位综合 性学者,因为学兼中西,又通古今,比如他的代表论著是英文本的《五四运动》(The May 4 th Movement),而又覃研甲骨金文学,对中华古文化有独创的见解(如以古文训诂学 诠释“诗”的本义、“巫”的文学艺术祖源关系)。他作七律诗极有精思新句,不落窠臼, 然而也善于写写“白话新体诗”,都有雅人深致而无时俗庸陋气。盖根柢厚,天赋高,又非 常用功,精力充沛——我没见他在百端忙碌中有过一回露出倦容。所以学有成就,总非偶然之事。

他的学生似以港、台的留学者居多,桃李门墙,弦歌绛帐;而翰墨交游尤广,可说是遍九洲 ,满天下。

他有巧思,即如译一个地名,也饶有意趣。例如他所在地Madison一般译为“麦迪逊”;他 则独运匠心,译为“陌地生”,令人见之生无限远想慨然之意——盖虽早入美籍,犹有故国 之思,弦外音响,言表之内蕴,于三个汉字见之矣。

又如1980年之夏在北美召开国际《红楼梦》研讨会议时,开幕致词者共二人:一位是威斯康 辛大学校长,一位就是他,他以倡创会议者的身份以英语发言,提到那会议所在地一个小湖 名叫Mondota,他就向大家介绍,说会议为何单单在此召开——湖名已经显示了:它叫“梦 多榻”!可知在此必善梦,亦善《梦》也!

这方面,似乎颇有古人所赞的“锦心绣口”了。

我与策纵先生初不相知,及他筹备这个“破天荒”的国际大会时,首次访问大陆,专电约 会一晤款谈。

他住在北京东城的华侨大厦,我按时赴约。那可谓之一见如故,因“共同语言”太多了。那 次谈得很愉快,他回美之后,立即寄来了诗章,专记良晤与初识的感触。其诗皆题在一组当 时所拍的照片之纸背。其句有云:

[小序]燕京与周汝昌学长兄畅论《红楼梦》,归来得书,即以所摄 影片奉寄,各系小诗:

其一

故国红楼竟日谈,忘言真赏乐同参。

前贤血泪千秋业,百喙终疑失苦甘。

其二

百丈京尘乱日曛,两周杯茗细论文。

何时共展初抄卷,更举千难问雪芹。

诗共四首,具载于拙著《曹雪芹小传》,今不具录。《小传》卷首,即他赐序,为红学史上 一重要文章。“两周”者,海外称他为“西周”,不才为“东周”。“初抄卷”者,盖指《 甲戌本石头记》而言也。

他在序中首次提出了雪芹书中的“痴”义,是受晋代阮氏诸贤的影响。在他的启示下,我于 1986年重到“陌地生”而撰作《红楼梦与中华文化》时,便特设了专章细论这个重要的文化 精神问题。

1980年夏的国际红学大会,是创举,也是壮举盛会,为红学的声价之远播四海五洲,建 有 丰功,则策纵兄首倡之力也。我躬与盛会,也是承他力邀而敦促——我因年迈耳坏,本不拟 远行,他几次函札“促驾”,说:“兄不可不来!”我方决意赴会,不能辜负他如此的厚意 。

大会的盛况,不能在本文详叙,在此只是记一记我们二人的学谊。

这次赴会,来往旅费、食宿,皆由大会招待,且一下榻,即又送来支票200美元,以供零用 。因我年纪大了,耳朵不灵了,他特请一位学子盛女士助我听、译,不仅如此,他怕我初到 异域不习惯那种洋饭食,特嘱一位陈女士(大学讲师)每日赶做中国饭给我送到旅舍。这种心 意,太不一般了,怎能忘记?正是古诗的话:“中心藏之,何日忘(平声)之!”

此后,他曾多次于信札中提到,他将设法让我重游北美,在那儿多住些时,可得卜邻夜话之 乐。

我还是无意离家,惮于跋涉。可是他终于又安排好了(与赵冈兄协同的好意),我作为1986— 1987年度的鲁斯基金会资助的访问教授而再至威斯康辛。

这一年,我们的相聚难以备述。他也开车带我们(女儿伦苓同行,照料我的衣食起居诸般事 务)去旅游。春日佳节,到一处野园去赏海棠(那儿植有多种不同的海棠花);中秋月夜,则 在他的书斋联吟共饮。

他为参加胡适之先生百年诞辰大会而赴台,我为之代课,讲《红楼》,讲宋词,讲古文… … 受到港、台、韩国男女学子的热情欢迎,临别还依依不舍,盼望我能再讲下去。尤其台湾 的张美芳女士,每周必主动开车来一次,帮助买菜购物(在那儿地旷人稀,商店分散,相距 甚远,无车是难以过活的)。真是令人不知何以谢之。——而策纵兄虽未明言,我却认为这 都不出他的关心嘱托。

在他的住宅四周,有空地,有树木,是为“弃园”。宅前有玉兰,室内陈设有雕漆螺甸屏风 ,有台湾工艺木雕人物……但我最开眼界的是书刊之丰富,每日邮件一大堆,目不暇给,我 们这儿是望尘莫及。台湾书商的大批新书目录,也使人眼花缭乱:我惊叹他们的经营能力, 在美国各大学销售大套丛书,实为一项巨额交易。而我们大陆的书,却很少达于彼域。此为 何故?不得而解之。

他的历年的岁尾贺春红柬,其实都是诗柬。这是一位在海外传播中华文化的学者,而本质却 是一位诗人。我们的倡和篇什不少,皆难备记。

他在七十五岁总结学术教学生涯时,门生弟子为他征文编一册纪念文集,曾来索稿,其时我 忙冗异常,赶论文是无有可能的了,便立赋小诗一首为贺,兼志“两周”的红缘。其句云:

鸿蒙一辟镇悠悠,岂必红家总姓周。

欲结奇盟动天地——直齐宇宙筑红楼!

豪言壮语,我环顾中外,除他之外,无复可语此者,慨然亦复怅然。

1998年之11月,13家文化教育单位组织联名为我举办了一次大会——为八十岁贱辰赐寿,兼 贺 《周汝昌红学精品集》出版,地点北普陀,主持者好友多人,与会者一百数十人。主办者曾 发函邀请策纵先生,惜未能至,却寄来了贺诗,蒙王畅先生邮示,其句云:

八十松龄正少年,红楼解味辟新天。

两周昔日陪佳话,实证相期续后贤。

这首诗,引起了《北京大学学报》主编龙协涛先生的重视,在对我的专访记录中特加论述。

及至1999年5月,策纵兄到北大开会,龙先生设宴,特召我到郊西去与他相会,重新遂了“ 两周”的佳话之盟契。此皆可纪之一页也。

尤其不可不一提及者,是此前一年他到京参加“ 红研所” 、“红学会”主办 的国际红学会时, 我因与该所该会无关,且连年有人“围剿”,无有与会的资格与“脸面”。而开幕式上却说 我之不到会是“身体不佳”云云。策纵闻之,当晚即同浦安迪教授(Prof.Andrew H.Plaks, 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汉学家、小说研究专家)驱车来访——见我怡然自得,健康无恙,不 禁哑然失笑。

诗曰:

自疑何事爱《红楼》?惭愧人人话两周。

海外谁知有红学,八零一会定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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