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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神秀法门

 

  神秀能在冯墓山拥有那么高的声望和地位,并非浪得虚名,确实是功力不凡的。这个偈子,是神秀毕生修炼的精髓,不可小看,翻译过来大约是这样的意思:身如大树,心如明镜,经常打扫,别沾灰尘。

  乍看上去好像也看不出有多高明,这和"革命战士意志坚,泰山压顶腰不弯","时刻保持革命情操,坚决抵制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腐蚀"之类的口号差相近之。

  其实仔细辨析一下,神秀这个偈子确实也没有多么深奥,真要深奥了恐怕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尽人皆知了。就像唐诗远比宋、元、明、清的诗流行一样,并不是后者水平低,而是唐诗普遍都很通俗易懂。

  神秀这个偈子,看上去仍是《楞伽经》的一脉传承。我们一般人所谓的学习,是作加法:人一降生,什么都不懂,先要上幼儿园,然后接受九年制义务教育,成绩好的还可以继续上大学,读硕士、读博士,越到后来学问越高;神秀所讲的修佛参禅,是作减法:佛性是与生俱来的,人人都有,只是人生在世,被这个五花八门的世界层层污染,那一点佛性早就被灰尘遮住看不见了,就像一面镜子,本来就是明晃晃、亮堂堂的,但在污泥里滚得久了,连镜子自己都相信自己只是一块泥巴,所以要使劲用水冲、用布擦,还原镜子明晃晃、亮堂堂的本来面目,还原之后还不算大功告成,因为在世界这个烂泥塘里,镜子一不小心就又会被弄脏,所以需要谨慎小心,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这个偈子,如果说得朴素一些、世俗一些,再披上一件外国哲人的外衣,那就完全变成卢梭的理论了:一切自然的欲望都自然是美德欲望,人只是因为生活在腐化的社会里,心里才被种下了不自然的欲望,亦即邪恶的欲望。

  这个偈子也很像是古代儒家的性善说,不过比性善说要费解一些,因为洗镜子的比喻虽然容易理解,但镜子在洗干净了之后到底是什么样子,这还真不容易说得清楚。如果朴素一些来理解照神秀的说法,似乎刚刚出生的小婴儿离成佛的阶段最近,或者干脆一个婴儿就是一尊佛,婴儿展现给我们的绝对是婴儿本色、赤子之心,一点儿外界的影响都还没有。但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先天因素到底是些什么呢?按照现代心理学基本定论的说法,有食欲、性欲、逻辑能力、利己本能和利他本能等等,难道这些就是佛性?如果我们看到两个婴儿抢奶吃的激烈斗争场面,难道也能从中看出看出佛性不成?

  我们可以想像一个男婴忽然获得了成年人的体格,他又会怎么样呢?如果在商店里看到美食,如果在大街上看见美女,他会有什么反应呢?如果一个人要抢他的奶瓶,他会不会毫不犹豫地打死这个人呢?我们照神秀的方法参禅,成佛的理想状态难道就是这样一个大人体格、婴儿心态的人吗?而这种修行方法显然不具有可操作性,毕竟,世间的很多所谓污染就像我们的母语一样,我们要花多少时间、用什么方法,才可以彻底忘记母语呢?

  --神秀"心"是本心,是佛性,是佛学当中一个专有的心,"食色性也"大概是不被包含在内的。这颗心的其性质也许近似于儒家所谓的天理与良知--比如我们看一代儒宗程颢的话:"人心莫不有知,惟蔽于人欲,则忘天理也",完全就是禅师口吻。一般认为宋代理学家和明代的阳明心学都是受到禅宗的极大影响而形成的,与其说近于儒,不如说近于禅。近于儒的话,还可以用常理和逻辑来衡量与思考,一旦近于禅,那就只能去用心"体悟"了。而这种内心"体悟"的结果,自然很难具有可重复性和可检验性,只能归之于后来的禅师们最爱说的一句话:"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这种情形,或许可以用一则蜻蜓的故事来形容。蜻蜓的卵是产在水里的,所谓蜻蜓点水其实就是蜻蜓在产卵。卵孵化出了幼虫,幼虫也是生活在水里的,大家都不知道水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都很好奇。幼虫的成长有快有慢,有的先生出了翅膀,就离开水面飞了出去,但飞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剩下的幼虫们于是互相约定:如果有谁出了水面,到达了"彼岸世界",一定回来把情况向大家通报一下。大家都约定好了,但是,飞出去的蜻蜓依然没有一个回来。其实不是它们不想把外边世界的样子通报给水里的同伴,只是一旦可以飞出水面,就意味着身体已经发生了本质的变化,再也回不到水里了,而也只有飞出去的蜻蜓才能懂得飞出去的蜻蜓。

  以凡夫俗子的逻辑而论,禅法的局面比较尴尬,如果禅师告诉你一个结论,你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的?"他是很难回答你的。这不像科学家告诉你在一个大气压下纯净水的沸点是一百摄氏度,他可以把他是怎么知道的告诉你,也可以告诉任何人,这个知识和经验是有客观标准的,是可检验、可重复的;这也不像游泳运动员教你游泳,他给你讲了半天游泳的技巧之后,你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这些东西管用么?"他会二话不说,当即跳到游泳池里游给你看。--这和神通的作用是一个道理,大乘高僧志在普渡众生,普渡众生最便捷的方法显然就是把一些能够立竿见影的东西展现给大家看,比如某高僧一纵身飞上云端,安然端坐半空中口吐莲花,这时候别说你我,连司马南都得归依了。

  只要一个神通,就能万众归依,但遗憾的是,关于神通,我们只听到无数的传闻,一个比一个活灵活现,但这世上还是有那么多人不信佛。没有神通的佛法可就不一样了,没有客观标准,无法检验,不可重复,高僧们也没法把自己的高深境界明明白白地展示给你看。比如我已经成佛了,但你死活不信,非让我证明给你看,我能怎么证明呢?退一步说,我说我不是佛,只是一位高僧,但你还是死活不信,我把佛法的道理给你讲了,以为你会信,但你觉得我讲的东西和你以前听别的某位高僧讲的不一样,所以更是不信。所以信仰领域里常说"信则灵",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你只有先来"信"我,才会相信我是真的高僧,真的活佛。

  那么,无凭无据的你就会信我么?一般人怎么才能首先跨出"信"的这一步呢?这还得靠一些外部因素。比如,我经营一家寺庙,每天派人偷偷去租一些高级轿车,一定要黑色的那种,隔三插五地开到庙门前停下,车牌还特意拿布蒙上。这么一来二去,大家就会知道这家寺院真了不得,好熊住持更了不得。这时候再一见面,看我宝相庄严,出语不凡,十个人里得有九个"信"了。等我临死前吞一把翡翠玛瑙,火化的时候烧出一些发光的舍利,那剩下的一个不信的恐怕也该信了。

  但如果同样还是我,在论坛上以一个普通网友的身份发贴讲解佛法,那些外在的依凭一概没有了,大家也就不容易拿我当回事了。这也是人之常情、佛之常情,就连禅宗传法也要有个资格认证的证书,就是一件据说由达摩老祖传下来的袈裟。刘禹锡曾经这样解释过这件袈裟的意义:"民不知官,望车而畏;俗不知佛,得衣为贵。"人是衣服马是鞍,佛也一样。

  没办法,如果抛开全部的外在依凭,禅的境界没法由别人证明,而只能经由个人体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回过头再来说说渊源。"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这个偈子真就是神秀的原创思想么?其实一点都不是。染和净这一对概念是很多人都讲的,比如《大乘起信论》就是。"染"也可以被解释为"无明"(我们的常用词"无明火"就是从这儿来的),这是佛教的一个核心概念,简单翻译过来就是"愚昧",但这并不是普通的愚昧,而是因为不明白终极真理而造成的愚昧,人的一言一行之所以会产生业报就是因为人处在这种愚昧的状态之中。有的高僧就说,只要你摆脱了这种愚昧,你的一言一行就不会再"造业"了。

  和神秀的偈子更像一步的是安世高和康僧会。当初安世高译介《安般守意经》,就是在讲坐禅的技术,安世高的后学康僧会参与注解《安般守意经》,在序言里曾经也用到过一个镜子的比方,说清净之心被外物污染,就像明镜蒙尘一样,需要仔细打扫才能重获光明--这就是所谓"明心",明心之后人就会获得智慧和神通,而明心的方法就是禅定。我们看神秀这个偈子,意思和康僧会的比喻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只是没提神通罢了。

  如今在人民群众中间,没几个人还记得安世高和康僧会了,神秀的偈子却以原创的姿态流传了一千多年。

  这事其实还能继续向前追溯,当年印度佛教就曾经有过这方面的争论,这一点等稍后讲到慧能的偈子的时候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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