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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匈奴版秦桧

 

  孟子这段"力"与"德"之辨、"王"与"霸"之辨确实在历史上不容易找到有力的例证。如果说历史也不外乎人情,我们所能够看到的更多的例子却是"力"与"利"始终在主宰着一切。从这层意义上来说,我们或许可以认为孟子所推崇的"王道"在后来的中国历史上就从来没有出现过,它仅仅是作为一个美好的政治理想存在于历史证据并不充分的上古时代。

  但我们也绝不能因此就说"以德服人"的例子是绝无仅有的,事实上,它们并不算少,不过通常仅仅是浮现在事件的表层,就像是波澜之上的华丽的泡沫。再一点需要注意的是,在现实世界中,"德"与"利"的界限往往并不是那么鲜明的。

  有一段广为大众熟知的历史很有意思地说明着这个问题,嗯,让我们看看汉朝和匈奴的关系。

  先说一个小问题,"匈奴"是什么意思?

  没人知道匈奴人在母语里对自己的国家怎么称呼,"匈奴"这个词其实是汉人对他们的称呼,或许带有音译的性质,但这两个字无论如何也是含有蔑视色彩的,把意思翻译过来就是"穷凶极恶的奴才"。所以,汉朝将领如果像现在一些电视剧所表现的那样称呼这个草原上的对手为"大匈奴",应该说是不合人情的,因为这称呼相当于"伟大的穷凶极恶的奴才"--抗日战争的时候,中国人称呼日军为"小日本"、"日本鬼子",你能想像《地雷战》里乡亲们报信的时候不是说"鬼子进村了"而是说"大日本皇军进村了"会是什么感觉?

  汉朝和匈奴最初的接触是失败和屈辱的。汉高帝刘邦戎马半生,平定了天下,结果率三十万大军和匈奴作战却吃了大亏,连自己这个皇帝都险些落在匈奴人手里。《汉书》记载,刘邦在平城陷入了匈奴的包围,一连七天,眼看着没有突围的希望了,高级智囊陈平想出了一条妙计,对刘邦说:"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刘邦一听,嗯,主意不错,就听你的!于是妙计成功,突围而去。

  到底陈平出的是什么主意呢?《汉书》没有记载。《汉书》这一段的原文是:"为匈奴所围七日,用陈平秘计得出。"后人当中,有些人读《汉书》读的是不带注释的版本,觉得陈平这人很神秘,更想不通在当时如此的绝境之下到底要怎样的秘计才能脱身而去,于是就很容易把陈平给神秘化了。注《汉书》的应劭在这里倒有个解释,说陈平找来画工,让他们画画--很神秘吧,马上就性命不保了,怎么还找人画画呢?

  画工画的是美女。陈平派人把美女图给冒顿单于的老婆送去,说:"瞧见我们汉朝的美女没有,你们要是再不解围,我们就送二奶给你老公!"

  这一手可把单于的老婆吓怕了,赶紧找单于吹吹枕边风,再加上另外一些因素,刘邦这才拣回了性命。后来有学者解释为什么《汉书》不记载这条妙计的具体内容,原因是:太下三滥了,没法说。也是,这主意更像是韦小宝出的,管用得很,就是上不了台面。唐代大史家刘知几议论《汉书》,就拿过这个例子说事,说是如此重要的一条计策,却不把内容写清楚了,实在不应该。刘知几这也算是一家之言吧。

  那么,对于汉朝来说,匈奴问题该怎么处理呢?

  以德服人吧,没那么高的德行;以力服人吧,没人家力气大;怎么办?有办法--以色服人。和亲政策就此开始。

  刘邦死后,又发生了一件著名的外交事件。冒顿单于给刘邦的老婆吕后送来一封信,信上说:"我是北方一个寂寞的君王,你是南方一个新寡的王后,我们这两个不快乐的人不如互通有无吧--我们结婚吧!"

  电视剧《汉武大帝》里,年轻的汉武帝回顾历史,读到了这封信,直气得浑身发抖。的确,一般人都会认为这是匈奴对汉朝莫大的侮辱,当事人吕后据说也被气得不轻。但人们容易犯的一个错误是:拿自己时代里的习惯观念去套古人。单于是否真的存心侮辱呢?恐怕还真不一定。匈奴的习俗和汉人不同,汉人最难想像的是:匈奴人一死,死者的儿子要把自己亲娘之外的娘娶作自己的老婆--如果不这样做,那才是不道德的。那么,匈奴既然认为自己和汉朝是两个对等的政权,所以,匈奴的单于娶汉政权皇帝的遗孀这也是件合情合理的事情。单于这封信虽然带着明显的政治意图,但要就此来说他是存心侮辱、挑衅,倒也未必。

  吕后看了冒顿单于的来信,虽然气得不轻,但很快便在大臣们的劝说下恢复了冷静--朝中虽然也有激烈的主战派,但主和派的思路最终说服了吕后。吕后给冒顿单于回信说:"我都是个丑老太太了,你就别瞎忽悠我了,还有,我们汉朝对你们可挺够意思的,你们还是别找事儿了!"

  如果我们就历史来看历史,冒顿单于无疑是当时匈奴人的民族英雄,正是他大规模开疆拓土,大振了匈奴国威。他也不是个全不讲理的人,后来又给吕后来了封信,给自己解释说:上封信是因为自己不了解汉人的风俗习惯,所以出言冒犯了,有点儿不好意思。

  从这一个历史插曲来看,当时的汉人思想当中,对"战"与"和"的考虑主要还是从现实利益出发的,儒家知识分子对政治的影响还仅仅限于一些仪式化的东西,主战派既没显得自己有多英雄、有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主和派也大可以理直气壮,主战派不骂主和派是"汉奸",主和派也不骂主战派是"愤青",而作为当时最高执政者的吕后也在听过两派辩论之后,作了一番理性权衡,毅然决定把此事低调处理--如果把事件往后推上几百年、一千年,这简直令人不可想像,尤其是,当我们想想崇祯皇帝在"战"与"和"的决策问题上的为难处境的时候。

  当时的社会精英中间还存在着一条同样说明问题的流行语:"不北走胡则南走越耳",也就是说,在这个行业里一共有三家大公司:北边是"胡"(匈奴)、中间是汉,南边是越(南边有好几个越国),你要不愿意在汉公司混了,大可以跳槽换家单位。

  一直等到一种为我们所熟悉的极端化的儒家思想占了垄断地位之后,"战"与"和"的关系才变得越来越不受国家利益的左右,跳槽也被普遍视为离经叛道之事。

  到汉武帝的时候,汉朝可把匈奴打得够呛。这段历史是大家都很熟悉的,匈奴从此走上了衰亡之路。但是,汉朝对匈奴的军事胜利却并非导致匈奴走上衰亡之路的全部原因,另外一个不大为大众熟知的原因至少和军事原因具有同等的重要性--那就是匈奴内部的体制弊病。

  从某种意义上说,迅速发展起来的匈奴集团并不是一个中央集权的大一统帝国,用现代语言说,它像是一个联邦国家,和古代的华夏社会比较,它带有一定程度的封建特征(我在上一本书里澄清过我们对"封建社会"这一概念的误解),单于的地位并不相当于皇帝,而大体相当于周天子。读了这么久的《孟子》,我们已经了解了周代社会的大致风貌,此刻,周人的封建制度所酿成的苦果又被匈奴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尝了一回。逐渐地,匈奴的一些地方势力开始不服中央管束,匈奴人终于进入了类似于春秋战国的大分裂时代。

  中国人最熟悉的匈奴单于恐怕就要算呼韩邪单于了,他娶的汉人妻子王昭君是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一。王昭君后来成为历代文人骚客们吟咏的一个重要主题,许多人感叹王昭君出塞和亲实在是件丢人的事,他们却忽略了这样一些事实:王昭君仅仅是汉元帝后宫中的一名普通宫女,而以往的和亲可是要派出去汉朝公主的;还有,为什么和亲总是单向的呢,为什么汉朝皇帝就不去迎娶匈奴公主呢(清朝的和亲政策就是这样的,其结果比汉朝成功得多);再有,呼韩邪时代的匈奴已经是大分裂时代的匈奴,实力早已无法和冒顿时代的匈奴相提并论--在冒顿时代,匈奴和汉朝是地位对等的两个国家,而呼韩邪时代的匈奴却已经在实质上降为了汉朝的外藩。

  呼韩邪原本并不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单于,如果我们把当时的匈奴比作东周的战国社会,那么,呼韩邪并不是周天子,而只是齐国或者秦国的一个僭越称王的诸侯国君。匈奴的战国诸侯们打来打去,越打越少,最后只剩下两个单于:一个是呼韩邪单于,另一个是郅支单于。呼韩邪打不过郅支,被郅支赶得一路往南,可再往南就是汉朝的地盘了,这可怎么办?

  这可是生死存亡的重要时刻,可不能含糊了。呼韩邪把一众贵族们招呼过来:"大家出出主意吧,咱们该怎么办?"

  是投降郅支单于呢,还是死拼到底?

  死拼能不能打得过呢?很可能打不过。

  是打不过也要打呢,还是找个靠山再打?

  找汉朝当靠山好不好呢?

  --焦点终于集中在这最后一个问题上。在呼韩邪的班底里,就这个问题其实前些年就讨论过,问题是,不是冒顿单于的时代了,要想和汉朝作兄弟邻邦,可人家汉朝现在腰杆硬了,已经不会答应了,要想亲汉,就只能答应汉朝的条件,作他们的外臣属国。贵族们老大的不情愿:这可不行,咱们丢不起这个人!咱们曾经在大草原扬威立万,西域各国都是咱们匈奴人的小弟,人家要是知道咱们这个作大哥的突然跑去给汉朝作小弟了,还不得把咱们笑话死!

  呼韩邪正组织大家讨论呢,听这个说的也有理,听那个说的也有理,就在这时候,伊秩訾王提出了一个重要意见:"汉朝现在正是强盛的时候,而我们匈奴却早已经一天不如一天了,为今之计,投靠汉朝才能活,不投靠汉朝就活不了,这道理都在明面儿上摆着呢!"

  呼韩邪闻听此言,把眼一瞪:"你小子是想当秦桧啊!"

  一众贵族忙问:"那您--"

  呼韩邪叹了口气:"那我--那我就当宋高宗吧。"

  于是,呼韩邪单于下定决心,朝觐汉朝皇帝,把儿子送到汉朝作人质,并向汉朝纳贡。

  汉朝赢得了一次空前的政治胜利,虽然本着"厚往薄来"的原则,对匈奴的赏赐远远超出匈奴的纳贡所值,甚至后来还引起一些官员对财政负担的担忧,但在政治问题面前,经济问题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在与一个对等国家的交往中赢得如此空前的胜利,这在当时还是史无前例的,以这个信史中的实例(而不是商汤王、周文王时代那些不太可靠的历史传说)来反观孟子的主张,我们会发现,以所谓"王道"服人,单靠一个"德"字是远远不够的--既要有"德",也要有"力",还不能缺了"利",更要赶上合适的大形势,这些条件都是缺一不可的。即便这样,也要耗上几代人的努力和积淀--真是一件无比复杂、无比庞大的超级工程啊。汉武帝对南方领土的扩充也是合适的例子,不过这还是留待以后再讲吧。

  在孔孟的时代,人和事或许比后来要单纯许多,不止孟子一个人像这样把"德"与"力"搞得二元对立、泾渭分明,这也许是周代的风气使然。"春秋五霸"第一位霸主齐桓公当年带着八国联军(八个诸侯国的同盟军)向楚国问罪,楚国派出了一位叫屈完的使者和齐桓公谈判。齐桓公让八国联军排开阵势,一边指点,一边牛气冲天地对屈完说:"用这么强的军队去打仗,有什么仗会打不赢!又有什么城会攻不下!"

  屈完没被吓着,冷静地回答说:"您要是以仁德对待诸侯,大家全都得服您;您要想以武力服人呀,嘿嘿,我们楚国会以方城山为城,以汉水为护城河,跟您硬扛到底!您的军队虽然强大,我看也讨不了什么便宜!"

  --春秋时代的君子们常有这样的辞令,但战国就少很多了。孟子的这一"德"、"力"之辩虽然带有一厢情愿的色彩,却也毕竟符合了世道人心中的某一个层面,对世人的影响还是非常深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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