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诸子系年考辨-钱穆－一三七、慎到考

一三七、慎到考

　　《孟子》：“鲁欲使慎子为将军，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一战胜齐，遂有南阳，然且不可。慎子曰：此则滑釐所不识也。”赵《注》：“滑釐，慎子名。”焦循曰：“釐与来通。《诗?周颂?思文》，贻我来牟，《汉书?刘向传》作饴我釐麰是也。《尔雅?释诂》云：到，至也。《礼记?乐记》云：物至知之，《注》云：至，来也。到与来为义同。然则慎子名滑釐，其字为到，与墨子之徒禽滑釐同名。或以为慎子即禽滑釐，或以为慎子师事禽滑釐，称其师滑釐不识，皆非是。”今按焦说是也。（马氏《庄子义证》，又以《孟子》书慎子，乃《墨子?耕柱篇》骆滑釐，说益支离，不可信。）《汉志》法家者流，有《慎子》四十二篇，《注》：“名到，先申、韩，申、韩称之。”夫到与孟子同时，而按《盐铁论》，慎子以湣王末年亡去，则慎子辈行犹较孟子稍后，岂得先申子？《荀子?非十二子》以慎到、田骈并称。《庄子?天下篇》称彭蒙、田骈、慎到。田骈学于彭蒙而与慎到同时，是慎到后于彭蒙也。近人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谓慎到稍在前，彭蒙次之，田骈最后，亦非矣。

　　至孟子、慎子在鲁相遇之年，今已不可确指。薛方山云：“鲁为齐弱久矣，安能伐齐？此必因湣王败而走莒时。”黄鹤《四书异同商》辨之云：“薛说非也。燕人畔，立昭王，孟子因此致为臣而归矣。《史记》载昭王立二十八年始伐齐，孟子此时未必犹存。”今按孟子以齐威王晚年（三十六年。）曾返鲁。（详《考辨》第一一二。）后于宣王八年去齐至宋，其后或仍返老于鲁。慎子亦居稷下，至湣王末而去。疑其居鲁或当以威王晚节为近是。姑以是时慎子年三十计，则湣王之末，慎子年垂七十矣。鲁欲使慎子为将军，乃一时拟议之词，其事成否不可知。至一战胜齐，孟子特假为之说耳，非必鲁将慎子，必以伐齐取南阳为帜志也。薛说自不可从。（林春溥《孟子年表后说》，及《开卷偶得》卷七，至谓：“鲁使慎子之役，竟取南阳。”益复失之。其《战国纪年》，又引《吕氏春秋》齐以东帝困于天下，而鲁取徐州为证。惟谓：“此事距孟子卒已十年，又不可以强合。”总缘看文字太死杀也。）

　　慎子虽战国一显士，然其事迹流传者少，已难详定。明人慎懋赏伪为《慎子》书，缀其事若较备，然均不足信，兹再略辨如次。

　　《楚策》：“襄王为子质于齐，怀王薨，太子辞于齐王而归。齐王强索东地五百里。襄王退而问其傅慎子。”今亦见慎氏书。按怀王入秦为周赧王十六年，其时齐湣王之二年也。岂慎子遂以其时为楚襄傅乎？校其年代尚无不合，惟慎氏书显系钞撮伪造，不足据。《史记正义》云：“慎子，战国时处士”，亦不以为楚王傅。（《风俗通义?姓氏篇》：“慎到为韩大夫”，亦无据。疑从其先申、韩，申、韩称之而误。）

　　《赵策》：“郑同北见赵王，说以兵事。”今慎氏书引之，而云“慎子侍”。按郑同之说云：“先见魏昭王”，魏昭王元年在楚襄王之四年。慎子既为襄王傅，岂复重至于赵？惟年代亦略可及。今既《赵策》无此语，则慎子侍云云，乃慎氏袭《赵策》以为《慎子》书，以慎子乃赵人，故云侍赵王也。此亦不足据。又云：“蔺相如困秦王归，有矜色，谓慎子”云云。秦、赵会渑池在魏昭王十七年，其献璧在赵惠文王十八年秦拔赵石城之前，亦在魏昭王十三四年，与郑同事时亦相当，而又稍后，岂慎子诚晚年及见蔺子哉？

　　慎氏书又有“徐犯问慎子”云云，徐犯学于禽滑釐，即徐行。（见《考辨》第一三一。）慎氏以《孟子》有滑釐不识之语，故伪撰徐犯问慎子矣。又“田系问”云云，益不足据。

　　又有“环渊问慎子”云云，今按《史记》称：“自驺衍与齐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髠、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驺奭之徒各著书。”故慎氏妄造环渊问。又称：“孟子舆说齐宣王而不说，谓慎子。慎子曰：行无隐而不形，夫子居鲁而鲁削，何也？”是又袭淳于髠之言为慎子也，皆不足信。

　　又有“邹忌以鼓琴见齐王，稷下先生淳于髠、慎到、田骈、接子、环渊相与往见邹忌子”云云，此事见《史记?田齐世家》及刘向《新序》，皆仅说淳于髠。慎氏窃取其说，又加以《孟荀列传》所举慎到、田骈诸人，遂以实《慎子》书，其伪迹益显。

　　今据《史记?孟荀列传》，慎到赵人，为齐稷下先生，与田骈齐名，至湣王时而去，则慎子事之可信者。（《太平寰宇记》卷十三，谓：“慎子墓在济阴县西南四里”，则慎子自湣王末亡去，盖老死于齐，或未适他国。又《郡斋读书志》以慎子为浏阳人，未识何据。《唐志》十篇，而《读书志》只一篇，盖已伪物矣。）至其学术宗旨，则《庄子?天下篇》评之曰：“尚法而无法，下修而好作，上则取听于上，下则取从于俗，终日言摁典，及紃察之，则倜然无所归宿，不可以经国定分，慎到、田骈也。”《荀子?解蔽》亦称之，曰：“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天论篇》又称之，曰：“慎子有见于后，无见于先。”此则慎子之学也。其持论盖为后来道法开源。其“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则韩非法家之言也。其“有见于后无见于先”，则老聃道家之旨也。（此与宋子有见于少，无见于多，同为稍后《老子》书所取。）故《史记》称之曰：“学黄老道德之术”，而《汉志》则谓“申、韩称之”。其实慎到为稷下学士，尚在前，老聃、韩非道德刑名之说自在后。汉人误认为老子在孔子前，遂若慎到学老子，而韩非采慎到。以荀卿之论定之，可知其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