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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王六儿棒褪打捣鬼,潘金莲雪夜弄琵琶

 

  (第三十八回 西门庆夹打二捣鬼,潘金莲雪夜弄琵琶)

  此回上下两一半分写两个六姐:王六儿与潘六儿。绣像本的回目把六儿与金莲对写就是此意。

  一、王六儿

  王六儿自从被光痞子捉奸之后,似乎一向对韩二冷落了许多。西门庆上门前,适逢韩二吃醉了酒来捣乱,于是六儿一支棒褪把他打将出去。二人抬杠一段,令人想起第二回中金莲雪中戏叔:金莲见武松来家,欢喜无限,烫了酒,要"和叔叔自吃三杯",武松道:"一发等哥来家吃一也不迟。"金莲道:"那里等的他!"此回中韩二耍钱输了,走来哥家问六儿讨酒,张口就说:"嫂,我哥还没来哩,我和你吃壶烧酒。"被六儿拒绝后,又看见桌底下放着一坛白泥头酒,要吃,妇人道:"你趁早儿休动… … 你哥还没见哩,等他来家,有便倒一甄子与你吃。"韩二道:"等什么哥!就是皇帝爷的,我也吃一盅儿!"在第二回,金莲以半盏残酒挑逗武松,武二"劈手夺过来,泼在地下",又"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妇人推了一交";此回中,却是韩二"才待搬泥头,被妇人劈手一推,夺过酒来,提到屋里去了,把二捣鬼仰八叉推了一交"。

  张竹坡说得对:"棒打捣鬼,盖欲撇开捣鬼、以便与西门庆往来也。… … 此时不一撇去,岂韩二竟忽然抛去旧情,不一旁视乎?故用王六儿以棒褪一闹,西门庆一打,庶可且收起捣鬼。至拐财远遁,用他著时,再令其来可也。"同时,我们要注意到描写六儿打捣鬼一段文字,全与金莲戏武松一段文字遥遥呼应,相映成趣,武松是英雄,韩二则是泼皮,韩道国一家既是武大一家的镜像,也形成了尖锐的对比。这一回中,王六儿见丈夫送亲回家,"满心欢喜、一面接了行李,与他拂了尘土,问他长短,孩子到那里好么"。可见不仅惦念着女儿,对丈夫也还是有情,与金莲对武大、瓶儿对子虚、甚至蕙莲对来旺都不同。六儿又"如此这般,把西门庆勾搭之事告诉一遍",又说,"第二的不知高低,气不愤走来这里放水,被他撞见了,拿到衙门里,打了个臭死,至今再不敢来了"。又说,"他到明日,一定与咱多添几两银子,看所好房儿,也是我输身一场,且落他些好供给穿戴"。韩道国则嘱咐六儿:"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承他些儿。如今好容易赚钱?怎么赶的这个道路!"六儿笑道:"你倒会吃自在饭儿!你还不知老娘怎样受苦哩!" "两个又笑了一回,打发他吃了晚饭,夫妻收拾歇下"。这里,夫妻不仅相互庆幸,好似六儿中了彩票或者得了一份高薪工作,而且居然能够对此事保持"幽默感",夫妻之间彼此拿来开玩笑,可见他们对彼此有一种理解与共鸣,这种共鸣是西门庆和王六儿之间永远不会有的。道德家就会骂没廉耻,但是《金瓶梅》的作者不是道德家而是菩萨:他对他们只有怜悯。

  西门庆与六儿吃酒,嫌她家里的酒不好,特意带来一坛子"内臣送我的竹叶青,里头有许多药味,甚是峻利"。六儿借机提出住的地段不方便,没有好酒店,引得西门庆许诺,给他们寻新房子。此回中间,西门庆送给夏提刑一匹马,又炫耀他和翟管家的"亲戚"关系,夏提刑一方面谢他送马(相当于如今送一部汽车了),一方面因为翟管家的缘故对西门庆另眼相看,所以摆酒单请西门庆,吃他家自造的菊花酒。西门庆回家后对瓶儿说:"还有那葡萄酒,你筛来我吃。今日他家吃的是造的菊花酒,我嫌它般香般气的,没好生吃。"一回前后,有品酒之细节贯穿始终,既显得西门庆口味挑剔,也映出(金瓶梅》喜用对应细节或意象的审美趣味。

  二、潘六儿

  西门庆与瓶儿自从有了官哥儿,越来越像是一夫一妻过日子。看他从夏提刑家赴宴回家,径直到瓶儿房里,瓶儿接过外衣,潭去雪徽,西门庆就问:"哥儿睡了不曾?"听说哥儿睡了,词话本中多一句:"叫孩儿睡罢,休要沉动着,只怕唬醒他。"写得家常琐碎,颇为生动。金莲"在那边屋里冷清清,独自一个儿坐在床上,怀抱着琵琶,桌上灯昏烛暗… … 又是那吨困,又是寒冷"。与瓶儿与西门庆二人在房里吃酒,"桌下放着一架小火盆儿"相对比,煞是凄凉难为情。金莲弹琵琶唱曲抒发相思,听到房檐上铁马丁当,便以为是西门庆敲的门环儿响,灯昏香尽,徽得去剔,也是古典诗词中常常描写的佳人深闺相思举止。然而正如本书序言里所说,《金瓶梅》的好处在于赋予抒情的诗词曲以叙事的语境,把诗词曲中短暂的瞬间镶嵌在一个流动的上下文里,这些诗词曲或者协助书中的人物抒发情感,或者与书中的情事形成富有反讽的对照,或者埋伏下预言和暗示。总的说来,这些诗词曲因为与一个或几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物结合在一起而显得格外生动活泼。尤其是词曲,就好像如今的流行歌曲一样,都只歌咏具有普遍性的、类型化的情感和事件(比如相思一、比如爱而不得的悲哀),缺乏个性,缺乏面目,这也是文体加给它的限制,因为倘不如此,就不能森得

  广大的唱者与听者了。但是小说的好处在于为之添加一个叙事的框架(就好像文言的才子佳人小说尤其喜欢让才子佳人赋诗相赠一样), 读者便会觉得这些诗词曲分外亲切。另外,可以想象当时的读者在这部小说里看到这些曲子,都是他们平时极为熟悉的"流行歌曲",却又被镶嵌在书中具体的情境里,那种感觉,是我们这些几百年后的人所难体会的。

  词话本里,金莲弹弄琵琶所唱的曲子比绣像本为长,也更为深情。比如唱词中穿插"好教我题起来,又是那疼他,又是那恨他"这样的话。不过金莲弹琵琶,开始还"低低"地弹,后来却弹得西门庆在瓶儿屋里便听见,一来我们知道金莲已经不是低声而是高声;二来也可见二人住处相隔极近,难怪后来金莲每每打骂秋菊而吓得官哥儿大哭。

  三、两月与两日

  此回中,有"过了两月,乃是十月中旬时分"语。绣像本、词话本均为"两月",齐烟、汝梅校点的绣像本注"吴藏本作两口"。吴藏本指吴晓铃先生所藏抄本。按韩道国送女儿去东京是九月初十,上回末尾冯妈妈说:"他连今才一去了八日,也待尽头才得来家。"韩道国回家想在九月底,则不应过"两月"才到十月中旬也。

  (图)〔现代〕 照片《琵琶虾》

  "单表潘金莲见西门庆许多时不进她房里来,每日翡翠袭寒,芙蓉帐冷。那一日把角门儿开着,在房内银灯高点,靠定伟屏,弹弄琵琶,等到二三更… 李瓶儿见她这等脸酸,把西门庆捧掇过她这边歇了。"

  照片上的这道菜,叫做琵琶虾。那一粒一粒金黄的虾子也的确像是美人手中高擎的琵琶。一个典型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小家碧玉,躲躲藏藏地从淡青瓷盘下面向外窥望着。一碟深红的苦油,一碟醋,一碟是用高汤、米酒、盐、淀粉造作的调料,等着被浇在虾子上。照相师抓住的,是慈婆之前的片刻静定。咸的是眼泪,酸的是醋意: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小家碧玉和明朝、宋朝在雪夜弹琵琶的美人没有什么不同。因为瓶儿死了,因为瓶儿在世时总是推着西门庆去和金莲睡,人们便都同情瓶儿,以为瓶儿能贤;但是翡翠袭寒的孤寂是可怜的,受人施舍与分惠的滋味也是难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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