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导航青铜时代的鳄鱼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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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扬子雄鳄(307B.C.—296B.C.)

 

  (一)

  “安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这是弟弟对哥哥的思念,但对于君王之家的弟兄间,骨肉相残,不共戴天的蜗角之争,使得他们想有片刻的手足温存,简直都是奢想。

  君王的家庭往往就像一艘破船,风吹浪打,头破血流,你不去抢一块干木板,就可能被漩涡卷走。公元前307年,秦武王扛鼎,以24岁低龄而死,仓猝得连个小儿子都没有生下,这就导致了秦王族的内讧。秦武王的媳妇和他的妈们(有好几个妈)开始互相火并,各自支持秦武王不同的哥哥弟弟们抢夺君位,其中公子壮、公子雍争位失败,先后被杀,其他群公子中的“不善者”也全部被屠戮,所谓不善者,就是敌对分子眼中的不乖者。秦武王的生母(爸爸秦惠文王的首席媳妇)挟公子壮争位失败而被秘密处死,秦武王的王后,则被劝退回娘家魏国。秦武王的哥们中,几乎损失殆尽,各种妈妈也死了好些,而时光也已在白色恐怖中流逝了两三年。秦国国内无比动荡,秦国大有社稷之危。最后,秦武王的弟弟秦昭王勉强即位,是个小孩。

  楚怀王很好地利用了这宝贵的三年光阴。由于秦王族火并三年,导致楚国减压解放。在从容的喘息中,楚怀王谋划着“拆东墙补西墙”。为了刷耻——刷自己失地于西秦的耻辱,楚怀王想东进,吞灭江浙地区的越国。他首先派出卧底特务召滑,潜入越国,煽风点火,制造越王室的内乱。。越王“无疆”同志,脑袋上扎个朝天小辫,作为勾践的六代孙,不知道安内,反倒飞蛾投火,受人怂恿,愚蠢地去进攻楚国,被楚军击败。

  楚怀王挥军乘胜反击,杀越王无疆,东进江浙,攻夺了越国所有土地,包括越王勾践170年前所占领的吴国地区。

  楚国到底不是盏省油的灯啊!楚怀王在受到秦国重创之际,还能以强弩之末,出兵吞并面积庞大物产富饶的吴越地区(江浙),一舒他在汉中、商於、黔中惨败之耻,也算是失之桑榆,收之东隅啦。楚怀王还是很牛的啊!给楚国撑起了新一次的光荣与梦想

  至此,楚国新添进了江苏、浙江两省,楚人面积扩大三分之一,折长补短,楚国遂成为纵横五千里的超级大国(长宽各自五千里)。楚怀王遂成为盘踞长江中游下游沿岸的巨大水怪——扬子鳄。

  楚怀王坚定不移地执行“越人制越”方针,让越王的遗族以封君形式,继续管理江浙故地,一百年没有动摇,直到被秦始皇消灭。楚怀王还在吴越之地推行养蚕,使楚国与吴越的丝绸生产后来居上(以前是齐鲁的丝绸最好)。

  楚怀王还利用吴越江海之利,发展商品经济,把沿海渔盐矿产卖往内地。当时诸侯国君和高官望族之间虽然常用金子馈赠交易,比如三千斤金子买韩国美女一名,但这个金子不是流通货币。唯独楚怀王时期,楚人把金子做成一块方板,切成22小块儿,掰开零着用,成为列国唯一的金币,标志着楚国商品经济的发达。楚国农贸市场都预备了天平和砝码,称金子用(埃及早在更早两千多千年前就有这个了)。

  楚怀王甚至用金子铸造了列国诸侯的人像:他自己的金像坐在金车上,其他诸侯有的给他赶车,有的给他拉马,有的给他打扇子,非常过瘾,是典型的阿Q。

  潇水曰: 楚怀王能够吞灭吴越,是托了秦武王的福。

  虽然秦武王长得有点像周杰伦,死的又比较惨,但我们不得不说,他生前派甘茂攻韩国宜阳的事,属于战略错误,这直接导致了秦惠文王和张仪(此时皆已死)所苦心经营多年的“秦韩同盟”、“秦魏同盟”的瓦解。

  当年,张仪为了建立“秦韩连横”、“秦魏连横”(犹如美日同盟、美韩同盟),还专门跑去魏国当了三年相国。在秦与齐楚两国的多次对抗竞争中,韩魏这两个盟友,极大地保护了秦国,并且促成了秦集团的多次胜利。

  现在,秦武王违背“连横韩魏”国策,急躁用兵,急不可待地兵加韩人,发动宜阳大战,殴打韩国,杀死六万韩人,以求得一次洛阳游。他这么作的后果,就是迫使韩魏两个小弟,纷纷叛离秦国而去,改去投奔了东方的齐国了。齐的东方阵营空前强大,构成了对秦的强大威胁。

  受齐的东方阵营的牵制,秦国不敢轻易妄为,于是南方的楚怀王,就趁机动弹了,敢去打越国了。

  如果秦武王能够一直坚持张仪“连横韩魏”政策,团结近处的韩魏,而死盯着远处的老楚,楚国当不至于轻易向东吞并越国,占得大片土地。而韩魏一旦叛离秦国,秦人则无法越过韩魏所在的中原去干预楚在江浙的灭越战争,遂使楚怀王从容得志。

  总之,这是秦武王的失策。

  (二)

  楚怀王占了吴越之地以后,阿Q心理膨胀,又有了重新崛起于南中国的雄心大志。甚至渐渐不把秦国放在眼里了。

  正这时候,公元前306年,齐国相国孟尝君写信拉拢楚怀王说:

  “从前您受欺于张仪,兵挫于丹水蓝田,亡地于汉中,这是多么大的仇恨啊。您也许自己不知为耻,但天下之人莫不替您心怀愤怒。可是您却从那以后,惧怕秦国,一直选择了连横秦国,侍奉秦国,迄今都是如此。可耻啊!可耻啊!你好好想想吧,再好好想想吧!”

  楚怀王看了孟尝君的信,想了半天,没明白什么意思:“我干吗要依附你们齐国啊?我不!我就不!”

  他的令尹昭雎是个有骨气的人,向他讲解说:“大王,齐国为什么写这封信来呢?众所周知,七年前,您受张仪欺骗,宣布齐楚绝交,与秦人结好,至今没有摆脱秦人的控制。秦楚结盟,就是对齐国的巨大威胁。孟尝君的这封信,意思很明确,目的就是想于您联手,恢复齐楚邦交,一起对抗秦国。”

  “那寡人该怎么作呢?”

  “当年,您受张仪欺骗,秦国欺辱,丧地千里,折兵十万,确实是莫大耻辱!你虽然向东攻取了越国,但不足以洗刷自己的耻辱。必须向西攻打秦国,才能洗刷您在诸侯中的含耻忍辱的形象。倘若您现在能联手齐国,是再加齐国新收的小弟韩魏的力量,我们齐、楚、韩、魏四国势众,一定可以吓怕了秦人。迫使秦人主动把当年侵占我们的商於、汉中土地,还给我们!”

  楚怀王点点头,又沉思了一会,终于爆发出一阵欢笑:“好哇!如今寡人就要翻身了。寡人宣布,接受齐人的结好请求。齐、楚、韩、魏四手相联,好好跟它秦国搞一次反攻倒算!”——他自从取得东方吴越之地以后,确实恢复了很多自信!

  楚国上下洋溢着一种勃勃的阿Q生气,打算再次跟秦人斗一把了。

  我们知道,自从商鞅改革以后,中国形成了“秦、齐、楚”三大国鼎立的局面。随后,楚国受张仪欺骗,加上战场惨败,被迫与秦结盟,形成了“秦+楚”与“齐”对峙的局势。西边的“秦+楚”联盟强,东边的“齐国”弱。

  现在,楚国胆子大了,要从“秦+楚”联盟中跳槽出去,找齐结盟去。西强东弱的局势,就能发生个大逆转,变成东强西弱。

  秦国一看这局面,东风要压倒西风,吓得够戗。须知,前一时期,韩魏已经背离自己而去了,楚要是再又走了的话,老秦就会空前孤立。于是他赶紧拼命拉拢楚国,想让楚国回到“秦+楚”联盟中来。秦昭王主动把从楚国侵占的上庸之地,还给楚怀王。楚怀王得了小便宜,于是就又犹豫了。

  众所周知,秦楚结好,是一百多年的历史习惯,楚王族中,颇有一些闺女嫁到秦国去的。譬如现在的秦昭王的妈妈(秦国王太后,名叫芈八子),就是楚王族的女儿。楚国属于是秦国的娘家人!这些亲情关系,是很难靠齐相孟尝君的一封书信,就能斩断的。各种纽带和情氛一起搬动,楚怀王受不了了,又开始动摇了。于是,他捏着上庸地图,对群臣说:“要不,咱们见好就收得了!耻也算刷了!咱还是跟秦国好吧!毕竟,咱是他们的娘家人。”

  下面亲秦派的大臣和王族亲贵欢呼雀跃,令尹昭雎直翻白眼儿!

  于是,秦楚又宣布复盟了。楚怀王还专门跑到边界上,跟秦昭王开了个友好碰头会。

  齐国孟尝君那边,一听这个情况,急了,立刻以齐、韩、魏三国联军殴打楚国,欲以武力逼楚国就范。

  这一打,反倒起了坏作用。楚怀王一看齐联军来打,立刻急惶惶地派人跑去秦国搬救兵。还把自己的儿子“太子横”,押在秦国当人质。秦国当然愿意趁机加强秦楚同盟,当即派兵援救。楚秦联盟,一下子搞得更铁了!

  看见秦兵出动,遇上正牌儿的敌人了,齐军想想硬打也不划算,于是引兵退去。

  不久,楚怀王的太子在秦国呆着,很少收到外边的音信,感觉悲哀寂寞,就想找人打架,结果把一个秦国大夫给打死了,然后卷行李逃奔回国向老爹报到。

  孟尝君从齐国乐了,好耶!楚怀王的太子把秦国人打死了,打死了不算,不辞而别更是大不礼貌。秦国人怨楚,我们现在可以再次发兵伐楚了。

  公元前301年,孟尝君以宿将匡章从山东斜插南下,魏国大将公孙喜从中原南下协助,韩国大将暴鸢也发兵支持。三国一起挥兵南下,在河南南部的南阳盆地集结(楚国北境),向楚国施加压力。

  这次出征,孟尝君长了心眼,他问自己的门客们:“如果秦兵再次出动,去援救楚国。我们该怎么办?”

  他的门客回答:“我们可以向楚国放出烟雾弹(当时没有烟雾弹,他放的是古代烟雾弹)。我们就这样对楚怀王讲:我们的大兵已经屯扎在楚国北境了,如果楚国现在宣布服软,我们可以罢手不打楚国。我们请楚国发出一支远征军,我们的齐、韩、魏联军,也调转矛头,和你们的远征军一起,联手进攻西边的秦国。有我们四国大兵合力进击,一直打到咸阳去都不成问题。至于把楚国当年丢失给秦国的商於汉中土地,复夺回来。更是不在话下。

  “楚怀王这人,最是见利就头昏。他一听我们能帮着他夺回商於汉中失地,肯定就会动摇了。最终他就会再次宣布与秦断交,改成与我们的联军共同行动。这样,秦国知道以后,必然痛恨楚国,即便想营救楚国,也必不加援手了。我们一看秦人不愿意援楚,秦楚关系断绝,就可以该派前线的齐、韩、魏联军,猛攻楚国,必然必然大胜有功。把楚国打得死去活来,从而以后服服帖帖臣服在我们齐国的驾下!”

  这就是《战国策·秦策四》上记录的门客的原话,实在是高绝!只是可惜这个门客的名字叫什么,没有留载下。

  于是,孟尝君大喜,按照门客交他的这个办法,向楚国放出烟雾弹。

  楚怀王一听,齐国的意思是要联楚打秦呐,信以为真,于是他又改主意了,宣布断绝秦交,与齐攻秦。

  秦人闻讯,气得要命!

  这时候,齐、魏、韩的三国联,驻扎在南阳沘水北岸,迟迟不动。按他们放出的烟雾弹来讲,他们应该掉头西行,与楚国人联手,一起攻击秦国本土。但是齐国宿将匡章,却在沘水河边,扎营不动。

  对岸的楚国大将唐蔑,受楚怀王命令,在这里汇合齐联军,一起西行攻秦。但是他在前敌发现的却是,齐联军行动诡异,按兵不动,也就加了小心,沿沘水布防,加强警戒,避免齐联军胡来。

  这一对口头上的“联军”,就这么你瞪着我,我瞪着你,瞎瞪着对视。

  齐联军统率匡章,心理明镜得很,自己得到的真实指令,是攻击楚军。于是他命令侦察兵说:“你们都给我下去,到河里摸摸情况,看看哪里是浅滩,哪里能够渡河的。”

  侦察兵们脱了衣裳,没趟出几步,对岸楚国人的硬弩飞蝗一样巡着航就射过来了,侦察兵只好到水底找鱼鳖开会去了。

  联军找不到水浅的地方,无法渡河,匡章异常烦闷。这时候,一个没受过高等教育的樵夫挑着一担子柴禾,过来看打仗。他等了半天,双方老也不打,着急了,告诉匡章说:“匡司令,你们真傻耶!楚人是这里的东道主,熟悉沘水,但凡楚国人在对岸守卫最严密的地方,就是水浅可渡之处。楚人兵力稀疏的,就是河深难测之处!”

  匡章一拍脑袋,耶!我是真傻呀!士兵们,你们快去河岸乱跑,吸引楚人火力,根据楚兵火力疏密,就可以推测浅滩位置。

  终于,匡章选择了对岸楚人集结最密的地方,以精兵乘夜涉水(夜间容易避免阻击)。匡章的人各自抱着一块石头以免被水冲走,到了对岸后发动进攻。由于是半夜,楚人措手不及,伤亡严重,很多士兵没来得及穿上衣甲,就倒在血泊之中。我们知道,楚人的武器装备非常精良,以昂贵的犀牛皮制造衣甲,金石一般坚硬,兵器锋利,刃部寒光惨惨好比毒蜂蜇人,楚卒也彪悍,疾跑如风。但是他们夜间来不及穿甲,也没时间分发兵器,没了甲胄和兵器的楚人就像剥光了皮的羊一样任人宰割。(按兵书:当时五人为一伍,他们的兵器合捆成一抱,其中一端装进狗皮的袋子里存放——类似一捆高尔夫球杆。行军时候放在战车里,宿营就放在战车下,所以并不枕戈待旦,不能在睡觉时随时抓起来挥舞)。

  楚国人奔跑着,去战车上找“高尔夫球杆”,不等拿到武器,都被打得胸穿头裂。

  大将唐蔑也在乱军中被杀。(看的出来,就像城墙攻坚是最难办的事一样,江河守卫也是最容易被突破的,而且必定是在夜间突破。百万雄狮过长江的时候,也是夜间。)

  这次“沘水之战”,楚国败绩,整个河南南部的方城、叶县地区,全部丧失给了三国联军。

  但是这些地区远离齐国本土,齐国无法拣取,所以都赠给了同盟军中的韩、魏两国。齐国跃过他国(韩魏)去攻打遥远的第三国(楚国),是接收不了遥远的楚国土地的,所以孟尝君攻楚是个任性的做法,白白消耗了齐国军力,没有获利一毫,而便宜了同盟的韩、魏两国。损人又不利己。这是典型的、不讨好的“近交远攻”,是错误的进攻策略。同样的错误,在下一本书中,孟尝君又犯了一次,那是他组织韩魏一起打秦国,一战而六不讨好。这是后话不提。

  西边的秦国人,在整个“沘水之战”过程中,一直按兵不动,看着娘家人楚国挨揍,袖手旁观——谁让你们嚷嚷着跟齐人一起打我呢!

  等老楚在“沘水之战”战败,秦国立刻趁火打劫,遣“庶长奂”出兵伐楚,斩首二万,取得南阳盆地东部的河南泌阳。次年,公元前300年,秦人又伐楚,大破楚军,楚军死者三万,攻取河南伊川,杀楚将景缺,再次年,“庶长奂”攻取楚国八座城池。楚国受到齐、魏、韩、秦战国四雄疯狂进攻,频频失地于北,中原南阳上下,残破不堪,国内又爆发起“庄(足乔)”领导的人民大起义,起义军一度攻入郢都,把楚国闹得四分五裂。楚国下着连绵阴悒的雨,雨实在就是楚怀王进入执政第30年时的悲哀主题了。

  终于,楚怀王再次光荣获得了公元前300年度“全球最受损失奖”,奖励他反覆无常,联翩挨打,折兵五万,痛失十城的大笨事!

  (三)

  “沘水之战”结束后,楚怀王受不了了,只得向孟尝君讨饶,把自己的儿子“太子横”送到了齐国当人质,向齐国请和。齐国方才罢兵。

  于是,东边的齐与南边的楚,两国算是结盟了。

  秦国这边一看,又着急了。东风又要压倒西风了。如果“齐+楚”开始合作下去,就会威胁到老秦,随时都有可能把西边的老秦暴揍一顿。秦国为了解燃眉之急,必须瓦解“齐+楚”联盟。

  于是秦昭王给楚怀王写来一封信,想把老楚拉回来。这是一封鬼鬼祟祟的信。

  信中秦昭王说:“从前寡人和你约为兄弟,结为婚姻,互派人质(是指张仪最后一次从楚国回来后,楚国当了秦的小弟,两国一直结盟)。可是你的太子在我这里当抵押品,却杀了我的重臣,也不自首就逃跑回国。寡人诚不胜其愤!还派兵打了你们。最近,寡人听说你把太子送到齐国,去结好孟尝君,楚与齐国结盟修好。寡人冷静地想了想,觉得事情比较严重。如今秦楚同是天下大国,互相接壤,友好相亲,历史悠久。如果我们两君不睦,如何号令诸侯?寡人愿结好与你,帮你反攻被齐、韩、魏夺去的南阳土地。如果您能亲举玉趾,到我们的武关面议此事,寡人不胜其喜。”(这封信虽然开始骂了楚国,但总的意思是向楚国道歉的,希望楚国重新与秦结好,最好邀请楚怀王赴秦国进行国事访问。)

  楚怀王拿着这封烫手的信,下群臣讨论:“秦王约我去武关订盟,想跟我结盟。不去兮,招他怨恨;去兮,又怕有危险。”

  令尹昭睢说:“大王不能去,秦兵有吞并诸侯之心,志向叵测,我们应该发兵自守,以防侵袭。”

  屈原也说:“秦是虎狼之国,欺骗我们也不止一次两次了。”

  楚怀王最小的儿子“子兰”却喜欢爸爸冒点危险:“秦国人跟我们联欢,我们奈何拒绝。秦楚多年联姻,最近还又娶了咱们的王女,他们的王后、王太后都是咱家楚国人嫁过去的,秦昭王说白了还是您的外甥。出不了问题的。”意思是,还是加入西方秦阵营好。

  楚怀王在小儿子的撺掇下,明知有冒险,还是冒险出发了。(这又是一次错误决策,他已经派太子去齐国了,与孟尝君修好,加盟了齐国东方阵营,现在又去拜访秦国,欲回归西方秦阵营,这不是等着触怒齐人,邀齐人再来打吗?)

  楚怀王北上千里,赶赴中原,看见春天的新叶和蝴蝶正招展得如火如荼。楚怀王巡视着自己大好河山,这也是他最后一次用目光抚摸自己的江山。

  楚怀王从中原掉臂向西,进入秦人东南大门武关。武关在秦岭东部,南临深涧,北接秦岭山原,确实是一个险要门户。武关城上插着秦王旗号,楚怀王被开关放入。

  进了关城一看,却是一场空城戏,秦人只有一个低级将官跑出来列队迎接,笑着说:“大王远来辛苦了。”

  “秦王在哪里兮?”

  “寡君偶然感冒,现在咸阳休息,所以,能不能请大王屈驾乘车,再走两百里向北不远就是我们都城咸阳了。”

  楚怀王满腹狐疑,左右顾盼,秦人说:“大王不要回头看了,城门已经替您关上了,寡君三令五申保护您的安全,所以早早关门的。”

  楚怀王大怒,七窍生烟,大骂秦人无信,一再骗我,这是什么意思!你们国君干什么不来!可是,孤身悬在千里之外的他,只好被秦国大兵挟持着,西北去了咸阳。楚怀王登上章台宫,急不可待地质问秦昭王:“请问,什么时候让我回去,我留在这里兮有什么用!”

  “舅家既然来了,就多住几天。”

  “我回去还要管理国家,哪有时间浪费在这里兮!你什么话,快说!”

  “舅家忙的话,你那巫郡、黔中郡可以交给寡人代为管理啊。呵呵。”(巫郡在四川东部,黔中是湖南、四川、贵州交界地区,这都是楚怀王的上两代人拓疆获得的。这地方要丢了,楚的西向门户就大开了)。

  楚怀王说:“巫郡扼守三峡,黔中地方千里,怎么可以给你!”

  “先不要急着说给还是不给。你先去住在馆驿里,好好想想吧!”秦昭王说。

  于是,楚怀王被安排在旅馆里,当作“肉票”保存好,平时不许出门,逼着楚国人用巫郡、黔中两郡来赎他。

  (四)

  其实,秦昭王的意图并不是非得到巫郡黔中不可,他只是以此为借口扣留住楚怀王,使得楚国不得向齐国靠拢。这也是一个擒贼先擒王的办法:把老楚怀王抓扣到秦国了,脑袋过来了,屁股就得跟着,楚国就不得不回归秦的西方阵营来了。

  息传到楚国,楚国这里赶紧商量:“大王外出咸阳旅游,回不来啦。秦国想要挟我们向秦靠拢,我们不能听他的。我们从国内挑个公子立为楚王吧,把秦国人气死。”

  令尹昭雎说:“不要另选别的公子,现任的太子是王命指定的继承人,立他最好。如果换立了别的公子,势必闹得国内大乱!”

  “可是现任太子现在抵押在齐国,我们拿不回来啊。齐国也不会肯给的!”

  “这确实难办,唉!”

  ——于是,这时就出现两头被扣的尴尬可笑局面。西边,秦国人扣留了爹楚怀王;东边,齐国人扣留了儿子公子横。两边都不放人,都逼着楚国向自己屈服结盟。唉,可怜的楚国啊。

  楚国人合计了半天,最后觉得还是齐国人那边可能好说话一些。于是就跑到齐国临淄,要求把抵押品“楚太子横”从银行里提取出来。

  这时候,齐宣王已经死了,儿子齐湣(念敏)王继位。喜欢笛子独奏的他赶跑了老爹齐宣王留下的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显现得比老爹英明一些。他闻讯之后,大怒,喊道:“什么,你们要把太子拿回去?什么意思嘛!是不是不打算跟我们好了!把太子放在这儿,你们就不敢背离我们。你们现在想拿回去,是何居心!”

  楚使者赶紧解释:“是这样的,如果是我们大王健在,当然不敢从您这儿提取儿子。现在是大王几天前不幸驾崩了,我们没办法,才特请把太子横从你们的银行里提取出来!实在不是有想背叛齐国的企图啊。”——他没敢说楚怀王被秦人扣留了的事,而是撒谎说楚怀王驾崩了,这样才好要些。

  齐湣王点点头,觉得有道理。答应可以放人。但是呢,不能白放人,要有利息。齐湣王转头对相国孟尝君说:“不如这样,我们把楚太子扣留起来,逼迫楚国割让淮北土地五百里,给我们,我们再交人给他。”

  孟尝君说:“No, No, No,No,这不是办法!如果楚人不接受这个条件,改成另立新君,我们岂不是扣押了一个不起作用的人质吗!反倒显得我们很霸道,白白受到天下人的谴责。所以我建议,免费地把太子横送回去吧。”

  这时候,一个燕国派到齐国的间谍——苏秦,开始发话了。苏秦唯恐齐国不跟外界起争端,以消耗齐国的国力,就说道:

  “我基本同意大王的观点,但是略有不同。我建议,我们把楚太子扣押下来,如果楚国另立新君,我们就对新王说:‘请割让我们淮北的土地,我们就把楚太子横杀了,免得他跟你争位。不然,我们将和秦、韩、魏三国共同扶立太子作楚王,杀入郢都,把你替换出来。’这样,我们就能得到淮北之地了。”

  苏秦的主意够狠的啊。如此极端的办法,齐湣王不太适应,还是把楚太子叫来谈谈吧。

  楚国太子横进来,施礼完毕,齐湣王说:“你们贵国使者来了,说你尊贵的爸爸不幸死了。倘若寡人护送你回国即位,你想怎样感谢寡人。”

  太子横悲喜交加:“我有两个狗头军师,等我回去问他们一下。”

  太子横回到银行,军师说:“齐王的意思,是想问您要五百里土地。您如果贪爱五百里土地不给齐国,搞得自己不能回国为父亲送葬,岂不遭人非议?”

  于是,太子横答应下来,许诺给齐国五百里土地。齐人高高兴兴地护送着他,回国称王,是为楚顷襄王(楚顷襄王就是后来梦见高唐神女的那个色鬼)。

  楚顷襄王登基以后,才明白,其实老爹没死,是在咸阳旅游回不来了。他刚要哭号,齐国人却坐着50辆战车,跑来接受淮北土地了:“说好了的,您一即位就给我们五百里。土地呢?地图和户籍本呢?”

  楚顷襄王赶紧向群臣问计。

  大臣持三种不同意见。第一种说不能给,要发兵去保护淮北五百里土地。第二种说不给不好,失信于人,我们给了它,然后再发兵攻取回来,才是正点。第三种说,我们去哀求秦国人,让秦国人帮我们捍卫淮北五百里土地,如果秦国人不答应,我们就吓唬秦国人,就说我们要跟齐国去穿一条裤子,跟齐国合纵攻秦。这样,老秦就只能帮我们。

  最后,楚顷襄王决定不下来,干脆来了个大杂烩,把这三种意见综合了一下,分三步同时走:一是去齐国献地,二是派兵车紧看死守淮北,三是赴秦国请求干涉。

  这么一折腾,齐国虽然一度发兵想夺淮北五百里,但看见秦军行动,终于还是放弃了对淮北五百里的奢望。

  但是,齐楚关系,也因为楚人自食其言,自此走向对峙和恶化。

  潇水曰:齐湣王和孟尝君、苏秦,为了五百里土地,逼着向楚顷襄王讨要,终于导致齐楚关系紧张。

  终于,齐楚一度的结盟合作,因此迅速告吹了。

  这不得不说是齐国的败笔。齐湣王这么作,是因为他为人贪婪,贪小利(五百里土地)而误大局。孟尝君也是最终同意要这五百里土地,也是出于孟尝君的私心。孟尝君封邑(薛邑),靠近淮北,如果得了淮北,可以扩张他的封邑与楚国的缓冲区,保护他的封邑安全。至于苏秦怂恿齐国人要这五百里,则是为了把齐国搞垮。

  苏秦,是受燕昭王的派遣,到齐国从事反间活动的,目的是拖垮齐国,避免齐国北上攻击燕国。苏秦在齐国呆了几年,未能作出巨大的成效。于是又默默地回燕国去了。

  但是,在下一本书中,二十年后,苏秦练好了《太公阴符》的神功,再次赴齐从事间谍工作,终于掀起了一阵狂风恶浪。那就后话不提。

  (五)

  秦国人一听,楚顷襄王自立为君啦!居然把老爹楚怀王仍在我这里不管啦,自己手里的“肉票”作废了。秦昭王非常恼怒。

  秦昭王为什么恼怒呢?因为,他诓楚怀王来秦国,目的是让楚国向自己就范。现在楚国敢于另立新君,就是拒绝向秦低头。

  于是希望落空、恼羞成怒的秦昭王,改选另一种制服楚人的办法:那就是从前楚国人最喜欢的重拳挨揍的方式。秦兵兵出武关,攻击楚顷襄王的新政权,斩首五万,拔取楚南阳盆地西侧的河南内乡地区,连得楚国十五座城邑。与此同时,楚国国内的“庄(足乔)”大起义也搞得有声有色——楚国屋漏逢雨,遭殃挨揍,第三次获得了 “全球受损失最大奖”(公元前299年度的)。

  楚顷襄王是没招了,东边跟齐人闹翻了(因为五百里地的事儿),西边跟秦人闹翻了(因为违扭秦人私自登基的事儿),内部又跟人民群众闹翻了。

  不说楚顷襄王如何收拾国内的烂摊子,我们看看被软禁在咸阳的楚怀王。

  楚怀王被软禁在咸阳,已经两年了,坐卧不宁,浑身搔痒,像一只被烘烤的鱼,梦着海洋。于是他费尽心机,成功地组织了一次越“狱”,逃离了咸阳。

  秦国人把通往楚国南下的道理,封得死死的,盘查所有说话带兮的人。

  楚怀王没办法,于是改往东跑,横渡the magnificent yellow river,跑了半个多月,到了中原以北的赵国(河北邯郸)。赵武灵王却不在,他儿子正在当实习国王,是为“赵惠文王”。

  实习国王赵惠文王说:“我爹不在,我爹巡视代郡去了。这样涉及秦楚两国的大事,必须请示我爹。所以,现在不能让你进城。”

  楚怀王哭的心思都有了,只好南下中原,奔中原的魏国去,一边走,一边唱:

  “Country road,

  take me home.

  To the place,

  I belong····

  Moutain Mama!

  ···”

  虽然拼命喊娘,但是也没用了。没唱出多远,尾随追来的大秦兵,一把把他抓住,塞进了战车里。楚怀王很没面子地又向着咸阳方向,被押去了。(前面已经从武关到咸阳,押过一次了。)

  秦军,一路上,平日喂点破饭破菜给他,慢慢捱着走路。

  “是谁却象我这样流浪,

  是谁让我在这个秋天里独自对自己心怀哀悼。

  是谁牵一匹马,

  马上驮着他简要的家。”

  楚怀王如果有诗才,一定在囚车里,要这么作诗了。

  楚怀王越狱逃跑,还没跑掉,真是丢尽了面子,遗天下人嘲笑,楚怀王心理压力很大,再加上水土不服,终于在当年以五十岁左右年纪,逝世于陕西咸阳,时间是公元前296年。

  楚怀王的死,标志着楚国由强转弱,淡出角斗场。秦、齐、楚三巨头的局面,渐渐就剩东西两极了:天下惟独西方的秦和东方的齐,最大最强。

  而这时候,北方却有一个一向软弱的赵国,出人意料地开始崛起了。那就是下一本书开篇要讲的赵武灵王胡服骑射。

  潇水曰:楚怀王,这位战国第七大鳄鱼,扬子巨鳄,曾经东吞吴越,把国土面积增大三分之一,俨然南国之雄,如今陨落了。陨落的原因,是它从张仪时代起,直到秦昭王时代,一直在是联齐还是联秦,是加入西方秦阵营还是追随东方的齐,举棋不定,忽东忽西,反覆变化,终于被齐秦两国联翩攻击,交错殴打,地裂兵残,身死人手,连续三次得到全球最受损失大奖,为天下扼腕。

  举棋不定,忽东忽西,缺乏长远清晰战略。这大约就是楚怀王的教训吧。

  但是,在楚怀王整个留秦三年期间,他没有出卖任何楚国利益,誓死不肯出让巫郡、黔中领土。他狐死首丘、一心南归、拼死出逃,民族忠贞感情强烈,给他哀喜交加的一生,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楚怀王在国人心中,因此获得了最终的尊重。秦人将楚怀王的灵柩送回楚国时,“楚人皆怜之,如悲亲戚。诸侯由是不直秦”。 直到八十年后楚人反秦大起义,仍然打着楚怀王遗孙的旗号,号召民众推翻强暴的秦朝。

  (六)

  多愁善感的大诗人屈原听说楚怀王在异国咸阳悲惨野死了,受不了这个打击,不断写出哀悼的好诗句。这就是所谓“艰难困苦塑俊杰,忧愁愤怒出诗人”吧。

  屈原把他敬爱的楚怀王老大比作美人香草,在一篇诗文之中再三致意。这种讴歌先君的举动,遭到了楚顷襄王和令尹子兰的反感。这俩个不肖之子,明明看见自己的老爹楚怀王被秦人羁押而死在秦国了,却不敢报仇血辱,而是卑屈求全,如何不脸红心臊。屈原歌颂在秦国“英勇就义”的楚怀王,就等于抽他俩的嘴巴。

  屈原每歌颂楚怀王一句,他俩就被抽得哆嗦一下,半夜里也不得休息。屈原的诗越传越广,整个郢城的人民半夜都在传唱,楚顷襄王实在受不了了,整夜哆嗦个不停。干脆把屈原撤职流放了事,让他跑到大江南岸的湖南森林,爱怎么离骚怎么离骚去吧!

  湖南当时是落后的地方,到处都是森林。屈原来到湖南森林游浪,心境烦躁,情绪悒郁。他沿着洞庭湖南边的湘江负手行吟,手里攥着他最喜欢的香草。香草是可以放在床席底下驱赶湖南的虱子的,但无法驱逐心中百忧俱生的苦闷。于是屈原背诵着自己写的伟大《离骚》,抒愤自慰。这诗四百来句,很长,足以消磨他寂寞的每一天。据说《离骚》的爱与憎都喷发到了极点,由于愤懑,中间不乏语无伦次、性向颠倒的地方。下面我们就来解读这部被“牢骚二大王”司马迁目为与日月争光的“牢骚一大王”屈原的名作。

  离骚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我是三皇五帝的苗裔,我爹名叫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这是我的生辰八字,寅年寅月庚寅日,我降生啦

  皇览揆余于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 我爹算计了一下时辰,给我起了个好名字

  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名字就叫“正则”,表字“灵均”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不但我有内在美,外在才能也超常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这表现在我喜欢披着江离和辟芷(两种香草),又把秋兰佩在腰上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我抓紧打扮来生怕来不及,年岁增长对我不利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早晨忙着采摘木兰,晚上捉拿宿莽(都是香草,屈原很像园艺师的儿子)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日月忽忽,没有淹留,春秋代谢,轮换更替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生怕香草们零落了,美人变成半老徐娘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 趁着壮年,甩开包袱,脱离各种低级趣味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 我要乘上骐骥奔驰,跑在第一名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 当初三皇五帝的时候,朝堂上都是香草

  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芷; 有申椒还有菌桂,有蕙还有芷(都是芳草,比喻贤人)

  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 尧舜耿介,遵循大道

  何桀纣之猖披兮,夫唯捷径以窘; 桀纣猖狂,不喜欢香草却贪图捷径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 朋比为奸的党人在家偷着乐,把我们园艺师的路子都给阻断了(开始说楚国这里)

  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难道我们园艺师的儿子自私吗,我们是唯恐皇驾的败绩阿

  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我奔走呼号,希望楚怀王学习三皇五帝先烈

  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馋而齌怒;可他老先生(指楚怀王),却全不察我的中情,反而听信谗言而跟我急了(楚怀王一度给屈原降职,屈原对他又爱又痛。)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我知道忠贞是没有好报的,可我忍不住还是要说

  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我指着九天起誓

  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楚王你变主意啦!

  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我倒不在乎降职,我就是受不了你老变主意啊!把我抛弃啦!(开始牢骚起来了!)

  余既兹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我种了九畦兰花,百亩蕙草

  畦留夷与揭车兮,杂度蘅与方芷;还有留夷、揭车、杜蘅、方芷(都是香草)

  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等叶子大了,就采割啦!

  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香草放蔫巴了倒不怕,就怕芳草跟坏蛋同流合污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众人都是大贪官,捞个没完没了

  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他们宽于律己,严于律人,还把我这个园艺师的儿子嫉妒个不行!(还是说楚国)

  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可我不喜欢追名逐利,我跟他们合不来

  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我越来越老啦,担心我的令名不立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我早上吸风饮露,晚上吃菊花花瓣(“花吃”啊!)

  苟余情其信[女夸]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为了修炼性情,我不畏面黄肌瘦,胃口不良(现在也有这样减肥的)

  揽木根以结芷兮,贯薜荔之落蕊;拿白芷、薜荔

  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纟丽][纟丽];还有菌桂、蕙草(都是香草),做一个大花袍子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 我学习前辈高人,宁可奇装异服

  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随便现在的人看不惯我算了,我是彭咸的style来的(彭咸是一个古代半仙儿)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长太息并抹干鼻涕,可怜民生多艰啊

  余虽好修【女夸】以【革几】羁兮,謇朝谇而夕替;我尽可能把嘴带上马嚼子,可是忍不住还要发言,并且遭到打击报复

  既替余以蕙【纟襄】兮,又申之以揽芷;我取下蕙草的香囊,换上新的白芷(香草用旧了要换新——潇水注)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为了原则,我九死无悔

  众女疾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众位丑女嫉妒我蛾眉高挑,造谣中伤我善于宣淫——注意,屈原“性向”开始发生问题,自比为美女,还画着流行的女性脸谱——蛾眉,就是卷卷的蛾子触角的细长眉毛。

  固时俗之工巧兮,【亻面】规矩而改错;一点规矩都不讲,你们!

  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都不走直线!

  【忄屯】郁邑余【扌宅】(音“叉”)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我烦死啦!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我死了算啦,流亡去吧,受不了啦!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雄鹰都是独飞

  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我跟你们不是一路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算了,忍着点儿吧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忍着点儿吧,我还是稍微再忍一点儿吧!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我以前的路走错了吗?

  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我还是迷途知返吧!

  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兰草、花椒,这些芳草们布满山坡

  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官场失意,下岗以后的我还是改穿奇装异服吧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拿荷花做个裙子

  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我是心里美

  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切云冠高昂入天,腰下一大串陆离(据说陆离就是玻璃,中国在战国时代开始有了玻璃,都是玻璃珠,用石英砂烧制出来的,当作装饰品,是假冒的玉,挂在身上新鲜好看,因为便宜,穷人也挂得起。中国的玻璃制造比埃及晚两千多年,品质也不如同期的西方。西方人通过古丝绸之路,用优质玻璃来交换我们的丝绸。)

  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我还是心里美

  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游目四顾,观览四荒

  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我穿的够派,身上够香

  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我就喜欢这么打扮!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杀了我也不想改!

  女嬃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曰:我的一个女朋友(或者小妾),气咻咻地骂我道:

  “鲧【女幸】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大禹的老爹鲧就是个炮筒子脾气,结果被抛尸荒野了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女夸】节;你还不吸取教训吗?

  资录施(此三字皆带“艹”头)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坏草堆满朝堂,你怎么也得意思意思,佩戴它们两叶三叶啊

  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谁知道你是好人啊?

  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人家都沟通结党,你茕然独行。你听听我的话吧!也搞搞团队精神吧。”

  依前圣以节中兮,喟凭心而历兹;可是我屈原遵循前圣教导

  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我没法跟他们team work,我只好流放到湖南寻找知心朋友,向埋葬在湖南南部潇水岸边的大舜庄严陈词,给他讲讲他死后发生的事情:

  “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首先是夏启,夏启不是个好东西

  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乎家巷;专搞窝里斗

  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后羿只识弯弓射大雕

  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被第三者插足抢走了媳妇

  浞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忍;这个第三者也没得好死(指寒浞)

  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在娱乐场所掉了脑袋

  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后来,夏桀犯规遭殃

  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之不长;纣王残酷亡国

  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汤禹周王好人好报

  举贤才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举贤授能,依法治国

  皇天无私阿兮,揽民德焉错辅;圣明啊

  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圣明啊

  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瞻前而顾后兮,想来想去

  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还是当好人才有好报的啊

  阽余身而危死兮,揽余初其犹未悔;我以前还是走对了路啊

  不量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唯一的缺点就是生不逢时

  曾【虚欠】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我经过一番怨天尤人,感觉自己伟大得一塌糊涂,终于掉下泪来

  揽茹蕙以掩涕兮,霑余襟之浪浪。荷花做得裙子,都是我的眼泪在飞啊!

  跪敷衽以陈词兮,耿吾既得中正;跪着跟大舜诉苦已毕

  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屈原我又要乘坐凤凰专车换些地方去散散心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走啊,走啊

  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天快黑啦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匆迫;我命令太阳同志停下,停下!(这一句表现出了一个文学青年的猖狂。)

  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句不用翻译)

  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停车加油,把缰绳拴在扶桑树上

  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我折根树枝,掸掸太阳同志,我胆子很大,满不在乎(因为是文学青年啊!)

  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月亮引路,风神殿后

  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鸾鸟给我开道,雷公向我report

  吾令凤鸟飞腾夕,继之以日夜;凤鸟给我没日没夜地飞

  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风吹云霓夹道欢迎我

  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我上下踩动离合器

  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喂,说你呢,通往天界的传达室的人快给我开门!可是他却磨磨蹭蹭不动弹

  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我这时间耽误不得啦,等半天啦

  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世界上真是没一个好人啦,看大门儿的都这么讨厌!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緤马;我等了一宿,只好不去天界了,改走白水

  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可是那里一个美眉也没有,我好伤心啊

  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我折个琼枝挂在肚子下面

  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琼花想送给美眉,可是这里连一个女孩都没有!(屈原又不发牢骚了,改对女孩想入非非了。就像一个哭够了的孩子,开始闹哄着要糖果)

  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我派出雷公爷爷去当大媒人,给我去找宓妃小姐提亲(是伏羲的女儿,淹死在洛河的,潇水注)

  解佩【“镶”,“纟”旁】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拿着我的荷包当见面礼,去给我说说媒吧

  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其难迁;可是宓妃小姐总是貌合神离

  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夜晚她一个人住宿舍,早上跑出老远洗头

  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这个骄傲的公主整天去娱乐场所玩!

  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虽然长得漂亮但其实是个酸葡萄,算了,不找她了

  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顾览四极,周游天下,我的美女在哪里????

  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女戎】之佚女;嗳!目标出现了!我看见瑶台之上,美女简狄了(简狄就是商代祖先子契的老妈,吞了鸟蛋生下子契——前文分析过,这说明她经常包二爷,可是屈原也想去泡她,潇水注。)

  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赶紧锁定目标!我派一只雌斑鸠前去找简狄说媒,结果雌斑鸠骗我说她不好)

  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换一个公斑鸠去说媒呢,不行,这家伙呱呱轻佻,不是好鸟

  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我这么犹豫啊,干脆直接自己去,又不敢

  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再这么磨蹭下去,高辛就要把她抢娶到手啦(传说简狄又是史前五帝中高辛的媳妇!)

  欲远集而无所适兮,聊浮游以逍遥;我没地儿去了(人家高辛本来就比你先到)

  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听说夏王少康的两个媳妇“二姚”也不错(少康被Jr.后羿打跑到有虞氏那里,娶了两女孩,就是这“二姚”。屈原又喜欢上她们了。屈原总是惦记着别人的媳妇。朝堂里的坏草们说他“宣淫”,信哉!)

  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可我腰包不鼓啊,没钱泡不来啊

  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这个世界真是腐坏透顶、不可救药啦,像我这样的“大贤”却口袋里没钱!

  闺中既已邃远兮,哲王又不寤;美女泡不到,我们国家那个楚怀王也照旧执迷不悟

  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此终古。两头郁闷,我受不了啦!

  乱曰:已矣哉,

  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

  既莫足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结束的告白:完蛋啦,都不听我的话啦,政坛也没有戏啦,我还是追随古代半仙儿彭咸先生去吧!

  屈原追随半仙,吟着诗,走得这么高、这么远,终于走到了无人理睬的地方,象一个野生思想家飘荡在四季的风雨中。他的心情象一堆蔫巴的香草,被风一浪一浪地吹打。他悲哀啊,从垂柳中他再也看不到美人的腰肢,蜜蜂的花蜜也再不光临他的诗行。连河边上一个俗气的渔夫也在嘲笑这愤怒的诗人了。

  这个好心的渔夫劝屈原想开点:“仓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仓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清也好,浊也好,人生都要顺着它来,你管它水清、水浊,你都可以混着活下去嘛。水浊也可以废物利用去洗脚嘛。干吗不能跟它们同流合污啊!”

  屈原不肯,他说:“我的浩浩之白,怎能蒙上世俗尘埃,洁净的我不能容忍别人的污浊,举世混浊只有我屈原是清的,众人皆醉只有我屈原是醒的。”终于,屈原抱着一块洁白的石头,沉入汨罗江,给我们留下了五月初五吃粽子的节日。这在他看来,一定是匪夷所思的事——他的死,换来了我们吃粽子。不管怎么样,屈原追随他的“美人”楚怀王,一道走了。

  潇水曰:屈原先生的《离骚》好,好就好他在诗中的一系列抱怨表现了文人的独立精神,有个性思想。在春秋战国时期,分封制的余绪存在,使得君权还没有绝对强化,所以士人还有独立人格,还敢于在诗中长篇累牍地抱怨。到了汉朝以后,文人失去人格独立性,依附于皇帝,文章只得阿谀皇权,一味歌颂浮夸。煌煌颂词,千秋大赋,沦为“马屁文学”,这实在是知识分子命运变化的悲哀。而《离骚》也就成为春秋战国时期,士人独立人格的最后绝响。屈原成为诗歌中的圣者,人文独立精神的最后一矗纪念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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