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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朱子曰:“吾儒唤醒此心,欲其照管许多道理。佛氏则空唤醒在此,无所作为。”今按:西方人尽忙在有所作为上。无所作为时,则不见有此心。
又曰:“圣贤说,行笃敬,执事敬。则敬字本不为默然无事时设。”今按:西方人终日忙于事,何以不言敬。此因中国人言行事,皆指在人群中与人相处,对方有人,故须言敬。如孝弟忠信,修齐治平,对方皆有人。西方人如经商,乃为牟利,非为对方。小心细心谨慎即可,不须有敬。如为政,能保持权位即可,亦不须言敬。如治学,如科学,对方尽是物,亦不须有敬。如哲学,乃从客观求真理,超一切人事上,亦不须言敬。只进教堂礼拜,对耶稣上帝须有敬,但亦对神,非对人。程子言:“写字时一心在写字上,非为要字好,只此是敬。”此乃为养此心之敬,非对字之有敬。若在西方,写字时一心在写字上,不为要字好,要写得快,勿写差,说不上敬之一字。
问:“理在气中发现处如何?”朱子曰:“如阴阳五行错综不失条绪,便是理。若气不结聚时,理亦无所附着。”今按:普通只言理寓气中,此条言气不结聚,理亦无所附着,此义似少注意。万物亦从气之结聚生。气不结聚,物也无法生,哪来有理。心属气,心不结聚,理亦无所附着了。敬只是心气结聚,故能见理。心不结聚,理于何见。家人相处,亦须其心结聚,乃见有家有理。家人心不相结聚,家亦不见,理于何存。朱子此条义,大值发挥。西方社会群奉个人主义,人心不结聚,惟赖法律为之维持。一集团即有一集团之法律,一厂家亦有一厂家之法律,甚至一个家庭一对夫妇亦然。倘无法律,人生便分散成个人的。中国人生则重礼不重法。此又是中西文化一大异。
朱子曰:“天地之间,有理有气。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是以人物之生,必禀此理,然后有性必禀此气,然后有形。其性其形,虽不外乎一身,然其道器之间,分际甚明,不可乱也。若刘康公所谓天地之中所谓命者,理也,非气也。所谓人受以生,所谓动作威仪之则者性也,非形也。礼运之言,其曰天地之德者,理也。其曰阴阳之交,鬼神之会者,气也。诗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周子曰,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所谓真者,理也。所谓精者,气也。所谓则者,性也。所谓物者,形也。上下千有余年之间,言者非一人,记者非一笔,而其说之同如合符契,非能牵联配合,而强使之齐也。此义理之原,学者不可不察。”今按:此为朱子答黄道夫书。谓其所持气与理之说,千有余年来,言者非一,如合符契。余近曾草为《质的世界与能的世界》一文,大体本朱子义,谓西方人重气重形重器重生之具,而不言理与道与性,故西方重视质世界,轻视能世界。重视具体,而不知抽象。亦可谓西方社会气不结聚。故中国人所言各项道理,在西方社会中亦无可附着。此乃双方思想体统上一大不同。不得谓凡属西方尽是进步,而中国则滞留不前。惟所言多不直引朱子语,读者试加参考。
问:“先有理后有气之说。”朱子曰:“不消如此说。气则能凝结造作,理却无情意,无计度,无造作。只此气凝聚处,理便在其中。且如天地间,人物草木禽兽,其生也莫不有种,定不能无种,而白地生出一物,此皆气也。”今按:如此条,朱子并不坚持理先气后之说。前引余之《质世界与能世界》一文,辨质能,就近代西方发明电子,乃由质转能,明此世界一切万物皆由能来,不由质来,或更贴近。电子亦分阴阳,则理已在其中矣。此等处,或更可证成朱子此条所说。至朱子天地生物莫不有种之说,则西方生物学发明已有一规模,然亦正足证成万物之生各有其理,不能白地生出也。中国古人旧观念,当改从近代西方科学新发明另加阐申者,此则后人之责。不当专凭西方新发明来驳斥中国前人,则所失益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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