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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白居易:闲适诗十一首

 

  白居易诗二千八百馀首,讽谕诗仅占少数。《白氏长庆集》十三卷以下,不以类分,似乎以闲适诗为最多。在许多古调及近体诗中。有很好的诗,也有不少几乎堕入张打油的诗,可以说是“如长江大河,挟泥沙以俱下”。现在选录三首:  

  枯桑  

  道旁老枯树,枯来非一朝。  

  皮黄外尚活,心黑中先焦。  

  有似多忧者,非因外火烧。

  赠韦炼师  

  浔阳迁客为居士,身似浮云心似灰。  

  上界女仙无嗜欲,何因相顾两徘徊。  

  共疑过去人间世,曾作谁家夫妇来。

  浔阳春

  春生何处闇周游,海角天涯遍始休。  

  先遣和风报消息,续教啼鸟说来由。  

  展张草色长河畔,点缀花房小树头。  

  若到故园应觅我,为传沦落在江州。  

  第一首诗的风格大似王梵志、寒山子,在白居易诗中,是很浅俗的作品。第二首是赠韦炼师的。炼师就是道士,不论男女,都可称为炼师。这位韦练师是女道士,白居易赠她的诗却说:你是没有情Q欲Y的上界女仙,为什么来留恋我?好像我们二人前世曾是夫妻。赠女道士的诗,如此措辞,在唐代诗人中,是绝无仅有的。尽管唐代的女道士,有些近似妓女,但白居易也不应当写出这样庸俗的诗来留在集中。第三首第二联“先遣”、“续教”、“报消息”、“说来由”,用词也不免粗俗,在正统的诗人眼下,这些都是很不雅驯的诗句。苏东坡说白居易诗俗,大概都是指这一类诗,我在这里只是随意举出三首,它们也未必是最俗的诗。  

  五、七言长篇排律是白居易和元稹互相唱和的惯用诗体。排律虽开始于杜甫,但长到一百韵的排律却创始于元白。他们俩用这种诗体往还酬答,争奇斗胜。叙事抒情,像写信一样。有一首《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题目就说明是代替书信的诗。在这首一百韵、一千字的的长诗中,他叙述了从贞元年间他们两人开始定交以来的遭遇,很像一篇诗体的自传。现在节录其中一段,叙述当年在长安和朋友们春日游曲江池,与歌伶伎女一起野宴的情况:  

  往往游三省,腾腾出九逵。  

  寒销直城路,春到曲江池。  

  树暖枝条弱,山晴彩翠奇。  

  峰攒石绿点,柳宛麴尘丝。  

  岸草烟铺地,园花雪压枝。  

  早光红照耀,新溜碧逶迤。  

  幄幕侵隄布,盘筵占地施。  

  徵伶皆绝艺,选妓悉名姬。  

  铅黛凝春态,金钿耀水嬉。  

  风流夸坠髻,时世斗啼眉。  

  密坐随欢促,华樽逐胜移。  

  香飘歌袂动,翠落舞钗遗。  

  筹插红螺椀,觥飞白玉卮。  

  打嫌调笑易,饮讶卷波迟。  

  残帝喧哗散,归鞍酩酊骑。  

  酡颜乌帽侧,醉袖玉鞭垂。  

  这一段共十六韵,三十二句。开头二韵四句是从上文过渡到春游。“春到曲江池”是关键性句子。以下四韵八句写曲江池山水景色。接下去又用四韵八句描写在曲江池畔张帷幕,摆筵席,选请美丽的妓女。再用四句八韵描写饮酒歌舞欢乐的热闹情况。最后二韵四句写酒阑人散,骑马回家,是这一段诗的结束。  

  在元白诗流行的时候,元和体这个名词,在青年诗人中间,是一个新兴诗派的名词,大家摹仿着做;在老一代的正统诗人中间,却是一个被轻视的名词,大家不屑一顾。到了宋代,元和体只是唐诗的一派,人们对它的看法,和西昆体一样,并不再有轻视的意味。明代盛行唐诗,五、七言长篇排律也有人学着做了,大概是考虑到元和体这个名词的意义不很确定,人们就把元白式的长篇排律称之为长庆体。清初吴梅村的《圆圆曲》,朱彝尊的《风怀》诗,就是竭力学长庆体的。  

  赋得古原草送别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这一首是白居易早期作品,他自己编在“未应举时作”的一些诗中,但这首诗却是名作,宋人笔记《复斋漫录》记了关于这首诗的故事:白居易在长安,曾以他的诗卷去向当时的前辈诗人顾况请教。顾况一看他的名字,就说:“长安百物昂贵,居住在这里可不容易啊!”这句话表面上好像是因白居易的名字而开个玩笑,但也无意中流露出一点轻视这个后生小子之意。及至看到白居易这首诗,他很赞赏“野火烧不尽”一联,他就说:“能做这样的诗句,在长安居住下去也不难。刚才的话,我是说着玩的。”这个故事,不一定可信,因为有人考证出,白居易和顾况没有会面的机会。不过这两句诗确是佳句,好在它是一副对仗极其工稳的流水对。既刻划了原头春草顽强的生机,又可以用作各种比喻。这是有高度比兴意义的诗句,但是接下去两句颈联却大不高明。“远芳侵古道”就是“晴翠接荒城”。两句诗,只有一个概念,犯了合掌之病。宋人诗话里已有人批评过了。诗虽然主要是咏古原草,但它是为送别而作,所以结句要运用春草王孙的典故,点明送别之情。《复斋漫录》将此诗题作《咸阳原上草》,就使人不能了解结句的意义了。  

  书天竺寺  

  一山门作两山门,两寺元从一寺分。  

  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峰云起北峰云。  

  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清下界闻。  

  遥想吾师行道处,天香桂子落纷纷。  

  这是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时题天竺寺的诗,玩弄语文花巧,接连写了六句结构很新颖的诗句。杭州灵隐寺的山门也就是天竺寺的山门。山门内有冷泉亭,是两道溪涧的合流处。灵隐寺、天竺寺又同处在北高峰下,对着南高峰。白居易利用这样好的题材,写成此诗,自己也很得意,亲笔写了,留在寺里。到了宋代,苏东坡小时,曾听他父亲说,天竺寺里有白居易手书的墨迹。过了四十七年,苏东坡到杭州来作刺史,在游天竺寺的时候,访问了和尚,才知白居易的手写本已没有了,但是有石刻的诗碑还在。于是苏东坡也做了一首诗:  

  香山居士留遗迹,天竺禅师有故家,  

  空咏连珠吟叠璧,已亡飞鸟失惊蛇。  

  林深野桂寒无子,雨挹山薹病有花。  

  四十七年真一梦,无涯流落泪横斜。  

  香山居士是白居易晚年的别号。这首诗的颔联是摹仿白居易原作的句法。咏连珠、吟叠璧,是指原作的句法;亡飞鸟、失惊蛇,是说白居易墨迹已亡失。“飞鸟出林、惊蛇入草”,是唐人形容怀素草书的话。因为东坡此诗,白居易这首诗的句法,后来就被称为连珠格。张祜诗云:“杜鹃花落杜鹃叫,乌臼叶生乌臼啼。”(《海录碎事》引)亦同。  

  花非花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不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期不至  

  红烛清樽久延佇,  

  出门入门天欲曙。  

  星稀月落竟不来,  

  烟柳昽昽鹊飞去。  

  白居易有许多小诗,极有情趣,可以看出他在追求新的形式。这里选了两首,前一首是变格的仄韵七绝,他把前二句各分为三三句法。后一首是传统形式的仄韵七绝,也可以说是七言的吴声歌曲。两首诗都是为妓女而作。“花非花”二句比喻她的行踪似真似幻,似虚似实。唐宋时代旅客招妓女伴宿,都是夜半才来,黎明即去。元稹有一首诗,题为《梦昔时》,记他在梦中重会一个女子,有句云:“夜半初得处,天明临去时。”也是描写这一情况。因此,她来的时间不多,旅客宛如做了一个春梦。她去了之后,就像清晨的云,消散得无影无踪。    

  《期不至》题目就说明了有所期待,而其人却不来。期待的是什么人?题目和诗句中都没有说明,我们当然不便妄猜。但看作者预备好红烛清樽,等那人来一起饮酒消夜。可是等了好久,几次三番地出门去盼望,盼望不到又回进来,不知不觉天快亮了。一直等到星稀月落,竟是不来。如雾如烟的杨柳已经照上了微弱的阳光,栖宿在杨柳上的乌鹊也飞走了。这首诗写有所期待而不能如愿的情调极为宛转多情。在唐宋时代的现实生活中,这首诗所描写的只能是妓女之类的人物。但是,白居易写这两首诗,恐怕也还是作为一种比喻。  

  忆江南(三首)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  

  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抗州。  

  山寺月中寻桂子,  

  郡亭枕上看潮头。  

  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  

  吴酒一杯春竹叶。  

  吴娃双舞醉芙蓉。  

  早晚复相逢。  

  这三首是白居易晚年在洛阳创造的新体诗,他采用三言、五言、七言句的混合体,使诗的音调脱离了单纯的五言或七言诗。这种句法的诗,更容易谱入乐曲中歌唱。在白居易身后不久,这种诗被称为“长短句”,但还属于歌行诗中的一种新体。更迟几年,它们与温飞卿的《菩萨蛮》、刘禹锡的《竹技词》、《浪淘沙》,韩偓的《生查子》,都被名为曲子词,属于另外一种文学类型,即宋人所谓“词”。“忆江南”是早已见于《教坊记》的曲调名。白居易依照这个曲词的音节作词,从此它的句法形式便固定了下来。  

  刘禹锡看到白居易这三首新诗,也依式作了两首:  

  和乐天春词依忆江南曲拍为句  

  春去也,多谢洛城人。  

  弱柳从风疑举袂,  

  丛兰挹露似沾巾。  

  独坐亦含颦。  

  春去也,笑惜艳阳年。  

  犹有桃花流水上,  

  无辞竹叶醉尊前。  

  惟待见青天。  

  白居易偶尔创造了一个新型式的诗,作了三首,以抒发他回忆江南风物之情。刘禹锡用白居易的格词,作《春词》,而内容并不是忆江南。从此,唐代新的歌曲名,也像乐府古题一样,为诗人所采用时,可以不必顾到这个歌曲的原始内容。以“忆江南”标题的诗,其内容不一定是忆念江南。正如作古乐府的,如果用“饮马长城窟”为题,诗的内容并不必须写戍边兵士的生活。这样一来,曲调名仅仅代表某一特定句式的诗体,成为各种不同形式的诗体名词。这个倾向,经过晚唐五代而到北宋,在词这种新兴文学类型发展完成时,被确定下来了。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十二日

  【追记】

  写此文后旬日,偶然翻阅《唐诗三百首》,其卷五中有白居易诗“离离原上草”,题作《草》。有蘅塘退士旁批。其批第一、二句云:“诗以喻小人也。”批第三句云:“销除不尽。”批第四句云:“得时即生。”批第五句云:“干犯正路。”批第六句云:“文饰鄙陋。”结尾二句批云:“却最易感人。”  

  这个批解,可谓罗织周密,句句上纲。但是,此诗题作《草》,乃承《唐诗品汇》之误。《白氏长庆集》中明明题作《赋得古原草送别》。宋人删去“送别”二字,明人又删去“赋得古原”四字,于是诗题仅存一个“草”字。如果读者知道白居易此诗为送别而作,就可以知道蘅塘退士的旁批全不足信。如果用退士的旁批来解释这首送别诗,那么白居易简直是在咒骂朋友。  

  蘅塘退士不知道此诗原题,粗读一遍,就非常主观地定下它的主题思想是以草比喻小人。于是顺着这个观点一句句的批下去,对于一般读者,真是“最易感人”。  

  现在我要恢复作者的本意,按照送别的主题来解释这首诗:前四句说草有强大的生命力,一年之中,有枯萎的时候,也还有繁荣的时候。“枯荣”二字,用得心细,是先枯后荣,不是先荣后枯。我们可以假定被送别的是一个落第进士。他失意回家,是他“枯”的时候。白居易赋诗送别,以草为喻。草的枯荣,是一年之间的事,现在虽然被野火烧枯了,得到春风—吹,立刻就会繁荣起来。这里就寓有安慰之意,形容他现在的枯萎,是由于野火,而且是野火所烧不尽的,所以不久就可以遇到春风吹拂,重新获得繁荣。下半首诗是说古原上的草,在春风之下,又生长出来,在古道荒城之间,欣欣向荣,成为远芳晴翠。现在我送你远行,看着这些原头芳草,有感于它们的枯荣遭遇,因而赋咏古原上的离离芳草,来寄托我的别情。  

  这样讲,和蘅塘退士的讲法完全不同,但是符合了原题意旨。尽管说:“诗无达诂”,各人可以有各人的体会,但是,首先要掌握作者的创作动机,仍是必要的。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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