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卷二
蛤仔難紀略
蠡測彙鈔
內自訟齋文集
東溟文集
東槎紀略
·蛤仔難紀略謝金鑾·
論證
·論證
古之善籌邊者,卻敵而已;開疆闢土利其有者,非聖王所欲為。顧是說也,在昔日不可以施於台灣,在今日復不可以施於蛤仔難;其故何也?勢不同也。台灣與古之邊土異,故籌台灣者不可以彼說而施於此也。
夫古之所謂籌邊者,其邊土有部落,有君長自為治之。其土非中國之土,其民非中國之民,遠不相涉焉!偶為侵害,則慎防之而已;必欲撫而有之,有其土而吾民不能居也,徒為爭殺之禍,故聖王不願為,而為之者過也。若台灣之在昔日,則自鄭氏以前,紅夷踞為窺伺、海寇處為巢穴;及鄭氏之世,內地之人居之,田廬闢、畎澮治、樹畜饒,漳、泉之人利其肥沃而往者,日相繼也。其民既為我國之民,其地即為我國之地,故鄭氏既平,施靖海上言,以為不當棄;朝廷韙其說,遂立郡縣,豈利其土哉!順天地之自然,不能違也。
夫台灣之在當日,與內地遠隔重洋,黑水風濤沙汕之險,非人跡所到,然猶不可棄,棄之則以為非便;乃至今日之蛤仔難,則較為密邇矣。水陸毗連,非有遼絕之勢,而吾民居者眾已數萬,墾田不可勝計,乃咨嗟太息,思為盛世之民而不可得,其情也哉。況楊太守入山,遮道攀轅,如亦子之覿父母,而民情亦大可見也。為官長者,棄此數萬民,使率其父母子弟,永為逋租、逃稅、私販、偷運之人而不問也;此其不可者一。棄此數百里膏腴之地田廬畜產,以為天家租稅所不及也;此其不可者二。民生有欲不能無爭,居其間者漳、泉異情,閩、廣異性,使其自鬥自殺、自生自死若不聞也;此其不可者三。且此數萬人之中,一有雄黠、材智、桀驁、不靖之人出而馭其眾,深根固蒂,而不知以為我疆我土之患也;此其不可者四。蔡騫窺伺、朱濆鑽求,一有所合,則藉兵於寇、齎糧於盜也;此其不可者五。且其形勢南趨淡水、艋舺為甚便,西渡閩安、五虎為甚捷,伐木枙塞以自固則甚險;倘為賊所有,是台灣有近患,而患即及於內地;此其不可者六。今者官雖未闢,而民則已闢,水陸往來,木拔道通,而獨為政令所不及;奸宄凶人,以為逋逃之藪,誅求弗至焉;此其不可者七。凡此七者,仁者慮之,用其不忍之心;智者謀之,以為先幾之哲;其要歸於棄地、棄民之非計也。而或者曰:『台灣雖內屬,而官轄之外,皆為番土,還諸番可矣;必欲爭而有之,以滋地方之事,斯為非宜』。不知今之占地而耕於蛤仔難者,已數萬眾,必當盡收之歸於內地,禁海寇勿復往焉,而後可謂之還番、而後可謂之無事。否則,官欲安於無事,而民與寇皆不能也。非民之好生事也,戶口日繁,有膏腴之地而不往耕,勢不能也。亦非寇之好生事也,我有棄地,寇固將取之;我有棄民,寇又將取之也。故使今之蛤仔難可棄,則昔之台灣亦為可棄。昔之所以留台灣者,固謂郡縣既立,使吾民充實於其中、吾兵防捍於其外,番得所依、寇失所踞,所謂安於無事者此也。今之蛤仔難亦猶是已矣。或則又曰:『蛤仔難之民久違王化,其心叵測,驟欲馭之,懼生禍端』;信哉!是言也。夫君子之居官,仁與智二者而已。智者之慮事,不在一日而在百年;仁者之用心,不在一己之便安,而求益於民生國計。倘敬事以愛民,蛤仔難之民,即堯舜之民也,何禍端之有?楊太守之入也,歡聲動地。驅為義勇,則率以從;索其凶人,則縛以獻,安在其久違王化哉!苟其圖利於身,弗達時務;抑或委用非人,土豪奸吏把持,行私乎其間,則其啟禍也必矣。故此事非才德出眾者,不可與謀也。
一方之闢,必有能者籌度乎其間。其見諸事者,蔚為功業矣;或徒見諸言而其時不能用,後卒不易其言焉,則皆此邦之文獻也。自施靖海以後,善籌台事者莫如陳少林、藍鹿洲二公者,可謂籌台之宗匠矣。當康熙時,彰化、淡水未曾設官,政令巡防,北至斗六門而止;或至半線,扼要不越諸羅轄內二百餘里之地。自半線以北至於雞籠七八百里,悉荒棄之,亦委於番;即台邑之羅漢門、鳳山之瑯嬌,皆擯弗治。當事者逡巡畏縮,志存苟安,屢為畫地自守之計,雖云禁民勿侵番地,實則藏奸矣。故少林作諸羅縣志,慷慨著論。其言曰:『天下有宏達深切之謀,流俗或以為難而不肯為,或以為迂而不必為,其始為之甚易而不為,其後乃以為必不可不為而為之,勞費已什百千萬矣。明初漳、潮間有深澳(即今南澳)、泉屬有澎湖,爾時皆遷其民而墟之;且塞南澳之口,使舟不得入,慮島嶼險遠勞師而匱餉也。及嘉靖間,倭寇入澳,澳口復通,巨寇吳平、許朝光、曾一本先後踞之,兩省罷敝,乃設副總兵以守之。至於今,巋然一巨鎮矣。澎湖亦為林道乾、曾一本、林鳳之巢穴。萬歷二十年,倭有侵雞籠、淡水之耗;當時以澎湖密邇,不宜坐失,乃立游擊以戍之;至於今,又巋然重鎮也。向使設險拒守,則南澳不憊閩廣之師、澎湖不為蛇豕之窟;倭不深入,寇不得竊踞漳、泉諸郡,未必罹禍之酷,如往昔所云也。今半線以至淡水,水泉沃衍,諸港四達,猶玉之在璞也;流移開墾,舟楫往來,亦既知其為玉也已。而雞籠為全台北門之鎖鑰,淡水為雞籠以南之咽喉,大甲、後壟、竹塹皆有險可據,乃狃於目前之便安,不規久遠之至計,為之增置縣邑防戍,使山海之險弛而無備,將必俟羊亡而始補牢乎?南澳、澎湖之往事可睹已』!按少林此論,其情形恰與今日相仿。今之蛤仔難,即昔日之彰化、淡水也;但爾時海上尚屬甯靜,今則海寇羅織,日睥睨於其間,其勢為尤亟耳。又藍鹿洲呈巡使黃玉圃詩云:『郡東萬山裏,形勢羅漢門。其內開平曠,可容數十村;雄踞通南北,奸宄往來頻;近以逃逋藪,議棄為荊榛。此地田土饒,山木利斧斤;移民遷產宅,兵之亦齗齗。何如設屯戍,守備為遊巡。左拊岡山背,右塞大武臀;既清逸賊窟,亦靖野番氛。府治得屏障,相須若齒唇』。又曰:『諸羅千里縣,內地一省同。萬山倚天險,諸港大海通。廣野渾無際,民番各喁喁。上呼下即應,往返彌月終。不為分縣理,其患將無窮!南劃虎尾溪,北踞大雞籠。設令居半線,更添遊守戎;健卒足一千,分汛扼要衝。台北不空虛,全郡勢自雄。晏海此上策,猶豫誤乃公』。又曰:『鳳山東南境,有地曰琅嬌。厥澳通舟楫,山後接崇爻。寬曠兼衍沃,氣勢亦雄驍。茲土百年後,作邑不須燋。近以險阻棄,絕人長蓬蒿。利在曷可絕,番黎若相招。不為民所宅,將為賊所巢;遐荒莫過問,嘯聚藏鴟梟。何如分汛弁,戒備一方遙』。此三詩者,其所陳利弊,又皆與今日相類,則皆前事之師也。且夫制治之方,視乎民而已;民之所趨,不可棄也。沃足以容眾、險足以藏奸,台灣之地大概如此;有類乎蛤仔難者,尚當以漸致之,其事非止於蛤仔難也。然而自昔以來,苟安者眾,焦頭爛額之事,使後人當之,豈所以為民為國哉?
附:泉漳治法論
察由
知難
任役
用恥
械闘
擄禁
抗官拒捕奪犯殺差
親民
重士
治下南獄事論
察由
良醫之視病也,察其由;不去其致病之由,不可以言治也。
泉、漳之民,性極拙而易怒。拙則闇於利害,而無遠圖。易怒,則不可磯也;不可磯則少屈抑,而發之暴矣。
夫民有屈抑則訟之官者,勢也;乃訟之官,而官不能治,曰犯不到案者,悍而不可捕也;捕矣、到案矣,又或賄之,而不持其平也。民以為信矣,官不能捕,吾將自捕之;於是乎有擄禁之事、有私刑拷掠斃命滅屍之事。以為犯罪而官不能治,則雖斃命滅屍無懼也。俄而信矣,斃命滅屍者,可不到案矣,到案而賄以免矣;於是乎群相效尤,寖成風俗。以為吾所屈抑者得紓吾情,雖破產以賄於官無怨。
至其事關乎鄉邑者,則率眾合族,私相侵伐,由是有械闘之事。闘而死傷適均,居間者可和以解也;吾殺彼二人,而彼殺吾三人焉,則必約眾再,曰吾持其平而已。蓋捕犯刑拷以伸屈抑、殺人抵命而持其平者,人心天道之當然也;第官不能,則移其權於民而已。
嗚呼!此擄禁、滅屍、械闘之由也。去其由者為良吏,有治人焉而後可言治法。
治人治法,千古不易之論。今闘習日盛,若不懲艾,其田園荒蕪者不可勝計;則國家之正供他日何所取辦也。民敢於殺,貧而為盜,則行劫殺;若不幸繼以水旱凶荒,則械闘之技即為亂之技,為地方之憂者方大。所望仁人君子,消患於未形,是不徒治闘而已矣。
知難
罪人不得,則上無刑。非刑之難,而政術之難也。夫殺人者抵命,依古為然,童昏而知之也。若夫殺人而無抵命,則是國法不行;天下之大,亂不旋踵矣。
今泉、漳之殺人,皆無抵命者也;械闘而殺者自相抵,非國法之抵之也。擄禁而斃者,上賄其官、中賄其吏胥、下賄其屍親,檢其屍曰:『傷非致命也,撲跌而死也、服毒也』;屍親具供詞,而讞以定,無上控之患。由是,而縣官以命案為利路矣。官不受賄,則緝兇莫獲,先受其累,而民自賂屍親以免;官無緝捕之能,亦樂屍親之不復催也已。不得錢而民冤仍不伸,胥隸皆觖望,故廉吏為難。其或屍親不受賄,則上控於監司;監司批飭牌札屢行,紙墨告疲,而事已畢矣。其甚者則移營召兵,大其號曰「會拿」。文武畢集,直指長驅,風聲所至,鳥獸各散,無辜之人,扶老攜幼,哭聲載塗,軍役既從,鄉村一空,縱火其廬,奪其餘貲,飽其雞黍,而事永畢矣。蓋至「會拿」,而罪人弗得,雖督撫亦知泉、漳之難也,而不知非泉、漳之難也。
官不受賕,胥隸觖望;此病無一處不然。其為官而得民譽者,多受胥隸之謗。民去官遠、胥隸去官近,則必多方以惑其官,陷之為受賕之官然後已;此廉吏可為而不可為也。惟慎簡其人,教之以善;官之親隨左右及吏胥輩有好善而不貪者數人可任以共事,實移風易俗之要圖也。若不得其人,則不若姑受其觖望之謗之為愈已。
任役
昔之緝捕者以健役,今之緝捕者以民壯。健役數人而已,民壯則有數十人之多。夫人至數十,則必以治兵之法處之。故官泉、漳者,不可以不知兵也。夫兵未有不教而可用者,且必自教之而後可用也。教者非必教其技勇而已,教之使知吾之性情律令也。吾之性情如鐵、律令如山,使彼知而信之,如臂之使指。二十人如一人,可以為縣也;四十人如一人,可以為郡也。得民壯四、五十人,可以橫行於泉、漳兩府之間,緝兇無弗得者矣。其法,縣不可過三十,郡不可過五十;過三十、五十,則不能以理,而亦無所用之。夫泉、漳之民至頑也而亦至馴,至悍也而復至拙;激則易變,犯罪則■〈忄隻隻〉然知懼。得一廉公之吏,審機而乘之無敢抗者。馬巷,泉之巖邑也,馮別駕養民壯數十人而其地以甯,其明驗矣。
夫兵不經教,與非其所自教,雖數人之少,名將不能御也。今之紛紛「會拿」者,民壯數十、會營數百,譁然而往、廢然而歸;徒為良民之害,未見其益也。夫兵不畏將者必畏敵,利其財者不闘,此定法也。將無律令,孰知其可畏。有贓物之利,而無死傷之患,彼誠樂之;則且利其鄉民之逃而據其室廬、搜其蓋藏、攫其飲食、占其廚灶、房床,飽食以臥,有來者駭之使走已矣,無足怪者。且夫兵非可輕試者也,今之官兵養其虛鋒而不堪實用者也。若輒試其鋒,而兇人無一獲。既取怨於平民,而復使亂民輩習知其不足畏,則肆行無忌;流寇之患,將在目前,是則可憂已。
惟能任民壯者,有用兵之實而無其名;兵威仍伏而不洩,民壯任役而已。故善籌泉、漳者,必無用「會營」之法。
緝凶不用「會營」,即捕賊而營伍畢出,亦嚇賊使走者也。兵機不欲使敵知,豈今之諠譁而往者可以得賊乎?養民壯則必治兵,治兵之法有妄取民間物者罪無赦。然後民不虞於官,可以得民情;得民情則未有不得賊情者矣。或恐民壯不無惡少所充,養之反貽民害;然岳忠武所收賊兵即為精兵,顧在上者之駕馭如何耳!
用恥
傳者曰:『知恥近乎勇』;又曰:『用人之勇去其怒』。且夫恥生忿、忿生暴者,泉、漳之民也。一轉移其心,可用以為善;惟上有以去其蔽而激之以興耳。夫彼之好勇闘狠、犯不韙而不避者,恥受屈於人,思有以勝之耳。勢屈於人、利奪於人,則內顧若無地自容;其憤不愛生者,且相助以起也,非恥心之所激與?惜乎其所恥者,僅勢與利也。夫勢屈而利被奪者,怯弱於一時而已,而理尚有得伸。若夫殺人犯法,則理屈於人,比其倫於亂民、列其名為兇犯,齒身囚隸,等類捕亡,何獨無恥也!且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人亦殺其兄,與自殺何異?彼以為吾能殺之,其勢有以勝之,而不計其自殺者,固未嘗勝人也。其或爭利而動者,所爭未得,而所費已十倍。朝而闘殺,暮而鳩貲以啗官府;兵役怒而攫之、胥吏坐而飽之、招謠撞騙之徒詐之以去。其得達諸官府而買罪者,猶幸也。素日視一錢如命,一旦受欺、受詐,棄如泥沙而不知愧。嗚呼!何其不悱以怒也。惜無有斥其亂民、呼其兇犯、榜其囚隸、暴其逋亡、標其殺父殺兄、號其受欺受詐,使之瞿然難安、靦然不獲,移其無地自容之心而以恥、以怒於此也。
夫仁人君子之用心,才德出眾之循吏,當此豈遂無術?禁之不可,威之;威之不行,諭之;諭之不止,激之,其俗可變也。是自明其理以先之,善其術多方以啟之,積誠以感之,痛詞以發之,因其所明而通之,犯其所惡以觸之,策家長以開其端,訓生員以行其化;於是乎鄉約以聚其人,讀法以柔其氣。區其治之東西南北,即假徵收之便,每至其鄉,必集其老幼而加勸懲焉,語毋迂而意專於激也。其勸也,其鄉之善也,祠堂則榮其匾額,徵收則薄其陋規;鄉耆則予以賞賚,衿監則隆以禮文。其懲者,其鄉之頑以悍也,褫其祠堂匾以辱之,書其囚隸之姓名榜諸壁,圖其逋亡之狀貌糊諸牆,散而施諸近鄉之墟市,強族之生員則難其科舉。吾恐其鄉之人必恥以怒也;雖然,不盡此也。程子云:『一命之士,苟存心愛物,於人心有所濟』。斯言也,以其存心也。心之苟存,相其宜而處之,無弗得者;心之不存,民烏乎幸!
衣食足而後禮義興;今械闘日甚,民日貧,無所用恥矣。竊謂當察其積惡者,先除其害,使民樂業;民樂業,斯可激、可勸也。
械闘
有積怨深讎而闘者,有因端起釁而闘者。其闘所以不同,治之之法亦異。因端起釁者,其禍淺,治之宜猛,其置之法也必嚴;積怨深讎者,其禍深,治之必緩,其置諸法也宜寬;此其所以異也。
若泉之同安、漳之漳浦,冤家固結,多歷年所。殺父、殺兄之讎,所在多有。甚或刳及數代之祖墳,出其骸鬻諸市,題曰「某人之幾世祖骨出賣」;列諸墟,眾遍觀之。此其不共戴天,非國法所能止也。治之之術,亟之無益,置諸法難以稱情,得一二人而誅,往往不當其罪,而其禍不息。嗚呼!是必積誠相感,涕泣以道,使之瞿然驚、翻然悔、愀然不知涕之何從,而後以善術處之,庶乎可幾也。嗚呼!是非寡德者之所能為也。
若夫因端起釁者,墳田水榖之利爭起於一時,羞忿恨怒之私激成於惡少,非有根蒂甚不可已者,斷之得其平,則冤可釋。倘治之稍緩,則流毒既深,勢難卒解;嚴以處之,則知所忌憚,而其風可熄。此為上者所宜盡心也。
治法在講諭於平日,力遏於將萌。其既成者,痛懲起事之人,而嚴其責於家長。家長者,衿監也。夫惡少之滋事也,一朝之忿,揮拳袒胸,甚或擲石拔刀,倉猝以起者,非家長所及知而止也。至其大闘,則必集眾家廟,鳩貲列械,設廚以飽其徒、放砲以示其威。斯時為家長者一言不諾,其事必格;惟黨援強弱之見有以中其心,而曲徇惡少年之志也,是家長之罪也。嚴其責而不宥,則生監顧惜其私,雖受惡少之迫,而齟齬必多,事勢已殺其大半。昔謝金鑾教諭南靖,南靖民有同姓而闘於城邑者,教諭為之病輟藥、饑不餐、夜不能寐也,悉召生監而諭之。其弱房者稽首悔罪,縛起事者以獻於縣官。強房者不爾也,屢傳不至;察其人方集於公所,飽飯,治器械,放砲示強,砲聲不絕者二日。乃具文書詳革生員二人、講戒飭者七八人;封已具,眾乃相率而叩首遍地,願熄事自罰,備明倫堂砌泮池石闌;乃為延山長戴明經以監之。其弱房早悔罪者,裁聯句褒之,不予罰;而彼亦荷畚鍤以來助也。是豈及賢令之明示其法於眾者哉?居官固當愛秀才;獨械闘一事,嚴其責於秀才者,所以重秀才以為化始也。
論以械闘宜嚴其責於秀才,今鄉僻處文風日衰,有千百丁男而無一秀才者矣。又,同姓而分強弱房,秀才若系弱房亦不敢預強房之事。其所謂家長者,良善則不足以制惡子弟,奸黠則樂以生事而得財。治闘者,似當先治其家長。良善者尊其權,奸黠者懲其習。有啟釁者使之鳴於官,惡少不受制者亦許家長自首;不告官、不自首而輕為闘者,重其責,庶幾家長可用也。又,有社無家長,各自為闘。如廿七都蔡坂一社,沈、蔡二姓聯鄉相闘,殺人發塚,至今八、九年不息。問其何樂於闘,則苦而非樂也;問其何不息事,則無家長也;問其何不推一家長以主其事,則衙役需賄、人命需賄,控案未結,家產已盡於闘,無財可辦其事,亦無人敢預其事也。闘似於此,治闘者又當通其變矣!
昔日之闘,會社猶少,今各處無不會社;凡此社有闘,同會者必出械助之,因而牽連愈多。
或有惡少好闘,聞同姓有闘,或出械助之;甚有起事之人欲息事而助闘者不肯息,此宜預為嚴禁。凡出械助闘者,死不得索債、索賄,此風庶或可變。又有延慣作盜賊者,以助闘名為請焉,尤當痛懲。
泉民之闘以鄉闘,漳民之闘則以姓闘。以鄉闘者,如兩鄉相闘,地畫東西;近於東者助東,近於西者助西,其牽引嘗至數十鄉。以姓闘者,如兩姓相闘,遠鄉之同姓者必受累;受累則亦各自為闘,其牽引亦能至數十鄉。若漳浦之紅白旗會,則近似泉民。究之以鄉闘者,必大族為之首;以姓闘者,必大姓為之首。則治大族、大姓,宜加意焉。
擄禁
有擄禁而行勒贖者,有擄禁而快仇讎者,有擄禁而施劫制之術者。勒贖者要其財,仇讎者修其怨,劫制者求其所爭者。
勒贖者強盜所為,偵其人之子弟於塗,要而執之。其甚者深夜夥眾,明火持械,斬門入其家,擄其人以去;後一、二日有來者報其家曰:『擄汝子者,吾識其處矣;得金若干可贖。必某人者親齎以往,則可也;非某人,金雖具,不贖』。某人者,邑之忠厚長者,富其身家者也;素不與惡類交,怖不願往。其家不獲已,號呼哭泣頓首於其庭,邀以往;謹齎金如數,果贖以歸。倘遲一、二日,則報者復至,已截其子之一指,以示急矣;再遲一、二日,則又截其一指矣。金不具,必急變產。某人不來,必急求之,而某人者烏能坐視其死而不救也;迨其既歸,豈不欲控之官哉?控之官,則必援某人,官不能捕盜,而究某人必亟也;盜未獲,而忠厚長者之家已破矣。如是者,漳州為多,贓皆千計;善良冤抑,盜賊橫行。為真勒贖者,官皆不之知,則以民之不控也。
若夫以擄禁勒贖控者,多出於仇讎之家。二姓忿爭,素有嫌隙,則互相擄掠;無賴者因以為利,或擄其財、或擄其人矣。擄其人以困辱之,亦勒其財以贖焉。贓則無多,志在辱之,以快仇讎而已。若是者泉州為多,安溪尤甚。惟入於無賴者之手,則與劫盜無異。安溪赤嶺以擄搶勒贖而致富者數家,林員、林茂輩是也。此輩控案以百數十計,而縣官不能治;赤嶺道梗不通者,五六年於茲矣。近村赴縣邑者,皆倍道出他塗以往,則以員、茂輩之不獲也。此初起於仇仇,而終成於勒贖者也。
至其墳田、樹木之爭訟於官而不到案,逋租負債之人恃其強而不肯還,則擄其人而私加拷掠焉;是為行劫制之法者,雖紳士富民之家,亦恆為之。其法率多斃命;然亦互相擄以為報也。久之,則成為仇仇之事矣。擄禁之患,此為最初;治之者宜首嚴焉。當切諭之曰:『墳田、樹木之強爭,逋租、欠債之不還,罪名之小者也;擄禁私刑,罪名之大者也;斃命,則尤大者也。汝欲治其人之小罪,而自處於大罪,則所屈者終不得伸,官將舍彼之罪而治汝,至不利也。汝之為此者,以控官而不到案事不伸理耳;汝既能擄而執之,不如即送之官,付諸差役,官當為汝治之。則汝無擄禁之罪名而事獲理,利莫大焉』;民無不願從者也。然必速為斷之,而持其平。若徒付諸班館,以為胥役之飽,久而不治,則民仍不如執而私刑之為愈。
治法劫制者最易,亦當最先;仇讎者為稍難;勒贖者害最大,而治之最難,且以民之多不控也。嗚呼!安得仁人君子,專其心於為民,而治及不控之案哉!明其政刑,則三者皆不治而自熄。
邇日械闘蔓延,起於擄禁者極多;則無賴輩藉端之為害也。假如陳姓與王姓闘,則陳之惡子弟遇王姓者無不擄也。無論隔鄉、隔縣之王,第曰:『汝姓與吾姓有仇,吾不汝貸也』!而王之惡子弟,其擄陳姓者亦然;彼亦明知所擄劫者非其罪,意在利其財耳。又有他姓之惡子弟,藉端助陳、助王而遇人即擄者;又有兩姓之人,欲闘未闘,而旁人即截途擄劫以迫之使闘者。惡黨日滋,良民困抑。治闘者誠明示禁戒,取藉端生事之人治其罪,無患於闘之蔓延矣。
勒贖不控,闘死人命近亦多不控;非不控也,貧且破產無復可為控之資也。官府不急治其闘,俄而死者日多,控亦無益也。其有力能控者,復不控真兇,而控其富而懦者以圖利;遂使殺人者可以免罪,而善良蒙冤。則殺人者愈敢於殺人,而控亦無解於闘矣。嗚呼!富民之財飽於差役之橐,而貧民闘死者或停棺不葬,以庶幾官長之或來看驗;而官長不得其情,且詫為刁悍之極,而足不願履其地也。
吁!可憐已!大族惡棍截途搶劫小姓,小姓貧人不得不出外謀食,懼攖其怒亦無敢控者。
抗官拒捕奪犯殺差
抗官、拒捕、奪犯、殺差者,泉、漳之民有其具也,而絕無其心。絕無其心,則絕無其事也;而間或有之者,何哉?是有故焉。
官之不能持平也,民習之矣,無敢怒者;官之受賕也,民尤習之矣,非特無敢怒者,且朝犯罪名、暮已鳩金以俟也。官之下鄉也,曰民壯、曰胥吏、曰差役、曰皂隸、曰跟隨、曰轎夫,統計其數多則百餘人,少亦不下七、八十人。飲食起居,取給於民;既行,則悉奪其供具財物,民非敢惜也。然惟官不受賕而志在緝兇,則縲繫其人,胥隸肆其劫奪焉無怨。官既受其賕,則必脫其罪,雖餘贓未完,不得復繫其人與肆其劫奪。苟有然者,其變立作。攖此禍者有兩人焉:貪而無厭、暴而不可已者,其一也;鄙而拙、暗而腐者,又其一也。貪暴者禍由於一己,鄙賤者禍成於下人;舍此二者,雖污吏無患於泉、漳之民也。
蓋天下雖不法之事,亦必有情理焉。強盜棄情理,且無以成其為強盜;而況官乎?出乎情理之外與人以痛心,則將無所不至矣。烏喙,殺人者也;乃明知其烏喙也,而食之以死,曰:『是喙之罪也』!豈理也哉?
朝犯罪名、暮能鳩金以俟,此乾隆、嘉慶間之民也。今小忿輒闘,無賴者樂以此為利,而善良者屢破產傾家。富民移居城市,亦不免凶身指使之控。土瘠民貧,因有鳩金不能集而闘因以不能息者矣。父母斯民者,奈何惑左右之言而聽赤子之自相殘傷也!
親民
縣令,親民之官也;知所以親之,可以為令矣。故其視民也,常如家人婦子然。一日不相見,則虞其寒暄饑飽之失時也,出入起居之不謹也;醜夷則慮其有爭,職業則憂其或曠也。而亦使民之視吾縣令,常如父母家長然。一日出遊,則必審其行蹤之所之也,慮其步履之失提攜也。興一役慮其為長者憂者,遇一難懼其為長者戚也。歲時伏臘,得飲食美味,而不及父母、家長而咨嗟也。嗚呼!是可以為縣令也已。
今之為令者,徵收、緝捕必親下鄉,非事之常者。然欲親之,固不待徵收、緝捕,猶必時履其地也。宣聖諭、講鄉約,區其治之東西南北,以時歷焉。輕騎減從,一食一簞、茶爐酒榼,所至召父老與語,道疾苦;為耕者課農桑,為讀者正句讀,近村之衿耆皆附以至:無官府期會之勞,而有家人婦子之樂。則其鄉風之淳澆、生理之豐嗇、子弟之賢不肖,皆在吾意中;而其肫然之仁、藹然之意,樂其所樂、憂其所憂者,民悅之,日忘其為官也。家庭幃闥之私,有來告者乎;況其鼠牙雀角不待詞訟而消者,日不知凡幾輩矣。有令如是,吾慮其械闘者無暇於械闘,擄禁者無因而擄禁,仇讎者日忘其仇讎,無大獄也。一有緝捕,彼與吾素相狎者,老老幼幼不吾避也;因而求之尚何有民壯之足需者乎!昔程伯子為晉城令,三年而民無闘死。秩滿,代且至,吏夜叩門稱有殺人者;伯子曰:『吾邑安有此?誠有之,必某村某人也』。問之,果然,眾詫其故;曰:『吾嘗疑此人惡少之弗革者也』。嗟夫!是可為親民者法矣。
今之為令者,其視民也,如魚肉;而民之視令也,如虎狼。凡有下鄉,皆為得錢而來;不得錢,不知有百姓也。人之親魚肉也,為欲食之也;而其畏虎狼也,畏其食之也。嗚呼!安有虎狼而可與人親,安有人而與虎狼親者哉?其避之惟恐不速也!固也,上下睽乖,縣如無官之縣、民如無官之民,自相爭、自相擄、自相刑、自相殺。一至其鄉,則壯役數十以臨之;一家犯罪,合鄉走匿。是尚可以為治乎?
古大學之文曰:『在親民』;其意可師也!
至難治者,泉、漳之民;而至易治者,亦泉、漳之民。何也?畏官長者。論之二篇,言「任役」宜養民壯;若得廉公之吏與民相親,亦無用於民壯矣。今民之闘爭紛亂,莫可調停者,惟官長可以調停之。其好闘者,亦壓於官長而不敢復作。其調停後復者,必門子、吏役受賄,官強制於民而不得其平故也。然其調停後復闘者,仍非官無以調停之;則亦曰廉且公而已矣。去歲過北溪,親見林、蔡兩姓闘死已四十餘命而事未息;問其故,則無不悔闘之禍,而莫能收闘之局。
田連阡陌,坐化草萊,貧不能支者散之四方。其人命或控或不控,欲兩下私和,則恐官據所控者以責其罪也。其闘死者,欲索賄,賄不滿其願,則恐我與彼和,而助闘者復擄掠勒贖,則和終不成也;是非官不能調停之也,亦曰廉且公而已矣。廉則公、公則明,親隨左右者不能欺矣。官不負民,民歌功感德之不暇,亦烏忍負官哉?竊計泉、漳之民無一縣不闘,無一歲不闘;負民,民歌功感德之不暇,亦烏忍負官哉?竊計泉、漳之民無一縣不闘,無一歲不闘;一縣之中,每歲闘死者即不過百,亦以數十計;惟不控,則官不知耳。昔于公治獄平反,信其後之必昌。誠能使一縣不闘、不擄掠,則每歲免於死者百十人;一任之縣令可救數百人,一任之府道可救數千人,萬代公侯何不可操券而取也。聞泉、漳之民,有闘者泉民嘗詐稱官長,夜入某家以擄人;詐稱官長而可夜入人家,亦足見民之畏官長而非不可治者矣。
重士
械闘之當治秀才也,予既得而詳之矣。外此,則當知重士之法。蓋是非不明,則國無政;士失其所趨,則教化無由以興。政教不施,雖長治久安之世將日以壞,而況於治泉、漳者乎!
今泉、漳之俗,凡有控案必列生員;曰:『某某搶奪殺人,而生員喝令也』;『某某擄禁勒贖,而生員主謀也』。且族■〈尚阝〉相傾,則必盡錄其鄉、其族之衿監;雖深居閉門、不諳世事者,皆所不免。甚有其人已死於一、二年之前,而控者不知,猶列其名姓者。蓋僅告兇人,則明知兇之不緝。控生員,則傳之而至,可以困辱之;傳之而不至,可以革其衣頂。由是,兇頑者有罪而逍遙、懦弱者無辜而受譴,泉、漳之士,始以讀書為患矣!
此風之成,實由於縣官。何也?搶奪殺人,擄禁勒贖,諸如此類者,亂民之行;其不干生員,官亦知之矣。而其搆訟既成,禍在鄉族,則會眾斂錢,飽官吏以全無罪之身家者,實賴之於生員也。夫民之告狀也,明知兇之不緝,則必伸其冤,志在傾其貲耳;官欲受賕,民亦欲受賕以息也。官之待告狀也,非必理其獄,志在收其財耳;明知民之可賄以休,而己亦得賄以休也。賄之所集,必賴秀才,此俗之所以必控秀才;而縣官久因之以為利。悚秀才以主謀之名,陰受其斂錢之益,而卒未嘗治其主謀者,縣官之長技也。其鳩貲不豐,來之不順;抑損其價,拖欠其餘:則以為把持爭執、於中取利,是秀才之劣也;將實以主謀之罪,與為讎矣。而秀才遂真有把持爭執者、真有於中取利者。嗟夫!以是日驅秀才於不善,秀才何趨焉?
今國家急泉、漳之治法,列憲以廑諸懷;方將施教以破其愚頑,而轉移其風俗。教之所施,舍生員何由始哉!故治泉、漳之獄,惟徑告生員者,移學取而究之。其他凡有指其主謀、稱其喝令者,直斥其誣,概置不問;牽連者,立責之。所以重秀才者,是非明,而教可因以起也。或者曰:『天下豈盡贓吏哉!生監身為家長,責固難辭;使牽累其間,而後有所驚懼,可賴以緝兇、可賴以喻眾。使秀才脫然局外也,子烏得以施其教哉』!嗟夫!官之緝兇、喻眾,固自有術;豈賴秀才哉!彼秀才烏能緝兇,亂民將讎之矣。上無有始其教者,秀才烏能喻眾?且官欲警懼秀才,豈有難哉?宣聖諭、講鄉約,傳喚一不到,革之有餘矣。到而日與相接,可藉以宣教條、察善惡;於其奉行之勤怠,辨其優劣以勸懲之。則一罰、一懲,皆所以重之也。不此之務,而欲以不明之是非,劫制秀才,謂可行教哉?
士習之陋,莫甚於今日。一做秀才,即有開賭局、交衙蠹以自肥於內而樹威於外者!若其守己安分不能使人畏,人亦不重之。故欲秀才之不謀非分者,難也。
嗚呼!士為四民之首,而其行或反污於鄉愚所積,豈一朝一夕之故哉!且初進之秀才,學官或待之如奴隸;至有囚之學宮以勒取厚贄者。秀才而有志於善,則已;秀才而無志於善,他日出身加民,必相效為搏噬之行。其居於鄉者,亦必強而忮弱,而求偎鄙狼籍。上之人視而惡之,曰:『士不足重也』;而不知士之漸染然也。變民風,自士始;變士風,自倡率於士者始。父母、師保,其任維均,正德厚生,厥功並溥。願與斯民禱祝而求之!龍溪林廣邁附識。
治下南獄事論
凡泉民械闘,先期必有鄉之桀惡能把持其眾者,按戶派銀、派丁。銀以資食用、丁以助攻闘。其家無壯丁及有壯丁而不任闘者,必加派之銀。及闘,則刀鐮、棒銃之具,悉陳兩地。殺傷若相當,斃則各斂其屍;或生擒其人以去,割斮焚燒,瘞之坑、棄之水,屍滅不可獲。甚者,男婦過其境則污之、戕之,或縶之使贖。然往往不以聞之官,以官不足治其獄也。
其訟於官者,率鄉之奸宄與訟師;比比舍兇手而羅織富者無得脫。令乃集民壯、鄉勇、徒役共數百人或百餘人,若出師狀,馳詣其鄉捕捉;尚恐不勝,則以兵從。而民先盡室遠遁,空其廬。令與兵役至,索人不得,則焚其廬舍、殃其雞犬,魚爛而未已。於是健役與鄉之奸宄數人為之居間關說,使必納賄以解。其富而無辜者懼禍,不得已諾之;然亦斂錢於合族乃集。既成言,官吏、健役等往斂而納諸上;健役又必與居間者俱,同喝蹂踐,民毒痛焉。健役以次收囊橐,自營將、縣宰以逮閽人、傔從、胥役、廝養、輿皂之徒咸中飽,然後獄事頗釋。其所斃之家,則鄉人自以賂箝之。其殺人之犯,則賂無賴者代死,謂之「頂兇」,而正兇率不出。然其事,往往即健役等為之謀主。苟有所乾沒頂兇之錢,或不時給、給或不足,則代死者招解抵省,翻供不肯承;又或訟師及族之莠民谿壑不盈,則踰數年或十餘年又唆使奔控於京師焉。天子遣大臣,獄乃息。
論曰:昔淮南王安言越人好攻擊,固其當然;則閩之械闘,自漢以來然矣,豈非郢與餘善等階之厲哉。細虞搆釁,攻殺無已,禍連子孫、殃及鄉閭,踰百年不能解,其意似近於公羊春秋之百世復讎;而用之不得其義以至此也!往吾弱冠時抵泉,嘗目擊之。後有用趙廣漢之術者,收其桀黠,誘其貨財,民倒懸久,姑聽命焉,竟得休息者二十年。今又蠢動,不可遏禦,月或闘者數起矣。然其鄉未嘗無善士良民,知畏法循理;所以滋難賈禍以裹脅其眾者,不過桀惡數人為之渠帥耳。又有一、二奸宄舞其間與悍役比,如虎而翼,鉤結以漁利、簸弄以餌官曰:泉之民頑而吝,獨械闘可威劫而貨弋也。官諮之舊尹及同寮,則皆曰:『彼土風氣固然。且大邑廉俸僅千金,歲費當數萬緡,郡伯之陋規、幕賓之脩脯、驛傳之供億、賊囚之解送,其用至浩繁,計安所出?非資賄於民不可!資賄於民,則莫械闘若也』。故蒞茲土者,上下內外,囂然惟賄之是圖。官所置民社鄉勇,大抵皆市井諸惡少,與悍役日出詗伺民間,一聞某鄉械闘,則鼓掌相慶;否則,疾首蹙頞,若不可終日。嗚呼!宗族鄉黨,古者所以教之保息聯比、睦姻任卹,以厚風俗者也;而讎殺相尋,至於此極,豈其民獨無人心,皆利災而樂禍者哉?毋亦教化之久不行故也!患已熾矣,而令長又從而魚肉之;縱其爪牙,四出攫噬,民殺人而官放火,是官自為寇,而民與為讎也。凍餒其父母、離散其妻子昆弟、系累其宗族親戚,水益深、火益熱,不糜爛其民不止。嗚呼!為民父母者,奚忍而致此毒耶!然而官則告於大吏及人人曰:『百姓誠刁悍!雖孔、孟復生,莫能教化也』。嗚呼!民果頑囂不可教化也?吾聞往數十年,有史必大者令晉江,一芥不取,每食不過蔬菜;以峻法束吏、以誠求察民,行之二年,庭無訟牘。泉人至今思之,是豈易民而理者耶。今即不能遽興教化,顧有簡易之法在:曰:但令治獄毋納賄、捕人毋用兵役而已。凡四鄉械闘,必有期會,非需數日不辦;令長能於未發之先,稍察萌芽,登即單車詣鄉,諭散,理其曲直而禁約焉:善之善者也。其闘已成者,令亦單車詣鄉,隨從一、二人外,一切胥役、民壯、鄉勇屏不用;呼其父老與其紳衿,明告之曰:『殺人者死,國法也;令不得私且枉。鄉有惡子不除,國之賊、亦若之殃也。吾來為若治大獄,錙毫無所取,誓不令一役擾若民;若執倡闘及殺人者以獻,餘皆安堵如故,無所問。其非正兇而賂以代者,遣之。若不聽吾言,設易一惏且酷者至,將大不利於若;玉石俱焚,若何幸焉!且若犯國法,而亡命不出,是罪再不赦也。聖天子在上、賢大吏在下,豈其為一人而法不伸於天下;若何愚也』!民怵於禍、困於財,若墜塗炭久矣;一旦見良有司之來若此,人人得所依倚。如是則比屋安居,焉用逃竄、焉敢不用命?何犯不可得、何獄不可解?雖然,此其道又在乎豫信。豫信之道奈何?曰:令長始下車,毋受吏賂、毋誅民財;束僕從、胥役嚴,治民事勤、決詞訟敏。居是邦也,遠邪佞、親正直;暇則循行郊野,與其父兄子弟詢疾苦、勸仁讓,相親猶一家、相視猶一體:民之信之也豫。於是又擇其鄉之齒長而端愨者,立族正及副二人,如古三老、嗇夫。凡鄉有不便於民及訟事,族人以告族正;小事族正判其曲直而罷,大事族正自詣縣告或率其人俱至,以俟令長聽斷。令長有所問,以片紙召族正,亦如之。其人至,則公正廉明以鞫之、忠信慈惠以察之,不煩言而獄已解矣。行之一、二年,民可無訟;令長即有緩急,民且爭相資助,如三輔之輸租於兒寬、山陰之送錢於劉寵,何貧乏虧空之患之有?舍此不務,而以餓豺苛虎為長技,轉相仿效;罪浮於盜賊,孽遺於子孫。然而村村殘破、戶戶顛連,弱者轉之溝壑、壯者驅之萑苻。吾恐喪軀隕世,降一夫之禍細;而交讎激亂,釀一方之禍鉅也!
·蠡測彙鈔鄧傳安·
台灣番社紀略
水沙連紀程
禱海神息浪通舟文
牒台灣府城隍文
·台灣番社紀略
台灣四面皆海,而大山亙其南北。山以西民番雜處,山以東有番無民。番之所聚處曰社,於東西之間,分疆畫界。界內番或在平地、或在近山,皆熟番也;界外番或歸化、或未歸,皆生番也。幸沾皇化,維有歷年;地益闢、民益集、番益馴。猶恐番黎有不得輸之情,爰設南、北路理番兩同知以撫之。
北路熟番可紀者,嘉義共十三社、彰化共三十二社、淡水共三十六社。每社有通事、土目,約束其眾;廢置皆由同知。此外,歸化生番,嘉義則內優六社及阿里山八社,而崇爻八社亦附阿里山輸餉;彰化則水沙連二十四社。其淡水之蛤仔難,向在界外。今入版圖,改稱噶瑪蘭,設官吏如淡水廳;通判即兼理番,不隸北路同知矣。內優通事尚由官置,餘如土司之世襲。阿里山之副通事、水沙連之社丁首,皆治贌社輸餉事宜。聞南路之卑南覓,亦有官置社丁首。夫贌社,即民番互市也。所謂歸化,特輸餉耳;而不薙髮、不衣冠,依然狉狉榛榛,間或掩殺熟番而有司不能治,為之太息!安得如噶瑪蘭之改土為流乎?
南路理台、鳳兩縣番,載在府志者,台灣祗三社,皆平地番;鳳山熟番亦祗六社,餘皆歸化生番。以余所聞,惟山豬毛四社、傀儡山二十七社,實與鳳山相接;琅嬌一十八社,山行須歷生番界,水行則由下淡水,小舟可通,而沙馬磯頭為其盡處。故由鳳山往者,皆取水洋之捷。若卑南覓七十二社,則西南值鳳山、北接崇爻,又在嘉義山後。府志紀其大概,故繫於鳳山下耳。今山豬毛已在界內,民番雜處,有都司駐焉。瑯嬌與沙馬磯頭,皆見於藍鹿洲「東征集」。瑯嬌當日已稱樂郊,不忍棄諸界外;今益繁盛,民雜閩、粵,番甫歸化有司,俱得通文告,不比傀儡山之有番無民者矣。鹿洲曾為元戎檄卑南覓大土官文結,令搜山擒賊,賞以帽靴、補服、衣袍等件;是生番中未嘗無衣冠文物。今其女土官寶珠盛飾如中華貴家,治事有法;或奉官長文書,遵行惟謹。聞其先,本逃難漢人,踞地為長,能以漢法變番俗;子孫並凜祖訓,不殺人、不抗官。然則雖在界外,又何殊內地乎?
由卑南覓而崇爻,其北為秀孤鸞、又北為奇崍、又北為蘇澳,已是海島盡處;迆西,乃達於噶瑪蘭。自噶瑪蘭既開,人跡罕到之處始知其名,宜前此無及之者。獨怪巴荖遠、獅頭、獅尾,至今尚未歸化,而府志附於彰化番社之末。其猴猴、歪仔歪、巴荖鬱、新仔羅罕、奇立再丹、抵美簡、抵美、踏踏、新仔罕、又毛搭吝(即南搭吝)、珍汝女簡(即珍珠美簡)、女老(即里荖)、奇武律(即奇武荖)、勿罕勿罕(即武罕)、毛老甫淵(即貓里府煙)、奇立爰(即奇立板)、抵羨福(即抵美福)、哆朥美仔遠(即哆囉美遠)、屏仔貓力(即珍仔滿力)、擺里(即擺釐)、奇班宇難(即奇蘭武蘭)、打那軒(即打那岸),凡二十二社,今皆在噶瑪蘭界內,當日並未歸化;何以府志載在淡水番社中?彰化萬斗六、阿裏史二社俱設立通事,而府志不載。恐生、熟番揉雜似此者尚多,非親歷不能核實也。
我國家車書一統,聲教無外,不宜於一島中判華、夷。溯台灣初平時,僅有鳳、台、諸三縣;已而於半線置彰化縣矣,又於竹塹置淡水廳矣,今又於艋舺、三貂之東南增噶瑪蘭廳矣。誠如鹿洲所謂:『氣運將開,非人力所能遏抑者』。分界禁墾,前人權宜於一時;究竟舊日疆界,無不踰越,所當變而通之。以番和番,為柔服伐貳、內外合一根本。
郁滄浪「稗海紀遊」云:『有賴科者,欲通山東土番,與七人為侶,晝伏夜行,從野番中越度萬山,竟達東面。東番導遊各社,禾忝芃芃,比戶殷富;謂「苦野番間隔,不得與山西通,欲約西番夾擊之」。又曰:「寄語長官,若能以兵相助,則山東萬人鑿山通道,東西一家,共輸貢賦,為天朝民矣一』。考賴科之名,亦見於「東征集」;是大雞籠通事,曾招崇爻八社嚮化者。所謂野番,似指淡水山後;未知所稱土番,即崇爻、抑尚在崇爻以北?姑存之,以備一說。
·水沙連紀程
水沙連歸化生番共二十四社,在彰化縣界外;非與生番互市之社丁不能至,而越界私墾有厲禁焉。嘉慶二十年,今淡水司馬吳樸庵性誠知縣事,因奉檄往逐占墾埔裏社之漢民,作詩以紀其事。越七年,而余來為北路理番同知,讀樸庵詩而嘉歎之。適又有熟番潛入者,當事廑涓涓不絕之慮,疊檄申禁。余念非親往不能察實,況佳山水之得自傳聞何如目睹,豈憚險遠而不一行。顧深入異域,未可無衛,於是先次廣盛莊,令眾社丁屬徒百人,益以屯丁四十人;田頭社生番亦率眾來迓,願為先導。乃韔弓、箙矢、執戈、揚盾以往。
過油車坑口,路陡而狹,擎兜上下,如挽如縋。又沿溪行數百里,登雞胸嶺。從嶺上望社仔舊社,蓋二十四社之最近者;既被漢民占墾,生番不能禦,俱遷往山內矣。水裏社土目,亦率眾迓於嶺上。過土地公案五里,皆密樹;過牛朥澤五里,皆脩竹;陰翳並不見日。然樹林有濕氣侵人,未若竹林之瀟灑可愛。此入山之最奧處,海外所未見也。過滿丹嶺至田頭社,由奧得曠,心目頓開。兩社番男婦跪迓道旁,裝束不名一狀;見官長皆欣然喜,因留宿焉。時當秋暮,山氣夕佳;社丁指點,兩山相向形似龜蛇,延佇久之。
次早,過水裏社,望見日月潭中之珠仔山;藍鹿洲「東征集」所紀之水沙連即此。因番未艤舟,留俟回輿暢遊。過貓蘭及審轆,昔為生番兩社;自被占墾,番徙社虛,漢民既逐,鞠為茂草。由審轆而東,穿林下坡,行坑中,兩山聳峙,夾以巨石;溪流湍急,淺處可厲,深處不可涉。登山伐木,推而下之,頃刻成梁;如左氏傳之除道梁溠者,以人眾易為力耳。亦有不可樑處,仍擎兜渡水,縱橫灣轉,更險於油車坑。險盡而夷、奧盡而曠,遙見埔裏社,一望皆平原;此界外之最曠處也。埔裏社番及招來諸熟番皆跪迓於路,即延館於覆鼎金山下之番藔。山之高不三丈,登而眺遠,四望如一;乃知二十里平曠中惟埔裏一社,餘社俱依山。草萊若闢,可得良田千頃。生番不能深耕,薄殖薄收,已有餘糧;即招來之熟番,亦不能如漢人之盡地力。今熟番聚居山下者二十餘家,猶藉當日民人占築之土圍以為蔽,誅茅為屋,器具粗備;官長隨從多人,皆免露處。生番既供薪米,並以牛豕犒眾。聞椎牛屠豕聲,不啻於京斯依之蹌蹌濟濟矣。
明日,以熟番為引導,履勘田原。新墾地不及三十里,尚未成田;舊墾田十倍於此,早已荒蕪。此地東通秀孤鸞,南連阿里山,北連未歸化之沙里興,為全台適中之地;而平曠膏腴,彷彿內地莆田一縣,真天地自然之美利;惜其越在界外也。民人生齒日繁,番黎生齒日耗,不知何故?余經過處,已見三社為墟,疑他處亦有似此者。過埔裏社,見其番居寥落,不及十室;詢知自被漢民擾害後,社益衰、人益少。鄰近眉裏、致霧、安里萬三社皆強,常與嗜殺之沙里興往來,其情叵測;偪處者,實惴惴焉。番性貴貨易士,何所愛於曠士而不招熟番以自衛耶?余既知以番招番之由,仍召四社土目,詰以曠地之可開與否。音須重譯以通,而社丁及熟番之能生番語者榖懷私見,互有是非;及求得能漢語之生番為通事,乃悉其實。蓋眉裏諸社之不願開,藉口於社仔社之因招墾而亡;其理甚正。埔裏社之孤立自危,不但汲汲招墾,即薙髮為熟番亦所心願,其情可憫矣。且此次越入之熟番,實緣生番招來,異乎當日漢民之強占者。特以開墾不利於社丁,未免譸張其詞,以聞於上。當事慮有奸民混入其中,漸次藏垢納汙,不得不察實申禁耳。余所見已異乎所聞,並逆料熟番之開墾,將來必無成功,不必如往歲實力驅逐;惟諭令具狀,俟歲事既畢各還本社,可以安番眾而復土。官何多求焉!
遂於明日回輿為水裏社之遊。是歲,道光三年也。
·禱海神息浪通舟文
維道光八年、歲次戊子,孟秋月己亥朔、越十有一日己酉,某某等謹以少牢清酌庶羞之奠,敬禱於敕封護國庇民、妙靈昭應、宏仁普濟、福佑群生、誠感咸孚、顯神贊順、垂慈篤佑天后暨海上諸神之靈曰:
惟旁淺中深之鹿耳門,實聯海東島嶼之七鯤身;藉咽喉以為呼吸,引此往彼來之楫若雲屯。通塞所關甚鉅,呵護全賴明神。
當夏令震驚百里,似猊吼與雷喧。濤怒不因風激,天朗不睹侵氛。但聞大聲吹地,已知高浪排天。
顧自昔之轟鍧不匝月,惟去歲之澎湃兼五旬;經有司陳詞以祭告,漸轉危境為安瀾。不謂今茲之海湧更久,聞者並膽戰而心酸。貿遷之商賈輻輳,待濟之行旅紛紜;終日顛簸於巨浪,竟夕不帖夫驚魂。或歸柩之冒險,或眷屬之單寒,冀早達彼岸為幸,誰堪此狼狽之盤桓!望外洋之飄風俱利,悵水激沙湧之限以籬藩!間值淺擱而舟漏,登岸求生之成群;詎舴艋不堪觸浪,老幼載胥以沉淪!
嗚呼!生民何罪?丁此艱辛,伐檀有誅,諷刺素餐。如果官史不職,祈神靈加殃於其人;儻物怪憑依為厲,宜蕩掃以現乾坤;儻及溺猶能為鬼,亟招巫陽以釋煩冤!勿任沴氣之難散,累及無辜之蚩氓。
用是吉蠲虔禱,同肅韠紳;伏願昭假在上,鑑茲愚忱!息波濤之洶湧,俾口門之深寬;舳艫相接乎台島,久客得歸夫故園;文報無不迅速,海外永慶長春。尚饗!
·牒台灣府城隍文
伏以鬼有所歸,乃不為厲。中元郊外設祭,載在國家祀典,所以妥無主之遊魂。惟城隍尊神,實蒞其事。台郡人民,半自內地冒險而來,進出以鹿耳口為門戶。船隻或阻淺、阻風,不得徑出、徑入,間值滔天巨浸,人力難施,往往失事,其險倍於外洋。如今春領餉弁兵及秋初遊客、棺柩、眷屬載胥及溺,得生者少,遠近傷心;諒亦蒙神憐憫!顧故土之思,人鬼同情。冒險不得其死,死而有知,眷顧依違,豈肯戀戀海外?近日海吼異於前時,焉知非遊魂為厲?往禱設醮,已罄有司之忱。仰惟威靈公爵秩尊顯,如一路之福星。海島商民內渡,必官給照乃行;想幽明事同一體,為此牒呈神鑑。伏冀俯念無主遊魂,陷於險遠,思歸不得,默賜引導,護還故鄉;得享族類煙祀,不淹滯於寂寞荒埔,俾海外長慶安瀾,實千里無疆之福!
道光八年七月十五日。
·內自訟齋文集周凱·
記台灣張丙之亂
·記台灣張丙之亂
台灣一郡,四縣、五廳;其地在東海中。西向迆而長,南盡鳳山,北盡淡水;新闢噶瑪蘭,由北而東,處台灣之背。澎湖一廳,又孤懸不相屬,處台、廈之中。控台灣者,莫廈門若也。其民,閩之泉漳二郡、粵之近海者往焉。閩人佔瀕海平曠地;粵居近山,誘得番人地闢之。故粵富而狡,閩強而悍。其村落,閩曰閩社,粵曰粵莊。閩呼粵人為「客」,分氣類積不相能,動輒聚眾持械鬥。平居亦有閩、粵錯處者,鬥則各依其類。閩、粵鬥則泉、漳合,泉、漳鬥則粵即伺勝敗以乘其後。民情,浮而易動。自康熙二十二年入版圖,於今已百五十餘年矣;亂者凡一十有五,皆閩人也。大如朱一貴(康熙六十年)、林爽文(乾隆五十一年)、蔡牽(嘉慶一十五年)等,俱請大兵剿之;小如吳球(康熙三十五年)、劉卻(康熙四十年)、林武(雍正第九年)、吳福生(雍正一十年)、黃教(乾隆三十五年)、陳周全、陳光愛(乾隆六十年)、廖卦、楊肇(嘉慶第二年)、汪降(嘉慶第三年)、陳錫宗(嘉慶第五年)、許北(嘉慶十五年)、楊良斌(道光第四年)、黃斗奶(道光第六年)等,或以本省兵、或以台灣鎮標兵平之。或數年、或十數年,輒一見焉。若自相殘殺,則間歲有也。其地饒而產谷,全省倚為倉儲。而內地群不逞之徒,又趨之為盜賊藪,荒則從而滋事。
道光十二年冬,張丙倡亂嘉義。十月朔,戕知縣;越日,戕知府。圍嘉義城,困總兵匝月,破鹽水港,劫軍火器械於曾文溪,彰化黃城陷斗六門:是為北路賊。鳳山許成、台灣林海攻鳳山,奪羅漢門,應張丙;為南路賊。而鳳山粵莊奸民李受又乘間假「義民旗」,災殺閩莊、阿里港七十餘處。凡三閱月,而事平。
於時興泉永道周凱駐廈門。十月九日聞警,馳報巡撫魏公元烺。魏公方權總督,就近調署漳州府托渾布任台灣府事;飛檄陸提督馬公濟勝率兵二千名渡廈門,金門鎮總兵官竇公振彪率兵一千三百名渡蚶江,副將謝朝恩率兵一千二百名渡五虎,分道平賊;按察使鳳來來廈門策應。十一月二十八日,總督程公祖洛自浙江馳抵廈門督辦,尋東渡;明年正月,欽差將軍瑚公松額由廈門渡。事既大定,署台灣道平慶被議;七月,檄調凱權台灣道事。任百有九日,搜捕餘孽,親鞫犯供,與前後傳聞異詞;因訪求顛末,稽之章奏案牘,而次其事。
張丙者,其先,漳之南靖人。居嘉義,三世為店仔口魚牙(古互字)。素無賴,好結納亡命,一呼數百人;與群盜相往來,能庇之。又以小忠、小信庇其鄉鄰,遂著名。
道光十二年夏,旱;各莊禁米出鄉。有陳壬癸購店仔口米數百石,不得出,以貲求生員吳贊庇送。贊之族吳房,逸盜也;與詹通劫諸途。店仔口之禁米,張丙為首;贊牒縣謂丙通盜。嘉義縣邵用之獲吳房,解郡伏誅,並捕張丙。丙怨令不治米出境、專治搶奪,欲擄吳贊;聞挈妻孥避入城,追及之;半途,復為邵令遣役護去。丙謂令得賄,益怒。
陳辦者,巨盜也;居嘉義之北崙仔莊。其族人摘粵人張阿凜芋葉,為所辱;白陳辦報復,毀其芋田。
阿凜,居雙溪口;雙溪口粵莊之強大者。閏九月十日,阿凜率眾焚陳辦屋,又牽他人牛。陳辦約張丙與之鬥;丙與詹通、劉仲、劉港、劉邦頂、賴牛、王奉、陳委、洪番仔、吳允、許六、吳貓、李武松聚眾三百人,與陳辦、陳連攻雙溪口。不勝,反為所傷。
聞總兵劉公廷斌山巡,張丙與眾潛回店仔口。陳辦、陳連焚掠附近安平諸粵莊,張阿凜焚陳連莊。二十五日,陳辦搶大埔林汛防器械;總兵劉公追至東勢湖,戮搶豬者二人。北路協副將葉長春與邵令亦至,夾擊陳辦於紅山仔。辦走與王奉合,復攻捕姜崙莊。官兵猝至,斬其黨王興、王泉。
辦、奉俱竄店仔口,白張丙。丙觸前怒,謂專殺閩人偏袒,遂與詹通謀反,豎旂起事。詹通父詹經知之,命長子詹日新往殺通,刃其額不死;旁賊殺日新。
十月初一日,劫鹽水港佳里興巡檢署,殺教讀古嘉會(人名)及汛兵,掠下加冬、北勢坡、八槳溪各汛。嘉義縣知縣邵用之追賊入店仔口,張丙圍而執之;加撻辱,分其屍。
初二日,台灣府知府呂志恆聞邵令被困,以鄉勇二百人會營往援;南投縣丞朱懋從。張丙禦之大排竹,署游擊周進龍卻;懋以言激之,乃前施砲,又不如法,為賊為乘。義首許邦亮以所乘馬授志恆,徒步與戰,俱陷;呂志恆、朱懋、外委曾聚寶皆被戕;懋有循聲,賊後悔之。周應龍與弁兵,間道脫歸。陳辦之約張丙也,無戕官意;至是,其妻自經死。
張丙乃遍約所交游,偽稱「開國大元帥」,年號「天運」,以戕殺穢官為名;張偽示:「獲官及官兵者賞」。殺淫掠者二人以徇,謂居民無恐;冀其助己也。封其黨詹通、黃番婆、陳連、陳辦、吳扁為偽元帥,劉仲、劉港、劉邦頂、王奉、陳委、洪番仔、吳貓、李武松、許六、孫惡為偽先鋒,柯亭為偽軍帥。吳允不受封,自稱偽開國功臣;賴牛亦自稱偽元帥。各就所居,招集醜類。縣南之店仔口迆南,張丙與詹通踞之;縣北之崙仔莊、土庫,陳辦、陳連踞之。推張丙為「總大哥」,分大小二十四股。諸股首、偽帥皆稱「大哥」。股首下為旗首,旗首下為旗腳;每股百餘人或數百人。以派飯、封榖為賊糧,以勒民出銀買旗、保莊為賊餉,以攻汛、戕官所得軍器為賊械。
初三日,張丙率諸賊圍嘉義城;典史張繼昌激勸兵民閉城守禦。群賊聚眾來助者,復有蔡恭、梁辦、莊文一、吳鰍、陳開陶、黃元德、陳太山、劉眉滾、杜烏番、張廖各股首;每股亦二、三百人。
初四日,張丙分賊搶大武壟汛;巡檢秦師韓受傷,鄉民救走。搶加溜灣汛,把總朱國珍死之。
聞總兵劉公援嘉義,張丙乃令各股賊分道迎敵。劉公以兵二百名出巡,猝調不得至,兵單且戰且進。比近嘉義城,劉仲突出,腹背皆困;遇前提督王得祿從弟武生王得蟠糾義勇來護城,擁以入城。副將周承恩殿,不知也,反馬入賊陣;援之數匝,被槍馬蹶,猶揮刃殺傷數十,賊斷其頭去。將弁死亡者九員、兵丁百餘人,軍械盡失。總兵劉公之呼城也,城中疑賊假以誘城者,砲擊之。砲高越擊,尾追賊,賊乃退。兵餘無多,惟署副將溫兆鳳從。日已暮,諸囚反獄起火,下令擒斬之。以典史張繼昌權縣事,修戰具、募義勇,晝夜登陴,為困守計。
張丙為皮檔竹梯攻城,劉公親率兵勇禦之。又有賊江七、曾吉、侯虎、歐淙、柯和尚、蔡臨、廖花、吳貓蜂起肆擾,圍城焚莊,忽分忽合,道路梗塞;郡城戒嚴。劉公夜縋義勇襲擊,屢有斬獲。
初七日,黃番婆自率其眾攻鹽水港,破之;守備張榮森力戰死,巡檢施模、外委蘇連發俱被傷。鹽水港者,嘉義之咽喉、郡北之屏障也。既破,賊益無所忌。
初八日,張丙與諸賊遂解圍去,四出騷索,逼脅附和。劉公令於城外築土圍以固城。迆南之賊,漸逼郡城。
郡中初不知守令之被戕也;有自大排竹逃歸者,述其狀。台灣道平慶以改簡同知王衍慶權府事,環城樹柵、開濠備戰守;紳士募義勇、助畚閘守城。乏餉,借資殷戶為應備。貢生陳以寬,涉險內渡告警,訛言日起。中營游擊武忠泰落井死;有相率欲攜眷登舟去者。王衍慶以刀令於城曰:『敢言走者斬』。獲奸細吳連三人,知為劉仲所使;遂與獄中盜張膽六人斬以徇。劉仲、劉港、劉邦頂、蔡恭於圍嘉義時潛回大穆降(地名),窺伺郡城;及奸細被獲,乃北去。
蔡恭屯麻豆莊,與張丙為犄角。十一日,張丙遣賊復掠鹽水港。十二日,陳辦復攻笨港,屢為縣丞文煊、千總蔡凌標所敗;嘉義所屬各汛俱遭焚掠,惟此汛始終獨完。
嘉義縣城圍解五日,土圍成。十四日,張丙復攻之。令黃番婆轝鹽水港缺口大砲於城下,不能發;強所掠兵發之,兵故高其砲,火上飛不及城,連發十餘砲皆然。城中疑有神護,張丙亦有疑。仍以皮檔竹梯攻城,不克;凡三日,又解圍去。
是時,南路鳳山縣賊許成,以月之初十日豎旂觀音山,亦偽號「天運」,封吳歐先偽軍師、柯神庇偽先鋒;以「滅粵」為詞,遏運郡之米,窺郡城。張丙聞之,誘令來附,並所得呂守轎迎之;飯其眾,不飽去。台灣縣賊林海豎旂舊社莊,聞捕,走附許成。十四日,擾阿公店,千總許日高擊敗之,始不敢窺郡城,而南擾鳳山。北路彰化縣之賊黃城受張丙約,以月之十二日豎旂嘉義、彰化交界之林圯埔;偽興漢大元帥,用大明主年號,以僧允報為謀主。彰化令李廷璧聞嘉義有賊,先與鹿港同知王蘭佩勸民聯莊,互相保禦;賊不得北。又聞黃城反,與副將葉長春為解散招徠計,許以免死;收簡象等八人,後頗用其力。
郡城聞嘉義被困久,而城中諸將皆在外,乃遣都司蔡長青率兵九百運軍火往援之。王衍慶又循故事,札諭鳳山粵莊首事募義勇,赴郡城聽調。
蔡恭既回麻豆莊,偵知蔡長青抵茅港尾,與劉仲、劉港、劉邦頂結江七、曾吉、蔡臨、杜烏番、陳太山、劉眉滾分股要之曾文溪;官兵屯溪北為背水營。十九日,賊大至,官兵返走,溪不得渡,為賊所擊;死者蔡長青等十八員、兵二百餘,軍火器械又失。
二十三日,張丙焚嘉義北門;兵勇出擊,互有殺傷。脅角仔寮莊為之結寮,分遣其眾,勒索銀榖。
南路賊許成、林海擾東港,殺巡哨兵二十七名。
鳳山粵莊監生李受,藉王衍慶諭札,約各莊頭人斂銀谷、聚義勇。匪徒日集,制台灣府「義民旗」六。因許成有「滅粵」之語,以自保為辭,不赴郡,乘機搶掠閩人。連日攻萬丹;阿猴諸閩莊出兵勇助之,斬百餘賊,盡焚其藔,毀所制一軌三輪車八輛。
三十日,張丙復分股圍嘉義城。城中出兵勇與戰,擒股首陳太山、劉眉滾,磔之。陳辦、陳連攻大埤頭、雙溪口粵莊,不勝。
張丙見攻城一月不能下,諸賊各相雄長,分踞各莊自飽,有鎮南、鎮北、中路、南路元帥名目;賊夥郭桃、葉斷亦各自為股;吳允為諸賊歸心,有兼併意;僅孫惡、柯亭猶仍偽封。遂舍城去,與諸賊分掠民莊以為食。莊民初見張丙偽示不害鄉里,派飯、封榖、買旗保莊,猶強應之。至是,苦責索無厭,稍不應,則縱賊大掠,焚其莊裹脅以去;知其紿己也,遂相率並力拒之。殷富之莊,紳士出貲建「義民旗」殺賊;於是股首葉斷為莊眾所殺,杜烏番、張廖果、吳貓、柯和尚、郭桃為紳士所擒,賴牛為張繼昌所獲,皆磔於市。惟游民無所得食者,群附和之。
是日,南路賊圍鳳山埤頭竹圍。埤頭無城,樹莿竹為城,故曰竹圍;縣署在焉。賊勾內應,夜縱火逼縣署。游擊翁朝龍退守火藥局,署知縣託克通阿與千總岑廷高列砲縣庭;賊至,然砲擊之退,獲林海磔之。
十一月初一日,福建陸路提督馬公濟勝將兵二千、乘十三舟連■〈舟宗〉抵鹿耳門;傳令稽查海隘,絕賊水路。初三日,屯郡城北門外較場,誓師振旅。難民跪道呼冤者萬餘人;馬公曰:『巡撫已奏聞天子,發大兵十萬由五虎、蚶江、廈門三口渡,不日即至,不足為爾等復讎耶』?揮之去。問賊安在?曰:『南北皆有賊』。馬公曰:『當先其大者、急者』!以貢生陳廷祿為鄉導。先是,馬公在廈門購麻布米袋數千;至郡,復購焉。曰:『賊眾我寡,當步步為營』。
初五日,進兵西港仔;獲奸細,知賊狀。初七日,至茅港尾;遇賊二千,勝之。馬公曰:『是地可戰」。令深其濠,以袋盛土結壘為三營,立就;諭鄉勇別為營,無近我。雖役夫皆知公之必勝也。初八日,賊眾五、六千大呼來攻,馬公戒勿動;俟其力竭,分兵擊之,殺賊三百人。初十日,賊來益眾,以砲拒我,我亦以砲擊之;賊敗,斬數百人、生擒數十人。獲賊往來書札、蔡恭偽印,碎之;益知賊中虛實。
十二日,進兵鐵線橋;橋長而狹,溪流湍急不可涉。賊眾伏橋北;馬公曰:『毋輕進』!返屯茅港尾。聞賊欲抄小路絕郡城之援,又聞賊欲以燧尾牛車衝我軍,決上流水灌營;馬公勿聽,令築濠三重,設守以待。凡三日,港南無一賊,而港北之賊大集。十八日,張丙親率賊萬餘挑戰,分兵三路擊之,敗。蔡恭旁出,又敗之;追之灣裏溪,多溺死。
賊眾訛傳馬公營有銀二十萬;諸無賴思得銀,躡賊後,賊藉以張其勢。二十二日,張丙擁眾二萬,自搏戰,氣銳甚,槍砲、呼聲震山谷。馬公曰:『吾欲其聚而殲焉,在此舉矣』!下令堅壁無出聲。自已至酉,詬詈萬端,士卒皆怒。賊聲漸歇,乃發令軍中大呼,士皆超壘躍濠以出,勇氣百倍;賊不及戰,披靡返奔。追逐數十里,生擒五十餘人、斬殺七八百人,轟擊溺水及自相觸以死者無算。
賊眾尚萬餘屯橋北。二十三日昧爽,馬公親督大軍出不意,過鐵線橋;賊望風走。搗其巢,生擒李武松、獲詹通;賊大潰,道路以通。乃大張曉示,解散其黨。向之買旗保莊、派飯從賊者,本懷二心;賊至則豎賊旗,賊退自稱義民。間有搶掠者,至是皆豎「義民旗」,縛賊以獻。賊益窘,竄伏近山麻林中。
二十六日,大軍次鹽水港。
金門鎮竇公振彪亦於初三日登岸,自鹿港疏通北路引兵來會;馬公益以兵二百,令攻鳳山南路賊。
二十八日,馬公整旅入嘉義城,總兵劉公迎見;與竇公分兵四出搜捕。紳士、義民或縛賊來獻,或導兵捕賊;獲黃番婆、劉仲、劉港,戮於軍前。三十日,露布報捷。
彰化賊黃城既不能北,率賊千餘人欲南,與張丙合。斗六門者,處嘉義北界,樹竹為圍,大汛也。縣丞方振聲、守備馬步衢、千總陳玉威,設險守禦,賊不得逞;約梁辦、莊文一、吳貓攻之,屢敗。十一月初一日,思退走。監生張清紅(人呼張紅頭)與馬步衢有隙,令族人張成偽稱「大元帥」,集眾助賊。初三日,黃城用張紅頭計,駕牛車載草填濠;陳玉威焚之。是夜,復助以車,覆泥草上以塞河,逼竹圍;步衢督諸弁禦之。方急,許荊山者(嘉義都司),與郡令同出捕賊,至土庫為陳辦所逼,奔避斗六門,步衢留以禦賊;見勢危,破竹圍遁。賊得乘間入,縱火;陳玉威與外委朱承恩、許國寶、林登超、蔡大貴、額外陳騰輝、朱萬斗巷戰死。玉威先遣其子陳繼昌赴總兵告變,方振聲亦先遣其妾抱幼子出匿。馬步衢無眷屬,或勸之走,厲聲叱之。歛所餘火藥,與方振聲自焚,不死;遂與方振聲妻張氏並幼女、玉威之妻唐氏被執,皆罵賊死,賊醢之。方振聲之友沈志勇、僕江承惠、曾大祥、邱薪、許廚以義死,友之子沈聯輝以孝死。同時死難者官九員、家屬丁幕九人、兵二百二十餘人。
黃城以黃雖萊為偽縣丞,守斗六門;自率其眾而南,助張丙以拒大軍,敗。十二月,與張丙、蔡恭、江七、莊文一、陳辦、陳連、陳開陶、黃元德、許六、吳貓、梁辦、曾吉、歐宗、劉邦頂、吳扁、侯虎俱被獲。解張丙、詹通、陳辦、陳連於郡城,磔李武松諸股賊於嘉義,梟首店仔口諸處;剖黃城諸賊心,祭死事者。北路平。
初七日,馬公督兵赴鳳山剿南路賊。賊禦之三喃溝,敗之。初八日,謝朝恩擒許成,斃蔡臨,剉其屍。南路亦平。
初,粵人李受,計許成之攻鳳山埤頭也,必破;破則以粵人復之,可得功。指所掠閩莊為賊,粵人故智也;遂與楊石老二、廖芋頭勾結生番,乘間逞其報復。十一月初十日,以「義民旗」攻破阿里港及附近諸閩莊,焚掠、慘殺尤甚。不意許成再攻埤頭,被砲擊退,走台灣縣界。十二月初二日許成攻羅漢門汛,李受又乘間攻連界嘉義之礁吧哖閩莊。台灣道平慶會副將謝朝恩誘李受獲之,置於獄。
十三年正月,總督程公抵台灣。鳳山閩莊之被難無歸者男婦老少尚千八百餘人在郡城,撫卹;乃捐銀令紳士於阿里港各莊結草藔,棲之。檄提督馬公鎮鳳山,搜捕攻莊粵人及股首之未獲者,按治之。
二月,欽差大臣將軍瑚公抵台灣。當總兵劉公之被困也,與台灣道平慶俱以賊勢入告;上命瑚松額署福州將軍頒「欽差大臣」關防、哈朗阿為參贊大臣,領侍衛巴圖魯章京三十四員,又調西安馬隊兵三百名、河南兵一千名、貴州兵五百名、四川兵一千五百名赴台灣剿辦。巡撫魏公於十二月十一日,接提督馬公捷報,奏請止兵,並飛咨各直省截回;奉上諭:『瑚松額抵閩後即行渡台督同馬濟勝、劉廷斌搜捕黨羽,程祖洛渡台辦理善後事宜。所調各省官兵撤回歸伍,所到何處即行截回;侍衛章京,令瑚松額酌帶數員,其餘著哈朗阿管帶回京』。故各省之兵,皆未入閩境。而瑚公與總督程公先後渡台也,至則奉命撤查起釁根由及死事出力者與不職者奏聞;窮究餘黨,按名悉獲,梟斬凌遲三百餘犯,遣戍者倍之,械送首犯張丙四人於京師。死事諸臣及兵丁俱蒙恩優卹,方振聲、馬步衢、陳玉威入祀昭忠祠,妻亦賜謚。又於斗六門立專祠,以幼女、幕友、家丁從祀。提督馬公濟勝賞戴雙眼花翎、二等男爵世職,御書「忠勇嚴明」匾額賜之;前任提督子爵王公得祿率家屬勸諭連莊建義旗獲賊,賞加太子少保銜;總督程公祖洛賞戴花翎。守城殺賊從事文武官弁及紳士義勇之出力,前後賞戴花翎、藍翎,遷擢有差。台灣鎮、道俱被議;後劉公以病卒於軍、平慶因病乞休。調興泉永道周凱署台灣道事。
六月,瑚公內渡,以次撤兵;七月,程公善後事宜竣,巡閱北路而歸。凱以七月抵任,與總兵張公琴搜斬餘匪、逸盜四十餘人,十二月回任。
明年春正月,提督馬公入覲,深蒙嘉賚,晉子爵,在御前侍衛行走;半月,回福建提督任。賜巡撫魏公元烺花翎。
事皆查章奏供詞直敘,不敢稍有增益。初一、初二諸日不書甲子,從歸太僕「壬戌紀行」及「崑山倭寇始末」;「股首」、「旂首」諸稱不以詞代,從實也。
·東溟文集姚瑩·
與倪兵備論捕盜書
上孔兵備書
上孔兵備論辦賊事宜書
再上孔兵備書
與杜少京書
覆趙尚書言台灣兵事書
台灣兵事第二書
答李信齋論台灣治事書
台灣班兵議(上)
班兵議(下)
籌議商運台榖
籌建鹿耳門砲台
·與倪兵備論捕盜書
漳、泉素稱多盜,頻年誅捕,不為少矣。而攘劫之風不息,則捕之可勝捕哉!
今功令以保甲為弭盜首務。此在西北省行之,或有效者。然行之不善,民間已多病之。東南非阻江湖、則濱大海,閩、廣之間山深林密,往往兵役所不能至,惟群兇亡命者匿焉。驅之急,則奔聚日眾,其為隱憂甚大;而又不僅攘劫之患而已。漳、泉、惠、潮各郡人民聚族而居,強悍素著。藏匿兇慝,常臨以兵役數千,不能得一罪人。今欲比次其戶,著籍察之,又日更月易,使注其出入、生死、遷徙具報於官,恐愚頑之民未能若是紛紛不憚煩也。瑩常以為保甲之法,宜審時、度地變通而行,但師其意可矣。
瑩昔在龍溪時,患盜賊之多,用集各社家長予以條約教告及族正、族副、家長「信記」,使各自注列名籍,不假胥役。社大者分設家長、房長,而以族正、副統之;社小者但有家長、族正而已。以族正、副統房長,以房長統家長,大小事以次關白。子弟不肖為慝者得自治之,不率教然後縛送縣;縣中亦不為苛細,但即其地罰償所失。凡白晝中途被劫者,察地界何在,先責其地之家長、族正,以貲償客;然後捕賊。其夜中糾劫者,令事主偵賊去入何社,亦責償於社;苟能捕賊者免。縣中四路各令家奴一人率民壯五人日往視,授以「循」、「環」二簿,給予飯食。至某社,則見其家長,信識於簿,注明月日。簿中無他,惟出狀不敢容藏賊匪耳。自正月至於年終,不間。若甫出狀而有事,則惟出狀之家長是坐。自是各社一清,宵小無敢容匿者,以為善矣。數月後忽屢有夜劫;詢其故,蓋各社整肅,匪類皆逃至高山深林,藏匿漸眾,饑無所食,因出擾劫。乃悟立法未盡善也;用召眾家長曉之曰:『爾邑諸社大者萬人、小者千人、最小數百,賊雖多不過數十、少僅十餘人而已;爾族丁十倍於賊,賊雖強,焉敢伺夜深入?此必有與賊通者。非他,即本族貧乏人也。若輩無業饑寒,族中富厚者不肯贍給,故怨而通賊,此賊之本也。今吾行清社之法,賊無所容,又群聚山林為害,捕之較在社更難,且不勝其捕。拔本塞源,莫如卹族守社。卹族守社奈何?先核爾社內公產及富厚之家出公費若干,再核爾社中赤貧無業素不肖壯者,召致歸社,日給飯食錢,使為社丁。大社四十人、中社三十、小社二十,分為兩班,每夜一班,巡社防守。一人執鑼而不鳴,一人擊柝,餘執大挺,不許持刀槍、鳥銃;自三更起繞行社外,至五更向明而止。見賊,則鳴鑼大呼,一社之人咸起群呼逐賊;賊必不敢入社而逃。一社鳴鑼,則鄰社皆應。不鳴鑼、不逐賊者罰之。賊既走,不可遠追擊捕,恐窮逼拒捕傷人也。此法一行,各社貧乏者有以自養,皆自保其社;不但不為賊,亦不復出而為外盜。此卹族守社之法;拔本塞源,孰有善於此者哉』?眾家長大喜,皆遵約而行;然後盜賊屏息。
由此觀之,則保甲之法,如果行於漳、泉,不特閭閻騷擾、良民受累,且姦人無所容身,恐走聚險阻、如瑩清社之事,其患又有不可言者。甚矣!立法之難也。
·上孔兵備書
姚瑩頓首謹上言:閣下以先聖之哲孫、儀鄭之令子,望傾中外,譽在九重!今茲按察台、澎,蓋六月矣。清亮之節、嚴正之義,吏民無不悅服傾誠。是以政通人和,雨暘時若;而郡守以下暨諸廳縣,亦能賢能著稱,孜孜求治;遂使百年來委靡奢華之習,廓然一清。此固由聖天子恭儉仁明,風行海外;而承宣德化,敷政優優,實不能不為閣下頌也。
頃聞攝總兵官趙公,以往逐夷船,巡視南、北兩路。令符忽下,文武惶然,頗有竊議者;瑩亦不能無惑焉。舺板夷船,以販鴉片禁煙,為粵省驅逐,竄入閩洋;總督、巡撫、水師提督嚴檄沿海文武官,勿任停泊。自本年三月,至鹿耳門外;郡中禁嚴,遂駛至雞籠。而淡水姦民恃在僻遠,潛以樟腦與易鴉片。水師任其停泊,經時不更驅逐;此中情弊,固顯然矣。幸檄吏馳往,又值中丞至郡,切責水師游擊,始以七月十五日引去。尋於閏七月初三日復返,且近至滬尾。計自三月,於茲已盤桓半載矣。夷情叵測,始意不過圖售鴉片;適至雞籠,遂收樟腦。及往來台灣,海道既熟,又見我海防之疏、水師之懦,萬一回至彼國,言及此地本紅毛舊土,忽起異謀,能保無他日之憂耶?水師玩誤若此,竊意攝總兵官趙公必予嚴劾。驟檄兵船大集海口,遣人往問久停之意;彼船單勢孤,必颺去矣。乃計不出此,遲疑觀望者閱月;忽易辭巡視南、北兩路。不識此舉為公乎?抑為私乎?
定制:台灣鎮總兵官每年冬巡視南、北兩路一次。所以必行於冬者,蓋其時宵小易生,故因巡視營伍,鎮靜群邑;且農功閒隙,道路供給夫差稍便也。今時方八月,則未及巡閱之期。本年六月,中丞遵旨巡台灣;入奏未及三月,兵民安靖,何必須再巡閱之舉?則所云為公者,無謂矣。且逆計總兵官蔡公渡海適當冬日,彼以真守始至,能不一出巡視平?是半年之中,一巡撫、兩總兵官三次巡閱,郡、縣雖富,不能勝此煩擾也。雖郡、縣餽送,賢者必不受;然即此夫馬之供、隨從弁兵之犒,豈易言哉!今年三月,觀公去而明公至;七月,明公以憂去而趙公至;十月,蔡公又將至。一歲四易,文官供帳已大繁費,各營參將下尚可問耶?台灣五廳、四縣,有倉庫者七;更易時多,不克如期日交代。如台灣縣,則已以缺官錢劾黜矣。諸營交代,亦多如此。其情形之支絀,不概可睹耶?
趙公素能卹下,或者一時未計及此;營中無敢言者,廳、縣亦避嫌不言。計此時可言而能言者,惟閣下耳。何不以善言婉告之。曰:『夷船久泊海口,水師既不足倚,非親往示威不可;特不必以南、北巡視為名。蓋巡視當奏聞,營伍小小利弊,今撫軍甫奏未幾,且不當冬令之期,不但非督撫意,亦恐未得優旨』。如此,則彼必翻然覺悟;其所全於文武眾屬吏者為不少矣。
抑瑩更有慮者:一時之議,懼生邊釁。每遇外夷之事,即往往假天朝恩德寬大為言,而實示之以弱;殊不知損國威,即失國體。嘉慶二十四年,■〈口英〉咭唎之至天津,可為明鑑。當事者祗取省事目前,而不顧啟外夷輕視中國之心。彼水師既啗其利,又畏夷船高大,不敢驅逐;趙公此去,彼必詭言以對,甚或張大其詞以相恐懼,皆未可知。而趙公之量識,未知何若?倘更無以大異於游擊,則失體愈甚;又不若不往之為愈矣。
狂瞽之言,本不足輕重。徒以國家體統所關,又深知地方文武罷敝不堪供億之煩;忘其出位,不得已而有言。伏惟採擇!幸甚。
·上孔兵備論辦賊事宜書
南路賊匪,自二十二夜入城之後,百十成群,嘯聚崙仔頂及黃梨山,截殺兵役;幸大兵到埤頭,又檄屬吏駐阿公店扼其要害,賊聞風驚散,道路始通。誠乃萬民之幸,郡中人心大安。
但聞攝總兵官按兵兩日,不出剿賊;竊所不解。眾人皆以賊散為喜,瑩獨不能無憂也。匪類烏合,本不足慮;然既敢入城劫犯,又屯聚山中,沿途截斷文報,其志不小。近使其黨潛入郡城招眾,此豈尋常細故哉?揆度賊情,大約兩大群:一為許尚,一為楊良斌。許尚雖擒,其黨僅獲潘阿榜一名;而楊良斌黨,遂敢攻劫埤頭,誠恐兩賊潛合。自發郡兵後,不聞官軍殺賊若干而即聞賊散,彼初以為官軍可畏,故暫避耳。諸將素怯,不敢擊賊;及見賊退,以為賊真畏我,其心必驕而懈。恐賊有以見我軍之情,而始畏者終且不畏、暫散者未必不復聚也。不揣愚見,妄擬八事,為閣下陳之。
一曰:剿賊宜速。剿賊與捕盜不同。平時捕盜,須用線民、差役;今賊匪公然聚眾入縣,又延途截殺兵役,此乃叛逆,非線民可辦。直須探有賊蹤,即速帶兵撲剿;兵遲一日,則賊匪日多矣。撲剿之法:以多殺為上,生擒次之,最不宜衝散。蓋賊聚則用兵之處少,兵集則力厚勢大,而有一鼓成功之速。此等烏合之眾,器械不具,安能抗敵?其敗也必矣。若其衝散,則無處非賊,即須分兵逐捕;兵分則力薄勢輕,而有東西奔命之勞!曠日持久,何時始能滅賊乎?且大兵南衝,賊必北竄;北路賊盜素多,或起響應,則蔓延不可收拾矣!今雖分兵屯禦,而山徑甚多,豈能盡塞?故曰殺賊為上,擒捕次之,屯禦為下;若衝散,則害不可勝言。攝總兵官發兵已遲,既到埤頭,又按兵兩日不動,道路聞者無不詫異。宜以大義責之,勿惜聲色,以誤郡邑!
二曰:鄉勇宜募。台灣游民日眾,平時剽悍;及小有蠢動,則不待賊招而自赴。否則,各成一隊,乘機焚掠,府、縣城廂內外尤多;蓋城市繁眾,為姦民聚集所也。向來辦此郡兵事者,每遇有警,則道、府、廳、縣各有出貲廣募鄉勇;名為備用守城、擊賊,實則陰收此輩養之,免其作賊耳。若輩亦非必欲作賊,以無人養食之故,乘機求食。今有口糧,則其心定矣。此必不可惜費。
三曰:軍實宜簡。台灣軍器有在郡收買製造者,有班兵內地隨帶至者,有由福州制造齎至者。今宜通牒,在郡及郡外各廳、營、縣所有鳥槍、藤牌、刀槍、火藥、鉛子、大小砲位實數若干?果皆備具,足資分給,以便配用。
四曰:招集散兵。諸營積弊:班兵收營後每私自請假,別出生理,並不在伙房汛地。此種蓋去十之三,又伴當、四行等人去十之一,其餘僅十之六而已。平時到處則苦兵多,有事調遣則苦兵少。而汛地兵少不能如額,是以賊匪益無忌憚。今宜速令各營嚴核在營汛兵丁實數,仍收回平日散出之兵,以資攻守。
五曰:移調外兵。台灣存兵,在城不過千餘;其安平一協、中左兩營水師兵分防汛地外,在鎮者亦僅千人;去其虛數,實存不過七百餘人而已。只可協防郡城,不能再有分遣。今南路有郡兵七百,又有南路本營兵一千,足以辦賊,無用增往。惟北路嘉義地方遼闊,僅北路左營都司一員駐嘉義縣城,雖有一千二百六十八名之額,除分防汛地,守城僅五百名耳;再去四行虛數,恐不及四百人。今南路之賊紛紛北去,即宜偵賊蹤跡、馳往擊捕,不但無兵可調,抑且無官可將。近北路者莫若澎湖,其營水師兵額一千八百餘名,其地無賊;宜咨攝總兵官檄游擊一員備兵七百名,以俟北路進止。
六曰:請員聽用。台灣各營,自安平副將以下,參將至守備,大半以小署大,參錯不一;望淺權輕,實不足以董率軍校,不但幹局庸懦而已。即文官中,備公使者實亦乏人。偵知賊蹤,遣兵往擊,即苦無員可用;而守城帶兵之事,至用及教官,安能有功?宜密請太府選參將至守備各一員、文官中郡倅、縣丞素稱能事者二、三員馳至。此即安堵無事,亦所宜行,並不止為剿賊之用。
七曰:亟修城垣。郡中城垣頹壞,各縣僱工繕修,尚未竣事。南門尤為扼要,但縣丁所僱匠首召僱泥水匠不及百人,未免遲滯。宜令台灣縣增募鄉夫二百名准匠人工直發交匠首,其工直仍著各縣家奴分給,力促修築,限以三日畢工。又嘉義縣城,連為雨水衝塌亦二百餘丈,聞王令已籌款修葺;宜檄促加僱民夫,限日修竣。
八曰:籌給兵費。大兵既動,口糧尤急。今郡中往南之兵,雖由台灣府籌款備具,其鳳山本邑兵費及台灣守城各兵,由縣籌付。凡諸雜費甚夥,尤不可少缺。此時各員義在急公,斷不敢略存吝惜;然恐事定之後,各人虧缺甚鉅,身家從之。此款將來如不獲開銷,宜作如何籌補?抑或郡縣分年遞捐?請先給札牒,以釋各官之慮;庶鮮瞻顧,致失機宜。
·再上孔兵備書
南路賊匪滋事,仰荷碩畫,文武盡力,首、從咸獲;保障全郡,績烈無量。瑩羈旅此邦,亦得蒙威武之力,略無驚駭;鼓舞歡欣,不能自已!
惟自起事至於竣功,業已匝月。未能入告者,豈非以罪人眾多,悉心研鞫,不欲造次定讞故乎?於此仰見閣下仁恕為懷,雖嚴厲肅殺之中,仍體聖主一夫不辜之德;所謂求可原於法外者也。乃淺俗無識之徒,不明大義,往往以縱為寬,遂欲使有罪逃刑;此則輿論之誤矣。自古有道之國,不赦有罪。蓋法者本諸天祖,雖天子之權,不能以意為輕重。今則拘於陰德報應之說者,往往有意減釋人罪。瑩嘗苦口爭之,以為是縱非寬也。夫所謂寬者,特舉其大綱,不為苛刻繁細附會深文而已。故聖王在上,網漏吞舟之魚,然未嘗廢網而不用。武侯治蜀,用法頗竣,而蜀人百世懷之;子產稱眾人之母,而鑄刑書。此其義至為深遠,非淺見俗士習婦人之仁者所能知也。雖然,法者聖王不得已而用之,期以止辟而已,而不為已甚,其中有權衡焉。苟矯縱弛之弊,而一意峻法,則或有不得其平者。
日者,賊徒謀逆至欲攻城戕官,此誠罪大惡極。然猶幸黨羽無多,即已破滅。今渠魁助惡之十數人既服極刑,而從逆攻城服大辟者亦數十人,其餘桎梏待罪者尚有百數。以瑩之愚,似可悉就發遣,無事更加駢首矣。何也?聖王之律所以極重於反逆者,以此等惡戾敗壞人心,閭閻受其荼毒災禍之中,至為慘酷;故主謀者必置以極刑,使後人知警耳。方賊勢初挫,民間謠言未息,猶尚驚疑;其潛受賊約者,亦尚不免於觀望。當此之時,若非嚴刑峻法,不足以警兇慝、定人心。及乎事已平定,民人安堵,賊徒畏懼、解散之後,則戮數百人與數十人等耳。今首賊與助惡之人或置極刑、或置大辟,其餘業已輸服,及按驗時俯首無辭者無論矣;或言詞反覆。雖明知其狡詐,似不妨姑援「惟輕」之議,降等問罪。雖此亦近於縱,而實則非縱;蓋就法者已多,而國法足以昭戒也。
仁、義兩途,互相為用;權衡之道,是在秉鈞。竊謂此時宜速檄府、縣定讞上聞,以抒聖懷,不必再事推求。今月已幾望;倘過此朔期,則開舟須至歲除,未免太遲。愚昧之言,伏乞垂鑑。
·與杜少京書
時事方殷,亟還杜母;士民歌舞,仁威遠聞。觀今日之輿情,益知當年之惠政。望風慶喜,為之不寐。
頴齋先生還言:足下受符於瘡痍皇遽之中,慷慨致身,推赤誠以安反側;眾志成城,可殲強敵。況此區區烏合之徒,一聞大兵,已自驚潰,蛇行鼠伏,何難次第就擒,四境肅清,保障之功偉矣。日者,竊有過聽之言,輒獻芻蕘,惟仁者留意焉!自古初服之士率多驕悍,怯於見敵而勇於虐民,比比皆是。仁人君子,莫不惡之。然苟處之不得其道,則民間未受吾庇,或者有意外之患,不可不察也。
蓋兵者兇器,譬猶劍鋒,以殺寇讎,則千金之寶也;以傷善類,則鈍鉤弗足貴。彼將卒者,特劍鋒耳!指揮而用之,是在能者。用之之道奈何?恤其勞苦,通之以情;憫其粗陋,接之以禮。兵、役一體視之如子,宥其小過而教其所不知,有言必信、有賞必速,如此而兵不用吾命,未之有矣。將帥官階雖較縣令稍崇,然亦視縣令之才與分;二者不足,則姑順其意而曲就之。蓋郭汾陽結歡於魚朝恩,王陽明夜交於張永,以二公之才、之功猶不難自屈以成大事,誠以所見者遠也。然則,宏包荒之度而揮無益之金,不正在今日耶!諺云:『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又云:『成大事者不顧家』。此語居常念之。聞足下受事之明日,即募鄉勇八百名,以半守城、以半偵賊,此誠盛舉。惟意以留兵為無用,此似但見於有形而未見於無形也。
夫兵雖緝捕之能不如役卒;然國威所在,藉以鎮定人心,且未嘗不可用也。二十二夜埤頭之危已如一髮,幸賴郡兵擊退,全城無恙;此功豈可沒哉?所恨者,次日之退守火藥庫;及大兵繼至,又未能奮速入山痛剿耳。然賊匪潰散,實由大兵之故。今餘孽未盡、伏莾猶存,而已有留兵無用之言;此誠不可使賊聞之,且恐愈失將士之心。能保將帥言旋,賊不再至乎?
抑又聞之,艱難之際,尤以人心為本。察夷傷、勞士卒、振困乏、撫孤寡,雖在軍旅,猶日見士民,勤於恤問,遠人尤加意焉。此古循良之風,足下亦既優為之矣。竊聞前有率義民數十來者,足下給兩日糧,不見其人而遣之;此誠可惜。若輩雖不皆可用,然其名急公赴義甚正也。義民一興,賊必有所顧忌而沮其邪心,此善機也。是宜迎其機而導之,勞以善言、給以條教,令各保護村墟;四方聞之,必有起者,是不費行糧而勁旅屯於四境矣!何乃計不出此?聞其懷怨而去之,散其眾;又聞武舉人某以獲賊小群首械送求保其賊之弟,而足下不許,某亦退而散其義民。遠近人心,得無渙乎?異時恐有招之而不來者矣。瑩所聞未必實,而臨機應變之道不可不講;願舉此而類推之。
惟善人能受盡言,伏惟珍重千萬!
·覆趙尚書言台灣兵事書
奉六月望後諭,以台營惡習,幾有魏博牙兵之勢,深慮之。集思廣益,令博採輿論以聞。瑩以為此不足為台地深憂,皆告者過耳。
自古治兵與治民異。蓋兵者凶器,其人大率粗魯橫暴;馭之之道,惟在簡、嚴。簡者不為苛細,責大端而已;嚴者非為刻酷,信賞罰而已。夫虎豹犀象雖甚威猛,然而世有豢畜之者,馭得其道也。馬牛犬豕雖甚馴弱,僕夫童子可操鞭箠而驅之;壯夫鹵莾或受蹄角之傷且死者,馭之不得其道也。市井無賴,三五群毆,其勢洶洶。婦人孺子,心膽欲碎;老儒學究向判曲直,反受詬誶而歸,搖手氣憤,痛罵其無良而已;道旁之人袖手,竊議長短,紛紛未已。一武夫健卒奮怒叱之,二者鬨然而散。台營情勢,亦若是而已矣。今之走告於夫子者,非婦人、老儒,則道旁袖手者也;何足以煩明聽哉!
請質言之。台灣一鎮,水陸十三營、弁兵一萬四千有奇,天下重鎮也。兵皆調自內地督、撫、提、鎮、協水陸五十八營,漳、泉兵數為多。上府各營兵弱,向皆無事;興化一營稍黠,多不法。其最難治者,漳、泉之兵也。人索勇健,而俗好鬥,自為百姓已然,何況為兵?水提、金門兩標尤甚。昔人懼其桀驁,散處而犬牙之,立意最為深遠。然如械闘、娼賭、私儎違禁貨物,皆所不免;甚且不受本管官鈐束、不聽地方官申理。蓋康熙、雍正之間尤甚,乾隆、嘉慶以後屢經嚴治,乃稍戢。此兵、刑二律,所以於台地獨重也;豈惟今日哉!
重法如迅雷霹靂,不可常施;常施,則人側足不安。故曰:『一張一弛,文武之道』。然小者可弛,而大者不可弛。小者狎妓、聚博、私儎違禁貨物,欺虐平民之類是也;若械鬥傷人且死、不受本管官鈐束、不服有司逮理,則紀綱所系,必不可宥:此輕重之別也。故治兵者,不可不知簡、嚴之道。不辨輕重者不可以簡,不簡者不可以嚴,不嚴者不可以用威;威不足則繼之以恩,恩不足則守之以信。自古名將得士力者,皆由用此。今之用兵者,大抵既不知簡,又不能嚴。有罪而不誅,則無威;將不習校、校不習兵,勞苦之不恤而朘削之是求,則無恩;當罰者免、當賞者吝,則無信。此所以令之不從、禁之不止也。
然則以為不足慮者有說乎?曰:有。兵之可慮而難治者,叛與變耳。自古驕兵、亂卒,大抵在其鄉邑,形勢利便,易叛與變耳;若客兵則有潰而無叛,其形勢不便故也。魏博之牙兵,皆魏博人也;故敢屢殺逐其大將而不受代。若台兵,則皆分檄自內地。建寧、延平諸郡,與漳、泉不相能也;興化與漳、泉鄰郡,亦不相能也;漳與泉,復不相能也。是其在營,常有彼此顧忌之心,必不敢與將為難明矣。況其父母妻子皆在內地,行者有加餉、居者有眷米,朝廷豢養之恩甚至;設有變,父母妻子先為戮矣!豈有他哉?
雖台地之民,大半漳、泉之兵,與民素有相仇之勢。故百餘年來,有叛民而無叛兵;乃治兵者每畏之而不敢治,則將之懦也。且漳、泉之人,其氣易動而不耐久;一夫倡而千百和,初不知何故,及稍知之,非有所大不願則已懈,更作其氣勢以臨之,則鼠伏而兔脫矣。如吹豬脬然,初雖甚脹,但刺小孔即索然:此漳、泉之人之情也。漳、泉之兵既治,則他可高枕而臥矣。
請以近事徵之。嘉慶二十四年七月,安平兵鬥,死者數人矣;將裨理論之不止、情懇之不息。鎮將怒,整隊將往誅之,眾兵聞聲而解;竟執數人分別奏誅,無敢動者。二十五年正月,郡兵群博於市。瑩為台灣令,經過弗避;呵之,眾皆走矣。一兵誣縣役掠錢相爭,瑩命之跪而鞫問之。眾散兵以為將責此兵,一時群呼持械而出者數十人,欲奪此兵去。縣役、從者將與鬥,瑩約止之;下輿,手以鐵索縶此兵,往近之曰:『汝敢拒捕,皆死矣』!眾愕然,不敢犯。乃手牽此兵,步行至鎮署。眾大懼,求免,不許;卒責黜十數人而禁其博。自是所過,兵皆畏避。又是年九月,興化、雲霄二營兵鬥,將謀夜摧殺。諸將倉卒戒嚴,瑩亦夜中周視。各營眾兵百十為群,見瑩過,皆跪;好諭之曰:『吾知鬥非汝意,特恐為人所劫,故自防耳。毋釋伏,毋妄出!出則不直在汝,彼乘虛入矣』!眾兵大喜曰:『縣主愛我』!至他營,亦如之。竟夜寂然,天明罷散。音鎮軍切責諸將,眾兵乃懼,皆叩頭流血;察最狡桀者每營數人,貫耳以徇,諸軍肅然。此三事,其始洶洶,幾不可測;卒皆畏服不敢動。可見台灣之兵猶可為也。及再至台,則聞紛紛以兵橫為言者,或慮有變。詰其事,大率如聚賭督禁不服之類。將裨懦弱畏事,又營、縣不和,是以議者紛紛張大其詞,而非事實。總兵官觀公,每為瑩言,未嘗不扼腕、恨無指臂之助;此所以決意引疾也。既去,而營、縣中乃有思之者矣。今年正月,鳳山、淡水兩營皆有營兵擊斃小夫之事,副將以下欲陰謝過,廳、縣亦議稍決罪,寢其事。方太守時護道,與觀公力持不許。然後得以此兵械送郡,而營中或有以為怨者。五月,安平營兵與民人乘危劫米,諸將又思不問;幸撫軍巡台值其事,嚴責之,斬三人,餘以軍流治罪。方撫軍之盛怒窮詰也,論者紛紛,以為兵民習慣久矣,驟治之恐變;或言安平兵皆潰走下海矣,或言出斬之日將謀劫奪矣。方太守入見撫軍,力陳無慮之狀,惟請勿多殺而已。入奏之日,兵民畏服。
然則悠悠輿論其可憑乎?以後諸營無械鬥劫奪者,豈非用嚴之效乎?善乎執事之言曰:『非得有如李臨淮者,安可望其壁壘煥然一新』!斯言,可謂得其要矣。夫李臨淮固不可得,若以台灣諸營視魏博,則尚不至此。雖有不法,一健將、能吏足以定之,保無他也。且夫聚兵一萬四千餘人之眾,遠涉重洋風濤之險,又有三年更換之煩,舊者未去、新者又至,此其勢與長年本土者固殊,而營將能以恩、威、信待兵者百不得一;又時方太平無事,終日嬉遊廛市,悍健之氣無所洩,欲其無囂叫紛爭、少違犯禁令之事,不可得也。而巽懦無識者既不能治,徒相告以驚怪,是可喟矣!
·台灣兵事第二書
前上書,備言台兵可無深憂,惟在統者得其人,能以簡、嚴為體,恩、威、信為用,即無難治;說已詳矣。既又思之,此言為將之略。惟深明其意而能變通行之者,乃足語此;非今日諸將兵者所知也。不知此意而偏執台灣兵不足慮之言以相詬病,非疑則駭矣。頴齋太守見瑩書,以聞於兵備孔公;索取閱之,謂太守曰:『所言戍兵不敢叛則有然矣,以為不足慮,則吾不信;吾即慮其潰矣』!瑩在此落落,與孔公雖有通家誼而不數見,不能為道所以然者。惜乎孔公有憂世之心而不識兵情,此難以口舌爭也。在台灣者尚不能無疑,矧隔巨海,兵事豈能遙度?趙充國老將深謀,尤必親至塞上指畫軍勢;可見古人不易言之也。請畢申其說,惟垂察焉!
自古名將,非拔自行陣,則皆出身微賤,不矜細行;兵卒尤多無賴健兒,故能強悍勇敢,捐軀致敵。若皆循循規矩,則其氣不揚;氣不揚,則情中怯;雖眾,將焉用之?壯士如虎,懦夫如羊;牽羊千頭,不能以當一虎之虓,何必費國家億萬金錢哉!明季邊事之壞,正由書生不知兵、撓軍情而失事機,雖有猛將勁卒而不能用;一切以法繩之,未見敵人,其氣先沮。此壯士所以灰心,精銳所以挫折也。近時武人大都習為文貌,棄戈矛而講應酬,以馴順溫柔取悅上官,文人學士尤喜之以為雅歌投壺之風。嗟乎!行陣之不習、技藝之不講,一聞砲聲,驚皇無措;雖有壺矢百萬,其能以投敵人哉?馴弱如此,不若粗猛;粗猛之甚,不過強梁;強梁,即勇敢之資,善馭之猶可得力。苟至馴弱,則鞭之不能走矣。且將卒者,國之爪牙;苟無威,豈設兵之意?昔李廣以私憾殺霸陵尉謝罪;漢武報書曰:『報忿除害、捐殘去殺,朕之所望於將軍也。若乃免冠、徒跣、稽顙謝罪,豈朕之旨哉』?武帝此言,可謂知將略矣。若夫差其過失,小大施刑;此乃軍吏之職,非將略也。故郭汾陽、岳忠武名將知禮者也,然皆嘗犯有司法矣。科條繁細,武人粗疏,最易觸犯;雖郭、岳之賢,猶且不免。而以繩今之悍卒,其能行乎?不求所以訓練之方,而惟悍不守法是慮;吾故曰:不識兵情也。
今不慮其叛,更慮其潰。夫兵則何為而潰哉?古之潰兵者,或師老而罷則潰,或守險糧盡則潰,或強敵猝驚則潰;此皆非今之情勢也。無故而潰,四面重洋之阻,潰將安往乎?且班兵可慮,不自今日始也;其議自葉健菴中丞倡之。中丞嘗任台灣兵備,深以班兵為憂,建議易「更戍」為「招募」;以語總督慶公,「不可」。後葉公罷去,猶以未行其志為憾。今執事巳洞知其說之不然矣,而閩中執事者不悉情勢,往往耳食其論。甚者有言:『台兵吾不能治;他日有急,惟自剄耳』!夫將校猶作此言,文官則又何說?宜其深惡而益懼之。每見兵丁犯法,輒張皇其辭以相告,於是兵之勢愈張;此文武眾官皆不能無責耳矣!夫台灣兵,本無難治;不咎治之無法,而曰「兵悍可慮」,至為「自剄」之言,亦可哂矣!獨惜台灣巨萬健兒,皆為國家勁旅,坐誤於三、五庸懦之將校,兵事尚可問耶?有將則兵精,無將則兵悍;自古不易民而治,於今豈易兵而治乎?故為吏而曰民惡者,其人必非良吏;為將而曰兵惡者,其人必非良將。雖然,良將難矣!執法之不能,更何知將略?瑩所力爭者,明戍兵可治,欲安眾心而釋群疑,救其懦而壯其志,冀有振作耳!豈好為是喋喋哉?
必不得已,則姑為救弊之法三:一曰小事勿問,大事勿赦;二曰定期訓練,每月親考;三曰責成軍校,不得數易。夫軍法嚴重,有事然後用之。時方太平,不可常用;然不可不使知之。若尋常易犯及兵民交涉,宜分別治之。小事容之;大事必罪之,以其罪而不赦。蓋小事不容則繁密,而軍心不安;大事若赦則無所忌,而法令不行。一寬一嚴,恩威並得矣。中樞政考訓練,本有常期;弓馬器械、槍牌陣圖,各有定法。今悉以為具文;條教雖明,遵行不力。此方今之大病也。宜嚴責總兵官,各營每月由副將親考一次,明著等差,牒上省治;視其優劣,分別賞罰,以勸懲之。如此營伍自肅,兵卒可收實效,亦免惰游滋事矣。至於班兵到台,分營、分汛,各有本管官。向以並無練習日期,兵士任意出營他往;而各汛軍校不時更易,非以公過遷就處分,則揣量肥瘠以為利藪者。故往往本管官不識頭目,更無論兵卒。前書所云:將不習校、校不習兵者,此也。今宜分定營汛,責成本管官約束,使兵無妄出;軍校各守營汛,不得任意更易。總兵官隨時察其賢否勤惰,功過有所歸,而兵不難治矣。此三者,至為淺易,而力行之甚難;故必賴有賢能將也。廢弛已久,必有力言非宜、多方阻撓者;無為所惑,即嚴劾以警。庶幾惠威著,令可行。諺曰:『慈不掌兵』;惟執事裁之!
·答李信齋論台灣治事書
閣下兩知晉江,賢能懋彰;近移台灣,實海外黎元之幸也。乃■〈扌為〉詞下逮,盛執謙沖,諄然以此邑之張弛、施措之後先垂問;慚恧之餘,轉增局■〈⻊脊〉。顧瑩於此邦有「舊令尹必告」之義,不敢自外,謹竭所知。
瑩聞善治國者如理一身,必便氣血流通,官體運動,乃可以無病。苟一支一節,氣滯血凝,則病作矣。然投劑者必尤審其秉體之強弱與受病之淺深,酌量而用之;故有同病而異藥者,其奏效一也。又聞為政在乎得民。而得民者,必與民同其好惡。閣下由泉州而之台灣,台灣民,半泉州人也,泉州人之為病與其好惡既習知之矣;若台灣人之為病與其好惡,容或有同而異者。是豈可以無辨乎哉?
今夫逞強而健鬥、輕死而重財者,泉州之俗也。好訟無情、好勝無理。摴蒱、女妓、頑童、檳榔、鴉片,日寢食而死生之。泉州之所以為俗也,台灣人固兼有之。然而台灣之地,一府五廳、四縣,南北二千里,有泉州人焉、有漳州人焉、有嘉應州人焉、有潮州人焉、有番眾焉,合數郡番、漢之民而聚處之,則民難乎其為民。一總兵、三副將、水陸十三營,為督標、為撫標、為水提標、為汀邵、為延建、為長福烽火、為興化、為詔安雲霄平和、為金門同安,合九郡五十八營之兵而更戍之,則兵難乎其為兵。民與民不相能也,兵與兵不相能也,民與兵不相能也,番與兵與民不相能也,其日錯處而生隙焉,勢不能免。則安撫調輯之者,難在和睦。
台之門戶,南路為鹿耳門,北路為鹿港、為八里坌,此官所設也;非官設者:鳳山有東港、打鼓,嘉義有笨港,彰化有五條港,淡水有大甲、中港、吞霄、後隴、竹塹、大安,噶瑪蘭有烏石港,皆商艘絡繹。至於沿海僻靜,港■〈〈氵義〉〉紛歧,多可徑渡。不獨商賈負販之徒,來往不時,居處靡定;其內地游手無賴及重罪逋逃者,溷跡雜沓並至。有業者十無二、三,地力人工不足以養,群相聚而為盜賊、為姦惡。則所以稽察而輯捕之者,難在周密。
內地之民,聚族而居,眾者萬丁已耳!彼此相仇,牽於私鬥,無敢倡為亂異者。台灣之民,不以族分,而以府為氣類;漳人黨漳、泉人黨泉、粵人黨粵、潮雖粵而亦黨漳,眾輒不下數十萬計。匪類相聚,至千百人則足以為亂。朱一貴、黃教、林爽文、陳錫宗、陳周全、蔡牽諸逆後先倡亂,相距或三十年、或十餘年,雖不旋踵而滅,然殺官陷城,生民塗炭,兵火之慘,談者寒心。糜國家數十百萬之金錢,勞將帥累月經年之戰討,而後蕆事。人心浮動,風謠易起;變亂之萌,不知何時!其難在守常而知變。
鳳山之民狡而狠,嘉義、彰化之民富而悍,淡水之民渙、噶瑪蘭之民貧。惟台灣附郡,幅員短狹;艋舺通商,戶多殷實:其民稍為淳良易治。然逸則思淫,一唱百和。官有一善,則群相入頌悅服;官一不善,則率詬誶而為姦欺。故舉措設施,其難者有德而兼才。
凡此,皆邑之病也。知其病而藥之,則投劑必有其方矣。虛者補之,毒者攻之,捍格而不入者和解而通導之;雖扁、盧無以易此。夫子所謂與民同好惡者,非為苟安之政,一切姑息也;其民既浮動而好事,非嚴重不足以鎮靖。鋤強除暴、信賞必罰之謂嚴;事有豫立、臨變不驚之謂重。威以震之,恩以結之,信以成之,大要盡於此矣。民惡盜賊,而我嚴緝捕;民惡匪徒,而我誅強橫;民惡獄訟,而我聽斷以勤;民惡枉累,而我株連不事:其同民之惡也如此。民好貿易,而我市廛不驚;民好樂業,而我閭閻不擾;民好矜尚,而我待之以禮;民好貨財,而我守之以廉:其同民之好也如此。寬以容眾,訛作容姦而有犯必懲;惠以養士,紳耆總董而非公不見;調和營伍,平心以臻浹洽;親接貧賤,廣問以達下情;防患於未萌,慎思以明決。文武同心,官民一體;則血脈自爾流通,百骸無所壅滯,尚何病之不治哉?
·台灣班兵議(上)
比聞大府檄下,議改台灣班兵,召募土著。愚竊以為過矣。
台灣自古海外荒服之地,明末鄭氏竊據,為閩、浙、江南憂者數十年。聖祖仁皇帝命將興師,克塽銜璧歸降,始入版圖。於今一百五十三載,設立重鎮,總攝師干,俾以專殺之典,為東南沿海數十郡外藩,日本、荷蘭無敢窺伺者,台灣之功也。台澎一鎮水陸十六營,額兵一萬四千六百五十有六;自督、撫兩院、水、陸二提、漳州、汀州、建甯、福甯、海壇、金門六鎮、福州、興化、延平、閩安、邵武五協五十八營抽撥更戍,多者七、八百人,少者百數十人。其到台也,又分布散處;每內一營分台營者十數,極多不過百人而已。匪特三年之中,分起輪班、出營收營紛紛點調之煩,配坐哨船或商船,重洋風濤,歲有漂溺之患;而且戍台之兵既有兵糈,又有眷兵歲費十數萬庾正供不少惜。此何所取而必為之哉?蓋嘗推原其故,竊見列聖謨猷深遠與前人立法定制之善,不可易也。
夫兵者,凶器至危;以防外侮,先慮內訌。自古邊塞之兵,皆由遠戍,不用邊人;何也?欲得其死力,不可累以室家也。邊塞戰爭之地,得失無常,居人各顧家室,心懷首鼠;苟有失守,則相率以逃。暮楚朝秦,是其常態。若用為兵,雖頗牧不能與守。故不惜遠勞數千里之兵,更迭往戍,期以三年;瞻其家室,使之盡力疆場,然後亡軀效命。台灣海外孤懸,緩急勢難策應;民情浮動,易為反側。然自朱一貴、林爽文、陳周全、蔡牽諸逆寇亂屢萌、卒無兵變者,其父母妻子皆在內地,懼干顯戮,不敢有異心也。前人猶慮其難制,分布散處,錯雜相維,用意至為深密。今若罷止班兵,改為召募,則以台人守台,是以台與台人也。設有不虞,彼先勾結,將帥無所把握。吾恐所憂甚大,不忍言矣。其不可一也。
兵者,貔貅之用,必使常勞,勿任宴逸。自古名將教習士卒,勞苦為先;手執戈矛、身披重鎧,雖遇寒冬雨雪、盛夏炎蒸,而大敵當前,亦將整旅而進。苟平居習為安逸,何能驅策爭先?故練技藝、習奔走,日行荊棘之叢、夜宿冰霜之地,寒能赤體、暑可重衣,然後其兵可用。今營制訓練各有常期,將弁操演視同故事。惟班兵出營約束煩難,且以數十處不相習之人,萃為一營,彼此生疏,操演勢難畫一;將裨懼罰,即欲不時勤操演,有所不能。是於更換之中,即寓習勞之意。益以賢能將帥,講習訓練,斯成勁旅。若改為召募,則日久安閒,有兵與無兵等。其不可二也。
兵者猛士,以勇敢為上。勝敗在於呼吸,膽氣練於平時。百戰之兵,所向無前者,膽氣壯,故視敵輕也。古者名將教士,或臥於崩崖之下,或置諸虎狼之窟,所以練其膽氣,使習陷危機而不懼,然後大勇可成。台洋之涉,亦可謂危機矣。駭浪驚濤,茫無畔岸,巨風陡起,舵折桅欹;舟師散髮而呼神,鄰舶漂流而破碎。大魚高於邱岳,性命輕於鴻毛。若此者班兵往來頻數,習而狎之,膽氣自倍。一旦衝鋒鏑、冒矢石,庶不致畏葸而卻步。且平日海洋既熟,即遇變故,亦往來易通。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後生』;此之謂也。今若改為召募,免其涉險,則恇怯性成,遇難望風先走。膽氣既無,鮮不潰敗?愛之適足以死之,甚非國家所以養兵之意。其不可三也。
以必不可易之制,而欲變更,是以台地視同內地,毋乃於列聖謨猷、前人美意,有未之深思者乎!然大府之所以議改者,亦自有說;請釋其疑,可以無惑。
一曰節糜費。閩省兵糈,僅能支給。自林、陳、蔡三逆軍興,各府、縣運榖赴台,積貯空其大半;頻年買補,尚缺額者十數萬石。而台灣每歲運榖,不能時至,各縣借動倉榖,墊放兵米,舊貯未滿,又有新借,各縣藉口不免虧空。且台灣新設艋舺一營,兵米不敷支給,是閩省倉儲,頗形支絀。若改班兵為召募,則內地眷米一項,歲可省榖數萬。數年之後,不惟補足,且有贏餘;並可減運以給艋舺兵米。此節糜費之說也。殊不知內地儲倉,並不虧於軍需,而虧於官吏。軍需既缺,歷年採買,不難報竣;所慮者,有採買之名、無買榖之實。及至交代,輾轉流抵,虛報存倉。至於台榖,不過運期稍遲,雖則借墊,運到即還,何至虧空?若艋舺不敷兵米,台地尚有別款可籌,何必貪節省之虛名,而誤百年之大計?
二曰處游民。台地口禁雖嚴,而港■〈〈氵義〉〉紛歧。自鹿耳門、鹿港、八里坌三正口外,南路則打鼓港、東港、大港、喜樹仔,北路則笨港、五條港、大甲、吞霄、後隴、中港、大安、烏石港,其他私僻港口,不可勝紀。無業之民,偷渡日多,非遊聚市廛,則肆為盜賊;捕治不勝其眾。若募為兵,若輩有可資生,亦所以區處之道。此處游民之說也。
不知召募之額有常,而游民之來無限;不為兵者,又將何以處之?且若輩惰遊無根,小不遂意及或犯法,則逃去無所顧忌;若操之稍急,又鼓噪為變。一旦姦民蠢動,此輩皆其逆黨矣。況台地漳、泉、粵三籍素分氣類,動輒械鬥;將弁帶兵彈壓,非彼之仇,即彼之黨,不更助之亂乎?其患無窮,不待智者而決矣。
三曰免煩擾。台灣班兵,三年抽換,往來絡繹,則有造冊移報之煩;缺額事故,則有補革案牘之煩。台灣、鹿港、蚶江、廈防四廳,配船候渡者無虛日。內五十八營、外十六營,收營、出營者屬於途。且班滿出營之後,多不遵約束,紛紛滋事;帶兵員弁,既畏如虎狼,地方廳縣更難於治問。若改為召募,則諸弊皆清。此免煩擾之說也。不知文移案牘,不過書識之勞;廳營紛紜,各有舊章可守。倘其出營滋事,一能吏足以安之。若慮煩擾,務求安便,此事簡民醇之區所宜講求,而非所以施於繁要;況海外重兵之事乎!
然則由前三者,其害甚大;由後三者,並無所利。吾不知議者何取,而輕改舊章也?夫老將言兵,計出萬全;忠臣謀國,期於久遠。事必權其利害,而利之所在,弊即在焉;亦視其大小如何耳!班兵之制,於今一百餘年,推其弊不過如此;其利,則保障全海。而改為召募,則其害不可勝言,並無所利;可以決所從違矣。
·班兵議(下)
班兵之不可易如此;則大府欲易之也,其誤明矣。吾聞大府入覲,嘗面言事宜,已得俞旨。必有言之甚切者,此可揣而知也。以為班師不得力耳。朱一貴之亂也,全台陷矣;林爽文之亂也,南北路俱陷,不破者郡城耳;陳周全之亂也,始陷鹿港,既陷彰化;蔡牽之亂也,始入艋舺、新莊,既陷鳳山,據洲仔尾,郡城受攻者三月。班兵不能滅賊,皆賴義民之力,繼以大兵,而後殄滅。是為班兵不得力之明驗。噫!此文武諸臣之罪也,班兵何與乎?
台灣地沃而民富,糖、麻、油、米之利,北至天津、山海關,南至甯波、上海,而內濟福州、漳、泉數郡。民商之力既饒,守土者不免噬肥之意。太平日久,文恬武嬉,惟聲色宴樂是娛;不講訓練之方,不問民間疾苦。上下隔絕,百姓怨嗟,故使姦人伺隙生心,得以緣結為亂。倉卒起事,文武官弁,猶在夢中。一貴致亂之由,言之使人痛恨。後來者不知炯戒,久而漸忘,又有爽文之事。陳周全本陳光愛餘孽,誅之不盡。及彰化米貴,匪民肆搶,台守馳往,僅擒治二十餘人,粉飾了事,又置周全不問,以致縱成大患;甫旋郡而難作。蔡牽大幫,騷擾海上十餘年,以重利啗結岸上匪類,受偽旗者萬餘人。一旦揚帆直入,匪民內應,故得直薄郡城。此皆諸臣經略不足,於班兵何尤?藉使不設班兵,當時已皆召募,能保無事耶?然吾聞朱一貴亂作,文員先載妻子走避澎湖,是以人心無主,總兵歐陽凱力戰死難;若林爽文初據嘉義,總兵柴大紀一出而殲賊復城;陳周全別股賊首王快攻斗六門,千總龍昇騰以兵百人敗賊千數;蔡逆攻台,澎湖副將王得祿以水師兵六百人破賊數萬於洲仔尾,不三年卒殲蔡逆。台人至今猶能言之,則是班兵非不得力,顧用之何如耳。而欲改變舊制,豈理也哉?
抑台營今日有宜講者五事:一曰無事收藏器械,以肅營規;二曰演驗軍裝槍砲,以求可用;三曰選取教師、學習技藝,以備臨敵;四曰增設噶瑪蘭營兵,以資防守;五曰移駐北路副將,以重形勢。
台灣班兵器械,除砲位鉛藥外,皆由內地各兵配帶。因雜派各營,恐有遺失,向皆自行收管,不交弁備。然分類之習未除,每口角細故,彼此出械相鬥,將裨不及彈壓,已致傷人。雖屢加嚴懲,此風不免。良由器械在手,易於逞凶故也。今宜定制:自入營點名之後,所有器械編號書名,交本營守備收入庫局。惟操演教習、差派出營、逐捕盜賊,按名散給;無事則皆繳收,不許執持。各汛距營稍遠,亦交千、把總收管。如此則手無挾持,平時可免械鬥,而營規整肅矣。
武備之用,利器為先。籐牌、鳥槍、長矛、半斬腰刀,在在必須堅利。大小砲位,一發擊賊數十人,尤為取勝要具。台營軍裝,惟火藥、硝磺由內地運給,自行煎煮;其餘皆由省局製造,委參、遊大員解運赴台,舊壞者收回繳省。嘗見刀刃脆薄,不堪砍斫;每斬決囚犯,僅一再用而缺。藤牌甚小,圍周不過三尺,藤尤輕薄;此僅利於操演時騰舞輕便耳,若以臨敵,不足遮蔽矢石。鳥槍尤短,不能及肩,安能中遠?至於砲位,鐵多未經熟鍊,又攙鉛砂,擲地稍重,兩耳即斷;火門又或欹斜,往往炸裂傷人,至於不敢演放。武備若此,雖有健銳,亦難勝敵。向者出局交營,皆顧瞻情面,草率收受;貽誤軍情,莫此為甚!今宜嚴定制度,務以厚大堅利為主。槍砲必經委員當面演放,並由鎮道會驗,然後收營;否則駁回另造,且治工匠以應得之罪。如此則省局不敢偷減工料,委員不敢徇情解運,台營不敢草率點收,而軍裝可期堅利矣。
營制操演,弓箭、鳥槍、藤牌、刀矛各有用法;進退跳蕩,騰走擊刺,各有規矩。平時督,撫、提、鎮較閱之時,皆按一定陣圖演習;此不過死法陳規,練其步伐耳。及至既遇敵衝鋒,則臨機應變,惟以勇敢、便捷、整齊為上;必使手與器調、器與心調、心與伍調、伍與弁調、弁與將調,然後千人一氣,眾志成城,無不克敵之理。每見市中無賴,皆有膂力相尚;一營之中,豈無嫻長技藝之人?苟能留心拔取,使為眾兵教師,朝夕訓練;將裨親自董率,日省月試,考其優劣,能教十人以上者賞、百人以上者拔用。如此則人爭以技藝見長,勁旅可成,臨敵必能制勝矣。
噶瑪蘭新開,額設守備一員、千總一員、把總二員、戰士二百六十名、守兵一百四十名,歸艋舺水師游擊管轄。所撥班兵,皆用上游四府。惟蘭境北至三貂、南至蘇澳邊界,橫亙百餘里,三面負山,口隘二十處,皆生番出沒之所。東臨大海,其內港則烏石、加禮遠二口,自三月至八月,港道通暢,民人販載米石,小船絡繹;外洋則蘇澳、龜山、雞籠洋面,南風司令,每有匪船遊奕,防堵尤要。蘭地僻遠,在台灣極北山後,距郡十三日程、距淡水六日程,中隔三貂大山,徑窄溪深,極為險阻;設有不虞,百人可以梗塞。今額兵裁四百名,分守汛防,未免單薄。須添設戰兵一百二十名、守兵八十名,設都司大員統之,駐五圍城內;守備移駐頭圍,千總移駐三貂;更設在城千總一員、外委二員,始足以資彈壓。惟添兵即須籌餉。竊見蘭營兵米餉銀皆就蘭廳正供餘租支放,每歲銀榖皆有盈餘,榖約五千石、餘租番銀二千。今若抽撥戰守兵二百名添防,則歲增兵米七百二十石,不過用榖一千四百四十石,歲尚有餘榖矣。增設兵餉,戰兵一百二十名,每名月餉銀一兩四錢;守兵八十名,每名月餉銀一兩,歲約用銀二千九百七十六兩;都司全年俸薪、馬乾、養廉約銀四百四十九兩,千總俸薪、馬乾、養廉銀一百九十二兩,外委養廉銀三十六兩。增設各兵加餉銀九百五十二兩耳,凡共需銀四千六百餘兩。蘭廳餘租一項,頗有盈餘;以給官弁養廉、戍兵加餉,足敷支給。至此項額兵,若再從內地抽撥,似覺紛繁。閱軍冊內,台郡城中駐城守參將一員、兵一千一百七十九名,北路左營都司駐嘉義兵一千二百八十二名,額兵頗多。今若於城守及嘉義二營中,酌量抽撥,即可足額;且無庸另籌餉銀、眷米。如此則蘭營兵力無單弱之虞,而防守更為周密矣。
台灣府治,南路至琅嬌四百五十里,北路至蘇澳一千二百餘里。以形勢而論,南短北長。蘭境未開,初設北路副將一員、中營都司一員、額兵一千二百三十八名,駐彰化城內,轄嘉義都司,為北路左營;竹塹守備額兵七百二十六名,為北路右營;艋舺、新莊以上空虛。故嘉慶九年蔡逆從滬尾登岸,徑至新莊。後乃添設滬尾水師一營,駐游擊一員,以艋舺營守備陸路兵八百七名及蘭營陸路守備,皆歸管轄。所以兩營陸路皆轄於水師游擊者,北路副將駐彰化,鞭長莫及,故為一時權宜之計耳。滬尾游擊所轄洋面,上自蘇澳、下至大甲八百餘里,中隔雞籠,須候南風;由雞籠至滬尾及於大甲,須候北風。此一路淺澳最多,向為匪船出沒之所;哨捕稽查,殊為不易。今更統以陸路,實有顧此失彼之虞。一旦淡、蘭有事,仍不得力。愚意不若以北路副將移駐竹塹,改右營為中營,抽撥彰化營額兵二百名、艋舺營額兵一百名,歸竹塹守備加都司銜隨同副將駐札;改彰化都司為北路左營,改艋舺守備為北路右營,同蘭營守備共四營兵,統歸副將管轄。其嘉義所轄駐左營都司,改歸郡中城守營參將管轄。如此則北路副將中權淡水,南可以應彰化,北可以應艋舺、噶瑪蘭,形勢始為扼要,郡城可無北顧之憂。而艋舺水師游擊,惟盡心洋面,以專責成。水、陸兩路,皆可得力矣。
以上五條,實為目前台灣之急務。見諸實行,必有實效。然自古治法莫如治人。苟守土之官,平時廉正公明,勤於政事,不貪安逸,吾知台人必愛之如父母、畏之如神明;雖有姦宄,不敢萌心。即萬一不虞,而吾以有備之兵禦之,再以子弟之民助之,有不旦夕撲滅者,未之有也!又何致上廑宸衷,遠煩數萬大兵、耗費無限之糧餉也哉!
道光二年,督、撫以前台道葉公言,欲改班兵之制。觀鎮軍疑不能決,就瑩問策,為議上之;鎮軍亟以為然。而葉公旋擢閩撫,面對猶及此事;上命與總督籌之。三年,趙文恪來督閩、浙軍。見此議,乃罷;復採其言,於台北營制有增改焉。
·籌議商運台榖
閩省內地水、陸官兵五十三營與駐防旗兵不下十萬,歲征糧米。惟延平、建甯、邵武、汀州、興化五府產米之區給兵外尚有贏米,以濟他府;福州、福甯、泉州、漳州四府兵多米少,協濟猶不足,則半給折色。督標、金廈、漳鎮、銅山、雲霄、龍巖諸營,有全折者;雍正間,先後題請半支本色,於台灣額征供粟內撥運。嗣又增給戍台兵眷米,亦以台榖運給。於是台灣歲運內地兵眷米榖八萬五千二百九十七石,有閏之年八萬九千五百九十五石。乾隆十一年,巡撫周學健奏定分配商船運赴各倉。此商運台榖所由來也。
台灣商船,皆漳、泉富民所制。五十九年水災後,二府械闘之風大熾,蔡牽騷擾海上,軍興幾二十年;漳、泉之民益困,台灣亦敝,百貨蕭條。海船遭風,艱於復製,而泛海之艘日稀。於是台榖不能時至內地;兵糈孔亟,廳、縣皆借碾備貯,而倉儲空矣。商船大者載貨六、七千石,小者二、三千石。定制:樑頭寬二丈以上者配官谷一百八十石,一丈六尺以上者配官榖一百三十石。每石給運腳銀六分六釐;初無所苦。既而運榖至倉,官吏多所挑剔,而民貨一石,水腳銀三錢至六錢不等。又商船自台載貨至甯波、上海、膠州、天津,遠者或至盛京,然後還閩,往返經半年以上;官榖在倉久,懼海氣蒸變,故台地配榖,私皆易銀買貨。其返也亦折色交倉;不可,然後買谷以應。官吏挾持為利,久之遂成陋規。於是內地有台榖,廳、縣皆賴以濟公,如江、浙之漕焉。
嘉慶十四年,總督方公維甸以台榖積滯,奏開八里坌口與鹿耳門、鹿仔港一律配運。凡渡海漁船,樑頭寬五尺以上至一丈二尺者,皆令配運三十石至八十餘石。然奸商詭譎,往往減報樑頭,巧為規避;官榖積滯如故。十六年,總督汪公志伊奏請專雇商船,委文武大員至台運榖十萬。二十三年,復僱運七萬。
先是,彰化縣知縣楊桂森嘗建言請台地改征折色,奏停台運;省議不可。姦民廬允霞者,以健訟遣戍赦歸,在鹿港聞之曰:『此奇貨也』!謂所善商人:『我能革陋規』。眾惑之,以為謀主;乃設館抽各船戶錢給允霞為訟費。然獨鹿港十數家;其台郡及泉、廈眾商船不願也。二十五年,台灣道葉公世倬至自鹿港,受其膚愬,以為商果病也,欲除其弊以卹商。議罷商人配榖,請制官船海運;以語台灣縣姚瑩。瑩曰:『台榖歲十萬石,舟以二千為率,法當用五十艘。一艘工料五千為率,當費金二十五萬;既有糧船,必用弁兵管駕並舵工、水手每舟不下數十人,歲費金又數萬;海舟駕駛,三年當一修,費又數萬。重洋風濤不測,一有沉失,則舟、榖兩亡,是漕艘之外,又增國家一病也;不可行』。葉公疑其有私,及為巡撫,力持前說;未及改制,罷去。
趙文恪與孫公爾准為督、撫,患商運不前,屬台灣府方公傳穟籌之。傳穟以鹿港口門淤淺,商舟不前;道光四年,採輿論請開五條港利商船。而是年方奉旨運米十四萬至天津,免配兵榖者六十艘,配運之船益少。傳穟曰:『今雖極力疏通,不足運本年之額;計來歲積欠當十三萬以上,勢必又需僱運。然非善策也!重洋險阻,商船來往,歲有漂沉,平時配運止百餘石,糖市倍之,即失水責償,為數無多,故行之可久;若僱船專運,每船奚止十倍,設有不虞,官商皆難著賠。雖前已三次行之,而未可恃也。昔時商本豐厚,其船工料堅固;近今商船薄小,南北洋中沉碎者多。民間買貨千石,猶必分寄數船,以防意外;官榖豈可不加鄭重乎?積榖十三萬,用商船六、七十艘,廈、蚶二廳僱撥,當為四起或五、六起,每起必有文武正副委員及護送弁兵,供應犒賞,皆取諸四縣,賠累已甚;而內地各倉既失商運之利,則必多挑駁,非云谷雜糠沙,則云斗斛不足,紛紛檄行四縣補運。此累之在官者也。官谷運腳,每石六分六釐,較民貨水腳僅十分之二;每船以二千石為率,船戶僅得運腳銀一百餘兩,不敷舵水飯食、工資。其船本及修整篷索、桅碇之需,皆於何出?每逢雇運,眾行商及通港之船皆科派津貼,而船戶仍不免賠。此累之在商者也。台灣三口,來往商船只有此數;既專運積榖,則明年新榖必有短配。是為疏積欠,反增新欠,亦非計之得者。況台地近年米貴,一聞僱運,民間米價必一時騰踴,匪類藉以滋事。是官商既病,而並以病民。傳穟之愚:惟有暫停新榖,折色支放兵食;盡配積榖,免僱運而補倉儲。請飭下台灣廳、縣查明欠運榖數,至本年止實若干石,照舊配運。其道光五年新榖,令四縣盡數易銀,按中平市價每一石易價番銀一元三角,分四季解至內地福州、廈防廳庫收貯;有榖廳、縣,領回按月折放兵食。內地番銀一元可易制錢八百餘文;以二榖一米計之,每米一斗可折放制錢二百文。其內外廳、縣領解番銀腳費,平水即以商運例給之,腳費予之。俟積榖運盡,仍配新榖如舊。數年之後,再有積榖,亦可仿此而行,則永免雇運之害;而台灣之積榖可清,內地之倉儲可補矣』。文恪公深然之;水師提督許公松年力阻其議。適盧允霞入京師上控,求罷商運,事下督、撫議;司道乃採楊桂森之說,停止商運。請台地供粟半收本色,以給台營;半收折色,每榖一石改征銀一兩二錢,以給內營,即全數劃抵台灣兵餉。台地免一領一解之煩,內地免解餉遭風之慮;每年又可省運腳費六十餘兩。文恪公曰:『閩省漳、泉諸府負山環海,田少民多,出米不敷民食;台郡產米之區,故令征收本色運給內營兵食,原以台地之有餘,濟內營之不足;今不令將本色運內濟兵,轉使改解折色,已失立法之本意。況台府請暫停一年改解折色,司道已慮米價昂貴,營員藉口;若此後盡解折色,豈米價獨可無慮耶?台郡各屬征收供粟,向無半本、半折之例。方守所議,暫解折色一年,猶屬一時通融之計,尚可由官酌辦;若改征半折,則台民有榖之家較多,紛紛糶榖完銀,必有平水、火耗之加,更滋流弊。是利商以病民也。更易舊章,未可草率;其再議之』!於是台灣道孔昭虔、台灣府方傳穟、台防同知杜紹祁、鹿港同知鄧傳安、淡水同知吳性誠、台灣縣李慎彝、嘉義縣王衍慶會議,皆謂商運不可罷。
台民聞將改折,大譁;紳士咸曰:『民間完納正供已百餘年。雖今昔情形不同,私有折色,亦皆按時價之低昂,並無一定;若改征折色,每榖一石征銀一兩二錢,轉成定例,行之日久,勢必又有加征平水、火耗,將來受累更深!且台民市易,皆用番餅,並無紋銀;全賴每年兵餉散布民間,紋、番兩便,故錢價得平。若大餉永停,則紋銀斷絕、番餅增昂,必致民商兩困,大小不便』。時孫公亦以改折抵餉之說密訪於傳穟。傳穟覆書曰:『今之紛紛言商病者,皆務虛名,未計其實也。商船往來台洋一次,販貨之獲利與船戶之水腳,所得凡數千金;以數千石之船,僅運百餘石之官榖,復給以每石六分有奇之運價,國家恤商可謂厚矣。何病之有!所謂病者,有司之陋規耳;有國法在,罪之可也、裁之可也。若改易舊章,設有他弊,又何以處之?自古無不弊之法;利之所在,弊即生焉。苟鑒於末流,遂並亡其本,是為因噎廢食。烏可不之察乎?夫商船運榖,雖以養兵,其端亦原於正供。台地產榖之區,頗艱銀貨。故昔人因地定賦,有供粟而無地丁;雖有勻丁雜稅,為數無幾。而漳、泉、福州兵民繁庶,產榖不足,故以有易無,運台榖以濟各郡之兵糈,發帑金以給全台之兵餉,各得其所,民便之久矣。雖近時台屬之正供不無折收,內地之兵不無折放,船戶之運榖不無折交;然名存法在,每有需榖之時猶可立備。一經改制,則內地永無得榖之期,台地永無見銀之日。一旦實需其用,反費周章;其不便者一。台屬貿易,俱用番餅;官民收用紋銀,皆仰給於台餉。給兵之後,散佈民間。舍此,則海外紋銀斷絕矣;其不便者二。全台兵餉歲發銀二十一萬一千有奇,逢閏年發銀二十二萬六千有奇,又加餉銀六萬七千有奇;台屬額征鹽課、叛產、官莊雜項、錢糧、捐款盡數劃扣,歷年司中尚應發銀十四、五萬有奇。今以通台運榖折價,即使年清無欠,裁十萬耳,不足抵大餉之數。設歲有歉收,民欠積累,則支絀立形。海外兵餉攸關,貽誤匪細;其不便者三。自古三代不廢力役之征,國有徵發,里出車徒,馬牛惟所用。唐定租庸調之法,史猶稱善。蓋軍國之需,不能不資民力;匪特賴以濟事也,亦陰以維持上下,使民知趨事赴功、尊君親上之義,故民安其分而忘其勞。今西北直省猶有車馬差徭,故其民情愿樸,而以奉公為分所應爾。東南諸省民俗澆偷,一切便民,猶謗其上者,不知分與義也。海船無他徭役,官使往來皆予僱值;獨過台配載軍工、回棹配載運榖,此二事尚有奉公之意耳。然亦有水腳之給;雖稍賠費,亦由船戶自圖巧利,為口員胥吏之所挾持,遂成陋規,非無故而致也。若裁去運榖,則商船自此不識奉公之義;設一旦有意外之徵發,反相與嗟怨,以為不當役使之矣。履霜堅冰,由來有漸;其不便者四。盧允霞,一無賴訟棍耳!昔嘗以唆訟擬遣,逢恩赦歸;又盤踞鹿港,倡為邪說,煽惑商民,假控革陋規之名,設立公館,每船抽費銀數十,是以姦民橫征暴斂也。各商船戶,惟泉郊數人稍稍附之,餘皆已悟其奸,有赴廳控其假公斂費者。此前歲鄧丞所以往毀其館也。彼挾此恨,又為眾船戶所歸尤,故冒死叩閽,以塞眾人之責。始因斂費而控陋規,繼則因陋規而條陳改制;是一姦民而敢恣橫議,變亂祖宗成法矣。雖停罷商運之議,啟自楊桂森;然桂森之議昔已不行,今則因盧允霞之控而行之,是姦民舞智反優於邑令之建言也。此風一開,異時必有紛紛效尤,競議國政者。語云: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乃反在姦民,可乎?其不便者五。州、縣親民之官,必使有力辦公,乃可不形竭蹶。台榖之陋規,不但內地各屬賴之者多,即台屬廳、縣亦有折半征收之利。每榖一石折收番銀二元或一元八角,可當紋銀一兩四錢或二、三錢;今使以半折抵給台餉,則官無絲毫餘羨,而廳、縣從此大困矣。海外經費,無一不倍內地:幕友脩金歲常四、五千金;捐賠之款又一、二千兩。廉俸無幾,何以供之?非盡為入橐肥私之計也;其不便者六。雖有廉吏,亦必俾能自給,然後不侵國帑、不朘民膏;陋規既盡,勢必虧空倉庫。否則,詞訟案牘,掊克贓私,民間受禍更烈。海外隱憂,方自此深矣;其不便者七。夫病商之弊,其害猶小;若以便商之故,而病官與民,因以病國,則其害甚鉅。古之為政者,利均則權之以義,害均則權之以大小輕重,不可不謹也。本朝制度寬大,一切便民;或因時損益,小有變通則可,若竟廢前人之法,竊恐貽悔他時』。書上,孫公納之。文恪公與傳穟書曰:『比閱陳議,所見正同。事關國制,不可不盡言也』。然已違眾議,不罷商運。傳穟所云運舊停新之策,亦遂置之。
明年,仍僱運焉。傳穟復請為減運之法曰:『比閱台灣三口運榖冊數,每年積壓約二萬餘;若減運眷榖,則無積矣。眷榖者非戍兵正糧也;每戍兵一名,月給眷榖一斗,歲運二萬六千餘石。各兵眷歷年米票,皆轉以賣錢,並不赴倉領米;莫如照台榖平價,每米一石抵予紋銀一兩,藩司於台餉扣發,台屬以折色納府抵大餉焉』。是時文恪公已去閩,省議雖暫行之,而未能奏咨。傳穟旋亦內渡矣。
·籌建鹿耳門砲台
道光三年七月,台灣大風雨,鹿耳門內海沙驟長,變為陸地。
四年三月,總兵觀喜、署道方傳穟、署府鄧傳安上議建砲台於鹿耳門。其略曰:『台灣孤懸海外,屏障四省,郡城根本重地,設險預防,尤為緊要。鹿耳門一口,百餘年來號稱天險者。蓋外洋至此,波濤浩瀚,不見口門,水底沙線橫亙,舟行一經擱淺,立時破碎。其中港門深僅丈餘,非插標乘潮不可出入。此險在外者也。口內出水沙線二道,橫亙南北,為其內戶。南線又名北線尾;大船入口,更易小船,循此線內,東達行二十里,過安平鎮,為入郡咽喉。更東十里,然後達郡。北線又名海翁隙,其內可泊大船。自此至岸,亦二十餘里,為郡北之洲仔尾及嘉義縣地。水深浪湧,舟不能近,無由登陸。此險之在內者也。往時偽鄭重兵皆守安平,恃鹿耳門之險,不為設防;王師平台,乘潮一入,鄭氏面縛輸誠。朱逆之亂,郡城已陷,賊亦恃此門,不為設備;大兵再入,朱逆授首。我朝定制台協水師副將駐守安平,以防大港;而鹿耳門口,以水師中、右兩營游擊輪巡防守。嘉慶十年,前鎮道議奏添「善」字號梭船三十隻,專守鹿耳門,可謂周密。然十一年蔡逆猶進鹿耳門直薄郡城,則所謂天險者果何如也!其時天設之險無恙,而已如此。今則海道變遷,鹿耳門內形勢大異。上年七月風雨,海沙驟長,當時但覺軍工廠一帶沙淤,廠中戰艦不能出入;乃十月以後,北自嘉義之曾文溪、南至郡城之小北門外四十餘里,東自洲仔尾海岸、西至鹿耳門內十五、六里,瀰漫浩瀚之區,忽爾水涸沙高,變為陸埔,漸有民人搭蓋草藔,居然魚市。自埔上西望鹿耳門,不過咫尺。北線內深水二、三里,即系淺水,至埔約五、六里。現際春水潮大,水裁尺許;秋冬之後,可以撩衣而涉。自安平東望埔上魚市,如隔一溝。昔時,郡內三郊商貨皆用小船,自內海驟運至鹿耳門;今則轉由安平大港外始能出入。目前如此;更數十年繼長增高,恐鹿耳門即可登岸,無事更過安平。則向之所謂內險,已無所據依。北路空虛,殊為可慮;非於鹿耳門對岸埔上建築砲台,守以偏師,幾無屏幛矣。康熙年間,鹿耳門舊有砲台,其後不知何時傾失,遂未再建。考府縣誌,自乾隆年間至今營制,安平副將所轄中營砲台七座,蚊港汛四、大港汛三;左營砲台七座,安平鎮三、笨港、海豐港、三林港、鹿仔港各一;右營砲台五座,在打鼓港。而鹿耳門重地,獨無砲台之設;僅中營有砲架八座、右營有砲架七座為守鹿耳門之用而已。竊疑前人定制,不應疏略;推原其故,蓋以鹿耳門口水勢浩漫,說者皆謂南、北二線海上浮沙,易於陷沒,不能建設砲台,亦無處可設營汛,故嘉慶十年新議,亦止添造梭船。然南線舊建天后宮已百餘年,其左右文武二館,為台防同知、安平中、右營員稽查商船出入掛驗之所,至今未見淪陷;豈以之查驗商船則可,以之防禦外患則不可乎?人情喜逸惡勞、避難趨易,於此可見。況今昔形勢不同,宜為百年之計。新長陸埔未久,潮長時海水猶不無漬濕,且地勢平闊,未有要隘,應俟三、五年後民居漸稠,地土堅實,移安平右營於此,以當北路之衝。其鹿耳門南線天后宮,請先建築砲台,圍以土堡;使巡防鹿耳門之兵有所據依,以堡衛兵、以兵衛砲台。然後鹿耳門之險,庶乎可據』。
省議:以道光元年甫有鹿耳門不能建築砲台之奏,未便歧異,更俟數年後議之;遂不果建。今存其說於此,以待來者。
·東槎紀略姚瑩(原署「闕名」)
埔裏社紀略
沿邊各隘
施八坑
·埔裏社紀略
浦裏社者,台灣彰化縣之歸化番社也。其地在彰化東南山內,為社二十有四。府志所載曰埔裏、曰決裏、曰毛啐、曰貓丹、曰社仔、曰木扣、曰木武郡、曰子黑、曰子希、曰倒咯、曰巒戀、曰田仔、曰貓蘭、曰田頭、曰思順、曰挽蘭、曰外斗截、曰水眉裏、曰內斗截、曰內眉裏、曰平來萬、曰致霧、曰哆咯啷、曰福骨,凡二十四社;埔裏特其一耳。
距縣治九十餘里,中隔大山,路徑崎曲難通。其入社之道有二:南路自水沙連沿觸口大溪東行,越獅仔頭山至集集鋪、廣盛莊;更越山東行十里,至水裏社之柴圍;又北越雞胸嶺、芋蓁林、竹仔林,十五里而至水裏之頭社。地頗平廣,皆番墾成田,甚熟。更進入水社,中有大潭,廣可七、八里;潭中有小山,名珠仔山,番皆遶山而居。「番俗六考」所謂『青嶂白波,雲水飛動,海外別有一洞天』者也。潭之東岸為剝骨社,西岸則水裏本社。其番頗饒裕,善種田,能織罽毯。番皆白晰狡好;府志稱之。遶潭更北行,逾山七里至貓蘭社;又北五里至沈鹿,地頗寬廣。迆西復入山,凡十里,榖口極狹,幾於一丸可封,最為險要;名曰谾口。過此以北,始為埔裏大社。地勢平闊,周圍可三十餘里。南北有二溪,皆自內山出:南為濁水溪源、北則烏溪源也。烏溪為入社北路。自彰化縣東之北投北行,過草鞋墩,至內木柵、阿發埔;渡溪東北行,至火燄山下,五里過大平林,入山;十里逾內龜洋,至外國勝埔,更渡溪而南二十五里至埔裏社。自水沙連入,可兩日程;北路為近,然常有兇番出沒,人不敢行,故多從水沙連入。水沙連,則番社之久輸貢賦者也。蓋埔裏乃界外番社,例禁越墾;故漢人圖墾,則假名於水沙連耳。相傳埔裏社更東北、越山五日行,即通噶瑪蘭;東南則奇來及秀姑蘭一帶。「番谷六考」云:『水沙連番屬二十餘社,各依山築居。山谷巉巖,路徑崎嶇;惟南北兩澗沿岸堪往來,外通斗六門、竹腳藔,乃各社總路;隘口通事,築室居焉』。余謂南北為澗,即觸口與烏溪也。斗六門為嘉義所轄,距漳屬水沙連頗遠,蓋萬斗六之訛耳。
「府志」言:康熙六十年,阿里山、水沙連各社乘亂殺通事以叛。六十一年,邑令孫魯多方招徠,示以兵威、賞以煙布銀,乃就撫。自後無聞焉。乾隆五十三年開屯,各社遵設屯丁。水裏、埔裏二社內有屯田一百餘甲,其番自耕田亦有百餘甲,未墾荒埔無數。嘉慶十九年,有水沙連隘丁首黃林旺,結嘉、彰二邑民人陳大用、郭百年及台府門丁黃里仁,貪其膏腴,假已故生番通事、土目赴府言:『積欠番餉,番食無資,請將祖遺水裏、埔裏二社埔地踏界給漢人佃耕』!知府某許之。大用隨出承墾,先完欠餉。約墾成代二社永納,餘給社眾糧食;倘地土肥沃,墾成田園甲數,仍請陞科以裕國課。二十年春,遂給府示,飭彰化縣予照使墾;然未之詳報也。其受約者,僅水沙連番社而已,二十四社皆不知所為。郭百年既得示照,遂擁眾入山。先於水沙連界外社仔墾番埔三百餘甲;由社仔侵入水裏社,再墾四百餘甲;復侵入沈鹿,築土圍,墾五百餘甲。三社番弱,莫敢較。已乃偽為貴官,率民壯佃丁千餘人至埔裏社,囊土為城,黃旗大書「開墾」;社番不服,相持月餘。乃謀使番割詐稱罷墾,官兵即日撤回,使社番進山取鹿葺為獻;乘其無備,大肆焚殺。生番男婦逃入內谾,聚族以嚎者半月。得番串鼻牛數百、未串鼻野牛數千、栗數百石,器物無數。聞社中風俗,番死以物殉葬;乃發掘番塚百餘,每塚得槍、刀各一。既奪其地,築土圍十三、木城一;益召佃墾。眾番無歸,走依眉社、赤崁而居。先是,漢、番相持,鎮、道微有所聞,使人偵之;皆還報曰:『野番自與社番鬥耳。社番不諳耕作,日食無資,漢佃代墾,以充糧食;又人寡弱,倚漢為援,故助之。所殺者,野番也』。
二十一年冬,武鎮軍隆阿巡閱台北,悉其事,嚴詰之;於是彰化縣令吳性誠請諭墾戶,驅逐眾佃出山。而奸民持台府示,不遵。有希府中指者,言漢佃萬餘,所費工資甚鉅,已成田園;一旦逐之,恐滋變。性誠上言曰:『埔地逼近內山,道路叢雜,深林密菁;一經准墾,人集日多,竊恐命盜凶犯從而溷跡。若招集亡命,肆行無忌,奈何?且此埔素為生番打鹿之場,即開墾後明定界址,而姦貪無厭,久必漸次私越;雖番性愚蠢,而凶悍異常,一旦棲身無所,勢必鋌而走險,大啟邊釁。不若乘未深入,全驅出山,尚可消患未萌』。鎮、道深納其言,飭台府撤還。二十二年六月,傳諸人至郡會訊,予郭百年以枷杖;其餘宥之。署鹿港同知張儀盛、彰化縣知縣吳性誠、呂志恆赴沈鹿拆毀土城,水、埔二社耕佃盡散;生番始各歸社。集集、烏溪二口,各立禁碑。然二十四社自是大衰。
漢人稍稍復入社仔,社番被逐,並入頭社、貓蘭,並入水裏社;而哆咯啷、福骨二社與沙裏興為鄰,混入兇番,眉裏、致霧、安裏萬三社亦暗通兇番以自固。埔裏人少,雖與水裏和睦,而不能救援,甚自危。
道光三年,遂有萬斗六社革通事田成發詭與埔社番謀招外社熟番為衛,給以荒埔墾種;埔社聽之。田成發乃結北投社革屯弁乃貓詩、革通事余貓尉招附近熟番潛往復墾。而漢人陰持其後;俟熟番墾成,溷入為侵佔之計。先是,成發之黨嘗與水沙連社丁首蕭長發有隙;長發乃首破其謀。道光三年九月,鹿港同知鄧傳安會營入埔裏社察之。越墾熟番,聞聲先遁;撫諭社眾而還。然傳安頗有開設之議。又有流寓紹興人馬莪士者,至福州誘商人林志通謀為業戶。趙文恪公以問前台灣縣姚瑩;瑩曰:『台灣生齒日繁,遊手甚眾,山前無曠土矣。番弱勢不能有其地;不及百年,山後將全入版圖,不獨水、埔二社也。然會有其時,今則尚未可耳』。
四年五月,孫公至台,欲議其事。傳安力言其地膏腴,山川秀美;孫公意動,欲如噶瑪蘭故事,以問台灣知府方傳穟。時姚瑩在台,傳穟訪焉;瑩曰:『必欲開二社者,有要略八事,君其言之』。傳穟問其略云何?瑩曰:『往者噶瑪蘭之開也,乾隆年間即有民人潛往;嘉慶元年,吳沙率眾佃入山,佔奪攻殺凡十餘年。楊廷理往開時,大局已定,故眾社番獻納輿圖,設官經理;然委員督墾之初,東勢社番亦尚相持,強而後可。今埔社開墾之民已驅逐出山,社番並未輸誠愿納。前此漢人焚殺,夙怨未忘;今往開墾,必先和睦番情:其要一也。番、漢言語不通,和番須用通事,而通事多即姦人,彼不以國家安撫為務,而以危詞恫喝,社番畏而從命,心實不甘。設有異謀,殊傷國體。況開設之初,番、漢交涉事多,小故鬥毆,皆足釀亂。通事必求良善:其要二也。水社在外,如社仔、沈鹿諸地已為漢人佔墾者無論矣。埔社周圍數十里,其中社番自墾成田者不過十之一、二,餘皆荒埔。今外社熟番往墾者不過二百餘人;官墾則招佃,約用巨萬。將以何者為番田?何者為官佃?官課、番租不可淆混:其要三也。社東北沿山各社即非埔裏之地,其內谾諸處,是否並開?或以山為界;其山外通噶瑪蘭及奇來、秀姑蘭諸處,開設後不無民人私越,往來其中。界址作何開閉:其要四也。前此漢民往墾,各有頭人承領墾照,其意在充業戶;此時必仍萌故智。業戶之設,其弊無窮。初不過十餘人出名領照,名為自出工資募佃,實即鳩合朋充,私相契約。及墾成報官勘丈,戈甲若干?四至何所?業戶一入界內,易於隱匿。賦定之後,遇水旱偏災,可任意影射。且徵收租課,戶止一名,欠嘗十萬;一有破敗,更換為難。不若官自召佃,永除業戶之名;此前守楊廷理所以力破業戶之議也。然奸人鳩資謀充,其利甚大,不惜賄賂,以求必得;則倡為邪說,以惑上聽。惟奸計不行,然後民佃乃可相安:其要五也。地方數十里,墾田數千甲,用佃多者殆將萬人;紛紛烏合,苟無頭人經理,不但無從約束,且工本何出?昔蘭人之法,合數十佃為一結,通力合作;以曉事而貲多者為之首,名曰「小結首」。合數十小結中舉一富強有力、公正服眾者為之首,名曰「大結首」。有事,官以問之「大結首」,大結首以問之小結首。然後有條不紊,視其人多寡授以地,墾成眾佃公分;人得地若干甲,而結首倍之或數倍之,視其資力。今開埔社,亦當略仿此意行之,庶乎其可:其要六也。噶瑪蘭地南北蓋百餘里,並山計之,幾於二百;東西腹內,亦四、五十里,不足置縣,故設一廳。今埔社方三十餘里耳;並水社山埔計之,或百餘里,似不足為一廳縣。然其地在萬山中,南自集集鋪,北自烏溪,兩路入山皆極迂險;內逼兇番,後通噶瑪蘭、奇來諸處,蓋全台之要領、前後山海之關鍵,形勢天成;去彰化縣城遼遠,非佐雜微員所能鎮撫,不得不略如廳縣之制。文武職官廉俸、兵餉,作何籌給?不可不為計及:其要七也。田園日闢,生聚日多,不特商賈貨販通行,即所產米榖民食,必須出山糶糴。其南路由谾口進水社,山嶺重峻,勢不可行;唯北路烏溪水道可通,而溪水上流頗淺,亂石巑岏,亦當開通以便舟楫:其要八也。以上八事,乃開設之大綱;其餘細務,猶在所後。經理之人,非才識足以幹事、操守足以信眾不可』。傳穟陳其說,孫公見而難之。時吳性誠為淡水同知、呂志恆為噶瑪蘭通判,傳穟更集眾議,性誠、志恆皆以為禁之便;傳安不能執前說也,亦以為當禁。傳穟乃採眾議,詳請禁之如故。
論曰:台灣本海外島夷,不賓中國。自鄭氏驅除,狉獉始闢。入籍時,止三縣;半線以北,康熙之末猶番土也。朱逆既平,乃增設彰化、設淡廳,遂極其北境至於雞籠,山前之地盡矣。然南北袤不過一千二百餘里;嘉、彰最中,腹內自山至海寬乃百餘里耳。入內供粟歲不過十萬,而兵餉給外者倍之;其不能利益國家明矣。嘉慶中又開噶瑪蘭,遂及山後,增幅員百里。論者皆以形勢為言。夫聖德遐被,八荒皆我外藩;鴻圖式廓,遠邁隆古。乃侈言滄海之一舟、大圜之一星,豈非陋耶?若夫雕題裸體之民,言語不通,蹲伏深山,墾耕自給,沒世不敢出山一步,然猶慕化充屯;則是我朝之赤子,較諸漢奸不法者奚翅十倍。此土牛立界所以嚴申厲禁,誠仁之至也。有司守此邊陲,不以宣播德威為務,乃任彼私人交通豪猾,違禁開邊;且肆其凶殘,暴其枯骨。所當駢首境上,以昭炯戒而慰番黎。乃復隱忍逾年,越墾之詰發自鎮臣;斯時猶有阿意庇姦,為依違之說者。而非邑令抗爭、鎮道明決,則姦人之計仍行矣。卒之投鼠忌器,曲赦有罪;使國禁不申,番冤莫理。政刑之失,孰甚於此者哉?火炎不烈,厲禁益虛;於是奸人故智復萌。不及數年,而水社之榖復歸漢佃。番愚不知訟訴,番眾日衰。外逼凶番,內懼漢逼,不得已而從姦人之謀,欲引外番自衛,漢奸更從而躡其後;養虎揖盜,其事益愚、其情益可憫矣。鄧公深入內山,窮履生番之境,可謂壯甚;而水社之山川秀美、埔社之地土沃饒,言次猶津津稱之;且以番黎拙於治田,不能深耕灌溉為惜。自余觀之:喜功利者,貪壤地之膏腴;懼開邊者,守土牛之虛禁:此皆見止一隅,未深計久安之策也。水埔二十四社,自雍正、乾隆間,即稱沃衍。惟時番族猶盛,足以自固;漢人不知虛實,無敢深入。且台灣開闢未久,地利有餘。今山前無隙土矣,舊族日滋,新來不已,無業可執,則有三種莠民:一、輿夫,千百為群,動與兵鬥;二、赤棍,結黨立會,散處市廛;三、盜賊,竊劫頻聞,誅之不盡。此全台之大患也。不為區處,台灣未可言安;則曠土之開,云胡得已?漢人蕃衍,丁口已二百五十餘萬,而生、熟社番不及二十分之一;匪惟貧削,實亦丁衰。寡弱之形,殆若有天數焉!其不能自固者,不僅水、埔二社也。勢既寡弱,則奸民欺凌益甚。況頻年深入,虛實周知;即外社熟番亦垂涎至矣!雖有明禁,而趨利忘生,旋驅復入。昔者殺番掘塚,其首惡既釋不誅;今茲負耒而來,安能遂置重典?一再寬宥,禁碑尚可恃乎?既不能禁,不但番社被逼有走險之虞;抑且地形險阻,設有巨奸招聚亡命,即林爽文之大里杙也。其惡可勝言哉?則安撫之道,又不可不講矣!
·沿邊各隘
噶瑪蘭地勢,東面海,西、南、北三面皆山;所在生番出沒。自設官後,沿山次第設隘,以壯丁守之。二十一、二年間,猶有生番逸出殺人;今則防堵益密,林木伐平,沿山皆成隘田,而居民安堵矣。
自三貂入噶瑪蘭首境為遠望坑,民壯藔在焉。始用以開道,繼以護送行人。過遠望而南為大里簡,設民壯藔與遠望同。自大里簡以南,乃沿山設隘,各有田園數千甲以為口糧:曰梗枋、烏石港、金面山、白石、湯圍、柴圍、三圍、四圍一結、四圍二結、四圍三結、旱溪(又名枕頭山)、大湖、叭哩吵喃、鹿埔、清水溝、崩山、員山莊、馬賽、施八坑(新設)。以上隘地十九所,北自梗枋,南至施八坑。不過,棄界外數百甲之地免其陞科;隘丁貪利,盡力守之,而蘭民無番患焉。
·施八坑
嘉慶十七年,民人林朝宗等請墾蘇澳施八坑。通判翟淦遣役李泉往偵之;回報云:『查施八坑,乃由東勢山尾過山盤崙始至其處。西、南、北俱疊山茂林;惟有一坑,形勢甚狹。坑首西連叭哩吵喃生番社坑口;東出蘇澳港,乃生番出沒隘口。該地離東勢馬鞍山、草山及議設南關之地,約五、六里。阻隔山崙,本生番地界,不與三籍應分埔地毘連。前有民人陳金、鄭觀鳳在彼欲求設隘開墾,奉批不准;已經棄置。至於坑頭水崛,皆生番巢穴;尚有埔地若干,不能窮究。查蘭地自入版圖以來,東勢一帶民番屢被生番殺害。南風盛發之時,又常有匪船寄泊澳內伺劫。易於藏奸,實屬要地;去城窵遠,最難防禦。似可就地設隘把守,內禦生番逸出、外護居民樵採。如遇匪船寄泊,亦可隨時飛報防守,以杜奸民私墾藏姦之念:似於地方實有裨益』。淦未及許。
其後,稍為泉籍民人私墾。道光元年,聚居已三百餘人。署通判姚瑩請查造丁冊,籍其田畝,以為隘地;未竣而去。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