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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则 陈斋长论地谈

 

  天下事不论大小,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即如豆棚上生了几个豆荚,或早或晚采些自吃,或多或少卖些与人,不费工本,不占地方,乡庄人家其实便利,也是小小意思。只因向来没人种他,不晓得搭起棚来可以避暑乘凉,可以聚人闲话。自从此地有了这个豆棚,说了许多故事,听见的四下扬出名去,到了下午,渐渐的挨挤得人多,也就不减如庵观寺院摆圆场,摆桌儿说书的相似。昨日老者说到没头人还会织席,死的人还会杀人,听见的越发称道奇怪之极。回去睡在床上,也还梦见许多败阵伤亡张牙舞爪,弄棒拖枪,追赶将来,没处躲闪。醒来虽则心里怦怦惊恐,那听说话的念头,却又比往日更要紧些。此是豆棚下的人情,大率如此。

  不料这个说书的名头看看传得远了,忽然传到城中一个人耳朵里。听见城外有人在那里说故事,即便穿了一件道袍,戴上一顶方巾,远远走出城来,挨村问信。彼时从人头上听得不真,竟不提起豆棚的话,却误说了一个窦朋友在村中讲书,特来请教。东边西边挨村问过,那里有人晓得。将次问到那村中前后,有一人笑道:“先生差矣。此地并没有窦朋友会得讲书。只有这边村里偶然搭个豆棚,聚些空闲朋友在那里谈今说古。都是乡学究的见闻,何足以渎高贤清听!”那人却也笑将起来,道:“我委实误矣。”便走到这边村里去,果然看见豆棚下有许多人坐着,他也便挨身进去。座内一个人看见这人挨进棚来,随即起身扯着一人,附耳低言道:“此老乃城中住的一位斋长,姓陈名刚,字无欲,别号叫做陈无鬼。为人性气刚方,议论偏拗。年纪五十余岁,胸中无书不读。听他翻覆讲论天地间道理,口如悬河一般滔滔不竭,通国之人辩驳不过。不知那个勾引他到这乡村里来的?”道言未了,那斋长也就对面拱了一拱,开口道:“闻得这里有一位大学问的朋友,讲论古往今来的道理,小弟不远数十里,特来求教。”众人俱也面面相觑,不知甚么来历,只有昨日说书的老者道:“小弟辈偶然乘着风凉说些闲话,都是耳目前的见闻、道路间的事实,不通经书,不入理路,就像念那劝世文一般的。幸而今日天气还早,诸友因未来齐,万一小弟不知先生到来,在此放肆胡说,只怕污了先生之耳,连清晨的早饭也要喷出来哩。”陈斋长道:“老仁翁言之太谦。小弟此来也不是好事,只因近来儒道式微,理学日晦,思想起来,此身既不能阐扬尧舜文武之道于朝廷,又不能承接周、程、张,朱之脉于吾党,任天下邪教横行,人心颠倒,将千古真儒的派,便淹没无闻矣。”老者道:“今日幸荷先生降临,亦生平难遘之会。先生如不弃老朽,请登上席赐教一二,大开众人茅塞。在先生具有救世婆心,想断无所吝教。”

  斋长听老者这番说话,却似挑动疥癞疮窠一般,连声道:“余岂好辩哉?亦不得已也。”对众人将手一拱,竟到中央椅上坐了道:“老仁翁要我从那里说起?”众人道:“从未有天地以来说起何如?”斋长道:“未有天地以前,太空无穷之中浑然一气,乃为无极。无极之虚气即为太极之理气,太极之理气即为天地之根荄。天地根荄化生人物,始初皆属化生;一生之后,化生者少,形生者多。譬如木中生虫,人身上生虱,皆是化生。若无身上的汗气,木中朽气,那里得这根虱?可见太极的理气,就是天地的根荄。或说来未必明白,取一张纸来,画一图你们去看。”那时就有好事的后生取笔的去取笔,借砚的去借砚,摆列得在桌上。那斋长取过一张纸来,画出一图与众人观看:

  太极初分时,阳气轻清,包旋于周围;

  阴气重浊,沉聚于中间。

  众人道:“太极理气,怎么就有阴阳、日月星辰?”斋长道:“阳之精为日,阴之精为月,星辰浮运於天,俱以象显。阴气聚会于中为地,五行万物承载于地,俱以形显。譬如人鼻中气息,出者发扬而温,属阳;入者收敛而寒,属阴。阴凝聚于中,而水泥变化,五行皆备。阳浮动包罗于外,运旋上下,形如鸡蛋。地乃鸡黄,浮奠于中而不动;天如鸡青,运动于外面不已。天行常健,自无一息之停,随气运动,自成春夏秋冬、风云雷雨,人物之化化生生,而世界乃全矣。天地灵秀之气,充溢满足,自生圣人,以助造化所未备。故圣人与天地参者,正谓此也。你们未必明白,再画一图你们细看。”随又画出一个图来。

  日所到处即为时,如日到午则为午,余时皆然。

  天包地而左旋,有南北而无东西上下。

  众人道:“天体轻清,那玉皇大帝在于何处?地体重浊,那阎王鬼狱又在何处?”斋长道:“天体轻清,时时运行,岂容一物?物既不容,安得容神道居之?昼在上者,夜必随时序而渐转于下。夜在下者,昼必随时序而渐转于上。若有玉皇等神,果在天宫,必因时刻运转,难道神道也随着倒转来不成?地体极厚,下皆水泥土石,重重积聚。若有阎王鬼狱,难道住在水泥土石之中不成?”众人道:“圣人与天地并立面为三。天地在,圣人亦该在。如何羲皇尧舜孔子,也就随世而没?”斋长道:“未生圣人之时,此理此气在天地。既生圣人之后,此理此气,即在圣人。虽圣人寿考而终,那道德教化垂范万世,与天地同其悠久。可见圣人之身虽没,那理道依旧还之天地。天地常在,即圣人亦常在也。”

  众人道:“孔子是个圣人,也还去请教那太上老君,想也是个怕死的缘故。”斋长道:“老子乃是个贪生的小人。其所立之论,尚虚,尚无,尚柔。观其训弟子曰:观吾舌,舌在。非以其柔耶?观吾齿,齿亡。非以其刚耶?天地生物,宜刚自刚,宜柔自柔。如使人口中牙齿,皆象那舌根柔软,连饭也不能吃了,何以生长于世。又如金有五色:有黄金,有白银,有黑铁,有铜锡。若说金银性柔而贵,金银不过打造首饰器皿玩物等类。在刚铁,用于耕,则有粒食养命之功;用于厨,则有烹庖断割之功;用于兵,则有安民御盗之功。其他难以尽述,总之为其刚而可用也。人之贪色者,必以柔而眷恋;贪财者,必以柔而弥缝。小人之徒,必以柔而趋利避害。假如女人性刚,谁敢调戏得他?火性至烈,谁敢玩弄得他?羲经易理,专重刚字,老子说个柔字,则已违悖圣经天道矣。且人生不过百年,老子贪生于百岁之外,又欲阳神不灭,以盗造化之气,故其尚虚无者,实欲贪其有也。尚柔者,实欲胜其刚也。与天地正理不大相悖乎?考得老子生于周末,即今河南府灵宝县地方,其父名广,乃乡野贫人。幼与富家佣工,年过七十,尚未有妻。其母亦乡之愚妇,年过四十,尚未有夫。偶在山中苟合,得了天地灵气,怀胎八十个月。主人恶其胎久,不容于家。不得已走于旷野,大李树下,生下一白发白眉之子。其母亦不知广为何姓,遂指树为姓。见其耳大,遂名李耳。世人见其发白,呼为老子。及长而为周天子看藏书,做个卑官,所以多知古事古礼。故孔子有问礼问官之举。及后来年老,见周室将乱,遂骑青牛,西入函谷关。遇关尹名喜者师之,作《道德经》五千言于秦川周至县,遂卒于此,其墓在焉。此老子之始终也。生前不能救周室之乱,又不建一毫功业于世,死后反为天上三清,岂有是哉?”

  众人道:“佛子西来之教如何?”斋长道:“佛氏亦贪寿之小人,其说尚空,一切人道世事,皆弃而不理。并欲绝灭其念虑,使心常空空无我。有耳目灭其视听,使耳目常空。有口体手足阴阳之形,必尽制之不动,使百体常空。务要精气神三者完足,会而为一,性灵不灭,常存于世。此以贪生贪有之心,由真空而成其真实也。盗天地之精华,不肯还之天地,是天地间之大贼也。岂得谓之真空?考得佛未生之先,其母梦一大白象来梦中投生,自此怀胎,日日渐大,腹不能容。及生时,裂其母腹,死而后生。此天生怪异之人,将乱宇宙,故先杀其母耳。世间恶物如枭鸟,如蝎子,如毒蛇,其生也,母必先死而后出。佛之生也,岂与恶类之相同乎?因其初生而先伤其母,世人乃设斋打醮,百方为母祈福。是佛之不保己母者,反能保他人之母乎?又考得佛在西域,为梵王国主,有美妻美妾,称为菩萨。金帛财宝极多,国虽殷富,而地方狭小,气势甚弱。四邻之国,皆强横暴虐,常常被他侵凌。佛国兵马微少,不能抵敌,遂弃国而逃。没奈何倡一修行好善之说,又立出许多四生六道,报应轮回的榜样,以愚弄那四邻。他的意思,不过说道:你等今世杀我人民,抢我财物,后世必转变犬马填还我的。是以十二年间,四邻果被愚惑,佛复归国,与妻子完聚。其国仍旧富强起来,子子孙孙,方得保全。佛本以智术说个真空,倒得了许多实利。他原不以术化我中国,只因中国圣人之教化不行,人的欲心胜了,则惑心益胜。不敢向尧、舜、周公、孔子阐明道义,惟向佛子祈求福泽。圣人教人无欲,教人远鬼神,以尽人道之常。佛子惟知有己,把天下国家置之度外,以为苦海,而全不思议自以为真空,而其实一些不能空。诱人贪欲,诱人妄求,违误人道之正,总此求空之一念也。”

  众人道:“四大皆空,阳神不灭。佛老之论,总无沾滞。不过存此真性,可以长生永命,亦天人之正理也。先生言之,何其僻欤?”斋长道:“老子贪生,寿过百岁,而又欲阳神不灭。佛子贪生,止活六十三岁,而乃要真性常存。世上人寿数皆有定期,而佛老独要长生。举世死皆灭亡,而佛老独要常存。此身之外,又说一个阳神之灵,又有一个真性之灵。故佛氏一身而有三像,老氏一身而分三清。分明地上一株柳树,又变一个柳精出来。洞里一个狐狸,又变一个狐精出来。一个佛老,又能分身出世,岂不与树木禽兽之成精作怪的有何分别?不惟如此,我还把佛老邪说,向来世人受其大惑大乱,皆属迷而不悟,我今历历指出,约有十件。你们细心领会:

  一件,佛经舍利子之说。以此身为房舍,性灵常存,世世轮回,吃母之乳,如江水无穷,以父母为房舍,特借其房以转生。此则轻视亲身,比之土木,启天下万世以不孝之罪。其灭天性一体之大惑,一可恨也。

  一件,佛经视此身为房舍,而不知爱惜。故求福利者,今生如不遂意,欲来生受用,乃因朝山进香舍身,投之千丈崖下,跌碎骨体。又如荡子与娼妓,淫男与狂童,情浓爱厚,一时不能割舍,遂同自缢投河者,往往有之。盖谓今生不常相守,欲祈来生做夫妻也。此则信了转身之谬,一旦轻弃此身。其妄自杀身之大惑,二可恨也。

  一件,世人视此身为房舍,而不知珍重。故信神奉佛的妇女,被僧道奸徒欺哄,以为此身一客房耳,极不要紧。女体多与男相交,通龙脉,会佛根,今生阴形,来生必转为男身。往往富室良家妇女,每被奸淫,甘丧羞耻,而急昧终身。此其淫乱闺门之大惑,三可恨也。

  一件,世人迷于前生报应之说,故强盗囚徒,执刀夺人财物,曰:“你前世少我债负,我今来讨。”或恃势逼人之奸,或巧言诱人之淫,曰:“我与你原有宿缘,今世所以遇我。”其他种种恶积,皆可以藉口前生为解。又有那好学仙人炼丹养汞,每被方士将银盗去。此其阴助奸盗之大惑,四可恨也。

  一件,世人迷惑佛经,信其忏悔罪过。故奉佛者,白昼百方为恶,无所不至,及夜间焚香诵经,祈免罪获福。日日作恶,夜夜忏悔。甚者有一盗入午门楼上,及内官拿住,把他衣服剥开搜看,浑身皆是佛经。盖彼酷信佛经免祸超脱,故穿在身上以作盗耳。此陷害世情之大惑,五可恨也。

  一件,世人迷惑于奉佛敬道,朝山进香,每月苦力攒钱积米,而父母冻饿,衣食不足,全不在心。又家家设立神龛,供奉佛仙外神,而祖宗先代,反无祠堂。此其灭亲背祖之大惑,六可恨也。

  一件,世人惑于清净苦空之说,以为修仙学佛者,必无妻子家产而后可。不知人乃血气骨肉以成此身,岂是土木水石,岂无阴阳配合之欲?彼佛老虽倡清空之沦,亦何曾无妻妾子孙财产?彼乃虚说这个箍圈,天下后世之人,反实实遵行着他。终久戒守不定,仍旧那情Q欲Y妄动,无所不为,奸拐徒弟,哄诱良妇,甘心为禽兽而不恤。此其败坏廉耻之大惑,七可恨也。

  一件,佛老倡欺世异说,使后世人人迷于求福,不修人事。故前有贼兵围了京都,君臣犹穿了戎马之服,听讲老子,听讲佛法者,不可胜数。不止于梁武帝饿死台城,宋徽宗被掳沙漠,唐玄宗播迁蜀道。此其欺君诬国之大惑,八可恨也。

  一件,假佛老神术仙方,烧香聚众。始令人照水盆,看见自己乃一贫病乞儿;听将家财罄舍,照见盆内,男则王侯将相,女则皇后嫔妃冠裳珮玉之状。久已起兵造反,屠城陷阵,如汉时张陵、张角,元时韩林儿、徐增受,及明时唐赛儿、赵古元、徐鸿儒等类,流毒天下,伤命数万,虽绑在法场,那师师弟弟犹说‘我等往西天去’,至死不悟。此其陷世斩杀之大感,九可恨也。

  一件,士农工商各修职业,无非接济衣食居室之利,尽伦理教化之常,缺一不可。彼佛老倡修行谬说,僧道姑尼四等。男女游手游食,骗钱安享,做那淫逸不道之事。上逆天伦,下废人事。消磨世间财物,与猪羊鱼鳖相同。如达摩西来,在嵩山面壁九年,安享世间衣食,以自修证。使天下人人皆面壁九年,则职业尽废,谁人肯去耕织?衣食无所从出,则举世之人,皆冻饿死矣。岂是天地造化之正?况其修庙宇,贴金像,醮祭斋会,费财无穷。此其废业蠹财之大惑,十可恨也。

  我乃聊举十件,他类尤多,不可胜述,即此可以相推。彼佛老仙神,果可以劝化愚俗,我亦何苦举此十件,说他许多违悖正经道理。但我自有生以来,凡所闻见,皆其惑世诬民,蠹财乱伦之事,深可厌恶。诸君果能体察此情,则知我不得已之心,甚于孟子继尧、舜、周、孔,以解豁三千年之惑矣。”

  众人道:“如先生之说,佛老俱不足取,则天堂地狱鬼神一道,亦灭绝矣。”斋长道:“世俗之人,醉生梦死,于神鬼之说,沉溺而不可解,总起于贪利邀福之心,成其迷惑。佛老乘其迷惑之见,假捏天堂地狱水府等神,及鬼怪人妖、长生锡福等事,骗人之财,惑人之心,乱人之伦,欲与尧、舜、周公,孔子之教争立于世。说天上有玉皇仙官,如封神降雨,赏善罚恶,皆奉玉皇敕旨后行。《玉皇经》云:“西方有净德国王,四十无子。宝月皇后与君,同祈于三清老君,老君送一子,生即玉皇。”《玄武经》云:“西方有净乐国,国君无子。祈于老君,老君送一子,即玄武祖师。”佛经云:“西方有净善国,生太子名佛。娶妻耶陀氏,生子摩睺罗。后出家十二年,得道成佛。”如此看来,释氏之始,实生在周家七百年之后。古即是今,今即是古。今时之所无,岂古时之所有?如今查考西方,皆腥躁膻臭之夷人,何得以净字名之?今时所见,并无三头六臂,四眼八手之人,何得信其为天王神将?亦并无二百三百岁之人,何得信其为长生不老乎?”众人道:“玉皇即上帝也。书上说,武丁梦上帝赐傅说。孟子说斋戒沐浴,可祀上帝。明明的是有上帝矣。”斋长道:“唐虞之世,已惑于鬼神之说,就传得有上帝之象。武丁好贤,极其诚笃。梦中见一个傅说的形貌,未曾知其名姓,遂画形像,访而求之。如世上人不曾见生龙活凤,梦寐中却常见之。亦画像中见过,故能形于梦寐。若说真有上帝,冕旒冠裳模样。那黄帝方制衣裳,可见上帝乃在黄帝后所生。黄帝前却不曾有上帝矣。若说黄帝前就有的,难道始初赤着身体,到黄帝时重复冠裳乎?所谓帝者,天地万物之主宰也,故名之为帝。曰上帝者,自统体一太极者言也。太极即上帝,有何形像可见?可以祀上帝者,即此心清净,可以对上天也。”

  众人道:“地狱阎罗掌管生死,生时有鬼送他来,死时有鬼勾他去,受罪有鬼拷打他。人之为善,转生富贵。物之为善,亦能转生为人。人之为恶,转为禽兽。物之为恶,灭其性灵。其说果否?”斋长道:“此戒训愚俗之人则可,其实道理不然。彼男女交媾,父精母血,聚而成胎。母腹中本自生生,若待有了胎,然后鬼魂来投。不知从孕妇口中投的,还从孕妇腰间投的?向来肚中血块,岌岌而动者,又是何物?人有此身,必形与气相合,而后知疼痛。今有半身不遂瘫痪之夫,火攻针刺,尚不知痛。若人死后,形气相离,都化为飞尘,荡为冷风矣。有何躯壳形质,可以加其刀山剑树,油锅碓唐之刑?即使说黑罡风把恶人的既散之魂,依旧吹合拢来,再受罪起,那阴司鬼判,也没这样细细工夫。”众人道:“阎王鬼判,注人生时,即注死期。一切妻子、富贵,穷通等项,皆注定在簿上,不容改移。这却有的么?”斋长道:“《玄武传》上说,妖魔吃人无数,玄武收之,人间方除得害。若果然吃人无数,则阎王处不曾注定人应死之数矣。若说注定妖魔该吃,此报应正当之法,玄武出力救之,反不是注定生死之说矣。又说八百岁的彭祖,曾娶过妻七十二人。第七十二之妻,将死之时,问彭祖何故享寿太多,想不在阎王簿上么?彭祖曰:‘我的姓名,判官将来做纸拈儿钉在簿上。’妻见阎王,阎王问道:‘彭祖何妻之多?’妻对云:‘他姓名做纸拈了。’阎王拆簿看之,方勾取彭祖而去。这样看来,彭祖之妻也是溷乱生的,阎王不曾注定。彭祖一生衣食穷通,不曾注定,别人的偏注定不成?况孔孟时,世无纸书,俱以竹简木板为之。此地狱尚在水泥土石之下,那得有个簿籍藏这个纸拈。此说太荒唐矣。”

  众人道:“城隍土地之神,乃是处处有的,难道也有甚么别说?”斋长道:“唐虞之际,尚无城池。夏商以后,方建城池,以御盗贼。后人遂立城隍庙祀,城隍土地,总称地祗。是人与万物之母也。分之在田土,谓其功生五谷。祀之为社神,在乡村街市,谓其功能奠安。祀之为土地之神,在一家宅院,谓其功能承载。祀之为中霤之神,在一方山陵,谓其功出百货。祀之为山岳之神,在城墙池濠,谓其有御盗捍患之功。故祀之为城隍之神,皆此一土耳。在人心中,无非饮水思源,感恩报德之意。岂可以前殿塑男,后殿塑女,在家又塑一老头子之像,分明以人身之小形像,辄敢诬枉天地自然之正神也。此说更又荒唐矣。”众人道:“城隍土地,往往显灵,实实有个人像,活现出来。怎么总说一个土字?”斋长道:“显灵者,又有一种道理。世间忠义英雄烈士,或抱冤枉屈死,或无子早年猛死,其英灵之气不散,多依神庙显应。如元时杀了文天祥,明时杀了于忠肃,谓其为今之都城隍。天地间生为正人,死为正气。正气之灵,为河岳山川城隍等神。自然而然,不清敕封,不由人捏,皆造化正理之妙运耳。其实山川土地,本自个神灵,不可专指某人为某神也。”

  众人道:“正人固是以气为主,天地间尽有妖人异事,不常显将出来。我数年在中州,看见柳树上生一二寸人形。江西天上,落下黑米。徐州天上,落下人头细豆,眼目口鼻俱完全的。世间异事妖物,信有之矣。”斋长道:“孔子不语怪力乱神,也晓得世间非常之变,间或有之,乃是灾祸征兆,圣人只道其常,不肯信此怪事,以启人迷惑之端。若佛老专专以此吓人,所以为邪道耳。如世界将变,或万物将死于兵荒,故五行皆成妖怪。不独柳树石块,狐狸猴子已也。在人只有正身修德以消化之耳。”众人道:“妖术怪事,不是神仙,也造作不出。明朝成化年间,河南偃师县一个百姓,名叫朱天宝。死了埋后三日,其妻三翠儿拿了些荤素酒食,往去祭祀。走过高岭,遇见一块大石,高有二丈。翠儿刚到石边,忽然一声响亮,山石崩倒,露出石匣一个。翠儿上前看时,石匣开有一缝,露出宝剑一口,妖书一本。翠儿悄悄持回,诵习数日,便知人家未来之事。乡人称其奇异,奉为佛母。拜从的不及一年,约有万人。他有法术,田中苗叶,吹气变为刀枪,板凳变成虎豹,布围变作城池。一旦反乱起来,官兵剿捕,两下杀伤甚多,方得拿获。翠儿监禁在狱,不出三日,枷锁镣肘俱在,翠儿不知去向。此等法术,不是仙人具此神通,也不能有此灵异。”斋长道:“妖人亦神仙之类。盗天地一种化工之巧,为此妖术,藏在山间。世运将变,人民应该遭劫。一旦付之妖人,助以为乱。彼时杀死饿死屈死者,不可胜数,虽天地气数所致,万民生灵所遭,热自神仙作之,其逆天之罪难逃。信乎神仙,非惟无益于世,而实有损于世者也。”

  众人道:“金主渡扬子江,水不及马腹。元太子北逃,至大河无船,空中献一金桥渡河而去,非怪事乎?”斋长道:“天地造化之气,不足者助之,有余者损之。夏商以前,人生极少,故天运多生圣贤,以生养万民。至周家八百年太平以后,人生极多,则暴恶亦多,良善极少。天道恶人之多,故生好杀之人,彼争此战。如生白起,坑赵卒四十万人。柳盗跖横行天下,寿终于家。助金主返江以乱中原,赐元太子金桥,以存其后。原非天道无知,乃损其有余故也。即如天意欲复汉业,故光武有冰坚可渡之异。天道穷则变通,怪异之事,亦或有之。不可一概拘拘论也。”众人道:“先生之言,俱是穷源探本之论,大醒群迷,我辈闻所未闻,开尽从来茅塞。但佛老之教,盈满天地,浸灌人心久矣。先生一人,独持其说,排以斥之。《佛骨表》、《无鬼论》,不足奇也。窃恐外道之羽翼居多,先生之唇舌有限,先生未必能为世人福,而世人实能为先生祸也。”斋长觉得众人之论,牢不可破,乃云:“日将暮矣,余将返驾入城。”

  老者送过溪桥,回来对着豆棚主人道:“闲话之兴,老夫始之。今四远风闻,聚集日众。方今官府禁约甚严,又且人心叵测,若尽如陈斋长之论,万一外人不知,只说老夫在此摇唇鼓舌,倡发异端曲学,惑乱人心,则此一豆棚,未免为将来酿祸之薮矣。今时当秋杪,霜气逼人,豆梗亦将槁也。”众人道:“老伯虑得深远,极为持重。”不觉膀子靠去,柱脚一松,连棚带柱,一齐倒下。大家笑了一阵,主人拆去竹木竿子,抱蔓而归。众人道:“可恨这老斋长,执此迂腐之论,把世界上佛老鬼神之说,扫得精光。我们搭豆棚,说闲话,要劝人吃斋念佛之兴,一些也没了。”老者道:“天下事,被此老迂僻之论败坏者多矣,不独此一豆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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