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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隔牖窥妆私语切切 深宵胠箧妙手空空

 

  却说这位新娘是个吃鸦片的人,向来在家困惯晏朝,起早起老大不便,一路进京来,路上又辛苦了。这日吉期,算是起个早起,却已日上三竿。

  不料这京里的迎娶,来得这样早,花轿到门的时候,新娘刚在那里梳洗,装扮好了,还要过瘾,那外面迎娶的人,等得不耐,腹中又饿,一个个喧嚷起来。

  这里个伴婆老妈子都是老狐狸,对新娘说道:“小姐定了性,慢慢的过瘾,今日吃了这回烟,须要到晚上方才好吃。瘾须过个十分足,外面喧嚷,由他们去噪,不要睬他们。姑娘不上轿,他们不能把空轿抬回去,又不能到里面来,将新人抢进轿去,怕他们怎的?这上轿的权柄,是我们操的。”

  一个老妈子便出来说道:“你们不要在此胡闹,这是我们那里的风俗,花轿到门,总要等半日,三两个时辰方才上轿,没有轿子一到,新娘就会上轿;也没有新娘装扮好了,坐在家中等候上轿。这样贱的新娘,是没有找处的。如今你们闹也如此,不闹也如此,好好再等了一个时辰,新娘方能上轿咧。”

  迎娶的人听了,觉着无法,于是七张八嘴的嚼起蛆来:有的说新娘在那里上马子,有的说新娘还要裹足呢,有的说论不定新娘是吃鸦片的,这时候正在里头过瘾。这句话却被他们猜着了。然而那些迎娶的人,也多有是吃鸦片的,听说“过瘾”两字,早打动了他们的痒处,一个个打起呵欠来。

  知道新娘上轿,又须等个时辰,大家都走了开去,到近地寻个小烟铺去吃烟;不吃烟的也饿了,到别处去寻东西吃。花轿歇在门里,彩仗花灯,放得大门外,落乱纷纷。等到新娘上轿,再一个个叫得回来。花轿到张府,已在日落黄昏时候,吃喜酒的人,也等得厌了。花轿进门,笙歌喧阗,灯烛辉煌,那参天拜地的一番礼数,也不必多讲。

  新郎这日自然喜气盈盈,吉日良宵,洞房花烛,乃人生第一个得意日子。但宾筵初肆,贺客盈庭,未免也要去应酬一番。待至酒阑宾散之后,准备金莲归第,锦帐寻春,不料室门已闭。新郎倒是一惊,想道:莫非新娘怕羞,恐有人去闹新房?但婢媪都在里面,为何没有声息?难道困了?总不成第一夜便以闭门羹相待。试弹指扣扉,听得里面脚声杂沓,一个老妈子来开了房门,新郎入来,见新妇已卸了妆,背着烛光坐在床边,像是个娇羞样子。

  新郎遣去婢媪,想要双宿双栖,揭开锦帐,闻着一阵香味,觉着这香不是衣香、芸香、安息香,也不是龙涎香、鸡舌香、脂粉香,又不是芝兰香、茉莉香、夜来香,更不是西洋外国的一种花露香水香。细闻这香,似乎带些苦味,并且漾着几丝烟气。新郎满腹疑心,却猜不着是鸦片香。要说这新郎,他也不是不识鸦片滋味的,只因寻常烟馆里的,都没有这样讲究,他这烟膏既陈,又是用参汤收膏的,所以比众不同。

  新郎第一夜,是不好意思去问新娘,只索睡了。一宵已过,到了明日,张家使人去接了小亲翁来。这第二日新娘,虽不比第一日,然而吃喜酒的人,闹着余兴,宾客衣冠,妇女裙钗,新房内络绎不绝,这新娘怎能吃烟?只好硬熬着。老媪婢女,贼头鬼脑,觑着便送两个烟泡与新娘吞了。

  好容易熬到黄昏,吃过夜饭,翁姑处问过安,回得房来,便把房门关上,要想开灯吃烟。恰巧新郎进房来,走到房门前,刚听得关门,一想好奇怪,为何两天如此?遂不来敲门,到天井里踅过来,站在窗外,用涎唾湿了窗纸,透个小孔,侧着眼,在小孔中张望。只见一个老媪,偷手摸脚的立上凳去,开了一只冠箱,托出一个烟盘来。又另拿盏烟灯,拿两支枪,放在床上,婢女过来点了灯,替新娘开上筒烟,新娘躺下就呼。一边吃,一边婢女在那里装,新娘吃个双管齐下。

  新郎见了,想道:“原来这新妇是吃鸦片的,怪不道昨日闻着一阵气味。我总不疑心是鸦片,这吃鸦片也是当今个一种出色当行的嗜好,不为稀罕。只这新妇怎的是这样大瘾,一管枪来不及过瘾呢?”列位,这却是新郎错怪了。新娘因日间不能吃着,隔夜又是半饥半饱,所以商量着用两支枪吃,想要迅速一点过瘾,这是吃鸦片偷盘过瘾的苦处,新郎哪里晓得?当时过来敲门。

  新娘听得,连忙要想熄灯,一个老妈子摇手道:“不妨事的,自己汉子,总要被他晓得,瞒他怎的?瞒了他后来倒不能冠冕堂皇的吃,今日正要他晓得咧。”遂过来开了门,让新郎入来,瞎七瞎八的拿话来兜搭新郎。新郎只不睬他,望床上瞧去,只见帐子下着,帐内却点着盏灯,一盏灯已自熄了。新娘立在床前,一副忸怩的面孔,真是画师也画他不出!新郎看了,心中老大有些过意不去,要想招呼新娘吃烟。

  老妈子见这种光景,趁势对新郎说道:“我们姑娘有个肝气病,这两日辛苦了,正在发作,吃两筒鸦片平平肝气。在家的时候,这鸦片是不吃的。”新郎道:“肝气病是女人的普通病,吃鸦片是最灵验的,你们服事姑娘,多吃几筒就是了。”老妈子道:“新姑老爷你也来香一筒,你不吃,我们姑娘当着新姑爷是不好意思的。”新郎道:“我没有肝气痛病,是不吃的。”老妈子道:“吃一筒何妨?这是欢喜膏,保管新姑爷吃了这烟,是喜上添喜,与新娘快活个不了。”

  新郎听了这话,倒红了脸,与这婆子缠不过,只好去应酬一筒,其实新郎亦是欢喜的。老妈子便过来教新娘也困下去吃,新娘假意含羞,半推半就的躺下去,二人就吃起对挡来。

  老妈子撇个眼色说道:“我们服事了姑娘一日,辛苦得很,如今要去睡了,这回要让姑老爷来服事了。姑老爷服事新娘,比我们道地得多咧。”说着,与一众婢女都去了。新郎新娘,吃过鸦片,自然也睡了。新婚宴尔,鱼水和谐,这一夜的快乐,是不必说。

  明朝起来,新郎新娘齐声喊道:“啊呀!”仆妇们听见,大家赶进房来一看,见窗扇撬开,房中箱笼橱柜,尽行敲去了锁,把新妇的妆奁,席卷一空。

  新娘气得哭,新郎气得面皮发青。仆妇们吓得面面相看,个个没有头脑。有的说:“赶紧去追。”有的说:“这贼不知去了多远,一时到哪里去寻?”有的说:“贼从哪里来的?”有的说:“你不见这窗扇撬坏,明明当天井里进来的。”有的说:“这窗关得紧紧的,怎的被贼撬开,没有一足声息?”有的说:“昨夜三更睡梦中,我仿佛听见新房里有些声响,但却不疑是贼。”有的说:“你应该起来照一照。”有的说:“这贼想不是一个人,你看衣服首饰偷去不少。”

  大家七张八嘴,你推我,我怪你,闹得落乱。张质夫晓得了,也来看了看,先唤了地甲,然后报县,县里差捕快来踏看。捕快看了踪迹,见窗扇撬坏,是从窗中入房,箱上的锁,俱硬敲去,晓得不是老贼,人非一个,出去却开了房门,然后一重一重开门出去,是由后门逃走的。再看屋上,没有踪迹。料是他前日在此看结亲,看熟脚路,当夜不能下手,这日不知何时混进来,藏躲在那里。到了夜间,方才动手,谅这新出世的小毛贼,容易破案。

  遂对失主说了,教开一张失单,或三日或五日,保破这案。大家心中稍些安静些。新郎拿起纸笔来开失单,一要问新娘,新娘说一样写一样,说一件写一件,失单开好,交与捕快,另外自存一纸。

  捕快去了,大家都安慰了新娘一番,新娘只是泪汪汪的哭个不了,人家以为他不舍得衣裳首饰、赠嫁过来的东西,不知他心中另有一种说不出的苦处。衣裳首饰,倒也不在他心上,开失单时,遗漏颇多,但不知他心上究竟牵挂的是什么物件?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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