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第四回 俏丫鬟帶月闖書齋
紅生不見了《蝶戀花》詞那幅箋紙,再四詰問紫筠,紫筠忽然醒起道:“那一日,只有凌霄姐在此閑耍半晌,除非是他拿去。”紅生道:“他又不識個字儿,拿去何用。”正在猜疑不定,恰值凌霄持著午膳走至。紅生滿面堆著笑容,扯住問道:“前日硯匣底下,有一張箋紙,上面寫著几行字儿的,被著姐姐拿去,望乞撿還。”凌霄道:這也好笑,我要這箋儿何用,為何向我取索。想是那一日,我家小姐在此閑玩,或者是他拿去了。”紅生道:“既是小姐拿去,煩乞姐姐討來還我。”凌霄也不回言,竟至繡房,向著素云,道其所以。素云見說,即忙取出花箋,遞与凌霄道:“我要這箋儿何用,你可拿去擲還了他,切莫与外人知道。”凌霄應了一聲,遂又趨出書齋,帶笑說道:“小姐說要他無用,著我送還了你。”紅生慌忙展開一看,卻不是前日的箋紙,又別是新詩一絕。其詩道:
懶撫焦桐懶賦詩,滿怀幽思倩誰知。
鳥啼花落春將去,總是香閨腸斷時。
紅生看畢,暗暗惊喜道:“原來小姐才情如許,深愧小生薄福,何以消受。只是室邇人遐,使我一片相思,頓添几倍,小姐小姐,你但知鳥啼花落,乃是斷腸時候。亦曾想著凄涼孤館,有欲化之魂否。遂于箋后題詞一首道:
人在曲房,仙洞惆悵,佳期如夢。青鳥帶書來,空把相思傳送。珍重珍重,盼煞隔牆花動。
——右調《如夢令》
紅生寫畢,也瞞著凌霄道:“這幅箋儿不是我的,想是小姐錯把拿來。不敢相留,煩乞姐姐帶去,納還妝次。”凌霄不知頭腦,便即取詞而去。
次日,紅生正在回廊之下,徘徊獨步。忽見凌霄走至,紅生含笑問道:“姐姐此來,想必小姐更有話說。”凌霄道:“如今將原箋還你了。”紅生接過一看,卻又是一首新詞。只見上面寫道:
庭院深沉人悄悄,几陣狂風,斷送花容老。夢破翻嫌鶯語巧,云埋咫尺書窗杳。未卜佳期何日好,秦晉空聯,反覺添煩惱。昨夜月明愁更繞,笛聲吹破關山曉。
——右調《蝶戀花》
紅生展玩數四,不覺嘆息道:“誰想小姐如此厚情,一片幽思,已展于尺幅之內。卻教我旦暮間何以排遣。因想此事,必須求著凌霄,或者得与小姐,相見一面。”遂將素云瞞著他,暗寄情詞之意,備述一遍。凌霄亦嘆息道:“原來小姐恁般多心,連我也瞞著了。只怕非我也成就不得好事。”此時,适值紫筠不在,紅生四顧無人,不覺情興勃勃,便將凌霄一把摟住。凌霄滿面漲紅,用力死掙道:“快些放手,我若聲張起來,只怕羞破了你的臉皮。”那紅生畢竟膽怯,惟恐叫喊,將手放松。凌霄乘勢掙脫,便一溜煙走進去了。紅生剛欲掩門,恰遇西苓走至,即邀進坐下。紅生道:“細觀仁兄,若有不豫之色,何也?”西苓嘆息,答道:“我与兄聚首數年,今一旦遠別,能無悵悵。”紅生道:“有何事故,便欲歸去?”西苓道:“昨聞宗師回省,弟以正考見遺,要先往省城告考。倘獲僥幸,則与仁兄同赴科場。若仍不取,有一敝友在京,就到北監營謀了。只在明旦一別,后會難卜,以是不免怏怏耳。”其夜,二人唧唧噥噥的直話至二鼓就寢。到得雞鳴時候,西苓即便起來,收拾行李,向著方公与曹士彬,辭別而去。紅生獨送至十里之外,口占一詞為別。其詞曰:
亂煙霏遠樹,雞唱天初曙。一灣流水孤舟去,斷腸惟此處,斷腸惟此處。長楊已賦,休嘆功名暮。□□日青云路,卻因遠別增离緒。贈君拈俚句,贈君拈俚句。
——右調《東坡引》
吟畢,猶依徊不舍。西苓握手辭謝道:“蒙兄遠送,足領厚情。此處已是十里長亭,就此別了罷。”紅生堅執再送一程,只得怏怏分袂,回到書齋。收拾琴箱,也要別了方公,暫歸長興省親,以便到京鄉試。遂即整衣,同著方蕙,進至后房。時因方公臥病在榻,方老安人与素云俱坐在床之左側。素云見生,即欲回避。方公止之道:“紅家官人,乃是至親骨肉,那里避得許多。無論訂姻,即是表親,原該兄妹稱呼的。只今以兄妹之禮見罷。”禮畢,即命坐于床之右首。紅生問道:“老伯尊体無恙?為何日高尚未起來梳洗?”方公道:“只因昨夜冒著風寒,不覺舊恙复發。老年風燭,已是沒用的了。”紅生本欲別公回去,聞說有病,只得耐住不言。少頃茶罷,忽聞桂香扑鼻。紅生便問道:“此時剛值季夏,為何就有桂花?”方公道:“此是你表妹房前的四季桂花,年年不待中秋,預先開的。”便叫蕙郎:“快去折一枝來,与紅家哥哥,以作今秋折桂之兆。”連喚數聲,無人答應。素云便自進內,折了一枝,置于几上。紅生取花細玩,不胜欣喜。于時偷眼相窺,更覺情熱。只恨人前,不便道及衷曲,怏怏而別。紅生回至書房,把那桂花再三細玩,題著絕句三首道:
如來金粟布秋枝,仙子殷勤贈別時。
可惜清香雖不減,月明□□□想思。
其二。
朝來何意忽相逢,陣陣天香帶曉風。
珍重 娥親有約,一枝擎出廣寒宮。
其三:
丹桂何緣預放時,清香扑鼻最堪思。
深知折贈非無意,月窟期攀第一枝。
題畢,复研墨濡毫,用著楷書,細細的寫在一方素箋之上,以待覓便,寄与素云。于時,乃是六月中旬。當夜月明如水,紅生勉強飲了數杯,不情不緒,凄涼万狀,獨自靠在欄杆,舉首看月。忽聞隔院紅樓,絲竹競奏,嘻笑之聲不絕。愀然長嘆道:“所謂歡娛嫌夜短,寐寞恨更長。信有之乎。”又向竹蔭之下,徘徊了半晌,只得進房就寢。翻來覆去,展轉不寐。將至二更時候,忽聞門上指聲彈響。側耳听時,又微聞咳嗽之聲,便即起來,悄悄的啟扉一看,只見梧桐徑畔,站著一人。上穿淡羅半臂,下著半舊紗裙,發卷烏云,眉橫遠岫,乃一十六七歲的美麗人也。曾有一詩為証:
二八最盈盈,含愁似有情。
西廂曾伴月,南陌解聞鶯。
逐隊依蘭幌,微歌發艷聲。
主家誰姓氏,疑是鄭康成。
紅生向前一看,原來非別,即是凌霄也。只見笑容可掬,低低說道:“你看,月轉西廊,夜已深了,為何郎君尚未安寢?”紅生亦欣然笑道:“不知姐姐在外,有失迎迓,幸勿見罪。敢問如此夜深,忽蒙光降,可是小姐有甚么說話否?”凌霄微微搖首道:“非也。”紅生又笑道:“然則姐姐來意,我已猜著了。莫非為著小生衾寒枕冷,有見怜之意么?”凌霄道:“亦非也。為因月色溶溶,特來与郎閑話片晌。”紅生一頭笑,一頭伸手摟抱。那凌霄半推半就,憑著紅生抱進羅幃。原來只系單裙,遂即解松繡帶,一霎時云雨起來。但見。
金蓮高聳,粉臉輕偎。皓体呈妍,約纖腰而掀翻紅浪;朱唇屢咂,倚繡枕而攪亂云鬟。一面笑喘吁吁,嬌聲如顫;几度綢繆款款,魂魄俱飛。正所謂鴛鴦本是雙栖鳥,菡萏元開并蒂花。
有頃,皓魄西沉,雞聲欲唱,而兩人歡娛已竟。紅生又抱住問道:“蒙卿厚愛,生死不忘。但不知有何良計,使我得与小姐相會否?”凌霄道:“老安人防閑甚密,雖有諸葛,無計可施也。”紅生听罷,不胜悵怏。于時,方公病已少瘥,為因試期將近,紅芳屢次差人催逼起身。只得收拾行李,帶了紫筠,作別方老夫婦,前往金陵赴試。
抵省之后,遍處打听沈西苓消息。原來告考不取,已往北都去了。既而三場畢后,竟遭點額,怏怏而歸。先往長興,省候父母,免不得盤垣數日。然后取路來到方家門首。只見門上挂著孝球。及至中堂,又見舉家戴孝,生甚惊愕。忙問所以,方老安人出來哭訴道:“自侄儿去后,表伯的病体又复凶劇,以致藥石罔效,于五日前已經身故了。昨即差人親到長興報訃,想必与侄在路上錯過。”紅生听罷,不覺哭扑于地。忙喚紫筠,置備祭儀,拜伏靈前,哀慟欲絕。方老安人与素云,亦嗚嗚的陪他哭了一場。紅生自此,心緒不宁,哀毀骨立,兼值沈西苓北去未返,方蕙又因痛父過傷,臥榻不起,每日只与方蘭同館。又是面目可憎,話不投机的。惟于風清月朗之夜,翻出几張舊詩,細細哦詠。方蘭看見,早已十分厭惡。又每每撞著紅生与凌霄,立在牆邊偶語。心下狐疑。
一日, 間著紅生出外拜客,將書匣■開,撿出那花箋一看,只見都是情詞。詞尾寫著“賤妾素云書贈”六字。看畢,不覺暗暗歡喜道:“我怀恨許久,正無發泄之處。誰想做出這般勾當,只怕你也安身不牢了。”便拿了箋紙,急忙走進內房,遞与老安人道:“這紙上寫的詩句何如?請嬸母細看一看。”老安人接過,從頭看了一遍,慌忙問道:“你從何處得來的?”方蘭便把始末細陳。因說道:“這樣輕薄之子,原不該容他穿房入戶。那段姻事,叔叔前日亦不過是空言相訂,并不曾行禮納聘,怎見得就是他的妻子。今若如此胡行,弄出一個話把,豈不坏了方氏門風。就是嬸母,還有甚体面。況這 近來家業蕩盡,赤貧如洗,就使妹妹嫁了他去,難道是不要吃著的么。”方老安人道:“你也說得有理,只是一時不好遣發他。”方蘭道“這個何難,只消如此如此,便可以逐漸撒開了。”
原來方老安人,為因紅生家事單薄,原有賴姻之意。當下又值方蘭搬弄這場是非,心下十分惱怒,只是不好曉揚。便即步出書齋,向著紅生分付道:“曹先生既已抱病回家,沈西苓又說北京遠去,你在此讀書,只怕心性不靜。此去上南二十里之外,有一個慈覺寺,倒有許多洁淨禪房。那當家老和尚,向与我侄儿相熟,我今日備下盤費,著侄儿送你主仆,且到那邊去暫住几時。待先生病痊之日,就來接你。”當晚連連催促起身。素云聞了這個消息,心下駭然,一時間猜不出老安人是何主意,便取出几兩零碎銀子,著凌霄悄悄的送与紅生,以備寓中薪水。紅生無奈,只得收拾行李書箱,命紫筠挑了,自己与方蘭辭別了老安人,一直來到寺中。借下三間小小的書室,把行李放在右首一間,做了臥房。方蘭与長老送至房內,一茶之后,各自辭別去了。紅生在寺,听著暮鼓晨鐘,轉覺凄惶無限,每每想念:“不知為著何事,平白地把我遣了出來。”又因急急起身,不曾与素云會得一面。左思右想,心下十分不快。
忽一日,檢點書籍,不見了小姐所贈之箋,方知被那方蘭竊去,決在老安人面前搬了是非,所以有此一番風浪。正所謂: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無二三。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