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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陈其泰:贾雨村(风尘怀)[咏歌兆]闺秀:怀闺秀未合书中所叙情节。】

  【王希廉:开卷第一回是一段,而第一段之中又分三小段。自第一句起,至“提醒阅者之意”句止为第一段,说亲见盛衰,因而作书之意。自“看官你道”句起,至“看官请听”句止为第二段,是代石头说一生亲历境界,实叙其事,并非捏造,以见“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之意。故借空空道人抄写得来。自“按那石上书云”句起至末为第三段,提出“真”“假”二字。以甄士隐之梦境出家引起宝玉,以英莲引起十二金钗,以贾雨村引起全部叙述。石高十二丈,四方二十四丈,按周年十二月二十四气。三万六千五百一块,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之数。

  情僧者,情生也;情僧缘者,因情生缘也。风月宝鉴者,即因色悟空也。金陵十二钗,情缘之所由生也。
“石头记”者,缘宁、荣二府在石头城内也。悼红轩似即怡红院故址,当是曹雪芹先生曩日目击怡红院之繁华,乃十年之后重游故地,风景宛然,而物换星移,园非故主,院亦改观,不禁有满目河山之感,故题其轩曰“悼红”,以见鸟啼花落,无非不悼。此一把酸辛泪,不由人不落也。

  葫芦庙有二义:葫芦虽小,其中日月甚长,可以藏三千大千世界,寓此书虽是小说,而包罗万象,悲欢离合,盛衰善恶,有无数感慨劝惩:此一义也。此书虽是荒唐,却是实录其事,并非捏造,所谓依样葫芦:此又一义也。故甄士隐必住庙旁,贾雨村必住庙内。或曰:“尚有一义。”余问:“何义?”答曰:“葫芦音同胡卢。人生若梦,幻境皆虚,离合盛衰,生老病死,不过如泡影电光。书虽实录其事,而隐藏真迹,假托姓名,演为小说,以供胡卢一笑耳:此亦一义也。”所说亦有意味,因附记之。

  贾雨村口吟“玉在椟中”一联,暗伏黛玉、宝钗二人。

  《跛足道人歌》,及甄士隐注解是一部《红楼梦》影子。

  甄士隐向跛足道人说“走罢”,即“不回家”,直伏一百十九回宝玉之一走。】


          【张新之:自此回至四回,为一大段,乃全书总冒。此回又本段之总冒。一真一假,太极分判,森罗万象,从此而起。

            石头是人、是心、是性、是天、是明德。曰“通灵”,即虚灵不昧也,惟一真能识之。故上半云“识”。情是物欲;是污染。曰“风尘”,即所拘所蔽,而中藏皆假也。故下半曰“怀”一真一假,开手举出,谓非性理之书,吾不信。

            此回如子母连环,阵声相对,一头二臂二足:《石头记》缘起以前总冒也,为一头;下入真、假二传,为二臂;二传既毕,复以失女、出家,找足“识通灵”,为一足;以买线遇官,找足“怀闺秀”,为一足。合具全体,纾荣联格,已见大观。】


  【姚燮:还泪之说甚奇。然天下之情,至不可解处,即还泪亦不足以极其缠绵固结之情也。书中林黛玉,自是可人,泪一日不还,黛玉尚在,泪既枯,黛玉亦物化矣。

  神瑛与绛珠,一草一石,所谓木石缘也。人皆重金玉而贱木石,岂天意亦与为转移耶?

  《好了歌》醒世最为晓畅。惜恒河沙中,绝少领悟人。

  卷首士隐出家,卷末宝玉出家,却是全部书底面盖,前后对照。

  此时雨村在穷困中,犹不失读书人本色。不知后来一入仕途,且居显要,便换一副面目肺肠,诚何故也,然今日已成为通病矣。

  此回写士隐之依丈人者,为全书中如黛玉之依外祖母、薛氏母女之依姊妹,邢岫烟之依姑母,李婶母女之依侄女,尤氏母女之依女婿等,以见依人者之必无好收成也。若豪仆如周、林等,宠婢如鸳、琥等,门客如詹、王等,(犹)[尤]其下焉者耳。】


      此开卷第一回也。【刘履芬眉批:现身说法,借他人酒,浇自己块垒。】作者自云:【黄小田夹批:细读全书宝玉亦作者也。】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说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东观阁(姚燮)侧批:现身说法,是开卷大宗旨。】但书中所记何事

        、何人?自己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陈其泰:非书本意。】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

        我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日,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黄小田夹批:即作者自道,无疑。】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

        知:我之负罪固多,然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故当此蓬牖茅椽,绳床瓦灶,未足妨我襟怀

        况对着晨风夕月,阶柳庭花,更觉润人笔墨。虽我不学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破一时之闷,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东观阁侧批(姚燮眉批)

        真事[隐]去,而用假语村言敷衍之
(出来),故先叙此两人。】更于篇中

        间用“梦”、“幻”等字,却是此书本旨,兼寓提醒阅者之意。

  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起?说来虽近荒唐,细玩深有趣味。【姚燮夹批:以上为全书总纲

        。】


  却说那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见方二十四丈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那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

        自去自来,可大可小。因见众石俱得补天,【黄小田夹批:不得黛玉,此恨难补。故以己身为为未与补天之石。】独自己无材不

        得入选,【东观阁侧批:石头根底,大有来历,叙述具有妙谛。】【姚燮侧批:叙出根底来历,有妙谛。】遂自怨自

        愧,日夜悲哀。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东观阁侧批:一僧一道是(姚燮侧批:)此书枢纽。】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

        来到这青埂峰下,席地坐谈。见这块鲜莹明洁的石头,且又缩成扇坠一般,甚属可爱。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灵物了!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数字,【陈其泰:调侃不小。】【张新之夹批:实在好处再镌上几个字,乃“莫失莫忘”也。其下语则效验,谓非心而何?】使人

        人见了便知你是件奇物。然后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走一遭。”石头听了大喜,因问:“不知可镌何字,携到何方?望乞明示。”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说

        毕,便袖了,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向何方。

  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张新之夹批:空空道人作者自谓也,故直曰情僧录。】访道求仙,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

        被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引登彼岸的一块顽石。上面叙着堕落之乡,投胎之处,

        以及家庭琐事,闺阁闲情,诗词谜语,倒还全备,只是朝代年纪失落无考。【东观阁(姚燮)侧批:

        起此一段,已将全数大旨揭明,非他小说可比。】
后面又有一首偈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空空道人看了一回,晓得这石头有些来历,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闻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我总然抄去,也算不得一种奇书。”石头果然答道:“我师何必太痴?我想历来野史的朝代,无非假借汉唐的名色;莫如我这石头所记,不借此套,只按自己的事体情理,反倒新鲜别致。况且那野史中,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最易坏人子弟;至于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终不能不涉淫滥;在作者不过要写出自己的情诗艳赋来,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拨乱其间,如戏中小丑一般;更可厌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盾,竟不如这半世亲见亲闻的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观其事迹原委,亦可消愁破闷;至于几首歪诗,亦可以喷饭供酒。其间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俱是按迹循踪,不敢稍加穿凿,至失其真。只愿世人当那醉余睡醒之时,或避世消愁之际,把此一玩,不但是洗旧翻新,却也省了些寿命筋力,不更去谋虚逐妄了。我师意为如何?”【陈其泰:一路说至此,知此书是作书者自述也,提醒。】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这《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大旨不过谈情,亦只是实录其事,并无伤时悔淫之病,方从头至尾抄写回来闻世传奇。

        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东观阁(姚燮)侧批:

        】
【陈其泰:一部红楼梦读法尽此十六字,即尽此一“情”字。】【黄小田夹批:此四句是宝玉赞语,情僧即宝玉,亦即作者自号。】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刘履芬眉批:悼红轩似是怡红院旧址。】

  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姚燮东观阁)侧批:

        】


  当日地陷东南,【姚燮眉批:天地尚有缺陷何况于人?只此“地陷东南”四字已为全书立表。】【黄小田夹批:“地陷东南”,即前天不能补之意。故黛玉生于此乡】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东观阁侧批:】【姚燮侧批:】【张新之夹批:无极而太极,太极而两仪,便是葫芦。葫芦既判,人事出矣,真假分矣。此皇古一大妙也。】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唤作英莲,年方三岁。

  一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姚燮眉批:此书全部时令从炎夏永昼起,以雪天贾政遇宝玉止,始于热,终于冷,天时,人事默相吻合,作者之心意也。】至手倦抛书,伏几少憩,不觉朦胧睡去。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

  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张新之夹批:三字起的突兀,为梦幻中第一言。通部人无非放心者,无非不放心者。故后文宝玉以此三字告黛玉以结此案。】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只因当年这个石头,娲皇未用,自己却也落得逍遥自在,各处去游玩;一日,来到警幻仙子处,那仙子知他有些来历,因留他在赤霞宫中,名他为赤霞宫神瑛侍者。他却常在西方灵河岸上行走,看见那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绛珠仙草,【张新之夹批:绛为心之色,珠为心之慧,一草一石为书之主,一金一玉为书之实,千头万绪不外乎此。】【东观阁(姚燮)侧批:

        】
十分娇娜可爱,遂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东观阁(姚燮)侧批:

        】
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甘露滋养,遂脱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仅仅修成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餐‘秘情果’,渴饮‘灌愁水’。【姚燮夹批:括全书。】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内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常说:‘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若下世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东观阁(姚燮)侧批:

        】
【陈其泰:可见除却宝玉,黛玉都非正传,宝钗不得与黛玉并论也。】也还得过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都要下凡,造历幻缘。那绛珠仙草也在其中。今日这石正该下世,我来特地将他仍带到警幻仙子案前,给他挂了号,同这些情鬼下凡一了此案。”

  那道人说:“果是好笑;从来不闻有还泪之哦说。趁此你我何不也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

        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遂不禁上前施礼,笑问道:“二仙师请了。”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但弟子愚浊,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则洗耳谛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伦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到那时不要忘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玄机不可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一见否?”【姚燮眉批:上云倒也是个灵物了,而此处则云蠢物,灵有所蔽,故蠢也,后来因迷而悟,则蠢者复灵矣。】那僧道:“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

  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东观阁侧批:

        】
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上书四个大字,乃是“太虚幻境”。【东观阁(姚燮)侧批:

        】
两边又有一幅对联,道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东观阁(姚燮)侧批:

        】
【张新之夹批:历评此二语者以为打破禅关矣,己为作者窃笑,殊不知乃实实道出作书主意也】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梦之事便忘了大半。【东观阁(姚燮)侧批:

        】
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

  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东观阁(姚燮)侧批:

        】
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东观阁侧批:】【姚燮侧批:】抱在怀内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撤身要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东观阁(姚燮)侧批:

        】
那僧道:“最妙,最妙!”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

  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者【姚燮(东观阁)侧批:

        】
走了出来。这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

  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与雨村携手来至书房中。【黄小田夹批:此不过欲雨村见娇杏耳,乃文章脱卸法。】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士隐慌的忙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起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陈其泰:有一部大情缘文字,先着此一段小小情缘,以作映照。此正世俗之所谓情也。】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的呆了。【张新之夹批:通部演“财”“色”二字,此处自当略一点逗。】

  那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东观阁侧批(姚燮眉批):】【姚燮侧批:】便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姚燮夹批:二人根情已种,可以将雨村脱卸去矣。】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曰: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张新之夹批:此一联钗玉并举,最妙在一“求”字,一“待”字。】【陈其泰:此二字正映林薛之名。】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东观阁(姚燮)侧批:

        】
雨村忙笑道:“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诞至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既蒙厚爱,何敢拂此盛情。”说着,便同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姚燮夹批:点缀时景已不可少】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东观阁侧批:】【姚燮侧批:】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东观阁(姚燮)侧批:

        】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乃亲斟一斗为贺。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东观阁(姚燮)侧批:

        】
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馀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姚燮夹批:即一“速”字写出士隐慷慨。】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张新之夹批:十成数,九阳数,十除九为一,一则吉,故真劝行而假不应。此书凡有明着日期处,皆有意义。】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东观阁(姚燮)侧批:

        】
【姚燮眉批:】不及面辞了。’”【张新之夹批:如此故知作者特以矛盾自喜也。】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矣。士隐命家人霍启【张新之夹批:书中人名借音者俱类此。】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东观阁(姚燮)侧批:

        】
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几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音响皆无。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看看的一月,士隐先就得了一病,当时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疗治。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者,大抵也因劫数,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直烧了一夜,方渐渐的熄去,也不知烧了几家。只可怜甄家在隔壁,早已烧成一片瓦砾场了。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唤封肃,本贯大如州人氏,虽是务农,家中都还殷实。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东观阁侧批:】【姚燮侧批:】幸而士隐还有折变田地的银子未曾用完,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薄置些须房地,为后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东观阁侧批:】【姚燮侧批:】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觉穷了下去。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作等语。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已有积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可巧这日拄了拐杖挣挫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姚燮(东观阁)侧批:

        】
疯癫落脱,麻屣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东观阁侧批:】【姚燮侧批:】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东观阁侧批:】【姚燮侧批:】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士隐本是有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注出来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隐乃说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姚燮眉批:本来今日之红梢帐底即他日之黄土陇头,今反以黄土句装在前,觉尤进一层,以见白骨自堆,鸳鸯自卧也。请于热闹时读一过。】

          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

  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东观阁侧批:】【姚燮侧批:】【黄小田夹批:此篇与上“好了歌”皆作书本旨。】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说一声“走罢!”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姚燮(东观阁)侧批:

        】
当下烘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封氏闻得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无奈何,少不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伏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针线发卖,帮着父亲用度。那封肃虽然日日抱怨,也无可奈何了。

  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丫鬟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丫鬟倒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至晚间,正待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

  【陈其泰:以真事隐假语村言作起,以真事隐假语村言作末回归结,手笔超妙。

  作书本旨,欲脱尽陈言,独标新义。开卷一回,戛戛独造,引人入胜。文心绝世。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文境如是,不识看书者能点头否耶?
若金玉姻缘之说,信而有征。何以总冒处叙通灵缘起,绝无一字提及金锁耶?宝钗伪造金锁,倡金玉之说以惑人,显然可见。

  涂铁纶曰:性情嗜好之不同,如其面焉。尧舜不能强巢许为功名,犹巢许不能强尧舜为隐逸也。但能各宝其宝,各玉其玉,斯不免耳。然世俗之见,往往以经济文章为真宝玉,而以风花雪月为假宝玉。岂知经济文章,不本于性情,由此便生出许多不可问不可耐之事;转不若风花雪月,任其本色,犹得保其不雕不凿之天。然此风花雪月之情,可为知者道,难为俗人言。故不得不仍世俗之见,而以经济文章属之真,以风花雪月属之假。意其初必有一人如甄宝玉者,与贾宝玉缔交。其性情嗜好,大抵相同;而其后为经济文章所染,将本来面目一朝改尽,做出许多不可问、不可耐之事,而世且艳之羡之。其为风花雪月者,乃时时为人指摘,用为口实。贾宝玉伤之,故将真事隐去,借假语村言演出此书,为自己解嘲,而亦兼哭其友也。故写贾宝玉种种越人,而于断制处从无褒语,盖自嫌也。写甄宝玉初用贬词,嫌其与己同;后用褒语,明其与己异也。然则作书之意,断可识已。而世人乃谓讥贾宝玉而作。夫宝玉在所讥矣,而乃费如许狮子搏象神力,为斯人撰,一开天辟地绝无仅有之文,使斯人亦为开天辟地绝无仅有之人,是讥之实寿之也。其孰不求讥于子?吾以知《红楼梦》之作,宝玉自况也。】


  【哈斯宝:这一回有七桩事:作者写出自己意向,这是一段;顽石遇僧道,又是一段;甄士隐作梦,是一桩;他遇见僧道,是一桩;贾雨村看见婢女,是一桩;他赴京,是一桩;加上甄士隐家遭火灾,落发为僧,一共七桩。这七段分开来,各自都有深奥重大的原由,但是一口气读下去,却象连贯的一整段,这里有作者小小的才华。

  文章有主客之法。甄士隐、贾雨村,是全四十回的大客。甄士隐,就是“真事引”,又可释为“真士隐”。贾雨村,就是“村假语”,又可释为“假语存”。以真事作引子,理当一提就过去,所以倏忽即逝,立即隐去。村中假语,一开始就该绵绵长续,所以接续不断说下去。真假不可并存,便把甄士隐搁置一边,来写贾雨村。这两人是后文中甄贾两大世家的客身。全四十回的大纲便是真假二字。真,内热而外冷。假,外热而内冷。故开头都是冷,无一丝热处。后来贾家父子诸兄弟一出场,便写得炽热,一点冷也没有了。但是假的终究不长远,最后一但返冷,便落得个破瓯碎罐一般。

  葫芦庙是一奇。它真是以地形为名的?我看勿宁说以它的名字来描述地形。一开卷就是葫芦庙,这正是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的时候。读者不要被他骗过了。

  此书始于一梦,以一睡收场,这值得看官思量。

  文章有穿针引线之法。贾雨村月下吟诵一联:“玉在改中求善价,钗于奋内待时飞”,这是一整套情节的枢纽。玉是黛玉,钗是宝钗,全书故事写的都是这两人。“求善价”就是《四书》上说的“美玉待善价而沽”。“待时飞”,雨村的字不正是时飞么?要想知道宝钗的故事,必须等待由雨村的事里引出,所以说“待时飞”。这便是网罗全书的情节,在此处提纲挈领,总揽一笔。在平平常常的一句话里就藏有如此硕大的机关,可见作者胸怀如何。若不细加品味,把它仅仅当作一句雨村抒怀之语,便是空放过了。

  为避笔墨烦冗,在贾雨村看见娇杏之前安排了一句“严老爷来拜”,把甄士隐支出去。佳节之夜失火之前,丢了英莲的家人名叫霍启。这些人名都是随事信手写出的,岂不很妙?此类笔法,后文屡见,应当不语自明。


  写这部书,不仅写了形形色色的人的性情,而且暗射了天时。看官请看,书中开始是暖,中间热,继而生凉,最后是寒,以天时比喻人的性情,怎会不写得琳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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