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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打猫儿金莲品玉 斗叶子敬济输金

 

  【张批:此回总写金莲之妒之淫之邪,乃夹一李桂姐、王三官之事,又夹一王姑子、薛姑子之事,便使一片邪淫世界,十分满足。又见金莲之行,实伯仲桂姐,而二尼之淫,又深罪月娘也。

  此回章法,全是相映。如品玉之先,金莲起身来,为月娘所讥;后文斗叶之先,金莲起身又为月娘所讥是也。品玉时,以春梅代脱衣始,以春梅代穿衣结;斗叶子,以瓶儿同出仪门始,以同瓶儿回房结

  ;又是两两相映。黄、安二主事来拜是实,宋御史送礼是虚,又两两相映也。

  此书至五十回以后,便一节节冷了去。今看他此回,先把后五十回冷局的大头绪一一题清。如开首金莲两舌,伏后文官哥、瓶儿之死;李三、黄四谆谆借帐,伏后文赖帐之由;李桂姐伏王三官、林太大;来保、王六儿饮酒一段,伏后文二人结亲,拐财背主之故;郁大姐伏申二姐; 品玉伏西门之死; 而斗叶子伏敬济之飘零;二尼讲经,伏孝哥之幻化。盖此一回,又后 五十回之枢扭也。

  梵僧为诸淫妇而现身,乃王六儿先试,瓶儿次之,金莲又次之,玉楼、月娘又次之。然则春梅独遗宠爱乎?不知于金莲未试之先,已先写了春梅也。夫必写梵僧者,非此不能死西门也。必写金、瓶、梅之试之者,所以极其恶也。而王六儿独占头筹者,又为贪欲丧命地也。

  桂姐必写其私接王三官,所以刺西门之愚也。必写为之东京求情,盖为上寿之引线也。夫东京上寿,必用桂姐引者,所以点明桂姐一段公案也。何则?盖桂姐,西门、月娘之干女也。作者本意写一趋炎认女之桂姐,盖特特为趋炎认子之人写照也。趋炎认子,西门之于蔡京,固此类也。以类引类,必用桂姐,而为女为子之间,亦大可耻矣。况平王三官,又西门后日之假子也。 以三官之假子,配桂姐之干女,又假兄妹干手足也。乃假子终奸干父之干女而不知悔,于父且奸干子之亲娘而不知非,身以淫娼浪子为假子女而不羞, 已且辱身败行,又假子于人,而恐不得。其狗彘之行,臭味本自相投,故此回必写桂姐,为下文东京假子之引,而上文必写桂姐之趋炎认女也。

  上一回写瓶儿试药,为后文病源,此文又能于百忙中金莲品玉内写一打猫,为官哥死案。文字精细之针线如此。

  写一薛姑子,见得雪月落于空寂,而又一片冷局才动头也。


  

  诗曰:羞看鸾镜惜朱颜,手托香腮懒去眠。

  瘦损纤腰宽翠带,泪流粉面落金钿。

  薄幸恼人愁切切,芳心缭乱恨绵绵。

  何时借得东风便,刮得檀郎到枕边。

  话说潘金莲见西门庆拿了淫器包儿,与李瓶儿歇了,足恼了一夜没睡,【绣像夹批:此妒妇之苦。】怀恨在心。到第二日,打听西门庆往衙门里去了,老早走到后边对月娘说:“李瓶儿背地好不说姐姐哩!【绣像眉批:金莲学瓶儿之言,妙在心思、口角仍是金莲之言,若平心听之,原不难辨,但恨听言者触于怒而不暇矣。】说姐姐会那等虔婆势,乔坐衙,别人生日,又要来管。‘你汉子吃醉了进我屋里来,我又不曾在前边,平白对着人羞我,望着我丢脸儿。交我恼了,走到前边,把他爹赶到后边来。落后他怎的也不在后边,还到我房里来了?我两个黑夜说了一夜梯己话儿,【张旁批:金莲想当然。】只有心肠五脏没曾倒与我罢了。’”【张夹批:死蕙莲旧技量,固知写蕙莲为瓶儿前车。】这月娘听了,如何不恼!因向大妗子、孟玉楼说:“你们昨日都在跟前看着,【张夹批:一语已得全神。】我又没曾说他甚么。小厮交灯笼进来,我只问了一声:‘你爹怎的不进来?’小厮倒说:‘往六娘屋里去了。’我便说:‘你二娘这里等着,恁没槽道,却不进来!’论起来也不伤他,怎的说我虔婆势,乔坐衙?我还把他当好人看成,原来知人知面不知心,那里看人去?【张夹批:所以谗言可畏。】【绣像眉批:从认瓶儿为好人中,推勘其不好处,直写出月娘信谗一时之转念,妙不容言。】干净是个绵里针、肉里刺的货,还不知背地在汉子跟前架甚么舌儿哩!【张旁批:月娘想当然。】怪道他昨日决烈的就往前走了。【张旁批:疑心如此。】傻姐姐,那怕汉子成日在你屋里不出门,不想我这心动一动儿。【绣像夹批:说不动正是动处。】一个汉子丢与你们,【张旁批:可以“两个”乎?一笑。】随你们去,守寡的不过。【张夹批:又何尝放过金莲。】想着一娶来之时,贼强人和我门里门外不相逢,那等怎的过来?”【张夹批:笔力直穿七札。】【绣像夹批:触便想到,怨之难忘如此。】大妗子在旁劝道:“姑娘罢么,看孩儿的分上罢!自古宰相肚里好行船。当家人是个恶水缸儿,好的也放在心里,歹的也放在心里。”【张夹批:又对吴大舅好好先生之言。】月娘道:“不拘几时,我也要对这两句话。【张旁批:着。】等我问他,我怎么虔婆势,乔做衙?”金莲慌的没口子说道:【张夹批:谗人何难看。】“姐姐宽恕他罢。【张夹批:既如此,即不必学与月娘矣。知言又何难,在平心以听之耳。】常言大人不责小人过,那个小人没罪过?他在背地挑唆汉子,俺们这几个谁没吃他排说过?【张夹批:又挑玉楼。】我和他紧隔着壁儿,要与他一般见识起来,倒了不成!行动只倚着孩儿降人,【张夹批:心事不觉悟出。】他还说的好话儿哩!说他的孩儿到明日长大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俺们都是饿死的数儿【张夹批:又是心事。】──你还不知道哩!”吴大妗子道:“我的奶奶,那里有此话说?”【绣像眉批:大妗子旁观甚清。】月娘一声儿也没言语。【张旁批:太离,故月娘亦不信矣。】

  常言:路见不平,也有向灯向火。不想西门大姐平日与李瓶儿最好,常没针线鞋面,李瓶儿不拘好绫罗缎帛就与他,【张夹批:月娘可杀。】好汗巾手帕两三方背地与大姐,银钱不消说。当日听了此话,如何不告诉他。李瓶儿正在屋里与孩子做端午戴的绒线符牌,及各色纱小粽子并解毒艾虎儿。【绣像夹批:好点。】只见大姐走来,李瓶儿让他坐,又交迎春:“拿茶与你大姑娘吃。”大姐道:“头里请你吃茶,你怎的不来?”李瓶儿道:“打发他爹出门,【张旁批:映夜长。】我赶早凉与孩子做这戴的碎生活儿来。”大姐道:“有桩事儿,我也不是舌头,敢来告你说:你没曾恼着五娘?他对着俺娘,如此这般说了你一篇是非──说你说俺娘虔婆势,乔做衙。如今俺娘要和你对话哩!你别要说我对你说,交他怪我。【张夹批:又是一个学舌者,可畏可畏。】你须预备些话儿打发他。”这李瓶儿不听便罢,听了此言,手中拿着那针儿通拿不起来,两只胳膊都软了,半日说不出话来,【张旁批:病根伏此。】【绣像眉批:人情皆惜瓶儿不能辨,不知瓶儿正妙在不能辨而西门庆始怜之也。若然,则瓶儿智出金莲上矣,非也。瓶儿性实愚不能辨,非能辨而有不辨之妙,所以往往受金莲之累也。】对着大姐掉眼泪,说道:【张夹批:几千百斤气力,方写得出来。】“大姑娘,我那里有一字儿?昨晚我在后边,听见小厮说他爹往我这边来了,我就来到前边,催他往后边去了。再谁说一句话儿来?你娘恁觑我一场,莫不我恁不识好歹,敢说这个话?设使我就说,对着谁说来?也有个下落。”大姐道:“他听见俺娘说不拘几时要对这话,他也就慌了。【张夹批:旁观者清。】要是我,你两个当面锣对面鼓的对不是!”李瓶儿道:“我对的过他那嘴头子?【张夹批:瓶儿心事。】只凭天罢了。他左右昼夜算计的只是俺娘儿两个,到明日终久吃他算计了一个去,才是了当。”说毕哭了。【张夹批:又是几千百斤力气,写得此数句。】大姐坐着劝了一回,只见小玉来请六娘、大姑娘吃饭。李瓶儿丢下针指,同大姐到后边,也不曾吃饭,回来房中,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西门庆衙门中来家,见他睡,问迎春。迎春道:“俺娘一日饭也还没吃哩。”慌的西门庆向前问道:“你怎的不吃饭?你对我说。”又见他哭的眼红红的,只顾问:“你心里怎么的?对我说。”李瓶儿连忙起来,揉了揉眼说道:“我害眼疼,不怎的。今日心里懒待吃饭。”并不题出一字儿来。【张夹批:守口如瓶,盖为有宠,不必争耳。】正是: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有诗为证:莫道佳人总是痴,惺惺伶俐没便宜。

  只因会尽人间事,惹得闲愁满肚皮。

  大姐在后边对月娘说:“才五娘说的话,我问六娘来。他好不赌身发咒,望着我哭,说娘这般看顾他,他肯说此话!”吴大妗子道:“我就不信。李大姐好个人儿,他怎肯说这等话!”【张夹批:旁观者清。】月娘道:“想必两个有些小节不足,哄不动汉子,走来后边,没的拿我垫舌根。【绣像眉批:金莲之谗,月娘此时已识破矣。犹曰两个,可见谗人者虽输亦只平交,亦何惮而不谗人哉!】我这里还多着个影儿哩!”【张夹批:一语已解。】大妗子道:“大姑娘,今后你也别要亏了人。不是我背地说,潘五姐一百个不及他。为人心地儿又好,来了咱家恁二三年,要一些歪样儿也没有。”【张夹批:尽出瓶儿。】【绣像夹批:正言金莲有歪样处。】

  正说着,只见琴童儿背进个蓝布大包袱来。月娘问是甚么,琴童道:“是三万盐引。韩伙计和崔本才从关上挂了号来,爹说打发饭与他二人吃,如今兑银子打包。后日二十,是个好日子,起身,打发他三个往扬州去。”吴大妗子道:“只怕姐夫进来。我和二位师父往他二娘房里坐去罢。”刚说未毕,只见西门庆掀帘子进来,慌的吴妗子和薛姑子、王姑子往李娇儿房里走不迭。早被西门庆看见,问月娘:“那个是薛姑子?贼胖秃淫妇,来我这里做甚么!”【张夹批:非正人语,非提刑体。】月娘道:“你好恁枉口拨舌,不当家化化的,骂他怎的?他惹着你来?你怎的知道他姓薛?”西门庆道:“你还不知他弄的乾坤儿哩!他把陈参政的小姐吊在地藏庵儿里和一个小伙偷奸,【张旁批:明知而容其来家,其愚为何如?】他知情,受了三两银子。事发,拿到衙门里,被我褪衣打了二十板,交他嫁汉子还俗。【绣像眉批:薛姑之丑,已和盘托出,月娘犹委曲回护,妇人一种偏执之性,觉溺爱佞佛俱说不着。】他怎的还不还俗?好不好,【张夹批:以法为戏耶,抑得意卖弄耶?可叹。】拿来衙门里再与他几拶子。”月娘道:“你有要没紧,恁毁僧傍佛的。他一个佛家弟子,想必善根还在,他平白还甚么俗?你还不知他好不有道行!”【张夹批:一服生子,善偷胞衣,故月娘喜也。月娘可杀。】【绣像夹批:只信先人之言。】西门庆道:“你问他有道行一夜接几个汉子?”月娘道:“你就休汗邪!又讨我那没好口的骂你。”因问:“几时打发他三个起身?”西门庆道:“我刚才使来保会乔亲家去了,他那里出五百两,我这里出五百两。二十是个好日子,打发他每起身去罢了。”月娘道:“线铺子却交谁开?”【张夹批:不漏。】西门庆道:“且交贲四替他开着罢。”说毕,月娘开箱子拿银子,一面兑了出来,交付与三人,在卷棚内看着打包。每人又兑五两银子,交他家中收拾衣装行李。【张夹批:不漏是末,即前语为下地也。】

  只见应伯爵走到卷棚里,看见便问:“哥打包做甚么?”西门庆因把二十日打发来保等往扬州支盐去一节告诉一遍。伯爵举手道:“哥,恭喜!此去回来必得大利。”西门庆一面让坐,唤茶来吃。因问:“李三、黄四银子几时关?”应伯爵道:“也只在这个月里就关出来了。他昨日对我说,如今东平府又派下二万香来了,还要问你挪五百两银子,接济他这一时之急。如今关出这批银子,一分也不动,都抬过这边来。”【张夹批:接着便来。借债秘诀。】西门庆道:“到是你看见,我打发扬州去还没银子,问乔亲家借了五百两在里头,那讨银子来?”伯爵道:“他再三央及我对你说,一客不烦二主,你不接济他这一步儿,交他又问那里借去?”西门庆道:“门外街东徐四铺少我银子,我那里挪五百两银子与他罢。”伯爵道:“可知好哩。”正说着,只见平安儿拿进帖儿来,说:“夏老爹家差了夏寿,说请爹明日坐坐。”西门庆看了柬帖,道:“晓得了。”【张旁批:此等笔法,惟此书独擅其长。】伯爵道:“我有桩事儿来报与哥:你知道李桂儿的勾当么?他没来?”西门庆道:“他从正月去了,再几时来?【张夹批:一语,上回无数暗描情节皆出。】我并不知道甚么勾当。”伯爵因说道:“王招宣府里第三的,原来是东京六黄太尉侄女儿女婿。从正月往东京拜年,老公公赏了一千两银子,与他两口儿过节。【张夹批:与侄婿之礼乃曰赏,可叹。】你还不知六黄太尉这侄女儿生的怎么标致,上画儿只画半边儿,【张夹批:奇语。】也没恁俊俏相的。【张旁批:比对张二官说金莲,何如?】【张夹批:已刺一人之心矣,故急急寻文嫂也。】你只守着你家里的罢了,每日被老孙、祝麻子、小张闲三四个摽着在院里撞,把二条巷齐家那小丫头子齐香儿梳笼了,又在李桂儿家走。【张夹批:王三官则云第三的。章香儿则云小丫头子。李桂儿则云在他家走。字字见口角。】把他娘子儿的头面都拿出来当了。气的他娘子儿家里上吊。不想前日老公公生日,他娘子儿到东京只一说,老公公恼了,将这几个人的名字送与朱太尉,朱太尉批行东平府,着落本县拿人。昨日把老孙、祝麻子与小张闲都从李桂儿家拿的去了。李桂儿便躲在隔壁朱毛头家过了一夜。今日说来央及你来了。”

  西门庆道:“我说正月里都摽着他走,这里谁人家这银子,那里谁人家银子。【张旁批:方知赏灯窗文字针线之妙。】那祝麻子还对着我捣生鬼。”【张夹批:捣眼熟不知名姓之鬼,非伯爵乎!】说毕,伯爵道:“我去罢。等住回只怕李桂儿来,你管他不管他,他又说我来串作你。”西门庆道:“我还和你说,李三,你且别要许他,等我门外讨了银子来,再和你说话。”【张夹批:此语盖必管李桂儿事也,看者试想便知。】伯爵道:“我晓的。”刚走出大门首,只见李桂姐轿子在门首,又早下轿进去了。伯爵去了。【张夹批:四字妙。桂姐伯爵方去。】

  西门庆正吩咐陈敬济,交他往门外徐四家催银子去,只见琴童儿走来道:“大娘后边请,李桂姨来了。”【张旁批:是干女身分。】西门庆走到后边,只见李桂姐身穿茶色衣裳,也不搽脸,用白挑线汗巾子搭着头,云鬟不整,花容淹淡,【绣像眉批:桂姐到此,□只曰造化低,曰平白地一字。】与西门庆磕着头哭起来,说道:“爹可怎么样儿的,【张夹批:一语得神。】恁造化低的营生,正是关着门儿家里坐,祸从天上来。一个王三官儿,【张夹批:又一语得神。】俺每又不认的他。平白的祝麻子、孙寡嘴领了来俺家讨茶吃。【张夹批:一推祝孙二人。】俺姐姐又不在家,依着我说别要招惹他,那些儿不是,俺这妈越发老的韶刀了。【张夹批:再推老鸨。】就是来宅里与俺姑娘做生日的这一日,【张旁批:与上句不连。】你上轿来了就是了,【张夹批:两“就是”,口强辞穷如画。】见祝麻子打旋磨儿跟着,从新又回去,对我说:‘姐姐你不出去待他钟茶儿,却不难为嚣了人?’【绣像眉批:桂姐妙在不管人信不信,只一味强辨,全无惭色。既有说者,只有信者,然有良心人自说不出。】他便往爹这里来了。交我把门插了不出来,【张夹批:遁辞如画。】谁想从外边撞了一伙人来,把他三个不由分说都拿的去了。王三官儿便夺门走了,我便走在隔壁人家躲了。家里有个人牙儿!才使来保儿来这里接的他家去。【张旁批:以娇儿生日为脱卸,见那一日在你家定非接他也。】到家把妈唬的魂都没了,只要寻死。今日县里皂隶,又拿着票喝罗了一清早起去了。如今坐名儿只要我往东京回话去。【张旁批:一茶未待,东京已坐名要乎?辞穷如画。】爹,你老人家不可怜见救救儿,却怎么样儿的?娘也替我说说儿。”西门庆笑道:【张夹批:机诈如画。】“你起来。”因问票上还有谁的名字。桂姐道:“还有齐香儿的名字。他梳笼了齐香儿,在他家使钱,他便该当。俺家若见了他一个钱儿,就把眼睛珠子吊了;【绣像眉批:只要洗自家清,便不顾推人落水,桂姐狠甚,恶甚,一毫无情。】若是沾他沾身子儿,一个毛孔儿里生一个天疱疮。”月娘对西门庆道:“也罢,省的他恁说誓剌剌的,你替他说说罢。”【张旁批:干女拜着矣。】西门庆道:“如今齐香儿拿了不曾?”桂姐道:“齐香儿他在王皇亲宅里躲着哩。”西门庆道:“既是恁的,你且在我这里住两日。我就差人往县里替你说去。”就叫书童儿:“你快写个帖儿,往县里见你李老爹,就说桂姐常在我这里答应,看怎的免提他罢。”书童应诺,穿青绢衣服去了。不一时,拿了李知县回贴儿来。

  书童道:“李老爹说:‘多上覆你老爹,别的事无不领命,这个却是东京上司行下来批文,委本县拿人,县里只拘的人到。既是你老爹分上,我这里且宽限他两日。要免提,还往东京上司说去。’”西门庆听了,只顾沉吟,说道:“如今来保一两日起身,东京没人去。”月娘道:“也罢,你打发他两个先去,存下来保,替桂姐往东京说了这勾当,交他随后边赶了去罢。你看唬的他那腔儿。”【张夹批:干女认着了。】那桂姐连忙与月娘、西门庆磕头。【绣像夹批:当机。】西门庆随使人叫将来保来,吩咐:“二十日你且不去罢。教他两个先去。你明日且往东京替桂姐说说这勾当来。见你翟爹,如此这般,好歹差人往卫里说说。”

  桂姐连忙就与来保下礼。慌的来保顶头相还,【绣像眉批:笼络得妙。不独笼络来保,并西门庆、月娘俱在其中矣。】说道:“桂姨,我就去。”西门庆一面教书童儿写就一封书,致谢翟管家前日曾巡按之事甚是费心,又封了二十两折节礼银子,连书交与来保。桂姐便欢喜了,拿出五两银子来与来保做盘缠,说道:“回来俺妈还重谢保哥。”西门庆不肯,还了桂姐,教月娘另拿五两银子与来保盘缠。桂姐道:“也没这个道理,我央及爹这里说人情,又教爹出盘缠。”西门庆道:“你笑话我没这五两银子盘缠了,【张旁批:子弟痴处在此。】要你的银子!”【绣像眉批:怕人笑话,是大老宫使钱撒漫之根。】那桂姐方才收了,向来保拜了又拜,说道:“累保哥,好歹明早起身罢,只怕迟了。”来保道:“我明日早五更就走道儿了。”

  于是领了书信,又走到狮子街韩道国家。王六儿正在屋里缝小衣儿哩,打窗眼看见是来保,【张夹批:文心百曲。】忙道:“你有甚说话,请房里坐。他不在家,往裁缝那里讨衣裳去了,便来也。”便叫锦儿:“还不往对过徐裁家叫你爹去!你说保大爷在这里。”来保道:“我来说声,我明日还去不成,又有桩业障钻出来,当家的留下,教我往东京替院里李桂姐说人情去哩。他刚才在爹跟前,再三磕头礼拜央及我。明早就起身了。【绣像夹批:坠入桂姐术中矣。】且教韩伙计和崔大官儿先去,我回来就赶了来。”因问:“嫂子,你做的是甚么?”王六儿道:“是他的小衣裳儿。”来保道:“你教他少带衣裳。到那去处是出纱罗缎绢的窝儿里,愁没衣裳穿!”【张旁批:此段盖拐财欺主二回安根也。】【绣像夹批:岂廉洁之言。】正说着,韩道国来了。两个唱了喏,因把前事说了一遍,因说:“我到明日,扬州那里寻你每?”韩道国道:“老爹吩咐,教俺每马头上投经纪王伯儒店里下。【张夹批:如画。】说过世老爹曾和他父亲相交,【张旁批:又照热结后文。】他店内房屋宽广,下的客商多,放财物不耽心。【张旁批:又照拐财。】你只往那里寻俺每就是了。”来保又说:“嫂子,我明日东京去,你没甚鞋脚东西捎进府里,与你大姐去?”王六儿道道:“没甚么,只有他爹替他打的两对簪儿,【张夹批:苗青之物。】并他两双鞋,起动保叔捎捎进去与他。”于是将手帕包袱停当,递与来保。一面教春香看菜儿筛酒。妇人连忙丢下生活就放桌儿。【绣像夹批:写出老婆作作。】来保道:“嫂子,你休费心,我不坐。我到家还要收拾褡裢,明日早起身。”王六儿笑嘻嘻道:“耶嚛,你怎的上门怪人家!伙计家,【张旁批:尚未结亲。】自恁与你饯行,也该吃钟儿。”因说韩道国:“你好老实!桌儿不稳,你也撒撒儿,让保叔坐。只象没事的人儿一般。”【张旁批:与初见武二之金莲一照,两六儿相对在此。】【绣像眉批:此家当问话,似无深意,然非老婆作主人家,决无此□。】于是拿上菜儿来,斟酒递与来保,王六儿也陪在旁边,三人坐定吃酒。

  来保吃了几钟,说道:“我家去罢。晚了,只怕家里关门早。”韩道国问道:“你头口雇下了不曾?”来保道:“明日早雇罢了。铺子里钥匙并帐簿都交与贲四罢了,省的你又上宿去。家里歇息歇息,好走路儿。”韩道国道:“伙计说的是,我明日就交与他。”王六儿又斟了一瓯子,说道:“保叔,你只吃这一钟,我也不敢留你了。”【绣像眉批:彼此通家熟分,写得宛然。】来保道:“嫂子,你既要我吃,再筛热着些。”【张旁批:亲密之甚。】那王六儿连忙归到壶里,教锦儿炮热了,倾在盏内,双手递与来保,说道:“没甚好菜儿与保叔下酒。”来保道:“嫂子好说,家无常礼。”拿起酒来与妇人对饮,一吸同干,方才作辞起身。王六儿便把女儿鞋脚递与他,说道:“累保叔,好歹到府里问声孩子好不好,我放心些。”两口儿齐送出门来。【张夹批:试问看官,此一段为何?乃点出来保、韩道国结亲之由也。】

  不说来保到家收拾行李,第二日起身东京去了。单表这吴大舅前来对西门庆说:“有东平府行下文书来,派俺本卫两所掌印千户管工修理社仓,题准旨意,限六月工完,升一级。违限,听巡按御史查参。姐夫有银子借得几两,工上使用。待关出工价来,一一奉还。”西门庆道:“大舅用多少,只顾拿去。”吴大舅道:“姐夫下顾,与二十两罢。”一面同进后边,见月娘说了话,教月娘拿二十两出来,交与大舅,【张夹批:为吴典恩作衬。】又吃了茶。因后边有堂客,就出来了。月娘教西门庆留大舅大厅上吃酒。正饮酒中间,只见陈敬济走来,与吴大舅作了揖,就回说:“门外徐四家,禀上爹,还要再让两日儿。”西门庆道:“胡说!我这里等银子使,照旧还去骂那狗弟子孩儿。”【张夹批:为斗叶子作引。】敬济应诺。吴大舅就让他打横坐下,陪着吃酒不题。

  且说后边大妗子、杨姑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大姐,都伴桂姐在月娘房里吃酒。先是郁大姐数了一回“张生游宝塔”,放下琵琶。【张夹批:是女先生唱。】孟玉楼在旁斟酒递菜儿与他吃,说道:“贼瞎转磨的唱了这一日,又说我不疼你。”潘金莲又大箸子夹块肉放在他鼻子上,戏弄他顽耍。【张夹批:写生。】桂姐因叫玉箫姐:“你递过郁大姐琵琶来,等我唱个曲儿与姑奶奶和大妗子听。”月娘道:“桂姐,你心里热剌剌的,不唱罢。”【张旁批:好干娘。】桂姐道:“不妨事。见爹娘替我说人情去了,我这回不焦了。”孟玉楼笑道:“李桂姐倒还是院中人家娃娃,做脸儿快。头里一来时,把眉头忔[忄刍]着,焦的茶儿也吃不下去。【绣像夹批:补出愁容。】这回说也有,笑也有。”【张夹批:为山洞作引。】当下桂姐轻舒玉指,顿拨冰弦,唱了一回。

  正唱着,只见琴童儿收进家活来。月娘便问道:“你大舅去了?”琴童儿道:“大舅去了。”吴大妗子道:“只怕姐夫进来,我每活变活变儿。”琴童道:“爹往五娘房里去了。”这潘金莲听见,就坐不住,趋趄着脚儿只要走,又不好走的。【张旁批:妙。】【绣像眉批:若无心竟走何妨,一有心便告难如此,可见身世之难,皆心所造。】月娘也不等他动身,就说道:“他往你屋里去了,你去罢。省的你欠肚儿亲家是的。”【绣像夹批:月娘嘴亦狠。】那潘金莲嚷:“可可儿的──”起来,口儿里硬着,那脚步儿且是去的快。【张夹批:写品玉,却如此上场,妙绝。】来到房里,西门庆已是吃了胡僧药,教春梅脱了衣裳,【张夹批:然则春梅又先试了也。】在床上帐子里坐着哩。金莲看见笑道:“我的儿!今日好呀,不等你娘来就上床了。俺每在后边吃酒,被李桂姐唱着,灌了我几钟好的。独自一个儿,黑影子里,一步高一步低,不知怎的走来了。”【绣像眉批:自家写出归房急情。】叫春梅:“你有茶倒瓯子我吃。”【张夹批:总为春梅先试药,暗中工夫作地也,岂是写金莲吃酒。】那春梅真个点了茶来。金莲吃了,努了个嘴与春梅,那春梅就知其意。【绣像夹批:二人相合在此。】那边屋里早已替他热下水,妇人抖些檀香白矾在里面,【绣像夹批:罪过。】洗了牝。【张夹批:未写西门之玉,先写金莲之牝,盖玉是簇新改过,牝亦当一番刷洗也。】就灯下摘了头,止撇着一根金簪子,拿过镜子来,从新把嘴唇抹了脂胭,口中噙着香茶,【张夹批:好工夫,然则与牝一时刷洗也。】走过这边来。春梅床头上取过睡鞋来与他换了,带上房门出去。这妇人便将灯台挪近旁边桌上放着,一手放下半边纱帐子来,褪去红裤,【张眉批:描摹“一手”二字,妙绝。言其一手下帐,一手脱裤,一面两脚早已上床矣。情景如画。】露出玉体。西门庆坐在枕头上,那话带着两个托子,一霎弄的大大的与他瞧。妇人灯下看见,唬了一跳──一手攥不过来,紫巍巍,沉甸甸──便昵瞅了西门庆一眼,说道:“我猜你没别的话,一定吃了那和尚药,【绣像眉批:他人俱问,只金莲一猜便着,妙。】弄耸的恁般大,一味要来奈何老娘。好酒好肉,王里长吃的去。你在谁人跟前试了新,这回剩了些残军败将,才来我这屋里来了。【绣像眉批:妙语,闻所未闻。】俺每是雌剩几巴肏的?你还说不偏心哩!嗔道那一日我不在屋里,三不知把那行货包子偷的往他屋里去了。原来晚夕和他干这个营生,他还对着人撇清捣鬼哩。你这行货子,干净是个没挽回的三寸货。想起来,一百年不理你才好。”西门庆笑道:“小淫妇儿,你过来。你若有本事,把他咂过了,我输一两银子与你。”妇人道:“汗邪了你了。你吃了甚么行货子,我禁的过他!”于是把身子斜

  軃在衽席之上,双手执定那话,用朱唇吞裹。说道:“好大行货子,把人的口也撑的生疼的。”说毕,出入鸣咂。或舌尖挑弄蛙口,舐其龟弦;或用口噙着,往来哺摔;或在粉脸上擂晃,百般抟弄,那话越发坚硬[扌造]掘起来。

  西门庆垂首窥见妇人香肌掩映于纱帐之内,纤手捧定毛都鲁那话,往口里吞放,灯下一往一来。不想旁边蹲着一个白狮子猫儿,看见动弹,不知当做甚物件儿,扑向前,用爪儿来挝。【张夹批:此处却为死官哥作线处,乃写一千里之线。,岂是凡手能到。】【绣像眉批:此处人只知其善生情设色,作一回戏笑,不知已冷,冷伏雪狮子之脉矣。非细心人,不许读此。】这西门庆在上,又将手中拿的洒金老鸦扇儿,只顾引逗他耍子。被妇人夺过扇子来,把猫尽力打了一扇靶子,打出帐子外去了。昵向西门庆道:“怪发讪的冤家!紧着这扎扎的不得人意,又引逗他恁上头上脸的,一时间挝了人脸却怎的?好不好我就不干这营生了。”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会张致死了!”妇人道:“你怎不叫李瓶儿替你咂来?我这屋里尽着教你掇弄。不知吃了甚么行货子,咂了这一日,益发咂的没些事儿。”西门庆于是向汗巾上小银盒儿里,用挑牙挑了些粉红膏子药儿,抹在马口内,仰卧于上,教妇人骑在身上。妇人道:“等我

  搧着,你往里放。”龟头昂大,濡研半晌,仅没龟棱。妇人在上,将身左右捱擦,似有不胜隐忍之态。因叫道:“亲达达,里边紧涩住了,好不难捱。”一面用手摸之,窥见麈柄已被牝户吞进半截,撑的两边皆满。妇人用唾津涂抹牝户两边,已而稍宽滑落,颇作往来,一举一坐,渐没至根。妇人因向西门庆说:“你每常使的颤声娇,在里头只是一味热痒不可当,【绣像眉批:他人只蠢蠢然知快活而已,到金莲便有许多赏鉴评品,妙人,妙人。】怎如和尚这药,使进去,从子宫冷森森直掣到心上,这一回把浑身上下都酥麻了。我晓的今日死在你手里了。好难捱忍也!”西门庆笑道:“五儿,我有个笑话儿说与你听【张夹批:又作一间。】──是应二哥说的:一个人死了,阎王就拿驴皮披在身上,教他变驴。落后判官查簿籍,还有他十三年阳寿,又放回来了。他老婆看见浑身都变过来了,只有阳物还是驴的,未变过来,那人道:‘我往阴间换去。’他老婆慌了,说道:‘我的哥哥,你这一去,只怕不放你回来怎了?等我慢慢儿的挨罢。’”妇人听了,笑将扇把子打了一下子,说道:“怪不的应花子的老婆挨惯了驴的行货。硶说嘴的贼,我不看世界,这一下打的你……”

  两个足缠了一个更次,西门庆精还不过。他在下面合着眼,由着妇人蹲踞在上极力抽提,提的龟头刮答刮答怪响。提够良久,又掉过身子去,朝向西门庆。西门庆双手举其股,没棱露脑而提之,往来甚急。西门庆虽身接目视,而犹如无物。良久,妇人情急,转过身子来,两手搂定西门庆脖项,合伏在身上,舒舌头在他口里,那话直抵牝中,只顾揉搓,没口子叫:“亲达达,罢了,五儿肏死了!”

  须臾,一阵昏迷,舌尖冰冷。泄讫一度,西门庆觉牝中一股热气直透丹田,心中翕翕然,美快不可言也。已而,淫津溢出,妇人以帕抹之。两个相搂相抱,交头叠股,鸣咂其舌,那话通不拽出来。睡的没半个时辰,妇人淫情未定,爬上身去,两个又干起来。妇人一连丢了两遭身子,亦觉稍倦。西门庆只是佯佯不采,暗想胡僧药神通。看看窗外鸡鸣,东方渐白,妇人道:“我的心肝,你不过却怎样的?到晚夕你再来,等我好歹替你咂过了罢。”西门庆道:“就咂也不得过。管情只一桩事儿就过了。”妇人道:“告我说是那一桩儿?”西门庆道:“法不传六耳,等我晚夕来对你说。”

  早晨起来梳洗,春梅打发穿上衣裳。【张夹批:一篇金莲品玉文字,却用春梅脱衣裳穿衣裳作起结。】韩道国、崔本又早外边伺候。西门庆出来烧了纸,打发起身。交付二人两封书:“一封到扬州马头上,投王伯儒店里下;这一封就往扬州城内抓寻苗青,问他的事情下落,快来回报我。如银子不够,我后边再教来保捎去。”崔本道:“还有蔡老爹书没有?”西门庆道:“你蔡老爹书还不曾写,教来保后边稍了去罢。”二人拜辞,上头口去了,不在话下。

  西门庆冠带了,就往衙门中来与夏提刑相会,道及昨承见招之意。夏提刑道:“今日奉屈长官一叙,再无他客。”发放已毕,各分散来家。只见一个穿青衣皂隶,骑着快马,夹着毡包,走的满面汗流。到大门首,问平安:“此是提刑西门老爹家?”平安道:“你是那里来的?”那人即便下马作揖,说:“我是督催皇木的安老爹差来,送礼与老爹。俺老爹与管砖厂黄老爹,如今都往东平府胡老爹那里吃酒,顺便先来拜老爹,看老爹在家不在。”平安道:“有帖儿没有?”那人向毡包内取出,连礼物都递与平安。平安拿进去与西门庆看,见礼帖上写着浙绸二端,湖绵四斤,香带一束,古镜一圆。吩咐:“包五钱银子,拿回帖打发来人,就说在家拱候老爹。”那人急急去了。

  西门庆一面预备酒菜,等至日中,二位官员喝道而至,乘轿张盖甚盛。先令人投拜帖,一个是“侍生安忱拜”,一个是“侍生黄葆光拜”。都是青云白鹇补子,乌纱皂履,下轿揖让而入。西门庆出大门迎接,至厅上叙礼,各道契阔之情,分宾主坐下:黄主事居左,安主事居右,西门庆主位相陪。先是黄主事举手道:“久仰贤名芳誉,学生迟拜。”西门庆道:“不敢!辱承老先生先施枉驾,当容踵叩。敢问尊号?”安主事道:“黄年兄号泰宇,取‘履泰定而发天光’之意。”黄主事道:“敢问尊号?”西门庆道:“学生贱号四泉,──因小庄有四眼井之说。”【张夹批:四井者,市井也。明明说出,却都混混看过。】安主事道:“昨日会见蔡年兄,说他与宋松原都在尊府打搅。”【张夹批:写出垂涎之意。】西门庆道:“因承云峰尊命,又是敝邑公祖,敢不奉迎!小价在京已知凤翁荣选,未得躬贺。”又问:“几时起身府上来?”安主事道:“自去岁尊府别后,到家续了亲,过了年,正月就来京了。选在工部,备员主事。钦差督运皇木,前往荆州,道经此处,敢不奉谒!”西门庆又说:“盛仪感谢不尽。”说毕,因请宽衣,令左右安放桌席。黄主事就要起身,安主事道:“实告:我与黄年兄,如今还往东平胡太府那里赴席,因打尊府过,敢不奉谒。容日再来取扰。”西门庆道:“就是往胡公处,去路尚远,纵二公不饿,其如从者何?学生敢不具酌,只备一饭在此,以犒从者。”于是先打发轿上攒盘。厅上安放桌席。珍羞异品,极时之盛,就是汤饭点心、海鲜美味,一齐上来。西门庆将小金钟,每人只奉了三杯,连桌儿抬下去,管待亲随家人吏典。少倾,两位官人拜辞起身,安主事因向西门庆道:“生辈明日有一小东,奉屈贤公到我这黄年兄同僚刘老太监庄上一叙,未审肯命驾否?”西门庆道:“既蒙宠招,敢不趋命!”说毕,送出大门,上轿而去。

  只见夏提刑差人来邀。西门庆说道:“我就去。”一面吩咐备马,走到后边换了冠带衣服,出来上马。玳安、琴童跟随,排军喝道,迳往夏提刑家来。到厅上叙礼,说道:“适有工部督催皇木安主政和砖厂黄主政来拜,留坐了半日,方才去了。不然,也来的早。”说毕,让至大厅,上面设放两张桌席,让西门庆居左,其次就是西宾倪秀才。【绣像夹批:伏。】座间因叙话问道:“老先生尊号?”倪秀才道:“学生贱名倪鹏,字时远,号桂岩,见在府庠备数,在我这东主夏老先生门下,设馆教习贤郎大先生举业。友道之间,实有多愧。”说话间,两个小优儿上来磕头,弹唱饮酒不题。

  且说潘金莲从打发西门庆出来,直睡到晌午才爬起来。【张旁批:一语写尽狂淫。】甫能起来,又懒待梳头。【绣像眉批:一种风流困倦情态,写得恹恹在目。】恐怕后边人说他,月娘请他吃饭也不吃,只推不好。大后晌才出房门,来到后边。月娘因西门庆不在,要听薛姑子讲说佛法,演颂金刚科仪。在明间内安放一张经桌儿,焚下香。薛姑子与王姑子两个对坐,妙趣、妙凤两个徒弟【张夹批:泄向缝中,岂不成趣。】立在两边,接念佛号。大妗子、杨姑娘、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和李桂姐众人,一个不少,都在跟前围着他坐的,听他演诵。先是,薛姑子道:盖闻电光易灭,石火难消。落花无返树之期,逝水绝归源之路。画堂

  绣阁,命尽有若长空;【张旁批:金莲辈死矣。】极品高官,禄绝犹如作梦。【张旁批:西门死矣。】黄金白玉,空为祸患之

  资;红粉轻衣,总是尘劳之费。妻孥无百载之欢,黑暗有千重之苦。【张旁批:六房俱虚,幻化亦假。】一朝

  枕上,命掩黄泉。青史扬虚假之名,黄土埋不坚之骨。【张旁批:千古同慨。】田园百顷,其中被

  儿女争夺;绫锦千箱,死后无寸丝之分。青春未半,而白发来侵;贺者才

  闻,而吊者随至。【绣像眉批:读数语,令人修行不及,为欢不及。奈何,奈何。】

  苦,苦,苦!气化清风尘归土。点点轮回唤不回,改头换面无遍数。南无

  尽虚空遍法界,过去未来佛法僧三宝。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

  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王姑子道:“当时释迦牟尼佛,乃诸佛之祖,释教之主,如何出家?愿听演说。”薛姑子便唱《五供养》:释迦佛,梵王子,舍了江山雪山去,割肉喂鹰鹊巢顶。只修的九龙吐

  水混金身,才成南无大乘大觉释迦尊。

  王姑子又道:“释迦佛既听演说,当日观音菩萨如何修行,才有庄严百化化身,有大道力?愿听其说──”薛姑子正待又唱,只见平安儿慌慌张张走来说道:【张旁批:忽然撇去,笔力绝不由人。】“巡按宋爷差了两个快手、一个门子送礼来。”月娘慌了,说道:“你爹往夏家吃酒去了,谁人打发他?”正说着,只见玳安儿回马来家,放进毡包来,说道:“不打紧,等我拿帖儿对爹说去。教姐夫且请那门子进来,管待他些酒饭儿着。”【绣像眉批:安毕竟有口景,有主意。后之能为小员外者,非尽侥幸。】这玳安交下毡包,拿着帖子,骑马云飞般走到夏提刑家,如此这般,说巡按宋老爷送礼来。西门庆看了帖子,上写着“鲜猪一口,金酒二尊,公纸四刀,小书一部”,下书“侍生宋乔年拜”。连忙吩咐:“到家交书童快拿我的官衔双摺手本回去,门子答赏他三两银子、两方手帕,抬盒的每人与他五钱。”玳安来家,到处寻书童儿,那里得来?急的只牛回磨转。陈敬济又不在,交傅伙计陪着人吃酒,玳安旋打后边讨了手帕、银子出来,又没人封,自家在柜上弥封停当,叫傅伙计写了,大小三包。因向平安儿道:“你就不知往那去了?”平安道:“头里姐夫在家时,他还在家来。落后姐夫往门外讨银子去了,他也不见了。”玳安道:“别要题,一定秫秫小厮在外边胡行乱走的,养老婆去了。”正在急唣之间,只见陈敬济与书童两个,叠骑骡子才来,被玳安骂了几句,教他写了官衔手本,打发送礼人去了。玳安道:“贼秫秫小厮,仰[扌扉]着挣了合蓬着去。【绣像夹批:写得恰好。】爹不在,家里不看,跟着人养老婆儿去了。爹又没使你和姐夫门外讨银子,你平白跟了去做甚么!看我对爹说不说!”书童道:“你说不是,我怕你?你不说就是我的儿。”【绣像夹批:写出大胆。】玳安道:“贼狗攮的秫秫小厮,你赌几个真个?”走向前,一个泼脚撇翻倒,两个就[石骨]碌成一块了。那玳安得手,吐了他一口唾沫才罢了。说道:“我接爹去,等我来家和淫妇算帐。”骑马一直去了。【张夹批:两写书童、玳安相骂,见二人同宠,而一春花一秋实也。】

  月娘在后边,打发两个姑子吃了些茶食,又听他唱佛曲儿,宣念偈子。那潘金莲不住在旁先拉玉楼不动,又扯李瓶儿,又怕月娘说。月娘便道:“李大姐,他叫你,你和他去不是。省的急的他在这里恁有[百刂]划没是处的。”那李瓶儿方才同他出来。【绣像眉批:金莲之动,玉楼之静,月娘之憎,瓶儿之随,人各一心,心各一口,各说各是,都为写出。】被月娘瞅了一眼,说道:“拔了萝卜地皮宽。【张旁批:月娘已与金莲疏矣。】交他去了,省的他在这里跑兔子一般。原不是听佛法的人。”【张夹批:敬济斗叶,又是如此上场,特与上文作对,盖此回是双关文字也。】

  这潘金莲拉着李瓶儿走出仪门,因说道:“大姐姐好干这营生,你家又不死人,平白交姑子家中宣起卷来了。都在那里围着他怎的?【张夹批:月娘之恶,数语道尽。】咱们出来走走,就看看大姐在屋里做甚么哩。”于是一直走出大厅来。只见厢房内点着灯,大姐和敬济正在里面絮聒,说不见了银子。被金莲向窗棂上打了一下,说道:“后面不去听佛曲儿,两口子且在房里拌的甚么嘴儿?”陈敬济出来,看见二人,说道:“早是我没曾骂出来,原是五娘、六娘来了。请进来坐。”金莲道:“你好胆子,骂不是!”【张夹批:针尖相对。】进来见大姐正在灯下纳鞋,说道:“这咱晚,热剌剌的,还纳鞋?”因问:“你两口子嚷的是些甚么?”陈敬济道:“你问他。爹使我门外讨银子去,他与了我三钱银子,就教我替他捎销金汗巾子来。不想到那里,袖子里摸银子没了,不曾捎得来。来家他说我那里养老婆,和我嚷骂了这一日,急的我赌身发咒。不想丫头扫地,地下拾起来。他把银子收了不与,还教我明日买汗巾子来。你二位老人家说,却是谁的不是?”那大姐便骂道:“贼囚根子,别要说嘴。你不养老婆,平白带了书童儿去做甚么?【绣像眉批:大姐既无容,又无情,徒以父母之势降伏其夫,岂妇道哉!后之不得其死,有由然矣。】刚才教玳安甚么不骂出来!想必两个打伙儿养老婆去来。去到这咱晚才来,你讨的银子在那里?”金莲问道:“有了银子不曾?”大姐道:“刚才丫头扫地,拾起来,我拿着哩。”金莲道:“不打紧处。我与你些银子,明日也替我带两方销金汗巾子来。”李瓶儿便问:“姐夫,门外有,也捎几方儿与我。”敬济道:“门外手帕巷有名王家,专一发卖各色改样销金点翠手帕汗巾儿,随你要多少也有。你老人家要甚么颜色,销甚花样,早说与我,明日都替你一齐带的来了。”李瓶儿道:“我要一方老黄销金点翠穿花凤的。”敬济道:“六娘,老金黄销上金不现。”李瓶儿道:“你别要管我。我还要一方银红绫销江牙海水嵌八宝儿的,又是一方闪色芝麻花销金的。”【张夹批:总衬瓶儿为人。】敬济便道:“五娘,你老人家要甚花样?”金莲道:“我没银子,只要两方儿够了。要一方玉色绫琐子地儿销金的。”敬济道:“你又不是老人家,白剌剌的,要他做甚么?”金莲道:“你管他怎的!戴不的,等我往后有孝戴。”【绣像眉批:咒人。】敬济道:“那一方要甚颜色?”金莲道:“那一方,我要娇滴滴紫葡萄颜色四川绫汗巾儿。上销金间点翠,十样锦,同心结,方胜地儿──一个方胜儿里面一对儿喜相逢,两边栏子儿,都是缨络珍珠碎八宝儿。”【张旁批:与王婆所掏出之汗巾特特一对,下接二人得手也。】敬济听了,说道:“耶嚛,耶嚛!再没了?卖瓜子儿打开箱子打嚏喷──琐碎一大堆。”金莲道:“怪短命,有钱买了称心货,随各人心里所好,你管他怎的!”李瓶儿便向荷包里拿出一块银子儿,递与敬济,说:“连你五娘的都在里头了。”金莲摇着头儿说道:“等我与他罢。”【绣像夹批:又受了,又不服气。】李瓶儿道:“都一答交姐夫捎了来,那又起个窖儿!”敬济道:“就是连五娘的,这银子还多着哩。”一面取等子称称,一两九钱。李瓶儿道:“剩下的就与大姑娘捎两方来。”大姐连忙道了万福。【张夹批:又找上一回。】金莲道:“你六娘替大姐买了汗巾儿,把那三钱银子拿出来,你两口儿斗叶儿,赌了东道罢。【绣像眉批:夫妻输赢都要拿出来,何必赌?骗法妙甚。】少,便叫你六娘贴些儿出来,【绣像夹批:还不饶他,恶。】明日等你爹不在,买烧鸭子、白酒咱每吃。”敬济道:“既是五娘说,拿出来。”【张夹批:此句却是写大姐。】大姐递与金莲,金莲交付与李瓶儿收着。拿出纸牌来,灯下大姐与敬济斗。金莲又在旁替大姐指点,登时赢了敬济三掉。忽听前边打门,西门庆来家,金莲与李瓶儿才回房去了。【张夹批:写尽心事。】敬济出来迎接西门庆回了话,说徐四家银子,后日先送二百五十两来,余者出月交还。西门庆骂了几句,酒带半酣,也不到后边,迳往金莲房里来。正是:自有内事迎郎意,何怕明朝花不开。

  

  

  (一)
按:前评写于光绪五年(1879)八月初四日。

  
文龙评:此本看完。书架上书皆看过多遍者,少泉带来之《西游补》,《后水浒》,《红楼梦补》,亦俱曾寓目者。且系洋板,懒于翻阅。此种亦不耐屡看,然其好却不可埋没。独不可解者,凡事不曾经过,言之断不能亲切如此。若谓想当然耳,恐终日沉思,亦思不到如此细腻也。是作者亦西门庆也,阅而以为然者,亦一西门庆也。但西门庆与西门庆不同耳,不存西

  门之心,不作西门之恶,不贪金莲之淫,不受金莲之惑,闺门之中,更有甚于画眉者。阅者直可与作者心心相应,正不必嗤,其肆口妄谈,若所谓二才子、三才子、七、八、九、十才子者,千金小姐,知书达礼,十五、六岁,一见俊俏小伙,便想许定终身。斯真狗屁牛屎,为此书之大罪人也。


  (二)
按:后评写于光绪六年(1880)正月二十九日。

  
禹门又云:天卞事数见不鲜,久则生厌。不知男女之事,亦有厌时否?对曰:有。厌在人而不在事,厌在事则视乎其人。大凡美丽之足以动人者,全在不即不离,若隐若现之间。一切脂粉翠黛,珠玉簪环,锦绣衣裳,裙衫袜履,皆所以助妇女颜色者也。果使尽去其粉饰,止存其面目,虽冰肌玉骨,藕臂柳腰,亦可生人怜惜,惑人心神,久而久之,不倦之倦,未必不弃之不顾,难免见异思迁。《聊斋·恒娘》传中“厌故喜新,重难轻易”二语尽之矣。此厌在人也。

  至若疾病相缠,才力不支,奔被莫定,穷困无聊,此则迫于不能,并非出于不愿也。乃有丹田水满,欲海不波,寸池冰寒,相火灭尽,此又学识兼到,阅历已深,先存不可之思,惭臻不肯之域,其或老之将至,求寿方殷,悔之已深,改过不吝,经多见广,追求不过如斯,痛巨创深,畏惧时妨不免,此则厌在事也。其人固不易逢,然而其权在我,悬明镜看穿真假,挥慧剑斩断纠缠。庶几广大两间,容留久住么;磨二竖,回□
潜逃,未□非荣荣上焉者也。

  若西门庆者,陷溺恚沉,安能援手?罪孽深重,不得回头。

  品玉者早与输金者现报于生前,而死后更可想矣。昔有老人置二妾,请其友命名。友曰:一名忠娘,一名孝娘。老人曰:何如此庄重也。友曰:岂不闻《千字文》有言乎?孝当竭力,忠则尽命。是虽笑谈,亦足发人猛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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