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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回 关云长单刀赴会 伏皇后为国捐生

 

  【毛批:关公不屑与东吴较量耳,我只将大汉二字压倒东吴,此其读《春秋》得力处也。吕布之对曹操曰:“汉家疆土,人人有分。”惟其无父,所以无君。关公之对诸葛瑾曰:“大汉疆土,岂可妄以寸与人?”惟其能为人臣,所以能为人弟。

  玄德之就婚,妙在授计而往;关公之赴会,又妙在不消授计。玄德之就婚而归,妙在不别而行;关公之赴会而归,又妙在公然而别。张辽之请关公,妙在屡请方来;鲁肃之请关公,又妙在一请便来。关公之别曹操,妙在不劳他送;关公之别鲁肃,又妙在偏要他送。前日之五关斩将,妙在拦当不住;今日之扁舟江上;又妙在无人拦当。前日之独行千里,妙在来得明白,去得明白;今日之单刀赴会,又妙在来得轩昂,去得轩昂。读书至此,而叹公之往来自得,旁若无人,岂但在一时为然哉!直将独往独来于天地古今之中耳。

  观曹操杖杀母后一事,天翻地覆,真前史之所绝无而仅见者矣。或为之解曰:献帝为高帝后身,伏后为吕后后身,曹操女为戚姬后身,华歆为赵王如意后身。鸣呼!其然耶?其不然耶?

  以名士如华歆,而助操为恶至于如此之甚,原其初不过为荣利之心未忘也。拾金而观之,利未忘也;见乘轩者而视之,荣未忘也。止此贪荣慕利之心,遂成其党恶助虐之心。管幼安知割席分坐,殆逆料其后欤?

  或谓管宁坐卧一楼,足不屦地,以地为魏地也,独不思楼非魏地之楼乎?予曰:不然。贤人君子特借此以自明其高尚之志耳。文丞相诗曰:“或为辽东帽,清操励冰雪。”而《纲目》亦书曰:“汉管宁卒于魏。”诚以清操如管宁,有非魏之所得有也者。若以楼为魏之楼,则箕山亦为唐之山,颍水亦为虞之水,首阳之薇亦为周之薇矣。

  以国戚害国戚者,何进也;以国戚荐国戚者,伏完也。以宦官害国戚者,张让也;以宦官助国戚者,穆顺也。以国戚谋国戚而胜,以国戚与国戚共谋权臣而不胜;以宦官谋国戚而胜,以宦官与国戚共谋权臣而亦不胜。然则权臣之恶,其更甚于宦官、国戚乎!然立曹贵人为皇后,则操亦居然国丈矣,丕亦居然国舅矣。王莽以国戚而为权臣,操与丕则又以权臣而为国戚矣。国戚不足惧,以权臣为之则可惧;权臣不足惧,权臣而又使之为国戚,则更可惧。魏之篡汉,又何疑焉?

  荀彧以操之加九锡而死,荀攸以操之称魏王而死,君子惜其不死于杀董妃之时,以为死之已晚也;然尤幸其能死于弒伏后之前,以为死之未晚也。未杀董妃则加九锡、称魏王之渐也,称魏王则弒伏后之本也,弒伏后则篡国之机也。乃加九锡则董昭劝之,称魏王则王粲赞之,弒伏后则华歆助之,是彧与攸之为人,其犹有贤于董昭、王粲、华歆者耶!】


  却说孙权要索荆州。张昭献计曰:“刘备所倚仗者诸葛亮耳。其兄诸葛瑾今仕于吴,何不将瑾老小执下,使瑾入川告其弟,令劝刘备交割荆州:‘如其不还,必累及我老小。’亮念同胞之情,必然应允。”【毛夹批:既夺不得阿斗,却用着诸葛瑾;不能取刘备之子以牵制刘备,却借孔明之兄以牵制孔明。】【渔眉批: 何计之愚。】权曰:“诸葛瑾乃诚实君子,安忍拘其老小?”昭曰:“明教知是计策,自然放心。”【毛夹批(渔眉批):掩耳盗铃。】权从之,召诸葛瑾老小,虚监在府;一面修书,打发诸葛瑾往西川去。【毛夹批:第四次索荆州。○保人本是鲁肃,文书上原无诸葛瑾名字,今舍肃而使瑾,又是推班出色。】不数日,早到成都,先使人报知玄德。玄德问孔明曰:“令兄此来为何?”孔明曰:“来索荆州耳。”玄德曰:“何以答之?”孔明曰:“只须如此如此。”

  计会已定,孔明出郭接瑾。不到私宅,径入宾馆。参拜毕,瑾放声大哭。【毛夹批:老实人何处得此急泪?】【渔眉批: 老实人那里来的急泪?】亮曰:“兄长有事但说。何故发哀?”瑾曰:“吾一家老小休矣!”亮曰:“莫非为不还荆州乎?因弟之故,执下兄长老小,弟心何安?兄休忧虑,弟自有计还荆州便了。”【毛夹批:兄既假哭,弟亦假应,一兄一弟,俱不是真。】【渔眉批: 好个还荆州。】瑾大喜,即同孔明入见玄德,呈上孙权书。玄德看了,怒曰:“孙权既以妹嫁我,却乘我不在荆州,竟将妹子潜地取去,情理难容!我正要大起川兵,杀下江南,报我之恨,却还想来索荆州乎!”【毛夹批:前番只是借,今番却耍頼矣。】【渔眉批: 前番还是借,今番却赖矣。】孔明哭拜于地,【毛夹批:妙。】曰:“吴侯执下亮兄长老小,倘若不还,吾兄将全家被戮。兄死,亮岂能独生?望主公看亮之面,将荆州还了东吴,全亮兄弟之情!”【毛夹批:孔明自做好人,却教玄德做难人。妙。】【渔眉批: 孔明做好人,教玄德做恶人,妙!】玄德再三不肯,孔明只是哭求。【毛夹批:三个人,都是装腔做势。】玄德徐徐曰:“既如此,看军师面,分荆州一半还之:将长沙、零陵、桂阳三郡与他。”【毛夹批:借债的先还一半。】亮曰:“既蒙见允,便可写书与云长令交割三郡。”玄德曰:“子瑜到彼,须用善言求吾弟。吾弟性如烈火,吾尚惧之。切宜仔细。”【毛夹批:玄德又自做好人,推关公做难人。妙。】【渔眉批: 玄德自做好人,又叫云长做恶人。妙。】瑾求了书,辞了玄德,别了孔明,登途径到荆州。云长请入中堂,宾主相叙。瑾出玄德书曰:“皇叔许先以三郡还东吴,望将军即日交割,令瑾好回见吾主。”云长变色曰:“吾与吾兄桃园结义,誓共匡扶汉室。荆州本大汉疆土,岂得妄以尺寸与人?【毛夹批:提出大汉二字,辞严义正。】【贽眉批: 题目甚正,所云“正人正语”也。】【渔眉批:“大汉”二字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虽吾兄有书来,我却只不还。”【毛夹批:后文使伊藉知会关公便听了;此时只有诸葛瑾来,便知是孔明之计。】【渔眉批: 后边使伊籍知会便肯,此翻只诸葛瑾自来,便知是孔明之计。】瑾曰:“今吴侯执下瑾老小,若不得荆州,必将被诛。望将军怜之!”云长曰:“此是吴侯谲计,如何瞒得我过!”【毛夹批:玄德、孔明知而不言,却被关公一口说破。】【贽眉批: 明见万里。】瑾曰:“将军何太无面目?”云长执剑在手曰:“休再言!此剑上并无面目!”关平告曰:“军师面上不好看,望父亲息怒。”【毛夹批:关平与关公,亦似约会一般。】云长曰:“不看军师面上,教你回不得东吴!”【渔眉批: 好计较。】瑾满面羞惭,急辞下船,再往西川见孔明。孔明已自出巡去了。【毛夹批:哥哥却为弟弟所弄。】瑾只得再见玄德,哭告云长欲杀之事。【毛夹批:前是假哭,此是真哭。】【渔眉批: 此方是真哭。】玄德曰:“吾弟性急,极难与言。子瑜可暂回,容吾取了东川、汉中诸郡,调云长往守之,那时方得交付荆州。”【毛夹批:取了西川,又等东川,极似今人赖债的,最会回债。】【渔眉批: 取了西川,又等东川,竟是赖债话头。】【钟眉批:得此解劝,方好囗(收)手。】

  瑾不得已,只得回东吴见孙权,具言前事。孙权大怒曰:“子瑜此去,反复奔走,莫非皆是诸葛亮之计?”【毛夹批(渔眉批):然也。】瑾曰:“非也。吾弟亦哭告玄德,方许将三郡先还,又无奈云长恃顽不肯。”【毛夹批:子瑜是实心人,不像兄弟乖觉。】孙权曰:“既刘备有先还三郡之言,便可差官前去长沙、零陵、桂阳三郡赴任,且看如何。”【毛夹批:不曾会租,便要管业。】【渔眉批: 不曾会明,竟要管业。】瑾曰:“主公所言极善。”权乃令瑾取回老小,一面差官往三郡赴任。不一日,三郡差去官吏尽被逐回,告孙权曰:“关云长不肯兼容,连夜赶逐回吴。迟后者便要杀。”【毛夹批:只是不肯写承揽。○逐回官吏之事,只借官吏口中说出,省笔。】孙权大怒,差人召鲁肃责之曰:“子敬昔为刘备作保,借吾荆州;今刘备已得西川,不肯归还,子敬岂得坐视?”【毛夹批:此时寻着保人,却要原中理直。】肃曰:“肃已思得一计,正欲告主公。”权问:“何计?”肃曰:“今屯兵于陆口,使人请关云长赴会。若云长肯来,以善言说之;如其不从,伏下刀斧手杀之。如彼不肯来,随即进兵,与决胜负,夺取荆州便了。”【毛夹批:中人没法,勉强生出两条计策。】【渔眉批: 此时保人原不能坐视。中人赔酒席。】孙权曰:“正合吾意。可即行之。”阐泽进曰:“不可,关云长乃世之虎将,非等闲可及。恐事不谐,反遭其害。”【钟眉批:阚泽更有基酌。】孙权怒曰:“若如此,荆州何日可得?”便命鲁肃速行此计。肃乃辞孙权,至陆口,召吕蒙、甘宁商议,设宴于陆口寨外临江亭上,【毛夹批:只有借债的请中人,如何倒要中人费酒席。】修下请书,选帐下能言快语一人为使,登舟渡江。江口关平问了,遂引使者入荆州,叩见云长,具道鲁肃相邀赴会之意,呈上请书。云长看书毕,谓来人曰:“既子敬相请,我明日便来赴宴。【毛夹批:请帖上定写:翌日候教,恕乏人邀。】汝可先回。”使者辞去。关平曰:“鲁肃相邀,必无好意;父亲何故许之?”【渔眉批: 极写关平精细。】云长笑曰:“吾岂不知耶?此是诸葛瑾回报孙权,说吾不肯还三郡,故令鲁肃屯兵陆口,邀我赴会,便索荆州。吾若不往,道吾怯矣。【毛夹批:若是怕讨债不吃酒,便是不会欠债的。】吾来日独驾小舟,只用亲随十余人,单刀赴会,看鲁肃如何近我!”【毛夹批(渔眉批):极写关公神威。】【贽眉批: 三十分识,三十分胆,三十分才。】【钟眉批:云长公明见万里。】平谏曰:“父亲奈何以万金之躯,亲蹈虎狼之穴?恐非所以重伯父之寄托也。”【毛夹批:极写关平细腻。】【渔眉批: 极写关平精细。】云长曰:“吾于千槍万刃之中,矢石交攻之际,匹马纵横,如入无人之境;岂忧江东群鼠乎?”【毛夹批:下战书且不怕,请吃酒何足怕。】【贽眉批: 佛。】【钟眉批:胆识俱囗。】马良亦谏曰:“鲁肃虽有长者之风,但今事急,不容不生异心。将军不可轻往。”【毛夹批:须知中人要脱干系。】云长曰:“昔战国时赵人蔺相如,无缚鸡之力,于渑池会上,觑秦国君臣如无物;况吾曾学万人敌者乎?【毛夹批:公乃合廉、蔺为一人矣。】既已许诺,不可失信。”【贽眉批(钟眉批): 正气充塞天地。】良曰:“纵将军去,亦当有准备。”云长曰:“只教吾儿选快船十只,藏善水军五百,于江上等候。看吾红旗起处,便过江来。”平领命自去准备。【毛夹批:先准备候客的。】

  却说使者回报鲁肃,说云长慨然应允,来日准到。肃与吕蒙商议:“此来若何?”蒙曰:“彼带军马来,【钟眉批:管窥之见。】某与甘宁各人领一军伏于岸侧,放炮为号,准备厮杀;如无军来,只于庭后伏刀斧手五十人,就筵间杀之。”计会已定。次日,肃令人于岸口遥望。辰时后,见江面上一只船来,梢公水手只数人,一面红旗,风中招飐,显出一个大“关”字来。【毛夹批:今日演《单刀赴会》者,未必能如此之写生也。】船渐近岸,见云长青巾绿袍,坐于船上;傍边周仓捧着大刀;八九个关西大汉,各跨腰刀一口。【毛夹批:儒雅之极,英雄之极。○在鲁肃眼中看来,加倍出奇。】【渔眉批: 今人演《单刀赴会》,未必如此威凛。】鲁肃惊疑,接入庭内。叙礼毕,入席饮酒,举杯相劝,不敢仰视。云长谈笑自若。酒至半酣,肃曰:“有一言诉与君侯,幸垂听焉:昔日令兄皇叔,使肃于吾主之前,保借荆州暂住,约于取川之后归还。今西川已得,而荆州未还,得毋失信乎?”【毛夹批:不是请吃酒,却是讨债了。】【渔眉批: 寒温不曾叙,就讨债。】云长曰:“此国家之事,筵间不必论之。”【毛夹批(渔眉批):似周瑜对蒋干语。】肃曰:“吾主只区区江东之地,而肯以荆州相借者,为念君侯等兵败远来,无以为资故也。今已得益州,则荆州自应见还;乃皇叔但肯先割三郡,而君侯又不从,恐于理上说不去。”【毛夹批(渔眉批:前说玄德不肯还,此( 竟)说关公不肯还),语又逼近。】云长曰:“乌林之役,左将军亲冒矢石,戮力破敌,岂得徒劳而无尺土相资?今足下复来索地耶?”【毛夹批:只略答他两句,妙在略而不详。】【渔眉批: 鲁肃但论理,关公论情亦有理。】【钟眉批:囗囗亦囗囗囗。】肃曰:“不然。君侯始与皇叔同败于长阪,计穷力竭,将欲远窜,吾主矜念皇叔身无处所,不爱土地,使有所托足,以图后功;而皇叔愆德隳好,已得西川,又占荆州,贪而背义,恐为天下所耻笑。惟君侯察之。”【毛夹批:此将玄德与关公合说。】云长曰:“此皆吾兄之事,非某所宜与也。”【毛夹批:玄德推关公,关公又推玄德。关公对诸葛瑾之词严,对鲁肃之词婉,所以然者,饮酒之时,只宜如此对答。】【渔眉批: 玄德推关公,关公又推玄德。】肃曰:“某闻君侯与皇叔桃园结义,誓同生死。皇叔即君侯也,何得推托乎?”【毛夹批:此又坐在云长身上去。】云长未及回答,周仓在阶下厉声言曰:“天下土地,惟有德者居之。岂独是汝东吴当有耶!”【毛夹批:忽夹周仓一语,是好伴当,便有催起身之意。】【渔眉批: 此又坐在关公身上,而忽插入周仓,便有催起身意。正借周仓收科。】【钟眉批:好帮手。】云长变色而起,夺周仓所捧大刀,立于庭中,目视周仓而叱曰:”此国家之事,汝何敢多言!可速去!”【毛夹批:妙在借周仓作一收科。】【贽眉批: 妙,妙。】仓会意,先到岸口,把红旗一招。关平船如箭发,奔过江东来。云长右手提刀,左手挽住鲁肃手,佯推醉曰:“公今请吾赴宴,莫提起荆州之事。吾今已醉,恐伤故旧之情。他日令人请公到荆州赴会,另作商议。”【毛夹批:说得不激不随,绝妙收拾法。】【贽眉批: 佛。】【渔眉批: 妙在不激不随,绝妙收科之法。不要回席,恐鲁肃未必也赴了。】鲁肃魂不附体,被云长扯至江边。【钟眉批:云长神勇,子敬囗囗囗囗。】吕蒙、甘宁各引本部军欲出,见云长手提大刀,亲握鲁肃,恐肃被伤,遂不敢动。【毛夹批:关公把臂,不独鲁肃丧胆,兼使二将寒心。】云长到船边,却纔放手,早立于船首,与鲁肃作别。肃如痴似呆,看关公船已乘风而去。【渔眉批: 此时鲁肃实难为情。】后人有诗赞关公曰:

  藐视吴臣若小儿,单刀赴会敢平欺。当年一段英雄气,尤胜相如在渑池。

  云长自回荆州。鲁肃与吕蒙共议:“此计又不成,如之奈何?”蒙曰:“可即申报主公,起兵与云长决战。”肃实时使人申报孙权。权闻之大怒,商议起倾国之兵,来取荆州。忽报:“曹操又起三十万大军来也!”【渔眉批(毛夹批): 下文曹兵竟不曾来,(忽)于此借作一顿。】权大惊,且教鲁肃休惹荆州之兵,移兵向合淝、濡须以拒曹操。【毛夹批:以上按下东吴一边,以下专叙曹操一边。】

  却说操将欲起程南征,参军傅干,字彦材,上书谏操。书略曰:

  干闻用武则先威,用文则先德;威德相济,而后王业成。往者天下大乱,明公用武攘之,十平其九;今未承王命者,吴与蜀耳。吴有长江之险,蜀有崇山之阻,难以威胜。愚以为且宜增修文德,按甲寝兵,息军养士,待时而动。今若举数十万之众顿长江之滨,傥贼凭险深藏,使我士马不得逞其能,奇变无所用其权,则天威屈矣。惟明公详察焉。【贽眉批: 此书所言,字字可用,惜操贼不足与语耳!】【钟眉批:书词字字可用,惜操贼不足与语耳。】

  曹操览之,遂罢南征,兴设学校,延礼文士。于是侍中王粲、杜袭、卫凯、和洽四人,议欲尊曹操为魏王。中书令荀攸曰:“不可。丞相官至魏公,荣加九锡,位已极矣。今又进升王位,于理不可。”【毛夹批:荀彧谏九锡已晚矣,荀攸不谏九锡而谏称王,却又晚矣。】【渔眉批: 荀彧谏九锡已晚,荀攸谏王爵不愈晚乎?】曹操闻之,怒曰:“此人欲效荀彧耶?”【毛夹批:又将前事一提。】【渔眉批: 可知前日杀荀彧原自有心。】荀攸知之,忧愤成疾,卧病十数日而卒,亡年五十八岁。【贽眉批(钟眉批): 二荀俱死得好。】操厚葬之,遂罢魏王事。【毛夹批:姑徐徐云尔,未必因荀攸之谏而遂止也。】【渔眉批: 姑徐徐云尔,未必竟罢也。】

  一日,曹操带剑入宫,献帝正与伏后共坐。伏后见操来,慌忙起身。帝见曹操,战栗不已。操曰:“孙权、刘备各霸一方,不尊朝廷,当如之何?”帝曰:“尽在魏公裁处。”【毛夹批:卫君所谓“政由宁氏,祭则寡人”。】操怒曰:“陛下出此言,外人闻之,只道吾欺君也。”【钟眉批:非欺君而何?】帝曰:“君若肯相辅则幸甚;不尔,愿垂恩相舍。”【毛夹批:语极软;又似极刚。】操闻言,怒目视帝,恨恨而出。左右或奏帝曰:“近闻魏公欲自立为王,不久必将篡位。”帝与伏后大哭。后曰:“妾父伏完,常有杀操之心,妾今当修书一封,密与父图之。”【毛夹批:天子血诏尚且无成,皇后手书又复何用!】帝曰:“昔董承为事不密,反遭大祸;今恐又泄漏,朕与汝皆休矣!”【毛夹批:照应二十三回中事。】【贽眉批: 极是。】后曰:“旦夕如坐针毡,似此为人,不如早亡。【贽眉批: 可怜。】【钟眉批:帝言亦是,后言可怜。】妾看宦官中之忠义可托者,莫如穆顺,当令寄此书。”【毛夹批:穆顺与张让、赵忠相去天壤。】【渔眉批: 前有一董承,后有一伏完;前有一张让、赵忠,后有一穆顺,皆相映照。】乃即召穆顺入屏后,退去左右近侍。帝后大哭告顺曰:“操贼欲为魏王,早晚必行篡夺之事。朕欲令后父伏完密图此贼,而左右之人,俱贼心腹,无可托者。欲汝将皇后密书寄与伏完。量汝忠义,必不负朕。”顺泣曰:“臣感陛下大恩,敢不以死报!臣即请行。”【毛夹批:国戚是好国戚,宦官亦是好宦官。】后乃修书付顺。顺藏书于发中,潜出禁宫,【毛夹批:带中诏,发中书,前后遥遥相映。】径至伏完宅,将书呈上。完见是伏后亲笔,乃谓穆顺曰:“操贼心腹甚众,不可遽图。除非江东孙权、西川刘备,二处起兵于外,操必自往。此时却求在朝忠义之臣,一同谋之。内外夹攻,庶可有济。”【毛夹批:董承义状上只存刘备一人,今又欲添出一孙权。】【贽眉批: 极是。】顺曰:“皇丈可作书覆帝、后,求密诏,暗遣人往吴、蜀二处,令约会起兵,讨贼救主。”【贽眉批: 极是。】【钟眉批:伏完、穆顺所谋极善,事泄就戮,岂非天欤?】伏完即取纸写书付顺。【毛夹批:何不口传,又要回书,不密之甚。】【渔眉批: 何不口传,却用回书,不密,不密。】顺乃藏于头髻内,辞完回宫。

  原来早有人报知曹操。操先于宫门等候。穆顺回遇曹操,操问:“那里去来?”顺答曰:“皇后有病,命求医去。”【毛夹批:害忧国病,欲求医国手耳。】【渔眉批: 想害的是忧国病。】操曰:“召得医人何在?”顺曰:“还未召至。”操喝左右,遍搜身上,并无夹带。放行。忽然风吹落其帽。操又唤回,取帽视之,遍观无物,还帽令戴。穆顺双手倒戴其帽。【毛夹批:冠履倒置之时,宜其帽之倒也。】操心疑,令左右搜其头发中,搜出伏完书来。操看时,书中言欲结连孙、刘为外应。操大怒,执下穆顺于密室问之,顺不肯招。【毛夹批:好穆顺。】【贽眉批: 穆顺汉子!】操连夜点起甲兵三千,围住伏完私宅,老幼并皆拿下。【毛夹批:董承事泄得迟,伏完事泄得快,前后又自不同。】搜出伏后亲笔之书,随将伏氏三族尽皆下狱。平明,使御林将军郗虑持节入宫,先收皇后玺绶。【贽眉批: 逆贼可杀。】【渔眉批:皇后玺绶收得,传国玺想亦收得。】

  是日,帝在外殿,见郗虑引三百甲兵直入。帝问曰:“有何事?”虑曰:“奉魏公命收皇后玺。”帝知事泄,心胆皆碎。虑至后宫,伏后方起。虑便唤管玺绶人索取玉玺而出。【毛夹批:敢于收皇后玺,其不收传国玺者几希矣。】伏后情知事发,便于殿后椒房内夹壁中藏躲。少顷,尚书令华歆引五百甲兵入到后殿,问宫人:“伏后何在?”宫人皆推不知。歆教甲兵打开朱户,寻觅不见;料在壁中,便喝甲士破壁搜寻。歆亲自动手,揪后头髻拖出。【毛夹批:曹操搜穆顺之发,华歆揪伏后之发,其罪皆难擢发。】【渔眉批: 千百世后令人发指。】后曰:“望免我一命!”歆叱曰:“汝自见魏公诉去!”【贽眉批: 此时竟不成世界矣;华歆逆贼,万段不足泄吾愤也。】后披发跣足,二甲士推拥而出。【钟眉批:华歆逆贼,万段不足泄吾愤也。】原来华歆素有才名,向与邴原、管宁相友善。时人称三人为一龙:华歆为龙头,邴原为龙腹,管宁为龙尾。【毛夹批:今则有尾无头。若论歆之行凶,则是虎头豹头;若论歆之为操爪牙,则是狗头马头矣。】一日,宁与歆共种园蔬,锄地见金。宁挥锄不顾;歆拾而视之,然后掷下。【毛夹批:手虽掷下,心上好生舍不得。若非管宁看见,必然袖而藏之矣。】又一日,宁与歆同坐观书,闻户外传呼之声,有贵人乘轩而过。宁端坐不动,歆弃书往观。【毛夹批:今之艳羡富贵人者,比比皆是,我甚危之。】宁自此鄙歆之为人,遂割席分坐,不复与之为友。【毛夹批:头尾不复相连。】后来管宁避居辽东,常戴白帽,坐卧一楼,足不履地,终身不肯仕魏。【毛夹批:歆出而宁不出,是又见头不见尾。】而歆乃先事孙权,后归曹操,至此乃有收捕伏皇后一事。【毛夹批:百忙中忽然接叙华歆生平,极似闲笔,却不是闲笔。】后人有诗叹华歆曰:

  华歆当日逞凶谋,破壁生将母后收。助虐一朝添虎翼,骂名千载笑龙头!

  又有诗赞管宁曰:

  辽东传有管宁楼,人去楼空名独留。笑杀子鱼贪富贵,岂如白帽自风流。

  且说华歆将伏后拥至外殿。帝望见后,乃下殿抱后而哭。歆曰:“魏公有命,可速行!”后哭谓帝曰:“不能复相活耶?”帝曰:“我命亦不知在何时也!”【毛夹批:为天子不能庇一浑家,为之一哭。】【渔眉批: 为天子者,不能庇一浑家,而又虑自身难保,为之一哭。】甲士拥后而去,帝捶胸大恸。见郗虑在侧,帝曰:“郗公!【毛夹批:如闻其声。】天下宁有是事乎!”哭倒在地。郗虑令左右扶帝入宫。华歆拿伏后见操。操骂曰:“吾以诚心待汝等,汝等反欲害我耶!吾不杀汝,汝必杀我!”喝左右,乱棒打死。【毛夹批:读至此令人发上指冠。】【渔眉批: 令人发指。】随即入宫,将伏后所生二子,皆鸩杀之。【钟眉批:操贼死有余辜。】当晚将伏完、穆顺等宗族二百余口,皆斩于市。朝野之人,无不惊骇。时建安十九年十一月也。后人有诗叹曰:

  曹瞒凶残世所无,伏完忠义欲何如?可怜帝后分离处,不及民间妇与夫!

  献帝自从坏了伏后,连日不食。操入曰:“陛下无忧,臣无异心。【钟眉批:囗囗(好奸)贼。】臣女已与陛下为贵人,大贤大孝,宜居正宫。”献帝安敢不从。于建安二十年正月朔,就庆贺正旦之节,册立曹操女曹贵人为正宫皇后。【毛夹批:皇后可以杖得,皇后亦有何荣?国丈可以杀得,国丈亦有何贵?而操犹以女为后,已为国丈耶?】【渔眉批: 皇后可以杖得,皇后何荣?国太可以杀得,国太何贵?曹操用欲以己女为后,欲自为国太耶!】群下莫敢有言。

  此时曹操威势日甚。会大臣商议收吴灭蜀之事。贾诩曰:“须召夏侯惇、曹仁二人回,商议此事。”操实时发使,星夜唤回。夏侯惇未至,曹仁先到,连夜便入府中见操。操方被酒而卧,许褚仗剑立于堂门之内,曹仁欲入,被许褚当住。曹仁大怒曰:“吾乃曹氏宗族,汝何敢阻当耶?”许褚曰:“将军虽亲,乃外藩镇守之官;许褚虽疏,现充内侍。主公醉卧堂上,不敢放入。”【钟眉批:许褚知职守。】仁乃不敢入。曹操闻之,叹曰:“许褚真忠臣也!”【毛夹批(渔眉批):逆臣手下,偏有忠臣,为之一叹。】不数日,夏侯惇亦至,共议征伐。惇曰:“吴、蜀急未可攻,宜先取汉中张鲁,以得胜之兵取蜀,可一鼓而下也。”曹操曰:“正合吾意。”遂起兵西征。正是:

  方逞凶谋欺弱主,又驱劲卒扫偏邦。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李贽总评:云长先生曰:“大汉疆域,岂得妄以寸土与人!”此圣人之言也。他人只论尔我,先生不忘汉主,是岂三国时人之所及乎?其忠义至今耿耿磨不。只是一个不忘“汉”字,故启口容声自然及此,所云“有德者必有言”,非耶?

  操贼上弑伏后,神人共愤,今古同嗟,不必言矣。但当日伏后似亦自取,既不能安静以埃之,又不能周密以防之,立见祸害,亦可怜哉!】


  【钟敬伯总评: 单刀赴会,太阳当天,魍魉潜形也。云长曰:“大汉疆域岂得妄以寸土与人!”忠义至今耿耿不磨,只是一个不忘“汉”字。

  既弑伏后,又杀二子,操贼奸恶,无所不至。当万世堕阿鼻地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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