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评三国志演义－第九十五回　马谡拒谏失街亭　武侯弹琴退仲达

第九十五回　马谡拒谏失街亭　武侯弹琴退仲达

　　【毛批：前回方写孟达不听孔明之言而失上庸，此回便接写马谡不听孔明之言而失街亭。上庸失而使孔明无进取之望，街亭失而几使孔明无退足之处矣。何也？无街亭则阳平关危，阳平关危则不惟进无所得，而且退有所失也。未失者且忧其失，而既得者安能保其得？于是南安不得不弃，安定不得不损，天水不得不委，箕谷之兵不得不撤，西城之饷不得不收。遂令向之擒夏侯、斩崔谅、杀杨陵、取上邽、袭冀县、骂王朗、破曹真者，其功都付之乌有。悲夫！

　　兵家胜败之故，有异而同者，有同而异者。徐晃拒王平之谏，而背水以为阵；马谡拒王平之谏，而依山以为营：水与山异，而必败之势则同也。黄忠屯兵于山，而能斩夏侯渊；马谡屯兵于山，而不能退司马懿：山与山同，而一胜一败之势则异也。马谡之所以败者，因熟记兵法之成语于胸中，不过曰“凭高视下，势如劈竹”耳。孰知坐论则是，起行则非，读书虽多，致用则误，岂不重可叹哉！故善用人者不以言，善用兵者不在书。

　　请守街亭之马谡，即献计平蛮之马谡也，又即反间司马懿之马谡也。何以前则智而后则愚？曰：此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试以前二事论之：其策南人，则其言果效；其策司马，则其言始效而不终效。岂非天方授魏，天方启晋，而人实不能与天争乎？故知一效一不尽效之故。而街亭之失，不必为马谡咎，更不必为用马谡者咎。

　　此回乃司马懿初与孔明对垒之时也。而孔明利在战，司马懿利在不战。夏侯楙、曹真皆以战而败，司马懿则欲以不战而胜。其守郿城、箕谷者，所以遏孔明之前，而使不得进也；其取街亭、列柳城者，所以截孔明之后，而可使不得不退也。使不得不退，而懿于是乎可以不战矣。非不欲战，实不敢战，畏蜀如虎，盖自此日而已然云。

　　唯小心人不做大胆事，亦唯小心人能做大胆事。魏延欲出子午谷，而孔明以为危计，是小心者惟孔明也。坐守空城，只以二十军士扫门，而退司马懿十五万之众，是大胆者亦惟孔明也。孔明若非小心于平日，必不敢大胆于一时。仲达不疑其大胆于一时，正为信其小心于平日耳。

　　为将之道，不独进兵难，退兵亦难。能进兵是十分本事，能退兵亦是十分本事。当不得不退之时，而又当必不可退之势，进将被擒，退亦受执，于此而权略不足以济之，欲全师而退，难矣！试观孔明焚香操琴，以不退为退；子龙设伏斩将，又能以退为进。蜀中有如此之相，如此之将，而卒不能克复中原。呜呼！天不祚汉耳，岂战之罪哉！

　　自九十二回至此，叙武侯第一次伐魏之事。而始之以赵云，终之以赵云者，冲锋陷阵唯子龙，子龙为功首也；班师整旅，亦唯子龙为首功也。以连斩五将始，以杀一将释一将终。觉长阪之英雄如昨，汉水之胆智犹新，务自伸其讨魏报汉之志，真不愧先主之旧臣矣！】

　　却说魏主曹睿令张郃为先锋，与司马懿一同征进；一面令辛毗、孙礼二人领兵五万，往助曹真。二人奉诏而去。

　　且说司马懿引二十万军出关下寨，请先锋张郃至帐下曰：“诸葛亮生平谨慎，未敢造次行事。【钟眉批：过于谨慎，亦属囗测。】若吾用兵，先从子午谷径取长安，早得多时矣。【毛夹批（渔眉批）：魏延之计早为司马懿所料。】他非无谋，但恐有失，不肯弄险。【毛夹批（渔眉批）：孔明不用魏延之计，反为司马懿所料。】【贽眉批：过于谨慎，亦属可则，然则孔明尚有破绽在也。】今必出军斜谷，来取郿城。若取郿城，【钟夹批：郡名；斜谷，地名。俱属陕西。】必分兵两路，一军取箕谷矣。【毛夹批：因祁山算出郿城一路，因郿城又算出箕谷一路。】吾已发檄文令子丹拒守郿城，若兵来不可出战；【毛夹批（渔眉批）：此一路（处）是不战。】令孙礼、辛毗截住箕谷道口，若兵来则出奇兵击之。”【毛夹批（渔眉批：此一路是战。）○以上曹真一枝兵，孙礼、辛毗一枝兵，皆在司马懿口中叙出。省笔之法。】合曰：“今将军当于何处进兵？”懿曰：“吾素知秦岭之西，有一条路，地名街亭；【钟夹批：属陕西。】傍有一城，名列柳城：此二处皆是汉中咽喉。【毛夹批：前算出两路，（渔眉批：）今又算出两路。】诸葛亮欺子丹无备，定从此进。吾与汝径取街亭，【毛夹批：两路原只重在一路。】望阳平关不远矣。亮若知吾断其街亭要路，绝其粮道，则陇西一境不能安守，必然连夜奔回汉中去也。【钟眉批：此处似孔明胜仲达一囗（筹）也。】彼若回动，吾提兵于小路击之，可得全胜；【毛夹批（渔眉批：料孔明必出于此），是正说。】【贽眉批：此处似孔明胜仲达一筹。】若不归时，吾却将诸处小路，尽皆垒断，俱以兵守之。一月无粮，蜀兵皆饿死，亮必被吾擒矣。”【毛夹批（渔眉批）：料孔明必不出于此，（此）是反说。】张郃大悟，拜伏于地曰：“都督神算也！”懿曰：“虽然如此，诸葛亮不比孟达。将军为先锋，不可轻进。当传与诸将：循山西路，远远哨探。如无伏兵，方可前进。若是怠忽，必中诸葛亮之计。”【毛夹批：亦以小心对小心。】【贽眉批（钟眉批）：更为竿头之步。】【渔眉批：小心对小心处。】张郃受计引军而行。

　　却说孔明在祁山寨中，忽报新城探细人来到。孔明急唤入问之。细作告曰：“司马懿倍道而行，八日已到新城，孟达措手不及；又被申耽、申仪、李辅、邓贤为内应，孟达被乱军所杀。今司马懿撤兵到长安，见了魏主，同张郃引兵出关，来拒我师也。”【毛夹批：櫽括不烦。】孔明大惊曰：“孟达作事不密，死固当然。今司马懿出关，必取街亭，断吾咽喉之路。”【毛夹批：司马懿之计已在孔明算中。】【贽眉批：对手。】【渔眉批：司马懿之计，已算入孔明胸中。】【钟眉批：孔明神见。】便问：“谁敢引兵去守街亭？”言未毕，参军马谡曰：“某愿往。”孔明曰：“街亭虽小，干系甚重：倘街亭有失，吾大军皆休矣。汝虽深通谋略，此地奈无城郭，又无险阻，守之极难。”【毛夹批：惟其无城郭可守，无险阻可依，所以马谡欲屯兵山上也。】谡曰：“某自幼熟读兵书，颇知兵法，【毛夹批：正坏在此。】岂一街亭不能守耶？”【贽眉批（钟眉批）：此所云言过其实也。】【渔眉批：正坏熟读兵法。】孔明曰：“司马懿非等闲之辈；更有先锋张郃，乃魏之名将：恐汝不能敌之。”【渔眉批：孔明（毛夹批：）十分疑虑。】谡曰：“休道司马懿、张郃，便是曹睿亲来，有何惧哉！【毛夹批：此句便差，曹睿不足惧，司马懿乃足惧耳。】【贽眉批：此三言便不该用之矣，曹睿反在司马懿、张郃之上乎？】【钟眉批：曹壑不在懿、郃之上。】若有差失，乞斩全家。”孔明曰：“军中无戏言。”谡曰：“愿立军令状。”孔明从之。谡遂写了军令状呈上。孔明曰：“吾与汝二万五千精兵，再拨一员上将，相助你去。”即唤王平分付曰：“吾素知汝平生谨慎，故特以此重任相托。汝可小心谨慎此地下寨必当要道之处，【毛夹批：正与马谡山上屯兵相反。】使贼兵急切不能偷过。安营既毕，便画四至八道地理形状图本来我看。【毛夹批（渔眉批）：十分仔细。】凡事商议停当而行，不可轻易。如所守无危，则是取长安第一功也。戒之！戒之！”【毛夹批：十分叮咛。】【贽眉批：说得孔明谨慎仔细处，一一如画。】【渔眉批：叮咛再三。】二人拜辞，引兵而去。

　　孔明寻思，恐二人有失，【毛夹批（渔眉批）：十分堤防。】又唤高翔曰：“街亭东北上有一城，名列柳城，乃山僻小路：此可以屯兵扎寨。与汝一万兵，去此城屯扎。但街亭危，可引兵救之。”【毛夹批（渔眉批）：十分周密。】高翔引兵而去。孔明又思高翔非张郃对手，必得一员大将，屯兵于街亭之右，方可防之，【毛夹批（渔眉批）：十分小心。】遂唤魏延引本部兵去街亭之后屯扎。【毛夹批（渔眉批）：十分到家。】延曰：“某为前部，理合当先破敌，何故置某于安闲之地？”孔明曰：“前锋破敌，乃偏裨之事耳。今令汝接应街亭，当阳平关冲要道路，总守汉中咽喉，此乃大任也。何为安闲乎？汝勿以等闲视之，失吾大事。切宜小心在意！”【毛夹批（渔眉批）：十分郑重。】【贽眉批：说得是。】魏延大喜，引兵而去。孔明恰纔心安，如乃唤赵云、邓芝分付曰：“今司马懿出兵，与往日不同。汝二人各引一军出箕谷，以为疑兵。如逢魏兵，或战、或不战，以惊其心。【毛夹批（渔眉批）：司马懿所算，孔明亦算到此。】吾自统大军，由斜谷径取郿城：若得郿城，长安可破矣。”【毛夹批：街亭是算退后路，郿城是算进前路。】【渔眉批：神算。】二人受命而去。孔明令姜维作先锋，兵出斜谷。

　　却说马谡、王平二人兵到街亭，看了地势。马谡笑曰：“丞相何故多心也？量此山僻之处，魏兵如何敢来！”【毛夹批：孔明一团正经，却看待如此没要紧。】【渔眉批：孔明一团正经，何马谡看得如此冷落？】【钟眉批：马谡一味自是。】王平曰：“虽然魏兵不敢来，可就此五路总口下寨；【毛夹批：此孔明所谓要道也。】即令军士伐木为栅，以图久计。”谡曰：“当道岂是下寨之地？此处侧边一山，四面皆不相连，且树木极广，此乃天赐之险也。可就山上屯军。”平曰：“参军差矣：若屯兵当道，筑起城垣，贼兵总有十万，不能偷过；今若弃此要路，屯兵于山上，倘魏兵骤至，四面围定，将何策保之？”【毛夹批（渔眉批）：后文之事，先在王平口中道破。】【钟眉批：王平知兵。】谡大笑曰：“汝真女子之见！兵法云：‘凭高视下，势如破竹。’【毛夹批：泥成法者，不可与论兵。】若魏兵到来，吾教他片甲不回！”【毛夹批：会说大话的每每误事。】【贽眉批：马谡极似今时考得起的秀才，一味自是，如何济得大事！】【渔眉批：会说大话耳。】平曰：“吾累随丞相经阵，每到之处，丞相尽意指教。今观此山，乃绝地也，【毛夹批：王平会看风水，赛过今日堪舆先生。】【渔眉批：又会看风水。】若魏兵断我汲水之道，军士不战自乱矣。”【毛夹批（渔眉批）：后文之事，又在王平口中道破。】谡曰：“汝莫乱道！孙子云：‘置之死地而后生。’若魏兵绝我汲水之道，蜀兵岂不死战？以一可当百也。吾素读兵书，丞相诸事尚问于我，汝奈何相阻耶？”【毛夹批：马谡只记得许多兵书，记得多却是见得少也。】【贽眉批（钟眉批：马谡一味胡说，只为记得许多兵书）耳，今人记得多的，然见得少也。】平曰：“若参军欲在山上下寨，可分兵与我，自于山西下一小寨，为犄角之势。倘魏兵至，可以相应。”【毛夹批（渔眉批）：马谡不听王平是大话，王平不听马谡是小心。】马谡不从。忽然山中居民，成群结队，飞奔而来，报说魏兵已到。王平欲辞去。马谡曰：“汝既不听吾令，与汝五千兵自去下寨。【毛夹批：二万五千兵，如何止拨五千？若多与之，犹不至于败。】待吾破了魏兵，到丞相面前须分不得功！”王平引兵离山十里下寨，画成图本，星夜差人去禀孔明，具说马谡自于山上下寨。【毛夹批：照应上文。】

　　却说司马懿在城中，令次子司马昭去探前路；若街亭有兵守御，即当按兵不行。司马昭奉令探了一遍，回见父曰：“街亭有兵守把。”懿叹曰：“诸葛亮真乃神人，吾不如也！”昭笑曰：“父亲何故自堕志气耶？男料街亭易取。”【毛夹批：前写司马懿，此处写司马昭。】【贽眉批：可儿，可儿。】【渔眉批：此处写出司马昭。】懿问曰：“汝安敢出此大言耶？”昭曰：“男亲自哨见，当道并无寨栅，军皆屯于山上，故知可破也。”【毛夹批（渔眉批：见识高）于马谡。】【钟眉批：司马昭的是可儿。】懿大喜曰：“若兵果在山上，乃天使吾成功矣！”【毛夹批：又写司马懿。】遂更换衣服，引百余骑亲自来看。是夜天晴月朗，【毛夹批：闲笔点染。】直至山下，周围巡哨了一遍，方回。马谡在山上见之，大笑曰：“彼若有命，不来围山。”【毛夹批：你若有命，不屯在山。】传令与诸将：“倘兵来，只见山顶上红旗招动，即四面皆下。”【毛夹批：一面写司马懿在山下探看，一面写马谡在山上传令，夹写得妙。】

　　却说司马懿回到寨中，使人打听是何将引兵守街亭。回报曰：“乃马良之弟马谡也。”懿笑曰：“徒有虚名，乃庸才耳！【毛夹批（渔眉批）：虚名是平日听来，庸才是今日看出。】孔明用如此人物，如何不误事！”【贽眉批：此处孔明大不及仲达与玄德矣。】【钟眉批：此处孔明不及仲达矣。】又问：“街亭左右别有军否？”探马报曰：“离山十里有王平安营。”懿乃命张郃引一军，当住王平来路。【毛夹批：懿亦（渔眉批：）十分周密。】又令申耽、申仪引两路兵围山，先断了汲水道路，【毛夹批（渔眉批）：果应王平之言。】待蜀兵自乱，然后乘势击之。当夜调度已定。次日天明，张郃引兵先往背后去了。司马懿大驱军马，一拥而进，把山四面围定。【毛夹批：竟来围山，不怕无命。】【渔眉批：竟来围山。】马谡在山上看时，只见魏兵漫山遍野，旌旗队伍，甚是严整。蜀兵见之，尽皆丧胆，不敢下山。马谡将红旗招动，军将你我相推，无一人敢动。【毛夹批（渔眉批）：红旗不济事。】谡大怒，自杀二将。众军惊惧，只得努力下山来冲魏兵。魏兵端然不动。蜀兵又退上山去。【毛夹批：谡曰“置之死地而后生”，今则置之死地而竟死矣。】马谡见事不谐，教军紧守寨门，只等外应。【毛夹批：困守穷山以待外应，岂亦兵书中有此策耶？】【渔眉批：马谡熟看兵书，岂亦兵书中有此策否？】

　　却说王平见魏兵到，引军杀来，正遇张郃；战有数十余合，平力穷势孤，只得退去。【毛夹批：更无外应了。】魏兵自辰时困至戌时，山上无水，军不得食，寨中大乱。嚷到半夜时分，【毛夹批：口枯舌干，怕嚷不响。】山南蜀兵大开寨门，下山降魏。马谡禁止不住。【毛夹批（渔眉批）：兵法何在？】司马懿又令人于沿山放火，【毛夹批：既绝之以水，又赠之以火。】【渔眉批：水绝后以火赠之。】山上蜀兵愈乱。马谡料守不住，只得驱残兵杀下山西逃奔。【毛夹批：坏了，街亭失了！好个熟读兵书深明韬略的。】【渔眉批：街亭一失，大事坏矣。好个熟读兵书深明韬略！】司马懿放条大路，让过马谡。背后张郃引兵赶来。赶到三十余里，前面鼓角齐鸣，一彪军出，放过马谡，拦住张郃；视之，乃魏延也。【毛夹批：孔明使魏延，本为守街亭，谁知却是救得马谡。】挥刀纵马，直取张郃。合回军便走。延驱兵赶来，复夺街亭。【毛夹批：至此为孔明一喜。】赶到五十余里，一声喊起，两边伏兵齐出：左边司马懿，右边司马昭，却抄在魏延背后，把延困在垓心。张郃复来，三路兵合在一处。魏延左冲右突，不得脱身，折兵大半。【毛夹批：至此又为孔明一叹。】正危急间，忽一彪军杀入，乃王平也。【毛夹批（渔眉批）：孔明用王平本为守街亭，谁知却是救魏延。】延大喜曰：“吾得生矣！”二将合兵一处，大杀一阵，魏兵方退。二将慌忙奔回寨时，营中皆是魏兵旌旗。申耽、申仪从营中杀出。王平、魏延径奔列柳城，来投高翔。此时高翔闻知街亭有失，尽起列柳城之兵前来救应，【毛夹批：接笋甚紧。】正遇延、平二人，诉说前事。高翔曰：“不如今晚去劫魏寨，再复街亭。”【钟眉批：三人商议却通。】当时三人在山坡下商议已定。【毛夹批（渔眉批）：三人商议，难出司马懿所料。】待天色将晚，兵分三路。魏延引兵先进，径到街亭，不见一人，【毛夹批：此是司马懿用计，却在魏延一边写出。】【渔眉批：此是司马懿计。】心中大疑，不敢轻进，且伏在路口等候。忽见高翔兵到，二人共说魏兵不知在何处。正没理会，却不见王平兵到。【毛夹批：亏得他还未到。】忽然一声炮响，火光冲天，鼓声震地。魏兵齐出，把魏延、高翔围在垓心。二人尽力冲突，不得脱身。忽听得山坡后喊声若雷，一彪军杀入，乃是王平，救了高、魏二人，【毛夹批（渔眉批）：此王平第二次救魏延。】径奔列柳城来。比及奔到城下时，城边早有一军杀到，旗上大书“魏都督郭淮”字样。原来郭淮与曹真商议，恐司马懿得了全功，乃分淮来取街亭；闻知司马懿、张郃成上此功，遂引兵径袭列柳城。【毛夹批：此是趁现成。】正遇三将，大杀一阵。蜀兵伤者极多。魏延恐阳平关有失，慌与王平、高翔望阳平关来。

　　却说郭淮收了军马，乃谓左右曰：“吾虽不得街亭，却取了列柳城，亦是大功。”【毛夹批：且慢喜着，还有手长的。】【渔眉批：且慢欢喜。】引兵径到城下叫门，只见城上一声炮响，旗帜皆竖，当头一面大旗，上书“平西都督司马懿”。懿撑起悬空板，倚定护心木栏杆，大笑曰：“郭伯济来何迟也？”【毛夹批：本是（渔眉批：）郭淮要趁现成，又被司马懿趁去了，妙甚。】淮大惊曰：“仲达神机，吾不及也！”遂入城。相见已毕，懿曰：“今街亭已失，诸葛亮必走。公可速与子丹星夜追之。”郭淮从其言，出城而去。懿唤张郃曰：“子丹、伯济，恐吾全获大功，故来取此城池。吾非独欲成功，乃侥幸而已。吾料魏延、王平、马谡、高翔等辈，必先去据阳平关。【毛夹批：魏延等三人商议，又不出司马懿所料。】【渔眉批：魏延等商议，不出司马懿所料。】吾若去取关，诸葛亮必随后掩杀，中其计矣。【毛夹批：司马懿算计，却非魏延等所料。】【渔眉批：好神算。】兵法云：‘归师勿掩，穷寇莫追。’汝可从小路抄箕谷退兵，【毛夹批：此是孙礼、辛毗所守处。】吾自引兵当斜谷之兵。若彼败走，不可相拒，只宜中途截住，蜀兵辎重，可尽得也。”【毛夹批：慢着，且保守了自己辎重着。】【渔眉批：慢着，且保守自己的。】【钟眉批：仲达好个对手，囗孔明全局一着。】张郃受计，引兵一半去了。懿下令：“径取斜谷：由西城而进。【钟夹批：西城，县名，属陕西。】西城虽山僻小县，乃蜀兵屯粮之所，又南安、天水、安定三郡总路。若得此城，三郡可复矣。”【毛夹批（渔眉批）：又算出一个紧要去处。】于是司马懿留申耽、申仪守列柳城，自领大军望斜谷进发。【毛夹批：以上按下司马懿，以下再叙孔明。】

　　却说孔明自令马谡等守街亭去后，犹豫不定。忽王平使人送图本至。孔明唤入，左右呈上图本。孔明就文几上拆开视之，拍案大惊曰：“马谡无知，坑陷吾军矣！”【毛夹批：与见猇亭图本时一样吃唬。】【贽眉批：迟了。】左右问曰：“丞相何故失惊？”孔明曰：“吾观此图本，失却要路，占山为寨。倘魏兵大至，四面围合，断汲水道路，不须二日，军自乱矣。【毛夹批（渔眉批）：先生如见。】若街亭有失，吾等安归？”长史杨仪进曰：“某虽不才，愿替马幼常回。”【毛夹批：杨仪于此处出现。】孔明将安营之法，一一吩咐与杨仪。正待要行，忽报马到来，说街亭、列柳城尽皆失了。孔明跌足长叹曰：“大事去矣！此吾之过也！”【毛夹批（渔眉批）：孟达之失，孔明有知人之明。马谡之败，孔明自引不知人之过。】急唤关兴、张苞分付曰：“汝二人各引三千精兵，投武功山小路而行。如遇魏兵，不可大击，只鼓噪吶喊，为疑兵惊之。彼当自走，亦不可追。【毛夹批：读者必谓此蜀兵定退将来追孔明之魏兵矣，不知却反是孔明走了魏兵，真正神妙。】待军退尽，便投阳平关去。”【毛夹批：先是两个领兵去了。】又令张翼先引军去修理剑阁，以备归路。【毛夹批：又是一个引兵去了。】又密传号令，教大军暗暗收拾行装，以备起程。又令马岱、姜维断后，先伏于山谷中，待诸军退尽，方始收兵。【毛夹批：又是两个领兵去了。】又差心腹人，分路与天水、南安、安定三郡官吏军民，皆入汉中。【毛夹批（渔眉批）：是弃三郡。】又令心腹人到冀县搬取姜维老母，送入汉中。【毛夹批：更周匝之极。】

　　孔明分拨已定，先引五千兵去西城县搬运粮草，【毛夹批（渔眉批）：只剩孔明一个。】忽然十余次飞马报到，说司马懿引大军十五万，望西城蜂拥而来。时孔明身边并无大将，只有一班文官，所引五千军，已分一半先运粮草去了，只剩二千五百军在城中。【毛夹批（渔眉批）：以二千五百人当十五万之众，看先生如何布置（处法）。】众官听得这个消息，尽皆失色。孔明登城望之，果然尘土冲天，魏兵分两路望西城县杀来。孔明传令，教：“将旌旗尽皆藏匿，【毛夹批（渔眉批：奇绝），怪绝。】诸将各守城铺。如有妄行出入及高声言语者立斩。【毛夹批：奇绝，怪绝。】【渔眉批：又怪绝。】大开四门，每一门上用二十军士扮作百姓，洒扫街道。【毛夹批：奇绝，怪绝。○二千五百人当不得十五万之众，二十人却反当得十五万之众，妙，妙。】如魏兵到时，不可擅动，吾自有计。”【毛夹批：正不知先生将用何计？】【贽眉批：平日小心，总做得一时大胆。不然，鲜有不败者。】【渔眉批：真奇绝，怪绝。】孔明乃披鹤氅，戴纶巾，引二小童携琴一张，于城上敌楼前凭栏而坐，焚香操琴。【毛夹批：奇绝，妙绝。弄出隆中故态，只怕此时之琴，有杀声在弦中见矣。】【渔眉批：奇绝，妙绝！但此时之琴，恐有杀声在弦中矣。】【钟眉批：孔明平时小心，囗做得一时大胆。】

　　却说司马懿前军哨到城下，见了如此模样，皆不敢进，急报与司马懿，懿笑而不信，【毛夹批：不惟仲达不信，至今我亦不信。】遂止住三军，自飞马远远望之。果见孔明坐于城楼之上，笑容可掬，傍若无人焚香操琴。左有一童子，手捧宝剑；右有一童子，手执麈尾。城门内外，有二十余名百姓，低头洒扫，旁若无人。懿看毕大疑，【毛夹批：作怪跷蹊。不独仲达大疑，至今我亦大疑。】【渔眉批：作怪蹊跷。前者不信，今又大疑矣。】便到中军，教后军作前军，前军作后军，望北山路而退。【毛夹批：妙妙，仲达反唬走了。】次子司马昭曰：“莫非诸葛亮无军，故作此态？父亲何便退兵？”【毛夹批：司马昭胜似其父。】【贽眉批：好儿子。】【渔眉批：退得好奇。至此司马昭胜父也。】懿曰：“亮平生谨慎，不曾弄险。今大开城门，必有埋伏。我兵若进，中其计也。汝辈岂知？宜速退。”【毛夹批：正以平日信之，故于此时疑之。】于是两路兵尽退去。孔明见魏军远去，抚掌而笑。众官无不骇然。乃问孔明曰：“司马懿乃魏之名将，今统十五万精兵到此，见了丞相，便速退去，何也？”【毛夹批：莫非孔明弹琴时默念退兵咒语？】【渔眉批：暮弹琴中有退兵咒语？】孔明曰：“此人料吾平生谨慎，必不弄险；见如此模样，疑有伏兵，所以退去。【毛夹批：知彼之能知己，因出于彼所不及知之外，以善全夫己。真正神妙。】吾非行险，盖因不得已而用之。【毛夹批（渔眉批）：此日之险，比子午谷更险。】【贽眉批：因不得已而用之，乃是真话。后人毋漫试此也。】【钟眉批：“因不得已而用之”，乃是真话。】此人必引军投山北小路去也。吾已令兴、苞二人在彼等候。”【毛夹批：不惟自己不唬，倒还要去唬人。】众皆惊服曰：“丞相之玄机，神鬼莫测。若某等之见，必弃城而走矣。”孔明曰：“吾兵止有二千五百，若弃城而走，必不能远遁。得不为司马懿所擒乎？”【毛夹批：走则不能走，不走则能走。】后人有诗赞曰：

　　瑶琴三尺胜雄师，诸葛西城退敌时。十五万人回马处，士人指点到今疑。

　　言讫，拍手大笑曰：“吾若为司马懿，必不便退也。”【毛夹批：使仲达为先生将如何？】遂下令：“教西城百姓随军入汉中；司马懿必将复来。”【毛夹批：只疑得他一时，料他必然省觉。】【渔眉批：料他必然省悟。】于是孔明离西城望汉中而走。天水、安定、南安三郡官吏军，陆续而来。

　　却说司马懿望武功山小路而走。忽然山坡后喊杀连天，鼓声震地。【毛夹批：才闻琴声，又听鼓声。】懿回顾二子曰：“吾若不走，必中诸葛亮之计矣！”【毛夹批：你今走，正中了诸葛之计矣。】只见大路上一军杀来，旗上大书“右护卫使虎翼将军张苞”。【毛夹批：只在旗鼓上写得声势。】魏兵皆弃甲拋戈而走。行不到一程，山谷中喊声震地，鼓角喧天，前面一杆大旗，上书“左护卫使龙骧将军关兴”。【毛夹批：亦只在旗鼓上写得声势。】【渔眉批：二处旗鼓上写得声势。】山谷应声，不知蜀兵多少；更兼魏军心疑，不敢久停，只得尽弃辎重而去。【毛夹批：欲夺蜀兵辎重，反自弃其辎重。】【渔眉批：欲夺城池，反却自失了辎重。】兴、苞二人皆遵将令，不敢追袭，多得军器粮草而归。【钟眉批：妙在末后数着。】司马懿见山谷中皆是蜀兵，不敢出大路，遂回街亭。此时曹真听知孔明退兵，急引兵追赶。山背后一声炮响，蜀兵漫山遍野而来，为首大将，乃是姜维、马岱。【毛夹批（渔眉批）：二将齐出，叙法与前变。】真大惊，急退军时，先锋陈造已被马岱所斩。真引兵鼠窜而还。【毛夹批（渔眉批）：司马懿尚不能赶，曹真又何能为（哉）！】蜀兵连夜皆奔回汉中。

　　却说赵云、邓芝伏兵于箕谷道中。闻孔明传令退军，云谓芝曰：“魏军知吾兵退，必然来追。吾先引一军伏于其后，公却引兵打吾旗号，徐徐而退，吾一步步自有护送也。”【毛夹批：写赵云更是精细。】【贽眉批：子龙多智。】却说郭淮提兵再回箕谷道中，唤先锋苏颙分付曰：“蜀将赵云，英勇无敌，汝可小心提防。彼军若退，必有计也。”苏颙欣然曰：“都督若肯接应，某当生擒赵云。”【毛夹批：马谡只为说大话坏了事，今又是一个说大话的。】【渔眉批：马谡说大话坏了事，今又出一个说大话的。】遂引前部三千兵，奔入箕谷。看看赶上蜀兵，只见山坡后闪出红旗白字，上书“赵云”，【毛夹批：不知旗下却是邓芝。】苏颙急收兵退走。【毛夹批：好个说大话的，见了假的便唬一跳。】【渔眉批：见了假的，尚吓一跳。】行不到数里，喊声大震，一彪军撞出；为首大将，挺枪跃马，大喝曰：“汝识赵子龙否？”【钟眉批：囗已间（闻）名久矣。】苏颙大惊曰：“如何这里又有赵云？”【毛夹批：竟似身外身法。】措手不及，被赵云一枪刺死于马下，【毛夹批（渔眉批）：说大话的看样。】余军溃散。云迤逦前进，背后又一军到，乃郭淮部将万政也。云见魏兵追急，乃勒马挺槍，立于路口，待来将交锋。蜀兵已去三十余里，【毛夹批：到底浑身是胆。】万政认得是赵云，不敢前进。云等得天色黄昏，方纔拨回马缓缓而进。郭淮兵到，万政言赵云英勇如旧，因此不敢近前。淮传令教军急赶，政令数百骑壮士赶来。【毛夹批：勉强生活。】行至一大林，忽听得背后大喝一声曰：“赵子龙在此！”惊得魏兵落马者百余人，余者皆越岭而去。【毛夹批：长阪坡之先声，至此犹烈。】万政勉强来敌，被云一箭射中盔缨，惊跌于涧中。云以槍指之曰：“吾饶汝性命回去！快教郭淮赶来！”【毛夹批（渔眉批）：妙在不杀他，教他寄信去唬郭淮。】【贽眉批：此乃（钟眉批：）子龙之智。不可认作子龙之勇。】万政脱命而回。云护送车仗人马，望汉中而去，沿途并无遗失。曹真、郭淮复夺三郡，以为己功。【毛夹批：聊为列柳城遮羞。】

　　却说司马懿分兵而进。此时蜀兵尽回汉中去了，懿引一军复到西城，因问遗下居民及山僻隐者，皆言孔明只有二千五百军在城中，又无武将，只有几个文官，别无埋伏。武功山小民告曰：“关兴、张苞只各有三千军转山吶喊，鼓噪惊追，又无别军，并不敢厮杀。”懿悔之不及，仰天叹曰：“吾不如孔明也！”【毛夹批（渔眉批）：只好去欺瞒曹真。】【李贽评（钟眉批）：仲达服善。】遂安抚了官民，引兵径还长安，朝见魏主。叡曰：“今日复得陇西诸郡，皆卿之功也。”懿奏曰：“今蜀兵皆在汉中，未尽剿灭。臣乞大兵并力收川，以报陛下。”睿大喜，令懿即便兴兵。忽班内一人出奏曰：“臣有一计，足可定蜀降吴。”正是：

　　蜀中将相方归国，魏地君臣又逞谋。

　　未知献计者是谁，且看下文分解。

　　【李贽总评：马谡妄自尊大，一味糊涂，一味自是，及到魏兵围定，莫展一筹，待救兵而已。极以今时说大话秀才，平时议论凿凿可听，孙、吴莫及也，及至临事，惟有缩颈吐舌而已。真可发一大噱也。】

　　【钟敬伯总评：街亭之失，马谡狂妄所致。焚香操琴以退魏兵，孔明曰：“吾非行险，盍因不得已而用之。”固知善行师者有堂堂之阵，必不以阴平走险为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