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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才子书读法

 

  忠义水浒全传发凡

  一、传始于左氏,论者犹谓其失之诬,况稗说乎!顾意主劝惩,虽诬而不为罪。今世小说家杂出,多离经叛道,不可为训。间有借题说法,以杀盗淫妄,行警醒之意者;而仃拾而非全书,或捏饰而非习见;虽动喜新之目,实伤雅道之亡,何若此书之为正耶?昔贤比于班、马,余谓进于丘明,殆有《春秋》之遗意焉,故允宜称传。

  一、梁山泊属山东充州府,《志》作泺,称八百里,张之也。然昔人欲平此泊,而难于贮水,则亦不小矣。传不言梁山,不言宋江,以非贼地,非贼人,故仅以“水浒”名之。—浒,水涯也,虚其辞也。

  盖明率土王臣,江非敢据有此泊也。其居海滨之思乎?罗氏之命名微矣!

  一、忠义者,事君处友之善物也。不忠不义,其人虽生已朽,而其言虽美弗传。此一百八人者,忠义之聚于山林者也;此百廿回者,忠义之见于笔墨者也。失之于正史,求之于稗官;失之于衣冠,求之于草野。盖欲以动君子,而使小人亦不得借以行其私,故李氏复加“忠义”二字,有以也夫。

  一、书尚评点,以能通作者之意,开览者之心也。得则如着毛点睛,毕露神采;失则如批颊涂面,污辱本来,非可苟而已也。今于一部之旨趣,一回之警策,一句一字之精神,无不拈出,使人知此为稗家史笔,有关于世道,有益于文章,与向来坊刻,迥乎不同。

  如按曲谱而中节,针铜人而中穴,笔头有舌有眼,使人可见可闻,斯评点所最贵者耳。

  一、此书曲尽情状,已为写生,而复益之以绘事,不几赘乎?虽然,于琴见文,于墙见尧,几人哉?是以云台凌烟之画,幽风流民之图,能使观者感奋悲思,神情如对,则像固不可以已也。今别出新裁,不依旧样,或特标于目外,或叠采于回中,但拔其尤,不以多为贵也。

  一、古本有罗氏“致语”,相传“灯花婆婆”等事,既不可复见;乃后人有因四大寇之拘而酌损之者,有嫌一百廿回之繁而淘汰之者,皆失。郭武定本,即旧本,移置阎婆事,甚善;其于寇中去王、田而加辽国,犹是小家照应之法。不知大手笔者,正不尔尔,如本内王进开章而不复收缴,此所以异于诸小说,而为小说之圣也欤!

  一、旧本去诗词之烦芜,—一虑事绪之断,一虑眼路之迷,颇直截清明。第有得此以形容人态,顿挫文情者,又未可尽除。兹复为增定:或窜原本而进所有,或逆古意而去所无。惟周劝惩,兼善戏谑,要使览者动心解颐,不乏咏叹深长之致耳。

  一、订文音字,旧本亦具有功力,然淆讹舛驳处尚多。如首引一词,便有四谬。试以此刻对勘旧本,可知其余。至如耐之为奈,躁之为燥,犹云书错。若混“戴”作“带”,混“煞”作“杀”,混“闩”作“拴”;“冲”“衝”之无分,“径”“竟”之莫辨,遂属义乖。如此者,更难枚举,今悉校改。其音缀字下,虽便寓目;然大小断续,通人所嫌,故总次回尾,以便翻查。回远者例观,音异者别出。若半字可读,俗义可通者,或用略焉。

  一、立言者必有所本,是书盖本情以造事者也,原不必取证他书。况《宋鉴》及《宣和遗事》姓名人数,实有可征,又《七修类纂》亦载姓名,述贯中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今以二文弁简,并列一百八人之里籍出身,亦便览记,以助谈资。

  一、纪事者提要,纂言者钩玄,传中李逵已有提为寿张传者矣。如鲁达、林冲、武松、石秀、张顺、李俊、燕青等,俱可别作一传,以见始末。至字句之隽好,即方言谑言(罒头),足动人心。今特揭出,见此书碎金,拾之不尽。坡翁谓“读书之法,当每次作一意求之”,小说尚有如此之美,况正史乎?


  (《出像评点忠义水浒全传》袁无涯刻本卷首)



  金批本:读第五才子书法

  大凡读书,先要晓得作书之人是何心胸。如《史记》须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发挥出来,所以他于《海侠》、《货殖传》特地着精神。乃至其余诸记传中,凡遇挥金杀人之事,他便啧啧赏叹不置。一部《史记》,只是“缓急人所时有”六个字,是他一生著书旨意。《水浒传》却不然。施耐庵本无一肚皮宿怨要发挥出来,只是饱暖无事,又值心闲,不免伸纸弄笔,寻个题目,写出自家许多锦心绣口,故其是非皆不谬于圣人。后来人不知,却是《水浒》上加“忠义”字,遂并比于史分发愤著书一例,正是使不得。

  《水浒传》有大段正经处,只是把宋江深恶痛绝,使人见之,真有犬彘不食之恨。从来人却是不晓得。

  《水浒传》独恶宋江,亦是歼厥渠魁之意,其余便饶恕了。

  或问:施耐庵寻题目写出自家锦心绣口,题目尽有,何苦定要写此一事?

  答曰:只是贪他三十六个人,便有三十六样出身,三十六样面孔,三十六样性格,中间便结撰得来。

  题目是作书第一件事。只要题目好,便书也作得好。

  或问:题目如《西游》、《三国》,如何?答曰:这个都不好。《三国》人物事本说话太多了,笔下拖不动,踅不转,分明如官府传话奴才,只是把小人声口替得这句出来,其实何曾自敢添减一字。《西游》又太无脚地了,只是逐段捏捏撮撮,譬如大年夜放烟火,一阵一阵过,中间全没贯串,便使人读之,处处可住。

  《水浒传》方法,都从《史记》出来,却有许多胜似《史记》处。若《史记》妙处,《水浒》已是件件有。

  凡人读一部书,须要把眼光放得长。如《水浒传》七十回,只用一目俱下,便知其二千余纸,只是一篇文字。中间许多事体,便是文字起承转合之法,若是拖长看去,却都不见。

  《水浒传》不是轻易下笔,只看宋江出名,直在第十七回,便知他胸中已算过百十来遍。若使轻易下笔,必要第一回就写宋江,文字便一直帐,无擒放。

  某尝道《水浒》胜似《史记》,人都不肯信,殊不知某却不是乱说。其实《史记》是以文运事,《水浒》是因文生事。以文运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却要算计出一篇文字来,虽是史公高才,也毕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即不然,只是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都由我。

  作《水浒传》者,真是识力过人。某看他一部书,要写一百单八个强盗,却为头推出一个孝子来做门面,一也;三十六员无罡,七十二座地煞,却倒是三座地煞先做强盗,显见逆天而行,二也;盗魁是宋江了,却偏不许他便出头,另又幻一晁盖盖住在上,三也;天罡地煞,都置第二,不使出现,四也;临了收到“天下太平”四字作结,五也。

  三个“石碣”字,是一部《水浒传》大段落。

  《水浒传》不说鬼神怪异之事,是他气力过人处。《西游记》每到弄不来时,便是南海观音救了。

  《水浒传》并无“之乎者也”等字,一样人,便还他一样说话,真是绝奇本事。

  《水浒传》一个人出来,分明便是一篇列传。至于中间事迹,又逐段逐段自成文字,亦有两三卷成一篇者,亦有五六句成一篇者。

  别一部书,看过一遍即休。独有《水浒传》,只是看不厌,无非为他把一百八个人性格,都写出来。

  《水浒传》写一百八个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样。若别一部书,任他写一千个人,也只是一样;便只写得两个人,也只是一样。

  《水浒传》章有章法,句有句法,字有字法。人家子弟稍识字,便当教令反复细看,看得《水浒传》出时,他书便如破竹。

  江州城劫法场一篇,奇绝了;后面却又有大名府劫法场一篇;一发奇绝。

  潘金莲偷汉一篇,奇绝了;后面却又有潘巧云偷汉一篇,一发奇绝。景阳冈打虎一篇,奇绝了;后面却又有沂水县杀虎一篇,一发奇绝。真正其才如海。

  劫法场,偷汉,打虎,都是极难题目,直是没有下笔处,他偏不怕,定要写出两篇。

  《宣和遗事》具载三十六人姓名,可见三十六人是实有。只是七十回中许多事迹,须知都是作书人凭空造谎出来。如今却因读此七十回,反把三十六个人物都认得了,任凭提起一个,都似旧时熟识,文字有气力如此。

  一百八人中,定考武松上上。时迁、宋江是一流人,定考下下。

  鲁达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心地厚实,体格阔大。论粗卤处,他也有些粗卤;论精细处,他亦甚是精细。然不知何故,看来便有不及武松处。想鲁达已是人中绝顶,若武松直是天神,有大段及不得处。

  《水浒传》只是写人粗卤处,便有许多写法。如鲁达粗卤是性急,史进粗卤是少年任气,李逵粗卤是蛮,武松粗卤是豪杰不受羁靮,阮小七粗卤是悲愤无说处,焦挺粗卤是气质不好。

  李逵是上上人物,写得真是一片天真烂漫到底。看他意思,便是山泊中一百七人,无一个入得他眼。《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正是他好批语。

  看来作文,全要胸中先有缘故。若有缘故时,便随手所触,都成妙笔;若无缘故时,直是无动手处,便作得来,也是嚼蜡。

  只如写李逵,岂不段段都是妙绝文字,却不知正为段段都在宋江事后,故便妙不可言。盖作者只是痛恨宋江奸诈,故处处紧接出一段李逵朴诚来,做个形击。

  其意思自在显宋江之恶,却不料反成李逵之妙也。此譬如刺枪,本要杀人,反使出一身家数。

  近世不知何人,不晓此意,却节出李逵事来,另作一册,题曰“寿张文集”,可谓咬人屎撅,不是好狗。

  写李逵色色绝倒,真是化工肖物之笔。他都不必具论;只如逵还有兄李达,便定然排行第二也,他却偏要一生自叫李大,直等急切中移名换姓时,反称作李二,谓之乖觉。试想他肚里,是何等没分晓。

  任是真正大豪杰好汉子,也还有时将银子买得他心肯。独有李逵,便银子也买他不得,须要等他自肯,真又是一样人。

  林冲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只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业来,然琢削元气也不少。

  吴用定然是上上人物,他奸猾便与宋江一般,只是比宋江,却心地端正。

  宋江是纯用术数去笼络人,吴用便明明白白驱策群力,有军师之体。

  吴用与宋江差处,只是吴用却肯明白说自家是智多星,宋江定要说自家志诚质朴。

  宋江只道自家笼罩吴用,吴用却又实实笼罩宋江。两个人心里各各自知,外面又各各只做不知,写得真是好看煞人。

  花荣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恁地文秀。

  阮小七是上上人物,写得另是一样气色。一百八人中,真要算做第一个快人,心快口快,使人对之,龌龊都销尽。

  杨志、关胜是上上人物。杨志写来是旧家子弟,关胜写来全是云长变相。

  秦明、索超是上中人物。

  史进只算上中人物,为他后半写得不好。

  呼延灼却是出力写得来的,然只是上中人物。

  卢俊义、柴进只是上中人物。卢俊义传,也算极力将英雄员外写出来了,然终不免带些呆气。譬如画骆驼,虽是庞然大物,却到底看来觉道不俊。柴进无他长,只有好客一节。

  朱仝与雷横,是朱仝写得好。然两人都是上中人物。

  杨雄与石秀,是石秀写得好。然石秀便是中上人物,杨雄竟是中下人物。

  公孙胜便是中上人物,备员而已。

  李应只是中上人物,然也是体面上定得来,写处全不见得。

  阮小二、阮小五、张横、张顺,都是中上人物。燕青是中上人物,刘唐是中上人物,徐宁、董平是中上人物。

  戴宗是中下人物,除却神行,一件不足取。

  吾最恨人家子弟,凡遇读书,都不理会文字,只记得若干事迹,便算读过一部书了。虽《国策》、《史记》都作事迹搬过去,何况《水浒传》。

  《水浒传》有许多文法,非他书所曾有,略点几则于后:有倒插法。谓将后边要紧字,蓦地先插放前边。如五台山下铁匠间壁父子客店,又大相国寺岳庙间壁菜园,又武大娘子要同王干娘去看虎,又李逵去买枣糕,收得汤隆等是也。

  有夹叙法。谓急切里两个人一齐说话,须不是一个说完了,又一个说,必要一笔夹写出来。如瓦官寺崔道成说“师兄息怒,听小僧说”,鲁智深说“你说你说”等是也。

  有草蛇灰线法。如景阳冈勤叙许多“哨棒”字,紫石街连写若干“帘子”。

  字等是也。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

  有大落墨法。如吴用说三阮,杨志北京斗武,王婆说风情,武松打虎,还道村捉宋江,二打祝家庄等是也。

  有绵针泥刺法。如花荣要宋江开枷,宋江不肯;又晁盖番番要下山,宋江番番劝住,至最后一次便不劝是也。笔墨外,便有利刃直戳进来。

  有背面铺粉法。如要衬宋江奸诈,不觉写作李逵真率;要衬石秀尖利,不觉写作杨雄糊涂是也。

  有弄引法。谓有一段大文字,不好突然便起,且先作一段小文字在前引之。如索超前,先写周谨;十分光前,先说五事等是也。《庄子》云:“始终青萍之末,盛于土囊之口”。《礼》云:“鲁人有事于泰山,必先有事于配林。”

  有獭尾法。谓一段大文字后,不好寂然便住,更作余波演漾之。如梁中书东郭演武归去后,如县时文彬升堂;武松打虎下冈来,遇着两个猎户;血溅鸳鸯楼后,写城壕边月色等是也。

  有正犯法。如武松打虎后,又写李逵杀虎,又写二解争虎;潘金莲偷汉后,又写潘巧云偷汉;江州城劫法场后,又写大名府劫法场;何涛捕盗后,又写黄安捕盗;林冲起解后,又写卢俊义起解;朱仝、雷横放晁盖后,又写朱仝、雷横放宋江等。正是要故意把题目犯了,却有本事出落得无一点一尽相借,以为快乐是也。真是浑身都是方法。

  有略犯法。如林冲买刀与杨志卖刀,唐牛儿与郓哥,郑屠肉铺与蒋门神快活林,瓦官寺试禅杖与蜈蚣岭试戒刀等是也。

  有极不省法。如要写宋江犯罪,却先写招文袋金子,却又先写阎婆惜和张三有事,却又先写宋江讨阎婆借,却又先写宋江舍棺材等。凡有若干文字,都非正文是也。

  有极省法。如武松迎入阳谷县,恰遇武大也搬来,正好撞着;又如宋江琵琶亭吃鱼汤后,连日破腹等是也。

  有欲合故纵法。如白龙庙前,李俊、二张、二童、二穆等救船已到,却写李逵重要杀入城去;还有村玄女庙中,赵能、赵得都已出去,却有树根绊跌,士兵叫喊等,令人到临了又加倍吃吓是也。

  有横云断山法。如两打祝家庄后,忽插出解珍、解宝争虎越狱事;又正打大名城时,忽插出截江鬼、抽襄鳅谋财倾命事等是也。只为文字太长了,便恐累坠,故从半腰间暂时闪出,以间隔之。

  有莺胶续弦法。如燕青往梁山泊报信,路遇杨雄、石秀,彼此须互不相识。且由梁山泊到大名府,彼此既同取小径,又岂有止一小径之理?看他将顺手借如意子打鹊求卦,先斗出巧来,然后用一拳打倒石秀,逗出姓名来等是也。都是刻苦算得出来。

  旧时《水浒传》,子弟读了,便晓得许多闲事。此本虽是点阅得粗略,子弟读了,便晓得许多文法;不惟晓得《水浒传》中有许多文法,他便将《国策》、《史记》等书,中间但有若干文法,也都看得出来。旧时子弟读《国策》、《史记》等书,都只看了闲事,煞是好笑。

  《水浒传》到底只是小说,子弟极要看,及至看了时,却凭空使他胸中添了若干文法。

  人家子弟只是胸中有了这些文法,他便《国策》、《史记》等书都肯不释手看,《水浒传》有功于子弟不少。

  旧时《水浒传》,贩夫皂隶都看;此本虽不曾增减一字,却是与小人没分之书,必要真正有锦绣心肠者,方解说道好。

  (《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卷四)



  批评水浒传述语

  和尚自入龙湖以来,口不停诵,手不停批者三十年,而《水浒传》《西厢曲》尤其所不释手者也。盖和尚一肚皮不合时宜,而独《水浒传》足以发抒其愤懑,故评之为尤详。

  据和尚所评《水浒传》,玩世之词十七,持世之语十三,然玩世处亦俱持世心肠也,但以戏言出之耳,高明者自能得之语言文字之外。

  《水浒传》讹字极多,和尚谓不必改正,原以通俗与经史不同故耳。故一切如“代”为“带”、“的”为“得”之类,俱照原本不改一字。

  和尚评语中亦有数字不可解,意和尚必自有见,故一如原本云。

  和尚又有《清风史》一部,此则和尚手自删削而成文者也,与原本《水浒传》绝不同矣,所谓太史公之豆腐帐,非乎?

  和尚读《水浒传》,第一当意黑旋风李逵,谓为梁山泊第一尊活佛,特为手订《寿张县令黑旋风集》。此则令人绝倒者也,不让《世说》诸书矣。艺林中亦似少此一段公案不得。

  小沙弥怀林谨述。

  梁山泊一百单八人优劣

  李逵者,梁山泊第一尊活佛也,为善为恶,彼俱无意。宋江用之,便知有宋江而己,无成心也,无执念也。借使道君皇帝能用之,我知其不为蔡京、高俅、童贯、杨戩矣。其次如石秀之为杨雄,鲁达之为林冲,武松之为施恩,俱是也。

  若夫宋江者,逢人便拜,见人便哭,自称曰“小吏小吏”,或招曰“罪人罪人”,的是假道学真强盗也,然能以此收拾人心,亦非无用人也。当时若使之为相,虽不敢日休休一个臣,亦必能以人事君,有可观者矣。至于吴用,一味权谋,全身奸诈,佛性到此,澌灭殆尽,倘能置之帷幄之中,似亦可与陈平诸人对垒。屈指梁山,有如此者。若其余诸人,不过梁山泊中一班强盗而已矣,何足一言哉!何足言哉!或曰:其中尽有事穷势迫,为宋公明勾引入伙,如秦明、呼延灼等辈,它可概以强盗目之?予谓不能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便是强盗耳。独卢俊义、李应,在诸人中稍可原耳,亦终不如祝氏三雄、曾氏五虎之为得死所也。

  《水浒传》一百回文字优劣

  世上先有《水浒传》一部,然后施耐庵、罗贯中借笔墨拈出。若夫姓某名某,不过劈空捏造,以实其事耳。如世上先有淫妇人,然后以杨雄之妻、武松之嫂实之;世上先有马泊六,然后以王婆实之;世上先有家奴与主母通奸,然后以卢俊义之贾氏、李固实之。若管营,若差拨、若童超,若薛霸,若富安,若陆谦,情状逼真,笑语欲活,非世上先有是事,即令文人面壁九年,呕血十石,亦何能至此哉!亦何能至此哉!此《水浒传》之所以与天地相终始也与?其中照应谨密,曲尽苦心,亦觉琐碎,反为可厌。至于披挂战斗,阵法兵机,都剩技耳,传神处不在此也。更可恶者,是九天玄女、石碣天文两节,难道夭地故生强盗,而又遣鬼神以相之耶?决不然矣。读者毋为说梦痴人前其可。

  又论《水浒传》文字

  《水浒传》,虽小说家也,实讯滥百家,贯串三教。鲁智深临化数语,已揭内典之精微,罗真人、清道人、戴院长,义极道家之变幻,独其有心贬抑儒家,只以一主伦当之,局量匾浅,智识卑陋,强盗也做不成,可发一笑。至于战法阵图,人情土俗,百工技艺,无所不有,具搜罗殆尽,一无遗漏者也。更可喜者,如以一丈青配合王矮虎,王定六追随郁保四,一长一短,一肥一瘦,天地悬绝,具堪绝倒,文思之巧,乃至是哉!恐读者草草看过,又为拈出,以作艺林一段佳话。如李大哥举动爽利,言语痛快,又多不经人道之语,极其形容,不可思议,既有寿张令公之集,兹不具举。

  (《明容与堂刻水浒传》卷首)



  出像水浒传总论

  施耐庵著《水浒》,申明一百八人之罪状,所以责备徽宗、蔡京之暴政也。然严于论君相,而宽以待盗贼,令读之者日生放辟邪侈之乐,且归罪朝廷以为口实,人又何所惮而不为盗?余故深亮其著书之苦心,而又不能不深憾其读书之流弊。

  后世读貂之家,冠以“忠义”,盖痛恶富贵利达之士,敲骨吸髓,索人金钱,发愤而创为此论。其言益令盗贼作护身符,余谓不可使闻邻国。诚哉其不可使闻邻国也!细阅金圣叹所评,始以“天下太平”四字,终以“天下太平”四字,始以石碣放妖,终以石碣收妖,发明作者大象之所在。招举李逵,独罪宋江,责其私放晃盖,责其谋夺晁盖。其旨远,其词文,而余最服其终之以恶梦,俾盗贼不寒而慄。天下乱汉代州郡,有才著闻者,例得辟为功曹椽属,往往洊历以致公卿。宋江豪猾大侠,草泽无赖,生当盛时,必不郁郁居人下。拘以名位,摩以爵禄,自不至犯上作乱而为盗。最可异者,世人将钱买官,宋江则将钱买盗。将钱买官者,事发治以盗之贼;将钱买盗者,事发加以官之名。若论时宜,公明何其得计也。

  闻之蜃之为妖也,吐气成云,为城郭,为楼台,为奇花异草,为怪兽珍禽,能令登楼游览之士,注目而视,延颈而望,倾耳而听,握手而道。无其事也,不敢谓无其形,有其形也,不敢谓无其事,有诗有赋有记以表章之。余之论《水浒》也,亦若是而已矣。史称淮南盗宋江,遍掠河北十郡,海州知州张叔夜击之,令其讨方腊以赎罪耳,不闻有天罡地煞之说也。一百八人未必尽有其人,而著《水浒》者,则既己著其人矣,一百八人未必尽有其事,而著《水浒》者,则既已著其事矣。既已著其人,不得一谓无其人多既已著其事,不得谓无其事。且纵观古往今来,兴亡治乱之际,如《水浒》之人之事者,如较列眉,如指诸掌,又不可胜数,则又安得不借题发论,而就事言事也哉?苏东坡居黄,侘傺无聊,强人说鬼。夫鬼其不可见者,说之荒唐,近于子虚,近于乌有,近于无是公。以耳语耳,犹之以瞽语瞽,徒以生人疑惑,说也不如J七不说也。若《水浒》之人之事,譬诸钟馨,敲者有心,闻者有意,初不等之于海市蜃楼,幻也而答之以真,谑也而对之以庄。言之无罪,而闻之得以自戒,不犹愈于东坡之口辈也乎?

  (《评论出像水浒传》醉耕堂刻本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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