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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通
南有五通[1],犹北之有狐也。然北方狐祟,尚百计驱遣之;至于江浙五通,民家有美妇,辄被淫占,父母兄弟,皆莫敢息,为害尤烈。有赵弘者,吴之典商也[2].妻阎氏,颇风格[3].一夜,有丈夫岸然自外入,按剑四顾,婢媪尽奔。阎欲出,丈夫横阻之,曰:“勿相畏,我五通神四郎也。我爱汝,不为汝祸。”因抱腰如举婴儿,置床上,裙带自脱,遂狎之。而伟岸甚不可堪,迷惘中呻楚欲绝。四郎亦怜惜,不尽其器。既而下床,曰:“我五日当复来。”乃去。弘于门外设典肆,是夜婢奔告之,弘知其五通,不敢问。质明视妻,惫不起,心甚羞之,戒家人勿播。妇三四日始就平复,而惧共复至。
婢姐不敢宿内室,悉避外舍;惟妇对烛含愁以伺之。无何,四郎偕两人入,皆少年蕴藉[4].有僮列肴酒,与妇共饮。妇羞缩低头,强之饮亦不饮;心惕惕然,恐更番为淫,则命合尽矣。三人互相劝酬,或呼大兄,或呼三弟。饮至中夜,上座二客并起,曰:“今日四郎以美人见招,会当邀二郎、五郎醵酒为贺[53].”遂辞而去。四郎挽妇入帏,妇哀免;四郎强合之,血液流寓,昏不知人,四郎始去。妇奄卧床榻,不胜羞愤,思欲自尽,而投缉则带自绝,屡试皆然,苦不得死。幸四郎不常至,约妇痊可始一来。积两三月,一家俱不聊生。
有会稽万生者[6],赵之表弟,刚猛善射。一日过赵,时已暮,赵以客舍为家人所集,遂导客宿内院。万久不寐,闻庭中有人行声,伏窗窥之,见一男子入妇室。疑之,捉刀而潜视之,见男子与阎氏并肩坐,肴陈几上矣。忿火中腾,奔而入。男子惊起。急觅剑;刀已中颅,颅裂而踏。视之,则一小马,大如驴。愕问妇;妇具道之,且曰:“诸神将至,为之奈何!”万摇手,禁勿声。灭烛取弓矢,伏暗中。未几,有四五人白空飞堕。万急发一矢,首者殪[7].三人吼怒,拔剑搜射者。万握刃依扉后,寂不少动。一人人,剁颈亦殪。仍倚扉后,久之无声,乃出,叩关告赵。赵大惊,共烛之,一马两豕死室中。举家相庆。犹恐二物复仇,留万于家,炰豕烹马而供之[8];味美,异于常馐。万生之名,由是大噪。居月余,其怪竟绝,乃辞欲去。有木商某苦要之[9].先是,木有女未嫁[10],忽五通昼降,是二十余美丈夫,言将聘作妇,委金百两,约吉期而去。计期己迫,阂家惶惧[11].闻万生名,坚请过诸其家。恐万有难词,隐其情不以告。盛筵既罢,妆女出拜客,年十六七,是好女子[12].万错愕不解其故,离坐伛偻[13].某捺坐而实告之。万初闻而惊,而生平意气自豪,故亦不辞。至日,某仍悬彩于门,使万坐室中。日昃不至,窃意新郎已在诛数。未几,见檐间忽如鸟堕,则一少年盛服入。见万,反身而奔。万追出,但见黑气欲飞,以刀跃挥之,断其一足,大嗥而去。俯视,则巨爪大如手,不知何物[14];寻其血迹,入于江中。某大喜,闻万元耦[15],是夕即以所备床寝,使与女合卺焉[16].于是素患五通者,皆拜请一宿其家。
居年余,始携妻而去。自是吴中止有一通,不敢公然为害矣。
异史氏曰:“五通、青蛙[17],惑俗已久,遂至汪其淫乱,无人敢私议,一语。万生真天下之快人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五通:江南淫鬼邪神名,又称“五圣”、“五显灵公”、“五郎神”。
唐宋以来,即有记载。明清两代,吴中人多祀此神,见王士禛《池北偶谈·毁淫祠》。
[2]吴:吴县,即今江苏苏州市。典商:开设当铺的商人。
[3]颇风格:颇有姿色。风格,仪容,风度。
[4]蕴藉:宽厚而有涵养。
[5]醵酒:众人凑钱饮酒。
[6]会稽:县名,即今浙江绍兴市。
[7]殪(yì亦):死。
[8]炰(páo炮)豕:烤诸肉。炰,同“炮”,烧烤。
[9]要:通“邀”,挽留。
[10]木:此据铸雪斋抄本,原作“某”。
[11]阖家:全家。阖,合。
[12]好女子:美丽的女子。
[13]离坐伛偻:女子出拜,万离坐鞠躬,表示不敢受拜,同时也避男女之嫌,不平视对方。伛偻,鞠躬,恭敬的样子。
[14]知:此据铸雪斋抄本,原作“如”。
[15]耦:通“偶”。
[16]合卺:此指举行婚礼,结婚。
[17]青蛙:青蛙神,邪神名。详本书卷十一《青蛙神》。
又
金生,字玉孙,苏州人。设帐于淮[1],馆缙绅园中[2].园中屋宇无多,花木丛杂。夜既深,僮仆散尽,孤影仿惶,意绪良苦。一夜,三漏将残[3]忽有人以指弹扉。急问之,对以“乞火”,音类馆童。启户内之[4],则二八丽者,一婢从诸其后。生意妖魅,穷诸甚悉。女曰:“妾以君风雅之士,枯寂可怜,不畏多露[5],相与遣此良宵。恐言其故,妾不敢来,君亦不敢纳也。”
生又以为邻之奔女[6],惧丧行检[7],敬谢之。女横波一顾,生觉魂魄都迷,忽颠倒不能自主,婢已知之,便云:“霞姑。我且去。”女颔之。既而呵曰:“去则去耳,甚得云那、霞耶!”婢既去,女笑曰:“适室中无人,遂偕婢从来。无知如此,遂以小字令君闻矣。”生曰,“卿深细如此,故仆惧有祸机[8].”女曰:“久当自知,保不败君行止[9],勿忧也。”上榻缓其装柬,见臂上腕钏,以条金贯火齐[10],衔双明珠;烛既灭,光照一室。生益骇,终莫测其所自至。事甫毕,婢来叩窗。女起,以铡照径。入丛树而去。自此无夕不至。生于去时,遥尾之;女似已觉,遽蔽其光,树浓茂,昏不见掌而返。
一日,生诣河北[11],笠带断绝,凤吹欲落,辄于马上以手自按。至河,坐扁舟上,飘凤堕笠,随波竟去。意颇自失。既渡,见大凤飘笠,团转空际;渐落,以手承之,则带已续矣。异之。归斋向女缅述:女不言,但微晒之。
生疑女所为,曰:“卿果神人,当相明告,以祛烦惑[12].”女曰:“岑寂之中[13],得此痴情人为君破闷,妾自谓不恶。纵令妾能为此,亦相爱耳。
苦致诘难,欲见绝耶?“生不敢复言。
先是,生养甥女。既嫁,为五通所惑,心忧之而未以告人。缘与女狎呢既久,肺隔无不倾吐[14].女曰:“此等物事,家君能驱除之。顾何敢以情人之私告诸严君[15]?”生苦哀求计。女沉思曰:“此亦易除,但须亲往。
若辈皆我家奴隶,若今一指得着肌肤,则此耻西江不能耀也[16].“生哀求无已。女曰:”当即图之。“次夕至,告曰:”妾为君遣婢南下矣。婢子弱,恐不能便诛却耳。“次夜方寝,婢来叩户。生急内人[17].女问:”如何?“
答云:“力不能擒,已宫之矣[18].”笑问其状。曰:“初以为郎家也;既到,始知其非,比至婿家,灯火已张,入见娘子坐灯下,隐几若寐。我敛魂覆瓿中[19].少时,物至,入室急退,曰:‘何得寓生人!’审视无他,乃复人。我阳若迷。彼启裳入,又惊曰:‘何得有兵气!’本不欲以秽物污指,奈恐缓而生变,遂急捉而阉之。物惊嗥,遁去。乃起启瓿,娘子若醒,而婢子行矣。”生喜谢之,女与俱去。
后半月余,绝不复至,亦已绝望。岁暮,解馆欲归,女忽至。生喜逆之,曰:“卿久见弃,念必何处获罪;幸不终绝耶?”女曰:“终岁之好,分手未有一言,终属缺事[20].闻君卷帐。[21],故窃来一告别耳。”生请偕归。
女叹曰:“难言之矣!今将别,情不忍昧:妾实金龙大王之女[22],缘与君有夙分,故来相就。不合遣婢江南[23],致江湖流传[24],言妾为君阉割五通。家君闻之,以为大辱,忿欲赐死。幸婢以身自任,怒乃稍解;杖婢以百数。妾一跬步,皆以保母从之。投隙一至[25],不能尽此衷曲,奈何!”言已,欲别。生挽之而泣。女曰:“君勿尔,后三十年可复相聚。”生日:“仆年三十矣[26],又三十年,皤然一老,何颜复见?”女曰:“不然,龙宫无白叟也。且人生寿夭,不在容貌,如徒求驻颜[27],固亦大易。”乃书一方
于卷头而去[28].生旋里,甥女始言其异,云:“当晚若梦,觉一人捉予塞盎中;既醒,则血殷床褥,而怪绝矣。”生曰:“我曩祷河伯耳[29].”群疑始解。
后生六十余,貌犹类三十许人。一日,渡河,遥见上流浮莲叶,大如席,一丽人坐其上,近视,则神女也。跃从之,人随荷叶俱小,渐之如钱而灭。
此事与赵弘一则,俱明季事[30],不知孰前孰后。若在万生用武之后,则吴下仅遗半通,宜其不足为害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设帐子淮:在淮上设帐授徒。设帐,谓执教。详《娇娜》注。淮,淮水。
[2]馆缙绅园:寓居于某乡绅花园。馆,止宿。缙绅,官宦,多指乡居之官。详《三生》注。
[3]三漏将残:三更将尽。
[4]内,同“纳”。
[5]不畏多露:谓不怕辛劳,乘夜而来。《诗·召南·行露》:“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旧注谓此诗写女子托言道间多露而畏其沽湿,以拒绝情人之约。此反用之。
[6]奔女:私奔之女。旧谓不经父母之命、媒的之言而往就所爱男子为私奔。
[7]行检,操行。检,约束。
[8]祸机:包藏、埋伏着祸患。
[9]行止:品行。
[10]贯火齐,串饰宝珠。火齐,宝珠名。
[11]河北:泛指淮河以北地区。
[12]祛:除去。
[13]岑寂:冷清,寂寞。
[14]肺隔:犹肺腑,肺腑之言。
[15]顾;但,但是。严君:指称父亲。语出《易·家人》。
[16]西江:西来的大江。泛指大江。语见《庄子·外物》。
[17]内,同“纳”。
[18]宫之:言将其生殖器割掉。宫,古代刑罚之一,割除男性生殖器。
[19]覆瓿(bù部)中:盖于罐之中。瓿,古盛酱类的瓦罐。敛口,大腹,圆足,有盖。
[20]缺事:缺憾之事。
[21]卷帐:谓辞去教职。
[22]金龙大王:即金龙四大王,神名。相传姓谢,名绪,宋时隐居钱塘金龙山。宋亡,赴水而死,明初,因曾助明太祖朱元璋而被封为金龙四大王。
苏州曾建神庙。详《苏州府志》。
[23]江南:省名。清顺治二年(1645)置。康熙元年(1667)改置江苏、安徽两省。习惯上仍称这一地区为江南。苏州,旧属江南省。
[24]江湖:此泛指四方。
[25]投隙,犹言乘隙、乘间。
[26]年三十矣,此从铸雪斋抄本,原作“三十年矣”。
[27]驻颜:谓使容颜不老。
[28]书一方,写上一种驻颜的药方。
[29]河伯,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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