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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满月麟兒扶正室 春風燕子贺華堂

 

  話說沈瓊枝仙孕期滿,果然生的是個兒子,因有仙桃異種,遂唤做桃兒。宋為富家的宗派是平為福,就命名福仁。一家子謝神的謝神,賀喜的賀喜,忙亂歡欣,自不必說。獨有那太太瘫病在床,聽得呱呱之聲,觸起思兒情緒,悲悲切切,哭得死去活來,每日夜都要昏暈過幾次,又無人排解,那病日增一日,不久竟自死了。為富正在高興,那里顾得辦喪,倒是瓊枝哭之甚哀,因產後不能送殯,祇得罷了。 

  滿月試啼,大宴親族。瓊枝做有湯餅詩,索眾人和韵,許以重酬。那親族中有幾個秀才,是向來做詩的,聞之俱極歡喜,各人親自送了斗方來,坐侯着吃午钣。大家傳觀,見那萬雪齋的詩有「玉皇香鼎無人捧,故遣金童下地遲」之句,同人齊声贊好。雪齋道:「不瞞诸位說,這是敝内代笔,切合宋親家中年得個貴子的意思,小弟安敢掠美?」眾人附和說:「女才子聚於维揚,学校愧煞哉,將來詩会,就請兩位太太同主吟坛,倒是古今未有的佳話。」原來七太太早要瓊枝做成四首绝句,拿來賣弄他的才學。因眾人迎合他,想雪齋多貼些赏需,遂定了他的首名,彩礼是绸緞花绣等物。親族秀才俱在前列,每名彩禮是一顆一两重的赤金锞子。眾人歡天喜地。領出詩稿,看了批評,有說要來執贽受業的,有說平常無事多會幾次是绝好的。為富也覺得門面光彩,心里快活,毫無吝惜。瓊枝又要設壇誦經,超度太太升天。圆滿之日,請那族长點主。幾個族中秀才題主贊禮,酬謝每人數十金。又請親族人等同受福胙。眾人席散,议及詩會,都要拜見新太太。為富應允,傳話進内,瓊枝青衣出堂,口稱賤妾叩各位伯叔的頭。众人慌忙一齊答禮起來,說了幾句問候的套話。瓊枝進去了。那族長看此光景,心里明白,想這機會不可失錯,遂招呼親族人等坐定,说我有一言,大家商議。因向為富道:「你家不可一日无内助,今見新娘賢而有子,理應由偏入正。况且我們族里也有常例,就揀一個大利日期,祭告過,圆了房,你們大家说可好麽?」眾人俱省了甜頭,巴不得瓊枝歡喜,同聲答道:「正該如此,况有你老人家主婚,誰還敢說甚麼?」为富想起前案,即與眾人說明,族長答應做了主。到了吉期前一夜里,有人來說,族長得了暴病,明朝是喜事,儘管成禮,不必久待他耽误了時辰;衹要起得動身,就會來的。瓊枝是最乖覺的人,即刻叫人暗送去族長一百兩藥金,說各位動駕的夫馬改日致送。 

  次日族長與眾人陸續到來。族長尚咳了幾聲干咳,笑向為富道:「好凑巧,昨夜感冒風寒,竟發了一回虐疾,幾乎起不來。吃過陰阳水熬的金銀花湯,才略松了些,勉强挣扎起來,與你做這件喜事。若是别人,就拿八轎來抬我,也斷不得去的。」為富作揖謝道:「你老人家如果不來,這事作何主張哩?多感費心,免不得後來酬報的。」族長道:「可不是。我想不來旁人必要說我装出病來,掯你們的謝金。今日大眾都眼見的,將來你們輪到我這位分,祇要跟着做些成全人家的好事就是了。」說着,手里拿出告文,大书繼室沈氏云云,指揮族眾,做完了喜事。吃過了酒席,各自散去。 

  瓊枝自此主持家務具有條理,與那七太太更加親熱,真如同胞姊妹一般。兩人談及仙種,所過各有不同。瓊枝驚問:「彼時何故不能言语?」七太太道:「这是老師姑聽得說,你前次打那差人,是有内功的,纔将清水悶烟來軟禁着你。那香却是利害,听說是西洋新進來的,好氣味,一熏起來其實令人難受。」瓊枝又問:「内里的人從何而來?」七太太道:「虧你好明白!這是做成的夾壁,别人再看不出破绽來。其人亦是選過的精壯,一旦衰弱斥退,自有善法滅他的口。好機密哩!」瓊枝急問:「滅口是何善法?」七太太道:「你不常聽說有活佛坐化麽?」瓊枝愁着眉道:「事怕不密,終有發覺之時,大家均有不便。不如禁革了這些妖尼更是乾净。纔叫人放不下心呢!」七太太道:「如此也不是難事,明日送個信給縣里,說限十日内定要驅逐那些妖尼出境,可好麽?」瓊枝催他上紧辦去。 

  那边宋為富又買了一個妾,原是本地新出來的瘦馬,妖嬈艷麗是不消說的,天生成的一種乖巧性灵,善能窥伺主人的衣食起居,揣摩盡致,體貼入微。为富衹是迷迷惑惑的,過了一向温柔乡的樂境。但有一件毛病,假如一夜無人伴宿,抑或少有不遂所欲,即要發作起來。為富本來疲軟,自覺惭愧,所以臀間腿上,受過許多拳頭及指抓的血痕,如啞吧兒吃黄連,說不出苦來,暗自買些補天丸、再造散、西洋新來的白綾帶子,以作敷衍之計。譬如儉腹人要充飽學先生作詩文,寒丐兒要跟有錢的大老官頑體面,均是不能得別好處的。瓊枝看破情形,婉言劝為富道:「夫婦居室,原為生男育女起見。浪淫損德,春藥損命,恐怕到那大不得了的時候纔悔不轉哩!」為富明知好意為向他,却亦出於無可奈何。 

  一日,丫頭報道:「太太,不好了!老爺在新娘房里昏暈過去,轉不過氣來,請太太過去看看罷!」瓊枝忙到門前,聽那老僕婦說道:「此是脱症,仍要新娘嘴對嘴的度氣,方可接得上來。」瓊枝逼着新娘度了一會氣,眼見得是不濟事了,指着新娘哭說道:「你這妖精害煞哉!」新娘怒目道:「太太,別說妖精不妖精的話,老爺原是要我伺候,誰敢违拗他?他就死了,也是命根子不牢,怪我怎的!難道誰還辦得着我抵償的罪麽?」瓊枝越聽越气,惱得哭不成聲,趕紧唤齊家里的人,齊來看明收殮。那新娘也不知躲在甚麽房里去了。瓊枝獨内經理喪事,盡禮盡哀,是没有分毫差錯的。 

  衹是族中有两個破靴秀才,一個叫做宋為官,一個叫做宋福清,平素有些猜疑,見他数十萬家私白送與一個婦人享用,心懷不忿,就做起呈詞,是「異種亂宗,以偏謀正」的柱語,内中並有「身死不明」的話。找着族長說要十萬頭,纔能和息。族長做好做歹的,與瓊枝給了信。瓊枝即向七太太商議。七友太說:「莫打別的主意,俗語說得好,填河莫填溝。就要做出臉面來,也祇消三万兩盡够衙門花用了。那有這樣便易的。十萬頭給他?一次给过了,將來還打發得清麽?」瓊枝極力付托他去。那日縣里批駁了呈詞。上控府里,仍批下縣「查明确據,如虛反坐」等語,並有「嚴究不貸」字樣。宋為官叔侄着了慌,查訪瓊花觀,並無求仙種子的踪迹;扶正本是族長主持,又有案可查;至於為富實係脱陽身死,伙計人等都看過的,所控顯係圖撞不遂,信口誣蔑。公呈的人,也有請究竊名的,也有請辦誣告的。倒是瓊枝自己開脱,「姑念同族,請免反坐,願出萬金,捐入宗祠,添補烝嘗,並濟貧乏,以息訟事。」由是親族人等,莫不稱瓊枝為女中聖賢。那宋為官帶着侄兒宋福清,來到瓊枝家里,說是叔侄一時糊涂,誤聽人言,罪該萬死,今日特來跪門,請憑處治。瓊枝轉覺不好意思,叫人傳說幾句扯淡的話,給了些零碎東西。叔侄還要求人詩會,常領教益,改過自新,瓊枝祇得答應过,方纔望着中堂磕了幾個頭起來,千恩萬謝的去了。 

  那詩會却極認真,幾個秀才输班擬題,收齊卷子,送與瓊枝評閱,輕重給獎。一會题目,擬杜少陵《秋興八首》,卷中多用「詩聖、工部」等語,瓊枝批云: 

  擬體是代前人口吻,與八股文同例,諸作稱謂頌扬,多不合法。 

  又一會題《平山堂懷古》,瓊枝批道: 

  詩分古近體,以李唐為斷,六朝以上為古,後皆為今,此種題衹用感懷游宴等字,即是吊古体裁。 

  又批: 

  近體以格律为主,性靈為用,能于性靈中自具格律者,名大家亦不多觏;放浪油滑,當自知也。绝句在古近之間,宜逆不宜順,不必盡求太白之風格、龍标之神韵,即如小杜、大蘇,皆能去順取逆,餘子所不及也。諸君取法夫上,庶幾其可。 

  會卷一出,遠近傳聞,名流亦皆佩服,由是入會的人渐渐多了,也有能作四韵八句的。又有那些山人墨客、僧道九流,略识之無,俱来求教。 

  那七太太本要廣阔名聲,何暇計及區別甚麽流品?自家的詩都係瓊枝代作,陶熔日久,勉强也凑得成句,更是仰慕風雅,自己心里常以女才子自居:每會獎資,多有幫衬,所以人都奉承他,越發高興。眼底下看的那些人,無一個不是俗物,人情上的事,也没有一樣瞞得過他。衹有做詩,是要找瓊枝,纔能挣得起這個臉兒來的。却嫌往來不便,遂與雪齋說,要將两家住宅中間相去四五里地面,房屋山林並為己有,造成一所極大的花園,四時均有游人,又便我們詩會的朋友們游覽,開拓心胸,增長詩興,我家作個骚壇盟主,岂不是件大出名的事麽?雪齋原是假斯文假透了骨的人,心里甚是願意,口里躊躇說道:「如把外人的地基買不齊全,豈不辜負了盛舉?」七太太道:「你儘管找人說去,我問縣里要張倡建義塾的示諭来,誰還敢說句混賬話阻撓我么?」 

  即刻来找瓊枝,商量起個園亭稿兒。瓊枝道:「如此說是個别墅,雖用不着正大廳堂,却要有幾層正屋,纔將兩家聯属成一極大極闊的规模,园中樓阁參差,益覺崇丽。但此事是要高手匠人,又要幾個胸有邱壑的人監工,纔得到那雅俗共賞的好處哩。我們是不得親歷其事的,衹好說個大概罷了。」遂提笔來画那一進丘重三过庭,两重是四柱三梁,三重是六柱五梁,短厢長廊,横竪大小九十二脊梁、四十八天井的图式。左右後面,均屬花園,相度地勢,各置所宜,窪則掘池,垤則壘峰,平地辟為村圃,坦途忌直,小徑宜曲,插棘编籬,種竹栽花,諸項事件,不必拘泥。此即說略,附於圖後。七太太據此支排,派了幫中的王漢策那幾個老成人,經理修造。又請了幾個秀才,題額書聯,雇定工匠百千,立至木石,各有分責。眾擎易舉,不問官私產業、樹木估价,繳由縣里工房给領,地方文武各官常來彈壓,一時拿着酗酒打架的人在那里掌嘴,一日又枷號幾個偷竊铁釘木屑的人在那里示眾。至於田土抗违,事情較大,送進衙門,歸案辦理。這般威势,誰還敢對着那方向里放個甚麽屁?幸得地主都係貧家小户,多給幾两頭就可遷徙的。内中祇有一家,種有八株桂樹,枝幹連蜷,不忍割舍,經不得縣里的人恐嚇他,說這桂樹栽到八柯,要天上玉皇的月宫、人間皇帝的上林苑,纔是如此,你是何人,敢私造宫苑麽?若經官辦起來,怕不有多大的罪!那人想來,眼里却没有見過許多桂樹的地方,害怕同他質對,祇得於房土價外多收了幾十兩銀子,也就罢了。又有一個方塘,是人家種藕在城里賣的,十倍增價,不肯售與他人。其人乃是箍嚇不下的,祇得與伊認租,每年所出荷花藕根仍由其人自賣。以上两處均是園中要緊地位,即將方塘淘净,四圍砌行成堤,中置桥亭假山。山上署二大字曰「香海」,那亭中榜曰「海心」。堤上重門複閣,取「海旁蜃氣象樓臺」的意思。另開一条九曲河,或明或暗,導水出入,後來竹木成蔭,亦雅觀也。前面八桂之地適當後園中間,桂樹里面造一八角亭石脚臺基,係按乾坎艮震巽離坤兑八卦方位而成。亭背有一小山,不呼為太上老君,亦可稱為玄天真武的,是天然景致。旁邊又造一座極寬敞的戲臺,臺上横額是「昔昔高歌」四個漢隸书的金字。正廳兩廊均是珠簾畫棟、雕闌綺席,預備那觀劇的地位。前面趕造水磨磚的庫門,外敞八字牆,左右各嵌一塊細工鑿成的花板,戲文人物刻镂精工。衹將此處做成周圍的长垣,約有十里路遠,緩緩修理。一面擺設桌凳几榻字畫玩器各件。近来河下除了鹽船外,大半是萬家載什物到來的船,每次起岸,有京都來的字畫、書籍,蘇杭闽省出的绸緞、海味。廣東出的楠榆木器、铜锡器、古董玩器,更有大西洋新來的呢羽氈毯、奇巧机器,開起號單,總是数十百箱。以外粗重應用物料,記也記不清数目。 

  此時門面完成,快做照壁。雪齋内外商量,要請地方官來踩踏新园。外面司事人備帖请客,内里七太太說:「我也安排過了,運臺府臺是請不到的,好容易才乞得了一道匾额。縣里老爺心里倒没有想不到的,祇是碍着甚麽「官不瞧民房」的例,將來履新那一日,他先送來匾額,上好了,親身再到門前,抬着轎子走一轉,叫眾人觀瞻觀瞻,也就是從權到十二分了。」雪齋道:「想個甚磨方法,留住他吃過饭去,不更叫人害怕麽?」七太太怒道:「别說貪心不足的話,你萬家自有人形以來,那時見過這個世面?不想别個辛辛苦苦費了多少心,纔說得用全副儀仗,多派丁役,來的威势大,我們的光彩更高,這就難得了。還不能討一句道勞的話!我不管了!你能干自辦去罷。」雪齋陪笑作揖道:「太太恕我失言!諸凡遵命就是了。外面的賀新帖子也發定,吉期戏班都定過了,將來還要大劳好些日子纔得清閑呢!」七大太道:「别盡在這里不尷不尬的,有事各自去罷!」雪齋如奉赦书,假意缓緩一步一步走到書房去了。祇因這一番,有分教:妖媚是何情,讵等倡随之义;繁華難免俗,終非安樂之窩。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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