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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后主舆榇出降

 

  却说彭和至东吴,见吴主孙休,呈上诸葛瞻求救之书。休即与丞相濮阳兴计议。兴奏曰:“吴、蜀既已同盟,台往救之。”休命大将军丁奉,督兵回寿春;又命孙异引兵会合丁奉,俱向沔中救应。兵已发,彭和方回。

  却说后主在成都,听知邓艾取了绵竹,诸葛瞻父子已亡,急召文武商议。近臣奏曰:“城外百姓,扶老携幼,哭声大震,各逃生命。”后主大惊,忽哨马报到,说魏兵将近城下。多官议曰:“军微将寡,难以迎敌,不如早弃成都,奔南中七郡,险峻可以自守。就借蛮兵,再来克复未迟。”后主便欲南奔,光禄大夫谯周谏曰:“不可。南蛮久反之人,平昔无惠,今若投之,必遭大祸。”文武又奏曰:“蜀、吴既已同盟,今事急矣,可以投之。”周又谏曰:“自古以来,无寄他国为天子者。臣料魏能吞吴,吴不能吞魏。若称臣于吴,则辱一也;若吴被魏所吞,陛下再称臣于魏,是两番之辱矣。今吴未宾,势不得不受,礼不得不屈。若陛下降魏,魏不裂土封之,臣请诣京师以争之。”乃上疏曰:

  光禄大夫臣谯周,窃惟陛下以北兵深入,有欲适南之计,臣愚以为不安。何者?南方远夷之地,平常无供为,犹数反叛,自丞相以兵威逼之,穷乃幸从。后供官赋,取以给兵,以为愁怨,此患国之人也。今以穷迫,欲往依恃,恐必复反,一也。北兵之来,非但取蜀而已,若奔南方,必因人势衰,及时赴追,二也。若到南方,外当拒敌,内供服御,费用张广,他无所取,耗损诸夷必甚,甚必速叛,三也。昔王郎以邯郸僭号,时世祖在信都,畏逼于郎,欲弃还关中。邳肜谏曰:“明公西还,则邯郸城民不肯损父母,背城主,而千里送公,其亡叛可必也。”世祖从之,遂破邯郸。今北兵至,陛下南行,诚恐邳肜之言复信于今,四也。愿陛下早为之图,可获爵土;若遂适南,势穷乃服,其祸必深。《易》云:“亢之为言,知得而不知丧,知存而不知亡;知得失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言圣人知命而不苟必也。故尧、舜以子不善,知天有授,而求授人;子虽不肖,祸尚未盟,而遂授与人,况祸已至乎!故微子以殷王之昆,面缚衔壁而归武王,岂所乐哉,不得已也。

  后主从谯周之谏,欲出降时,忽御屏风后转出一人,厉声而骂曰:“偷生腐儒,岂可妄议大事!自古安有降天子哉?当斩此贼!臣请出战!”后主视之,乃第五子,北地王刘湛也。后主生七子:长子刘璿,次子刘瑶,三子刘琮,四子刘瓒,五子即北地王刘湛,六子刘恂,七子刘璩。七子惟湛自幼聪明,英气过人,命皆柔善。后主与湛曰:“今大臣皆议可降,汝独仗血气之勇,欲令满城流血耶?”湛曰:“昔先帝在日,谯周未尝干预政事。今妄议大事,辄敢乱言,甚非理也。臣窃料成都之兵尚有数万,姜维全师皆在剑阁,若知魏兵犯阙,必来救应:内外夹攻,可获大功。岂可听腐儒之言,轻废先帝之基业乎?”后主叱之曰:“汝小儿岂识天时也!”湛叩哭曰:“若理穷力屈,祸败必及,便当父子君臣背城一战,同死社稷,以见先帝可也。奈何降乎!”后主不听,令近臣拖下殿阶。湛踊跃大哭曰:“吾祖公公非容易创立基业,今一旦弃之,吾宁死不辱也!”后主令推出宫门,遂令谯周作降书,遣私署侍中张绍、驸马都尉邓良同周赍玉玺来雒城即涪城请降。

  时邓艾每日令数百铁骑来成都哨探,见立了降旗,艾大喜。不时,张绍等至,艾令人迎入。三人拜伏于阶下,呈上降款玉玺。艾拆降款看之。款日:

  降臣刘禅谨致书于征西将军麾下:窃闻‘杯勺之水,终归江湖;燕雀之徒,必栖梁栋”。念禅等限分江、汉,遇值深远,皆缘蜀土,斗绝一隅,干运犯冒,渐苒历载,遂与京畿攸隔万里。每惟黄初中,文皇帝命虎牙将军鲜于辅,宣温密之诏,申三好之恩,开示门户,大义炳然,而否德暗弱,窃贪遗绪,俯仰累纪,未率大教。天威既震,人鬼归能之数,怖骇王师,神武所次,敢不革面,顺以从命!辄敕群帅投戈释甲,官府帑藏一无所毁。百姓布野,余粮栖亩,以俟后来之惠,全元元之命。伏惟大魏布德施化,宰辅伊、周,含覆藏疾。谨遣私署侍中张绍、光禄大夫谯周、驸马都尉邓良奉赍玺绶,请命告诚,敬输忠款,存亡敕赐,惟所裁之。舆榇在近,不复缕陈。乞将军钧察。

  邓艾看毕大喜,受下玉玺,重待张绍等。艾作书与三人赍回成都,以安人心。

  三人拜辞邓艾,径还成都,入见后主,呈上回书,细言相待之事。后主拆封视之。书曰:

  邓艾窃谓王纲失道,群英并起,龙战虎争,终归其主,此盖天命去就之道也。自古圣帝,爰逮汉、魏,受命而王者,莫不在乎中土。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以兴洪业,其不由此,未有不颠覆者也。隗嚣凭陇而亡,公孙述据蜀而灭,此皆前世覆车之鉴也。圣上明哲,宰相忠贤,将比隆黄、轩,侔功往代。衔命来征,恩闻嘉响,果烦来使,告以德音,此非人事,岂天启哉!昔微子归周,实为上宾,君子豹变,义存《大易》,来辞谦冲,以礼舆榇,皆前哲归命之典也。全国为上,破国次之,自非通明智达,何以见王者之义乎!相会在即,先此布文。艾再拜。

  后主看毕大喜,即遣太仆蒋显赍敕,令姜维早降;遣尚书郎李虎,送文薄与艾:共户二十八万,男女九十四万,带甲将士十万二干,官吏四万,仓粮四十余万,金银二千斤,锦绮丝绢各二十万匹。余物在库,不及具救。择十二月初一日,君臣出降。

  此时北地王刘湛闻知,怒气冲天,乃带剑入官。其妻崔夫人问曰:“大王今日颜色异常,何也?”湛曰:“魏兵将近,父王已纳降款,明日君臣出降。吾欲先死,以见祖公公,不屈膝于他人也!”崔夫人曰:“贤哉!贤哉!得其死矣!妾请先死,王者未迟。”湛曰:“汝何死耶?”崔夫人曰:“王死事父,妾死事夫,其义皆然。夫死妻亡,何必问焉!”言讫,触柱而死。湛将三子杀之,并割妻头,提于昭烈庙中,伏地而哭曰:“臣之肝胆,祖父尽知!羞见基业弃与他人,故先杀妻、子以绝挂念,后将一命报祖!祖如有灵,知孙之心!”大哭一场,眼中流血,自刎而死。蜀人闻知,无不哀痛。后史官有诗赞曰:

  君臣甘屈膝,何特少忠良?

  可惜西川土,堪嗟北地王!

  哭声闻四远,血泪洒千行。

  妻子先诛绝,来朝汉己亡!

  萧常论曰:

  《春秋》之义,国君死社稷,故曰“君为社稷死,为社稷亡”,言不可弃社稷,苟生独存也。余观谯周之议,窃悲夫汉之所以亡,而周之罪有不容诛者矣。彼曹氏乃国贼,而吾不共戴天之仇也,岂有身为万乘之主,自屈于寇仇,效匹夫贼人之见,忍耻以求活哉?方是时,诸将拥兵在外,尚不下数万,不浃日可檄召而至;有如不捷,移跸南幸,以待四方勤王之师,魏兵远来,势不久留,吾蹑其后,或能取偿焉。昔高帝几落项籍手者,屡矣,而卒能毙籍者,不以亟败自沮也。且钟、邓之善用兵,孰与项籍?绵竹之败,孰与成皋之跳?诸葛瞻之死,又孰与太公、吕后之为楚虏?况斯民戴汉之心末已,姜维之诣,会将士愤怒,至拔剑砍石,势虽败而人犹思奋,何独循一妄书生之言,效匹夫贼人之见,而遽为国家亡灭之举?彼周也,平日议论,已不右汉;事出仓卒,固宜若此,此孔子所谓“一言而丧邦也”欤?使是时,复有一男子若北地王湛者出,力争于朝,指画利害,斩周以衅鼓;君臣一心,帅励将士,背城一战,尚庶几不亡!悲夫!

  后主听知北地王自刎,乃令人葬之。

  次日,魏兵大至,后主率太子诸王,及群臣六十余人,面缚舆榇,出北门十里而降。舆,丧车也;榇,棺具也。其意待诛,不望生耳。邓艾扶起后主,亲解其缚,焚其舆榇,并车入城。于是成都之人,皆以香花而迎。艾拜后主为骠骑将军,太子为奉车都尉,诸王皆为驸马都尉,文武各随高下拜官。请后主还宫,出榜安民,交割仓库。又令太常张峻、益州别驾张绍,招安各郡军民。又令人说姜维归降。艾闻黄皓奸险,欲捉来斩之。皓用金宝赂其左右,因此得免。是日,汉亡。后史官有诗叹先主创业、后主废业诗曰:

  亿昔楼桑起义兵,纵横万里誓中兴。

  南阳聘得忠臣出,西蜀方能霸业成。

  列曜煌煌沉渭水,雄师暗暗度阴平。

  君臣自缚同舆榇,今古令人忆孔明。

  又史官有诗叹后主曰:

  祈哀请命拜征尘,盖为当时宠乱臣。

  五十四州王霸业,等闲抛弃属他人!

  评曰:

  后主任贤相,则为循理之君;惑阉竖,则为昏暗之后。“素丝无常,惟所染之。”礼,国君继体,逾年改元,而章武之三年,则革称建兴,考之古义,体礼为违。又回不置史,记注无官,是以行事多遗,灾异靡书。诣葛亮虽达于为政,凡此之类,犹有未周,然经载十二而年名不易,军旅屡兴而赦不妄下,不亦卓乎!自亮殁,兹制渐亏。优劣者矣。

  邓艾取了成都,遣人入洛阳报捷去了。

  却说太仆蒋显到剑阁,入见姜维,传后主敕命,言归降之事。维大惊失语。帐下众将听知,一齐怒怨,咬牙怒目,须发例竖,拔刀砍石,大呼曰:“吾等死战,何故先降耶!”号哭之声,闻数十里。维见人心归汉,乃以善言抚之曰:“众将勿忧。吾有一计,可复汉室也。”众皆求问。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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