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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假李逵剪径劫单人 黑旋风沂岭杀四虎

 

  家住沂州翠岭东,杀人放火恣行凶。因食虎肉双睛赤,好吃人心两眼红。

  闲向溪边磨板斧,闷来岭畔砍乔松。有人问我名和姓,撼地摇天黑旋风。

  宋江曰:“第一件,路上不可吃酒。第二件,悄悄地取了娘便来。第三件,你使的双斧休要带去。路上小心。”李逵曰:“这三件事,有甚麽依不得!我今日便行。”李逵拿条朴刀,带了一锭大银,辞别众人去了。宋江放心不下,对众人曰:“李逵此去必然有失。不知众兄弟,谁是他乡中人?可令他去探听消息。”杜迁曰:“只有朱贵是沂州沂水县人,与他乡里。”宋江教请朱贵到。宋江曰:“李逵回去搬取老母,诚恐路上有失。今知贤弟与他同乡,烦你去他那里探听一遭。”贵曰:“小弟亲兄叫做朱富,在本县西门外开店。小弟便回家看望一遭。”便辞众头领下山,迳奔沂州去了。

  且说李逵来到沂水县西门外,见簇人看榜。李逵钻在人丛中,听得读榜:“第一名正贼宋江,系郓城县。第二名贼戴宗,系江州两院押狱。第三名从贼李逵,系沂州沂水县人。”李逵背后听了,只见朱贵拖住叫曰:“李大哥,跟我来说话。”二人来到西门外酒店后堂坐下。朱贵曰:“你好大胆!那榜上明写赏一万贯钱捉你,还敢立在那里看榜?宋公明哥哥怕你到这里弄出事来,却使我赶来打听你消息。”李逵曰:“你如何认得这个酒店?”朱贵曰:“是我家兄朱富家里。我因做客,消折本钱,就於梁山泊落草,今次方回。”便教朱富来与李逵相见了。朱富置酒款待。李逵曰:“哥哥分付教我不要吃酒。今日已到乡里,便吃两杯无妨。”当夜吃到四更,李逵趂残月,便投村里去。朱贵曰:“快取母亲来,和你回寨。”李逵提朴刀出门,投百丈村来。

  约行数十里,天色渐明。时值新秋,树林边转出一条大汉,喝曰:“来人留下买路钱!”李逵看那人时,手拿两柄板斧,把墨搽在脸上。李逵大喝一声:“你这厮是谁?在此剪径!”那汉曰:“老爷叫做黑旋风李逵!”李逵笑曰:“你这厮,也将老爷的名字在这里胡行!”便挺朴刀,直奔那汉。那汉却待要走,被李逵腿上一朴刀,搠番在地。一脚踏住胸膛,喝曰:“我正是江湖上好汉,黑旋风李逵。你这厮敢辱我的名字!”那汉曰:“好汉饶命!小人盗斈爷爷名目,胡乱在此剪径。但有孤客经过,听说黑旋风名字,便撇行李走了。得些利息,不敢害人。小人呌做李鬼。”李逵曰:“可怜这厮,坏我名目!”夺过一把斧来,便要砍下去。李鬼慌忙呌曰:“爷爷容恕!小人家中有九十岁老母。爷爷若杀了小人,老母必是饿死。”李逵听了寻思曰:“我特来取娘,却到杀了一个养娘的人。”便曰:“且饶你命!从今再休坏我名目。”李鬼曰:“小人便回家改业。”李逵曰:“你却有孝顺之心,我与你十两银子做本钱。”取出一锭银子与之。李鬼拜谢去了。李逵提了朴刀,投山僻小路。走到巳牌,见山凹里两间草屋。李逵走到那人家里,一个妇人出来,鬂边插着野花,搽一脸胭脂。李逵放下朴刀曰:“嫂嫂,我是过往客人。肚中饥饿,寻不着酒店。我与你一贯钱,央你买些酒饭吃。”那妇人见李逵这般模样,答曰:“酒却没买处,饭便做与你吃。”李逵曰:“也罢。”那妇人向厨中做饭。李逵转屋后净手,见个汉子攧脚,从山后回来。妇人问曰:“大哥,在那里来?为何闪了腿?”那汉应曰:“大嫂,你道我受鸟气麽!今日出去,却遇真黑旋风的驴鸟,倒吃他一朴刀搠番在地,定要杀我。吃我假意告道:‘家中有九十岁老娘,无人养赡。’那厮真个信我,饶了性命。又与我一锭银子做本钱,教我改业养母。我恐怕他知赶来,故从山后走回。”那妇人曰:“休要高声!恰才一个黑大汉来家,教我做饭。莫不是他?你去看是他时,放些麻药在菜中,麻番谋他些金银。”李逵听得:“叵耐这厮,我却饶他性命,又与十两银子,他反要害我!”走到后门边,正遇李鬼,劈胸揪住,拔出腰刀,砍下头来。却奔前门,寻那妇人,不知走那里去了。李逵入房中,搜出首饰,又去李鬼身上搜去那锭银子。却去锅里看时,饭已熟了,李逵却去李鬼腿上,割下两块肉来,炭火上一边烧一边吃。吃得饱了,放起火来,提了朴刀,自投山路去了。那茅房都被烧毁,没了。有诗为证:

  劫掠资财害善良,谁知天道降灾殃。家缘〖园〗烧尽身遭戮,到此番为没下场。

  李逵赶到董店时,日已平西。奔到家中,听得娘在床上问曰:“是谁?”李逵入内看时,娘双眼都瞎了,坐在床上念佛。李逵曰:“铁牛回家来看娘!”娘曰:“我儿,你去了多时,我因思量你,哭得泪乾,瞎了双眼。”李逵寻思曰:“我若说在梁山泊落草,娘定不去。我只哄他便了。”便曰:“铁牛如今做了官,特来取娘赴任。”娘曰:“你怎生和我去?”逵曰:“我背娘到前路,去讨车儿载你。”娘曰:“你等大哥来商议。”逵曰:“等他做甚麽!”正待要行,只见哥哥李达提一罐饭入来。李逵见了便拜曰:“哥哥,多年间别!”李达骂曰:“你回家又来负累人!”娘便曰:“铁牛如今做了官,特来取我。”李达曰:“他当初打死人,教我受苦。他前日和梁山泊贼人劫了法场,如今在梁山泊做强盗。前日江州行移公文到来,着落原籍追捕正犯,却要捉我到官,只得央财主替我去县分说方免。见今出榜,赏三千贯钱捉他。他却来家哄说做了官!”逵曰:“哥哥不要焦燥,一发和你同上山去快活!”李达大怒,放下饭罐去了。李逵曰:“他这一去,必然报人来捉我了。”便取一锭大银,放在床上,背起娘,提了朴刀,出门望小路便走。却说李达走去财主家报了,领庄客赶到家里看时,不见了娘,只见床上留下一锭大银。李达忖道:“铁牛留下银子背娘去,必是梁山泊有人和他同来。我若赶去,倒被他害了性命。”却对庄客曰:“铁牛背娘去,不知那条路去了?”便同众庄客回话去了。

  却说李逵背娘走到沂岭下,天色晚了。捱上岭去,娘呌曰:“我口渴,讨些水来我吃。”逵曰:“老娘,且待过岭,去人家做些饭吃。”娘曰:“我口乾,当不得。”逵曰:“我也口乾。”便把娘放青石上坐。分付娘曰:“耐心坐一坐,我去寻水来你吃。”李逵听得水声,过了三个山脚,才到涧边。吃了几口水,寻思曰:“怎得这水上去?”起身看山顶上有个庙宇,扒上看时,乃是泗州大圣祠。面前有个石香炉,拿下溪来装水。走上岭时,不见了娘。李逵大哭,四下里寻不见,只见地下血迹,心中大疑。跟着血迹寻到一个洞中,见两个小虎子舐着一条人腿。李逵怒曰:“我为老娘受苦,背到这里,送来你吃!”心头火起,挺刀把两个小虎搠死。伏在洞里向外看时,见个母大虫望洞里来。李逵曰:“正是这孽畜,吃了我的娘!”拔出腰刀在手。那母大虫到洞口,先把尾去洞里一剪,后半截身入去。李逵在洞里把刀向大虫尾底下,尽力戳中母大虫粪门,和那把刀靶都插入肚里。那大虫吼了一声,负疼跳过涧边死了。李逵却拿朴刀赶出,只见树后大吼一起,又跳出一只虎来,望李逵一扑,李逵便趂着大虫势力,挺刀一搠,正中大虫项下,听得响声,登时死在岩下。李逵杀了四虎,身体困乏,走到泗州庙里,睡到天明。起来收拾亲娘骸骨,布衫包了,埋在庙后,李逵大哭一场。有诗为证:

  沂岭西风九月秋,雌雄猛虎聚林坵。因将老母身躯啖,致使英雄血泪流。

  手执钢刀寻虎穴,心如烈火报冤仇。立诛四虎神威力,千古传名李铁牛。

  李逵肚饥,提了朴刀,走过岭来。只见七个猎户在那里收窝弓弩箭,见了李逵满身血污,惊问曰:“客人如何独自过岭来?”李逵曰:“我是昨夜和娘过岭,因我娘要水吃,我去取水,被大虫把娘吃了。被我先杀两个小虎,后杀两个大虎。”众猎户不信:“你一个人,如何杀得四个虎!”李逵曰:“你既不信,上岭去寻。”猎户打起胡哨,聚集三五十人,都拿钩枪赶李逵上山。看见洞口,果然杀死两个小虎,一只母大虫死在涧边,一只雄虎死在岩下。众猎户把索缚起,扛抬下岭,邀李逵同去请赏。扛到曹太公庄上,此人原是闲吏,在乡极刁。当时曹太公亲自接请李逵,到厅坐定,动问杀虎缘由。李逵逐一告明。太公问曰:“壮士高姓?”李逵答曰:“我姓张名大胆。”太公曰:“真是大胆!壮士杀了四个大虫!”安排酒食管待。前后村民都来看虎,入见曹太公相待打虎壮士。却有李鬼老婆,随着众人来看虎,认得李逵。回家来对爹娘说:“这个杀虎黑汉正是杀我丈夫,烧我房屋的。他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爹娘听了,连忙报与里正知道。“他是黑旋风。如今官司出三千贯钱拿他。”使人请得曹太公来商议。太公曰:“你们要知真实。”里正曰:“见有李鬼老婆认得他。”太公曰:“问他还是要去县里请功,抑是村里讨赏。若还他不去县,便是黑旋风。使人把盏灌醉,绑缚去县里便了。”众人曰:“说得是。”商议定了。

  曹太公回家又置酒相待,便曰:“壮士解下腰间宽松。”李逵曰:“我的腰刀已插在雌虎肚里,只是刀鞘在此。若是开剥虎时,可取来还我。”曹太公曰:“壮士放心,我有好刀相送。”便问曰:“不知壮士要将这虎解官请功?只是在这里请赏?”李逵曰:“我是个过往客人,偶然杀了四虎,不须去县请功。有赏发些,若无,我自去了。”太公曰:“如何敢轻慢壮士!少刻,村中敛取盘缠相送。”李逵曰:“布衫借一领与我换了。”太公教取青细布衲袄与李逵换了。只见门前鼓响笛鸣,都将酒来与李逵把盏。李逵不知是计,只顾痛饮,不两时辰,把李逵灌得大醉,立脚不住。众人扶到空屋下,放翻在櫈上绑了。便令里正去县里报知。就引李鬼老婆去做原告证明。沂水知县听得大喜,即唤都头李云去解来。有诗为证:

  面阔眉浓须鬂赤,双睛碧绿似番人。沂水县中青眼虎,豪杰都头是李云。

  知县唤李云分付:“多带人去,密地将李逵解来。”李云领命,点起三十名土兵,各带器械,便奔沂岭村中来。那朱贵听得这个消息,慌忙与朱富商议,朱富曰:“大哥不要慌。李都头有一身武艺,只可智取,不可力敌。此人与我最好,我有一计:今晚备了酒肉,下了蒙汗药。明日五更,带着数个人,大家挑去半路等他觧来,只做与他把盏贺【喜】。将众人都番了,却放李逵。”朱贵曰:“此计甚妙!可去整顿。”朱富曰:“只是李云不会饮酒。便麻番了也醒得快。日后得知,在此安身不得。”朱贵曰:“在此卖酒也不济事。不如带了老小,跟我上山入夥却不快活。今夜先将车儿,载老小、行李起身,约在十里路外等候。我却带一包蒙汗药在这里。李云不会吃酒时,肉上多糁些。”朱富便去覔下一辆车子,载了浑家、儿女先去等候。朱贵、朱富当夜安顿酒肉,将蒙汗药拌了。两家火家,各挑一担。弟兄四更时分,来到路口等候。听得锣响,见李云同土兵把李逵背绑解来。朱富向前拦住,呌曰:“贺喜师父,小弟备酒来把盏。”便斟一大钟把来劝李云。朱贵托过肉来,李云见了慌忙下轿,来曰:“何劳贤弟如此!”朱富曰:“聊表徒弟孝心。”李云接过酒来不吃。朱富曰:“小弟已知师父不饮酒。今日这个喜酒,也要饮半盏。”李云推托不过,略吸两口。朱富便拣两块好肉,递与李云吃了。李云喝教走路时,见土兵都麻番了,李云已知中计,恰欲向前,不觉自家头重脚轻,软做一堆。朱贵、朱富各夺过朴刀。来杀李云,朱富扯住呌曰:“他是我师父,为人最好,你只顾先走。”李逵曰:“不杀了曹太公老狗,怎出这口气!”便提朴刀,搠死曹太公,并李鬼老婆,里正等都杀了。李逵、朱贵提着朴刀便要从小路走,朱富曰:“且慢,却是我送了师父性命!我想他前日教我的恩义。等他赶来,就请他同去入夥,免得他回县去吃苦。”朱贵曰:“我且先去赶着家眷。”

  朱富和李逵坐在路旁等候,只见李云提条朴刀,飞奔赶来,大呌:“强贼休走!”李逵见他来的凶,起身挺刀来迎。毕竟胜负如何?直教:梁山泊中添双虎,忠义堂前庆四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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