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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觀音院唐僧脫難 高老莊行者降魔

 

  行者辭了菩薩,按落云頭,將袈裟掛在香楠樹上,掣出棒來,打入黑風洞裏。那洞裏那得一箇小妖?原來是他見菩薩出現,降得那老怪就地打滾,急急都散走了。行者一發行兇,將他那幾層門上,都積了干柴,前前后后,一齊發火,把箇黑風洞燒做箇紅風洞,却拿了袈裟,駕祥光,轉回直北。

  話説那三蔵望行者急忙不來,心甚疑惑,不知是請菩薩不至,不知是行者托故而逃,正在那胡猜亂想之中,只見半空中綵霧燦燦,行者忽墜階前,叫道:“師父,袈裟來了。”三蔵大喜,衆僧亦無不歡悅道:“好了,好了!我等性命,今日方才得全了。”三蔵接了袈裟道:“悟空,你早間去時,原約到飯罷晌午,如何此時日西方回?”行者將那請菩薩施變化降妖的事情,備陳了一遍。三蔵聞言,遂設香案,朝南禮拜罷,道:“徒弟啊,旣然有了髴衣,可快収拾包裹去也。”行者道:“莫忙,莫忙。今日將晚,不是走路的時候,且待明日早行。”衆僧們一齊跪下道:“孫老爺説得是。一則天晚,二來我等有些願心兒,今幸平安,有了寳貝,待我還了願,請老爺散了福,明早再送西行。”行者道:“正是,正是。”你看那些和尙,都傾囊倒底,把那火裏搶出的余資,各出所有,整頓了些齋供,燒了些平安無事的紙,念了幾卷消災解阨的經。當晚事畢。

  次早方刷扮了馬匹,包裹了行囊出門。衆僧遠送方回。行者引路而去,正是那春融時節,但見那——

  草衬玉驄蹏跡軟,柳搖金綫露華新。桃杏滿林爭豔麗,

  薜蘿繞徑放精神。沙堤日煖鴛鴦睡,山澗花香蛺蝶馴。

  這般秋去冬殘春過半,不知何年行滿得真文。

  師徒們行了五七日荒路,忽一日天色將晚,遠遠的望見一村人家。三蔵道:“悟空,你看那壁廂有座山莊相近,我們去吿宿一宵,明日再行何如?”行者道:“且等老孫去看看吉兇,再作區處。”那師父挽住絲繮,這行者定睛觀看,真箇是:——

  竹籬密密,茅屋重重。參天野樹迎門,曲水溪橋映戸。道旁楊柳緑依依,園內花開香馥馥。此時那夕照沉西,處處山林喧鳥雀;晚煙出爨,條條道徑轉牛羊。又見那食飽鷄豚眠屋角,醉酣鄰叟唱歌來。

  行者看罷道:“師父請行,定是一村好人家,正可借宿。”那長老催動白馬,早到街衢之口。又見一箇少年,頭裹緜佈,身穿藍袄,持傘背包,斂鸑紥褲,腳踏着一雙三耳草鞵,雄糾糾的出街忙走。行者順手一把扯住道:“那裏去?我問你一箇信兒,此間是什麼地方?”那箇人只管苦掙,口裏嚷道:“我莊上沒人,只是我好問信?”行者陪着笑道:“施主莫惱,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就與我説説地名何害?我也可解得你的煩惱。”那人掙不脫手,氣得亂跳道:“蹭蹬,蹭蹬!家長的屈氣受不了,又撞着這箇光頭,受他的淸氣!”行者道:“你有本事,劈開我的手,你便就去了也罷。”那人左扭右扭,那裏扭得動,却似一把鐵鈐紘住一般,氣得他丢了包袱,撇了傘,兩只手,雨點似來抓行者。行者把一只手扶着行李,一只手抵住那人,凴他怎麼支吾,只是不能抓着。行者癒加不放,急得爆燥如雷。三蔵道:“悟空,那裏不有人來了?你再問那人就是,只管扯住他怎的?放他去罷。”行者笑道:“師父不知,若是問了別人沒趣,須是問他,才有買賣。”

  那人被行者扯住不過,只得説出道:“此處迺是烏斯蔵國界之地,喚做高老莊。一莊人家有大半姓高,故此喚做高老莊。你放了我去罷。”行者又道:“你這樣行裝,不是箇走近路的。你實與我説你要往那裏去,端的所干何事,我才放你。”這人無奈,只得以實情吿訴道:“我是高太公的家人,名叫高才。我那太公有一箇女兒,年方二十歲,更不曾配人,三年前被一箇妖精占了。那妖整做了這三年女婿,我太公不悅,説道女兒招了妖精,不是長灋,一則敗壞家門,二則沒箇親家來往,一向要退這妖精。那妖精那裏肯退,轉把女兒關在他后宅,將有半年,再不放出與家內人相見。我太公與了我幾兩銀子,教我尋訪灋師,拿那妖怪。我這些時不曾住腳,前前后后,請了有三四箇人,都是不濟的和尙,膿包的道士,降不得那妖精。剛才駡了我一場,説我不會干事,又與了我五錢銀子做盤纏,教我再去請好灋師降他。不期撞着你這箇紇刺星扯住,誤了我走路,故此裏外受氣,我無奈,才與你叫喊。不想你又有些拿灋,我掙不過你,所以説此實情。你放我走罷。”

  行者道:“你的造化,我有營生,這才是湊四合六的勾當。你也不須遠行,莫要化費了銀子。我們不是那不濟的和尙,膿包的道士,其實有些手段,慣會拿妖。這正是一來照顧郎中,二來又醫得眼好。煩你回去上復你那家主,説我們是東土駕下差來的禦弟聖僧往西天拜髴求經者,善能降妖縛怪。”高才道:“你莫誤了我。我是一肚子氣的人,你若哄了我,沒甚手段,拿不住那妖精,却不又帶纍我來受氣?”行者道:“管教不誤了你。你引我到你家門首去來。”那人也無計奈何,真箇提着包袱,拿了傘,轉步回身,領他師徒到于門首道:“二位長老,你且在馬臺上略坐坐,等我進去報主人知道。”行者才放了手,落擔牽馬,師徒們坐立門旁等候。

  那高才入了大門,徑往中堂上走,可可的撞見高太公。太公駡道:“你那箇蠻皮畜生,怎麼不去尋人,又回來做甚?”高才放下包傘道:“上吿主人公得知,小人才行出街口,忽撞見兩箇和尙,一箇騎馬,一箇挑擔。他扯住我不放,問我那裏去。我再三不曾與他説及,他纏得沒奈何,不得脫手,遂將主人公的事情,一一説與他知。他却十分歡喜,要與我們拿那妖怪哩。”高老道:“是那裏來的?”高才道:“他説是東土駕下差來的禦弟聖僧,前往西天拜髴求經的。”太公道:“旣是遠來的和尙,怕不真有些手段。他如今在那裏?”高才道:“現在門外等候。”那太公卽忙換了衣服,與高才出來迎接,叫聲“長老”。三蔵聽見,急轉身,早已到了面前。那老者戴一頂烏綾巾,穿一領蔥白蜀錦衣,踏一雙糙米皮的犢子靴,繫一條黑緑绦子,出來笑語相迎,便叫:“二位長老,作揖了。”三蔵還了禮,行者站着不動。那老者見他相貎兇丑,便就不敢與他作揖。行者道:“怎麼不唱老孫喏?”那老兒有幾分害怕,叫高才道:“你這小廝却不弄殺我也?家裏現有一箇丑頭怪腦的女婿打發不開,怎麼又引這箇雷公來害我?”行者道:“老高,你空長了許大年紀,還不省事!若專以相貎取人,干淨錯了。我老孫丑自丑,却有些本事,替你家擒得妖精,捉得鬼魅,拿住你那女婿,還了你女兒,便是好事,何必諄諄以相貎爲言!”太公見説,戰兢兢的,只得強打精神,叫聲“請進”。這行者見請,才牽了白馬,教高才挑着行李,與三蔵進去。他也不管好歹,就把馬拴在敞廳柱上,扯過一張退光漆交椅,叫三蔵坐下。他又扯過一張椅子,坐在旁邊。那高老道:“這箇小長老,倒也家懷。”行者道:“你若肯留我住得半年,還家懷哩。”

  坐定,高老問道:“适間小價説,二位長老是東土來的?”三蔵道:“便是。貧僧奉朝命往西天拜髴求經,因過寳莊,特借一宿,明日早行。”高老道:“二位原是借宿的,怎麼説會拿怪?”行者道:“因是借宿,順便拿幾箇妖怪兒耍耍的。動問府上有多少妖怪?”高老道:“天哪!還喫得有多少哩!只這一箇妖怪女婿,已彀他磨慌了!”行者道:“你把那妖怪的始末,有多大手段,從頭兒説説我聽,我好替你拿他。”高老道:“我們這莊上,自古至今,也不曉得有什麼鬼祟魍魎,邪魔作耗。只是老拙不幸,不曾有子,止生三箇女兒:大的喚名香蘭,第二的名玉蘭,第三的名翠蘭。那兩箇從小兒配與本莊人家,止有小的箇,要招箇女婿,指望他與我同家過活,做箇養老女婿,撑門抵戸,做活當差。不期三年前,有一箇漢子,模樣兒倒也精致,他説是福陵山上人家,姓豬,上無父母,下無兄弟,願與人家做箇女婿。我老拙見是這般一箇無羈無絆的人,就招了他。一進門時,倒也勤謹,耕田耙地,不用牛具;収割田禾,不用刀杖。昏去明來,其實也好。只是一件,有些會變嘴臉。”行者道:“怎麼變麼?”高老道:“初來時,是一條黑胖漢,后來就變做一箇長嘴大耳朶的呆子,腦后又有一溜鬃毛,身體麤糙怕人,頭臉就象箇豬的模樣。食腸却又甚大,一頓要喫三五鬭米飯,早間點心,也得百十箇燒餅才彀。喜得還喫齋素,若再喫葷酒,便是老拙這些家業田産之類,不上半年,就喫箇罄淨!”三蔵道:“只因他做得,所以喫得。”高老道:“喫還是件小事,他如今又會弄風,云來霧去,走石飛砂,唬得我一家並左鄰右捨,倶不得安生。又把那翠蘭小女關在后宅子裏,一發半年也不曾見面,更不知死活如何。因此知他是箇妖怪,要請箇灋師與他去退,去退。”行者道:“這箇何難?老兒你管放心,今夜管情與你拿住,教他寫了退親文書,還你女兒如何?”高老大喜道:“我爲招了他不打緊,壞了我多少淸名,疎了我多少親眷。但得拿住他,要什麼文書?就煩與我除了根罷。”行者道:“容易,容易!入夜之時,就見好歹。”

  老兒十分歡喜,才教展抹桌椅,擺列齋供。齋罷將晚,老兒問道:“要甚兵器?要多少人隨?趁早好備。”行者道:“兵器我自有。”老兒道:“二位只是那根錫杖,錫杖怎麼打得妖精?”行者隨于耳內取出一箇繡花鍼來,捻在手中,迎風幌了一幌,就是碗來麤細的一根金箍鐵棒,對着高老道:“你看這條棍子,比你家兵器如何?可打得這怪否?”高老又道:“旣有兵器,可要人跟?”行者道:“我不用人,只是要幾箇年高有德的老兒,陪我師父淸坐閑敍,我好撇他而去。等我把那妖精拿來,對衆取供,替你除了根罷。”那老兒卽喚家僮,請了幾箇親故朋友。一時都到,相見已畢,行者道:“師父,你放心穩坐,老孫去也。”

  你看他擅着鐵棒,扯着高老道:“你引我去后宅子裏妖精的住處看看。”高老遂引他到后宅門首,行者道:“你去取鑰匙來。”高老道:“你且看看,若是用得鑰匙,却不請你了。”行者笑道:“你那老兒,年紀雖大,却不識耍。我把這話兒哄你一哄,你就當真。”走上前,摸了一摸,原來是銅汁灌的鎖子。狠得他將金箍棒一搗,搗開門扇,裏面却黑洞洞的。行者道:“老高,你去叫你女兒一聲,看他可在裏面。”那老兒硬着膽叫道:“三姐姐!”那女兒認得是他父親的聲音,才少氣無力的應了一聲道:“爹爹,我在這裏哩。”行者閃金睛,向黑影裏仔細看時,你道他怎生模樣?但見那——

  云鬢亂堆無掠,玉容未洗塵淄。一片蘭心依舊,十分嬌態傾頽。櫻脣全無氣血,腰肢屈屈偎偎。愁蹙蹙,蛾眉淡,瘦怯怯,語聲低。

  他走來看見高老,一把扯住,抱頭大哭。行者道:“且莫哭,且莫哭”!我問你,妖怪往那裏去了?”女子道:“不知往那裏走。這些時,天明就去,入夜方來。云云霧霧,往回不知何所。因是曉得父親要祛退他,他也常常防備,故此昏來朝去。”行者道:“不消説了,老兒,你帶令愛往前邊宅裏,慢慢的敍闊,讓老孫在此等他。他若不來,你却莫怪;他若來了,定與你剪草除根。”那老高歡歡喜喜的,把女兒帶將前去。

  行者却弄神通,搖身一變,變得就如那女子一般,獨自箇坐在房裏等那妖精。不多時,一陣風來,真箇是走石飛砂。好風——

  起初時微微蕩蕩,向后來渺渺茫茫。微微蕩蕩乾坤大,渺渺茫茫無阻碍。

  凋花折柳勝繕蔴,倒樹摧林如拔菜。翻江攪海鬼神愁,裂石崩山天地怪。

  銜花糜鹿失來蹤,摘果猿猴迷在外。七層鐵塔侵髴頭,八面幢旛傷寳蓋。

  金梁玉柱起根搖,房上瓦飛如燕塊。擧櫂梢公許願心,開船忙把豬羊賽。

  當坊土地棄祠堂,四海龍王朝上拜。海邊撞損夜叉船,長城刮倒半邊塞。

  那陣狂風過處,只見半空裏來了一箇妖精,果然生得丑陋。黑臉短毛,長喙大耳,穿一領靑不靑、藍不藍的梭佈直裰,繫一條花佈手巾。行者暗笑道:“原來是這箇買賣!”好行者,却不迎他,也不問他,且睡在牀上推病,口裏哼哼飐飐的不絶。那怪不識真假,走進房,一把摟住,就要親嘴。行者暗笑道:“真箇要來弄老孫哩!”卽使箇拿灋,托着那怪的長嘴,叫做箇小跌。漫頭一料,撲的掼下牀來。那怪爬起來,扶着牀邊道:“姐姐,你怎麼今日有些怪我?想是我來得遲了?”行者道:“不怪,不怪!”那妖道:“旣不怪我,怎麼就丢我這一跌?”行者道:“你怎麼就這等樣小家子,就摟我親嘴?我因今日有些不自在,若每常好時,便起來開門等你了。你可脫了衣服睡是。”那怪不解其意,真箇就去脫衣。行者跳起來,坐在淨桶上。那怪依舊復來牀上摸一把,摸不着人,叫道:“姐姐,你往那裏去了?請脫衣服睡罷。”行者道:“你先睡,等我出箇恭來。”那怪果先解衣上牀。

  行者忽然歎口氣,道聲:“造化低了!”那怪道:“你惱怎的?造化怎麼得低的?我得到了你家,雖是喫了些茶飯,却也不曾白喫你的。我也曾替你家掃地通溝,搬磚運瓦,築土打墻,耕田耙地,種麥牐秧,創家立業。如今你身上穿的錦,戴的金,四時有花果享用,八節有蔬菜烹煎,你還有那些兒不趁心處,這般短歎長吁,説甚麼造化低了?”行者道:“不是這等説。今日我的父母,隔着墻,丢磚料瓦的,甚是打我駡我哩。”那怪道:“他打駡你怎的?”行者道:“他説我和你做了夫妻,你是他門下一箇女婿,全沒些兒禮體。這樣箇丑嘴臉的人,又會不得姨夫,又見不得親戚,又不知你云來霧去,端的是那裏人家,姓甚名誰,敗壞他淸德,玷辱他門風,故此這般打駡,所以煩惱。”那怪道:“我雖是有些兒丑陋,若要儁,却也不難。我一來時,曾與他講過,他願意方才招我,今日怎麼又説起這話!我家住在福陵山云棧洞。我以相貎爲姓,故姓豬,官名叫做豬剛鬣。他若再來問你,你就以此話與他説便了。”

  行者暗喜道:“那怪却也老實,不用動刑,就供得這等明白。旣有了地方姓名,不管怎的也拿住他。”行者道:“他要請灋師來拿你哩。”那怪笑道:“睡着,睡着!莫睬他!我有天罡數的變化,九齒的釘鈀,怕什麼灋師、和尙、道士?就是你老子有虔心,請下九天蕩魔祖師下界,我也曾與他做過相識,他也不敢怎的我。”行者道:“他説請一箇五百年前大閙天宫姓孫的齊天大聖,要來拿你哩。”那怪聞得這箇名頭,就有三分害怕道:“旣是這等説,我去了罷,兩口子做不成了。”行者道:“你怎的就去?”那怪道:“你不知道,那閙天宫的弼馬溫,有些本事,只恐我弄他不過,低了名頭,不象模樣。”他套上衣服,開了門,往外就走,被行者一把扯住,將自己臉上抹了一抹,現出原身,喝道:“好妖怪,那裏走!你擡頭看看我是那箇?”那怪轉過眼來,看見行者咨牙璟嘴,火眼金睛,磕頭毛臉,就是箇活雷公相似,慌得他手蔴腳軟,劃剌的一聲,掙破了衣服,化狂風脫身而去。行者急上前,掣鐵棒,望風打了一下。那怪化萬道火光,徑轉本山而去。行者駕云,隨后趕來,叫聲:“那裏走!你若上天,我就趕到鬭牛宫!你若入地,我就追至枉死獄!”咦!畢竟不知這一去趕至何方,有何勝敗,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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