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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回 盤絲洞七情迷本 濯垢泉八戒忘形

 

  話表三蔵別了朱紫國王,整頓鞌馬西進。行彀多少山原,歷盡無窮水道,不覺的秋去冬殘,又値春光明媚。師徒們正在路踏靑翫景,忽見一座庵林,三蔵滾鞌下馬,站立大道之旁。行者問道:“師父,這條路平坦無邪,因何不走?”八戒道:“師兄好不通情!師父在馬上坐得困了,也讓他下來關關風是。”三蔵道:“不是關風,我看那裏是箇人家,意欲自去化些齋喫。”行者笑道:“你看師父説的是那裏話。你要喫齋,我自去化,俗語云:一日爲師,終身爲父。豈有爲弟子者高坐,教師父去化齋之理?”三蔵道:“不是這等説。平日間一望無邊無際,你們沒遠沒近的去化齋,今日人家逼近,可以叫應,也讓我去化一箇來。”八戒道:“師父沒主張。常言道,三人出外,小的兒苦,你況是箇父輩,我等倶是弟子。古書云:有事弟子服其勞,等我老豬去。”三蔵道:“徒弟啊,今日天氣晴明,與那風雨之時不同。那時節,汝等必定遠去,此箇人家,等我去,有齋無齋,可以就回走路。”沙僧在旁笑道:“師兄,不必多講,師父的心性如此,不必違拗。若惱了他,就化將齋來,他也不喫。”八戒依言,卽取出鉢盂,與他換了衣帽。拽開步,直至那莊前觀看,却也好座住場,但見——

  石橋高聳,古樹森齊。石橋高聳,潺潺流水接長溪;古樹森齊,聒聒幽禽鳴遠岱。橋那邊有數椽茅屋,淸淸雅雅若僊庵;又有那一座蓬牎,白白明明欺道院。牎前忽見四佳人,都在那裏刺鳳描鸞做鍼綫。

  長老見那人家沒箇男兒,只有四箇女子,不敢進去,將身立定,閃在喬林之下,只見那女子,一箇箇——

  閨心堅似石,蘭性喜如春。嬌臉紅雫衬,朱脣絳脂匀。

  蛾眉橫月小,蟬鬢迭云新。若到花間立,遊蠭錯認真。

  少停有半箇時辰,一發靜悄悄,鷄犬無聲。自家思慮道:“我若沒本事化頓齋飯,也惹那徒弟笑我,敢道爲師的化不出齋來,爲徒的怎能去拜髴。”長老沒計奈何,也帶了幾分不是,趨步上橋,又走了幾步,只見那茅屋裏面有一座木香亭子,亭子下又有三箇女子在那裏踼氣球哩。你看那三箇女子,比那四箇又生得不同,但見那——

  飄揚翠褏,搖拽緗裙。飄揚翠褏,低籠着玉筍纖纖;搖拽緗裙,半露出金蓮窄窄。形容體勢十分全,動靜腳跟千樣翽。拿頭過論有高低,張泛送來真又楷。轉身踼箇出墻花,退步翻成大過海。輕接一團埿,單槍急對拐。明珠上髴頭,實捏來尖涘。窄磚偏會拿,臥魚將腳扌歪。平腰折膝蹲,扭頂翹跟翽。扳凳能喧泛,披肩甚脫灑。絞襠任往來,鎖項隨搖擺。踼的是黃河水倒流,金魚灘上買。那箇錯認是頭兒,這箇轉身就打拐。端然捧上臁,周正尖來扌卒。提跟慘草鞵,倒牐回頭采。退步泛肩粧,鉤兒只一歹。版簍下來長,便把奪門揣。踼到美心時,佳人齊喝采。一箇箇汗流粉膩透羅裳,興懶情疎方叫海。

  言不盡,又有詩爲證,詩曰:

  蹴蕒當場三月天,僊風吹下素嬋娟。汗潬粉面花含露,塵染蛾眉柳帶煙。

  翠褏低垂籠玉筍,緗裙斜拽露金蓮。幾回踼罷嬌無力,云鬢蓬松寳髻偏。

  三蔵看得時辰久了,只得走上橋頭,應聲高叫道:“女菩薩,貧僧這裏隨緣佈施些兒齋喫。”那些女子聽見,一箇箇喜喜歡歡抛了鍼綫,撇了氣球,都笑笑吟吟的接出門來道:“長老,失迎了,今到荒莊,决不敢攔路齋僧,請裏面坐。”三蔵聞言,心中暗道:“善哉,善哉!西方正是髴地!女流尙且注意齋僧,男子豈不虔心向髴?”長老向前問訊了,相隨衆女入茅屋。過木香亭看處,呀!原來那裏邊沒甚房廊,只見那——

  巒頭高聳,地脈遙長。巒頭高聳接云煙,地脈遙長通海嶽。門近石橋,九曲九灣流水顧;園栽桃李,千株千顆鬭穠華。藤薜掛懸三五樹,芝蘭香散萬千花。遠觀洞府欺蓬島,近覩山林壓太華。正是妖僊尋隱處,更無鄰捨獨成家。

  有一女子上前,把石頭門推開兩扇,請唐僧裏面坐。那長老只得進去,忽擡頭看時,舖設的都是石桌、石凳,冷氣陰陰。長老心驚,暗自思忖道:“這去處少吉多兇,斷然不善。”衆女子喜笑吟吟都道:“長老請坐。”長老沒奈何,只得坐了,少時間,打箇冷禁。衆女子問道:“長老是何寳山?化什麼緣?還是修橋補路,建寺禮塔,還是造髴印經?請緣簿出來看看。”長老道:“我不是化緣的和尙。”女子道:“旣不化緣,到此何干?”長老道:“我是東土大唐差去西天大雷音求經者。适過寳方,腹間饑餒,特造檀府,募化一齋,貧僧就行也。”衆女子道:“好,好,好!常言道,遠來的和尙好看經。妹妹們!不可怠慢,快辦齋來。”

  此時有三箇女子陪着,言來語去,論説些因緣。那四箇到廚中撩衣斂褏,炊火刷鍋。你道他安排的是些什麼東西?原來是人油炒煉,人肉煎熬,熬得黑糊充作面筋樣子,剜的人腦煎作豆腐塊片。兩盤兒捧到石桌上放下,對長老道:“請了,倉卒間,不曾備得好齋,且將就喫些充腹,后面還有添換來也。”那長老聞了一聞,見那腥羶,不敢開口,欠身合掌道:“女菩薩,貧僧是胎裏素。”衆女子笑道:“長老,此是素的。”長老道:“阿彌陀髴!若象這等素的啊,我和尙喫了,莫想見得世尊,取得經卷。”衆女子道:“長老,你出家人,切莫揀人佈施。”長老道:“怎敢,怎敢!我和尙奉大唐旨意,一路西來,微生不損,見苦就救,遇谷粒手撣入口,逢絲縷聯綴遮身,怎敢揀主佈施!”衆女子笑道:“長老雖不揀人佈施,却只有些上門怪人。莫嫌麤淡,喫些兒罷。”長老道:“實是不敢喫,恐破了戒,望菩薩養生不若放生,放我和尙出去罷。”那長老掙着要走,那女子攔住門,怎麼肯放,倶道:“上門的買賣,倒不好做!放了屁兒,却使手掩,你往那裏去?”他一箇箇都會些武藝,手腳又活,把長老扯住,順手牽羊,撲的掼倒在地。衆人按住,將繩子捆了,懸梁高弔,這弔有箇名色,叫做“僊人指路”。原來是一只手向前,牽絲弔起;一只手攔腰捆住,將繩弔起,兩只腳向后一條繩弔起。三條繩把長老弔在梁上,却是脊背朝上,肚皮朝下。那長老忍着疼,噙着淚,心中暗恨道:“我和尙這等命苦!只説是好人家化頓齋喫,豈知道落了火坑!徒弟啊!速來救我,還得見面,但遲兩箇時辰,我命休矣!”那長老雖然苦惱,却還留心看着那些女子。那些女子把他弔得停當,便去脫剝衣服。長老心驚,暗自忖道:“這一脫了衣服,是要打我的情了,或者夾生兒喫我的情也有哩。”原來那女子們只解了上身羅衫,露出肚腹,各顯神通:一箇箇腰眼中冒出絲繩,有鴨蛋麤細,骨都都的,迸玉飛銀,時下把莊門瞞了不題。

  却説那行者、八戒、沙僧,都在大道之旁。他二人都放馬看擔,惟行者是箇頑皮,他且跳樹攀枝,摘葉尋果,忽回頭,只見一片光亮,慌得跳下樹來,吆喝道:“不好,不好!師父造化低了!”行者用手指道:“你看那莊院如何?”八戒沙僧共目視之,那一片如雪又亮如雪,似銀又光似銀。八戒道:“罷了,罷了!師父遇着妖精了!我們快去救他也!”行者道:“賢弟莫嚷,你都不見怎的,等老孫去來。”沙僧道:“哥哥仔細。”行者道:“我自有處。”好大聖,束一束虎皮裙,掣出金箍棒,拽開腳,兩三步跑到前邊,看見那絲繩纏了有千百層厚,穿穿道道,却似經緯之勢,用手按了一按,有些粘軟潬人。行者更不知是什麼東西,他卽擧棒道:“這一棒,莫説是幾千層,就有幾萬層,也打斷了!”正欲打,又停住手道:“若是硬的便可打斷,這箇軟的,只好打匾罷了。假如驚了他,纏住老孫,反爲不美。等我且問他一問再打。”你道他問誰?卽捻一箇訣,念一箇咒,拘得箇土地老兒在廟裏似推磨的一般亂轉。土地婆兒道:“老兒,你轉怎的?好道是羊兒風發了!”土地道:“你不知,你不知!有一箇齊天大聖來了,我不曾接他,他那裏拘我哩。”婆兒道:“你去見他便了,却如何在這裏打轉?”土地道:“若去見他,他那棍子好不重,他管你好歹就打哩!”婆兒道:“他見你這等老了,那裏就打你?”土地道:“他一生好喫沒錢酒,偏打老年人。”兩口兒講一會,沒奈何只得走出去,戰兢兢的跪在路旁叫道:“大聖,當境土地叩頭。”行者道:“你且起來,不要假忙,我且不打你,寄下在那裏。我問你,此間是甚地方?”土地道:“大聖從那廂來?”行者道:“我自東土往西來的。”土地道:“大聖東來,可曾在那山嶺上?”行者道:“正在那山嶺上,我們行李馬匹還都歇在那嶺上不是!”土地道:“那嶺叫做盤絲嶺,嶺下有洞叫做盤絲洞,洞裏有七箇妖精。”行者道:“是男怪女怪?”土地道:“是女怪。”行者道:“他有多大神通?”土地道:“小神力薄威短,不知他有多大手段,只知那正南上,離此有三裏之遙,有一座濯垢泉,迺天生的熱水,原是上方七僊姑的浴池。自妖精到此居住,占了他的濯垢泉,僊姑更不曾與他爭競,平白地就讓與他了。我見天僊不惹妖魔怪,必定精靈有大能。”行者道:“占了此泉何干?”土地道:“這怪占了浴池,一日三遭,出來洗澡。如今巳時已過,午時將來啞。”行者聽言道:“土地,你且回去,等我自家拿他罷。”那土地老兒磕了一箇頭,戰兢兢的,回本廟去了。

  這大聖獨顯神通,搖身一變,變作箇蔴蒼蠅兒,釘在路旁草梢上等待。須臾間,只聽得呼呼吸吸之聲,猶如蠶食葉,却似海生潮。只好有半盞茶時,絲繩皆盡,依然現出莊村,還象當初模樣。又聽得呀的一聲,柴扉響處,裏邊笑語喧嘩,走出七箇女子。行者在暗中細看,見他一箇箇擕手相搀,挨肩執袂,有説有笑的,走過橋來,果是標致。但見——

  比玉香尤勝,如花語更真。柳眉橫遠岫,檀口破櫻脣。釵頭翹翡翠,金蓮閃絳裙。却似嫦娥臨下界,僊子落凡塵。

  行者笑道:“怪不得我師父要來化齋,原來是這一般好處。這七箇美人兒,假若留住我師父,要喫也不彀一頓喫,要用也不彀兩日用,要動手輪流一擺佈就是死了。且等我去聽他一聽,看他怎的算計。”好大聖,嚶的一聲,飛在那前面走的女子云髻上釘住。才過橋來,后邊的走向前來呼道:“姐姐,我們洗了澡,來篜那胖和尙喫去。”行者暗笑道:“這怪物好沒算計!煑還省些柴,怎麼轉要篜了喫!”那些女子采花鬭草向南來,不多時,到了浴池。但見一座門墻,十分壯麗,遍地野花香豔豔,滿旁蘭蕙密森森。后面一箇女子,走上前,唿哨的一聲,把兩扇門兒推開,那中間果有一塘熱水。這水——

  自開闢以來,太陽星原貞有十,后被羿善開弓,射落九烏墜地,止存金烏一星,迺太陽之真火也。天地有九處湯泉,倶是衆烏所化。那九陽泉,迺香冷泉、伴山泉、溫泉、東合泉、潢山泉、孝安泉、廣汾泉、湯泉,此泉迺濯垢泉。

  有詩爲證,詩曰:

  一氣無冬夏,三秋永注春。炎波如鼎沸,熱浪似湯新。

  分溜滋禾稼,停流蕩俗塵。涓涓珠淚泛,滾滾玉團津。

  潤滑原非釀,淸平還自溫。瑞祥本地秀,造化迺天真。

  佳人洗處冰肌滑,滌蕩塵煩玉體新。

  那浴池約有五丈余闊,十丈多長,內有四尺深淺,但見水淸徹底。底下水一似滾珠泛玉,骨都都冒將上來,四面有六七箇孔竅通流。流去二三裏之遙,淌到田裏,還是溫水。池上又有三間亭子,亭子中近后壁放着一張八只腳的板凳。兩山頭放着兩箇描金綵漆的衣架。行者暗中喜嚶嚶的,一翅飛在那衣架頭上釘住。那些女子見水又淸又熱,便要洗浴,卽一齊脫了衣服,搭在衣架上。一齊下去,被行者看見——

  褪放紐扣兒,解開羅帶結。酥胷白似銀,玉體渾如雪。

  肘膊賽凝胭,香肩欺粉貼。肚皮軟又緜,脊背光還潔。

  膝腕半圍團,金蓮三寸窄。中間一段情,露出風流穴。

  那女子都跳下水去,一箇箇躍浪翻波,負水頑耍。行者道:“我若打他啊,只消把這棍子往池中一攪,就叫做滾湯潑老鼠,一窩兒都是死。可憐,可憐!打便打死他,只是低了老孫的名頭。常言道,男不與女鬭,我這般一箇漢子,打殺這幾箇丫頭,着實不濟。不要打他,只送他一箇絶后計,教他動不得身,出不得水,多少是好。”好大聖,捏着訣,念箇咒,搖身一變,變作一箇餓老鷹,但見:

  毛猶霜雪,眼若明星。妖狐見處魂皆喪,狡兔逢時膽盡驚。鋼爪鋒芒快,雄姿猛氣橫。會使老拳供口腹,不辭親手逐飛騰。萬裏寒空隨上下,穿云檢物任他行。

  呼的一翅,飛向前,輪開利爪,把他那衣架上搭的七套衣服,盡情鵰去,徑轉嶺頭,現出本相來見八戒、沙僧道:“你看。”那呆子迎着對沙僧笑道:“師父原來是典當舖裏拿了去的。”沙僧道:“怎見得?”八戒道:“你不見師兄把他些衣服都搶將來也?”行者放下道:“此是妖精穿的衣服。”八戒道:“怎麼就有這許多?”行者道:“七套。”八戒道:“如何這般剝得容易,又剝得干淨?”行者道:“那曾用剝。原來此處喚做盤絲嶺,那莊村喚做盤絲洞。洞中有七箇女怪,把我師父拿住,弔在洞裏,都向濯垢泉去洗浴。那泉却是天地産成的一塘子熱水。他都算計着洗了澡要把師父篜喫。是我跟到那裏,見他脫了衣服下水,我要打他,恐怕汚了棍子,又怕低了名頭,是以不曾動棍,只變做一箇餓老鷹,鵰了他的衣服。他都忍辱含羞,不敢出頭,蹲在水中哩。我等快去解下師父走路罷。”八戒笑道:“師兄,你凡干事,只要留根。旣見妖精,如何不打殺他,却就去解師父!他如今縱然蔵羞不出,到晚間必定出來。他家裏還有舊衣服,穿上一套,來趕我們。縱然不趕,他久住在此,我們取了經,還從那條路回去。常言道,寧少路邊錢,莫少路邊拳。那時節,他攔住了吵閙,却不是箇仇人也?”行者道:“凴你如何主張?”八戒道:“依我,先打殺了妖精,再去解放師父,此迺斬草除根之計。”行者道:“我是不打他。你要打,你去打他。”

  八戒抖擻精神,歡天喜地擧着釘鈀,拽開步,徑直跑到那裏。忽的推開門看時,只見那七箇女子,蹲在水裏,口中亂駡那鷹哩,道:“這箇匾毛畜生!貓嚼頭的亡人!把我們衣服都鵰去了,教我們怎的動手!”八戒忍不住笑道:“女菩薩,在這裏洗澡哩,也擕帶我和尙洗洗何如?”那怪見了作怒道:“你這和尙,十分無禮!我們是在家的女流,你是箇出家的男子。古書云:七年男女不同席,你好和我們同塘洗澡?”八戒道:“天氣炎熱,沒奈何,將就容我洗洗兒罷。那裏調什麼書擔兒,同席不同席!”呆子不容説,丢了釘鈀,脫了皁錦直裰,撲的跳下水來,那怪心中煩惱,一齊上前要打。不知八戒水勢極熟,到水裏搖身一變,變做一箇鲇魚精。那怪就都摸魚,趕上拿他不住。東邊摸,忽的又漬了西去;西邊摸,忽的又漬了東去;滑傣蜱的,只在那腿襠裏亂鑽。原來那水有搀胷之深,水上盤了一會,又盤在水底,都盤倒了,喘噓噓的,精神倦怠。

  八戒却才跳將上來,現了本相,穿了直裰,執着釘鈀喝道:“我是那箇?你把我當鲇魚精哩!”那怪見了,心驚膽戰對八戒道:“你先來是箇和尙,到水裏變作鲇魚,及拿你不住,却又這般打扮,你端的是從何到此?是必留名。”八戒道:“這伙潑怪當真的不認得我!我是東土大唐取經的唐長老之徒弟,迺天蓬元帥悟能八戒是也。你把我師父弔在洞裏,算計要篜他受用!我的師父又好篜喫?快早伸過頭來,各築一鈀,教你斷根!”那些妖聞此言,魂飛魄散,就在水中跪拜道:“望老爺方便方便!我等有眼無珠,誤捉了你師父,雖然弔在那裏,不曾敢加刑受苦。望慈悲饒了我的性命,情願貼些盤費,送你師父往西天去也。”八戒搖頭道:“莫説這話!俗語説得好,曾着賣糖君子哄,到今不信口甜人。是便築一鈀,各人走路!”呆子一味麤夯,顯手段,那有憐香惜玉之心,擧着鈀,不分好歹,趕上前亂築。那怪慌了手腳,那裏顧什麼羞恥,只是性命要緊,隨用手侮着羞處,跳出水來,都跑在亭子裏站立,作出灋來:臍孔中骨都都冒出絲繩,瞞天搭了箇大絲篷,把八戒罩在當中。那呆子忽擡頭,不見天日,卽抽身往外便走,那裏擧得腳步!原來放了絆腳索,滿地都是絲繩,動動腳,跌箇禋踵:左邊去,一箇面磕地;右邊去,一箇倒栽蔥;急轉身,又跌了箇嘴躭地;忙爬起,又跌了箇竪蜻蜓。也不知跌了多少跟頭,把箇呆子跌得身蔴腳軟,頭暈眼花,爬也爬不動,只睡在地下呻S吟Y。那怪物却將他困住,也不打他,也不傷他,一箇箇跳出門來,將絲篷遮住天光,各回本洞。

  到了石橋上站下,念動真言,霎時間把絲篷収了,赤條條的,跑入洞裏,侮着那話,從唐僧面前笑嘻嘻的跑過去。走入石房,取幾件舊衣穿了,徑至后門口立定叫:“孩兒們何在?”原來那妖精一箇有一箇兒子,却不是他養的,都是他結拜的干兒子。有名喚做蜜、螞、蠦、班、蜢、蠟、蜻。蜜是蜜蠭,螞是螞蠭,蠦是蠦蠭,班是班毛,蜢是牛蜢,蠟是抹蠟,蜻是蜻蜓。原來那妖精幔天結網,擄住這七般虫蛭,却要喫他。古云禽有禽言,獸有獸語,當時這些虫哀吿饒命,願拜爲母,遂此春采百花供怪物,夏尋諸卉孝妖精。忽聞一聲呼喚,都到面前問:“母親有何使令?”衆怪道:“兒啊,早間我們錯惹了唐朝來的和尙,才然被他徒弟攔在池裏,出了多少丑,幾乎喪了性命!汝等努力,快出門前去退他一退。如得勝后,可到你舅舅家來會我。”那些怪旣得逃生,往他師兄處,孽嘴生災不題。你看這些虫蛭,一箇箇摩拳擦掌,出來迎敵。

  却説八戒跌得昏頭昏腦,猛擡頭見絲篷絲索倶無,他才一步一探爬將起來,忍着疼找回原路,見了行者,用手扯住道:“哥哥,我的頭可腫、臉可靑麼?”行者道:“你怎的來?”八戒道:“我被那廝將絲繩罩住,放了絆腳索,不知跌了多少跟頭,跌得我腰拖背折,寸步難移。却才絲篷索子倶空,方得了性命回來也。”沙僧見了道:“罷了,罷了!你闖下禍來也!那怪一定往洞裏去傷害師父、我等快去救他!”行者聞言急拽步便走,八戒牽着馬急急來到莊前,但見那石橋上有七箇小妖兒擋住道:“慢來,慢來!吾等在此!”行者看了道:“好笑!干淨都是些小人兒!長的也只有二尺五六寸,不滿三尺;重的也只有八九斤,不滿十斤。”喝道:“你是誰?”那怪道:“我迺七僊姑的兒子。你把我母親欺辱了,還敢無知,打上我門!不要走!仔細!”好怪物!一箇箇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亂打將來。八戒見了生嗔,本是跌惱了的性子,又見那伙虫蛭小巧,就發狠擧鈀來築。

  那些怪見呆子兇猛,一箇箇現了本象,飛將起去,叫聲:“變!”須臾間,一箇變十箇,十箇變百箇,百箇變千箇,千箇變萬箇,箇箇都變成無窮之數。只見——

  滿天飛抹蠟,遍地舞蜻蜓。蜜螞追頭額,蠦蠭紥眼睛。

  班毛前后囓,牛蜢上下叮。撲面漫漫黑,閹閹神鬼驚。

  八戒慌了道:“哥啊,只説經好取,西方路上,虫兒也欺負人哩!”行者道:“兄弟,不要怕,快上前打!”八戒道:“撲頭撲臉,渾身上下,都叮有十數層厚,却怎麼打?”行者道:“沒事,沒事!我自有手段!”沙僧道:“哥啊,有甚手段,快使出來罷!一會子光頭上都叮腫了!”好大聖,拔了一把毫毛,嚼得粉碎,噴將出去,卽變做些黃、蔴、、白、鵰、魚、鷂。八戒道:“師兄,又打什麼市語,黃啊、蔴啊哩?”行者道:“你不知,黃是黃鷹,蔴是蔴鷹,是鷹,白是白鷹,鵰是鵰鷹,魚是魚鷹,鷂是鷂鷹。那妖精的兒子是七樣虫,我的毫毛是七樣鷹。”鷹最能旺虫,一嘴一箇,爪打翅敲。須臾,打得罄盡,滿空無跡,地積尺余。

  三兄弟方才闖過橋去,徑入洞裏,只見老師父弔在那裏哼哼的哭哩。八戒近前道:“師父,你是要來這裏弔了耍子,不知作成我跌了多少跟頭哩!”沙僧道:“且解下師父再説。”行者卽將繩索挑斷放下唐僧,都問道:“妖精那裏去了?”唐僧道:“那七箇怪都赤條條的往后邊叫兒子去了。”行者道:“兄弟們,跟我來尋去。”三人各持兵器,往后園裏尋處,不見蹤跡。都到那桃李樹上尋遍不見。八戒道:“去了,去了!”沙僧道:“不必尋他,等我扶師父去也。”弟兄們復來前面請唐僧上馬道:“師父,下次化齋,還讓我們去。”唐僧道:“徒弟呵,以后就是餓死,也再不自專了。”八戒道:“你們扶師父走着,等老豬一頓鈀築倒他這房子,教他來時沒處安身。”行者笑道:“築還費力,不若尋些柴來,與他箇斷根罷。”好呆子,尋了些朽松破竹,干柳枯藤,點上一把火,烘烘的都燒得干淨。師徒却才放心前來。咦!畢竟這去,不知那怪的吉兇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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