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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衍

(清)王夫之

 

 

  自序

  昔之注《老子》者,代有殊宗,家传异说,逮王辅嗣、何平叔合之于乾坤易简,鸠摩罗什、梁武帝滥之于事理因果,则支补牵会,其诬久矣;迄陆希声、苏子由、董思靖及近代焦竑、李贽之流,益引禅宗,互为缀合,取彼所谓教外别传者以相糅杂,是犹闽人见霜而疑雪,雒人闻食蟹而剥蟛蜞也。老子之言曰“载营魄抱一无离”,“大道泛兮其可左右”,“冲气以为和”,是既老之自释矣。庄子曰“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是又庄之为老释矣。舍其显释,而强儒以合道,则诬懦;强道以合释,则诬道;彼将驱世教以殉其背尘合识之旨,而为蠹来兹,岂有既与!夫之察其悖者久之,乃废诸家,以衍其意;盖入其垒.袭其辎,暴其恃,而见其瑕矣,见其瑕而后道可使复也。夫其所谓瑕者何也?天下之言道者,激俗而故反之,则不公;偶见而乐持之,则不经;凿慧而数扬之,则不祥。三者之失,老子兼之矣。故于圣道所谓文之以礼乐以建中和之极者,未足以与其深也。虽然,世移道丧,覆败接武,守文而流伪窃,昧几而为祸先,治天下者生事扰民以自敝,取天下者力竭智尽而敝其民,使测老子之几,以俟其自复,则有瘥也。文、景踵起而迄升平,张子房、孙仲和异尚而远危殆,用是物也。较之释氏之荒远苛酷,究于离披缠棘,轻物理于一掷,而仅取欢于光怪者,岂不贤乎?司马迁曰”老聃无为自化,清净自正”,近之矣。若“犹龙”之叹,云出仲尼之徒者,吾何取焉!岁在旃蒙协洽壮月乙未,南岳王夫之序。

  道可道,非常道。常道无道名可名,非常名。常名无名无名天地之始众名所出,不可以一名名;有名万物之母。名因物立,名还生物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边际也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异观同常,则有欲无欲,非分心以应,居中执常,自致妙徼之观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一章

  “可”者不“常”,“常”者无“可”。然据“常”,则“常”一“可”也,是故不废“常”,而无所“可”。不废“常”,则人机通;无所“可”,则天和一。夫既有“始”矣,既有“母”矣,而我聊与“观”之;“观”之者,乘于其不得已也。观干其”异”,则有无数迁;观于其“同”,则有者后起,而无者亦非大始也。然则往以应者见异矣.居以俟者见同矣。故食万物而不尸其仁,入机伪而不逢其锐;知天下之情,不强人以奉己;弃一己之余,不执故以迷新。是以莫能名其功,而字之曰“众妙”,盖其得意以居,开户而历百为之生死者,亦甚适矣夫!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天下之所可知恒也。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非不令天下知,因其不可知者而已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不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二章

  天下之变万,而要归于两端。两端生于一致,故方有“美”而方有“恶”,方有“善”而方有“不善”。据一以概乎彼之不一,则白黑竞而毁誉杂。圣人之“抱一”也,方其一与一为二,而我徐处于中;故彼一与此一为垒,乃知其本无垒也,遂坐而收之。垒立者“居”,而坐收者“不去”,是之谓善争。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以无用用无实其腹,以有用用有弱其志,善入万物强其骨;植之以俟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然而物已治矣三章

  “争”未必起于“贤”,“盗”未必因于“难得之货”,“心”未必“乱”于“见可欲”。万物块处而梦妄作,我之神与形无以自平,则木与木相钻而热生,水与水相激而沤生;而又为以治之,则其生不息。故阳火进,而既进之位,虚以召阴;阴符退,而所退之物,游以犯阳。夫不有其反焉者乎?“虚”者归“心”,“实”者归“腹”,“弱”者归“志”,“强”者归“骨”,四数各有归而得其乐土,则我不往而治矣。夫使之归者,“谁氏”之子?而执其命者何时也?此可以知争哉,而不知者不与于此。故圣人内以之沽身,外以之治世。

  道冲,“冲”,古本作“盅”,器中虚处而用之或不盈。不期不盈,故或之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阳用锐而体光,阴用纷而体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四章

  用者无不盈也,其惟“冲而用之或不盈”乎!用之为数,出乎“纷”、“尘”,入乎“锐”、“光”;出乎“锐”、“光”,入乎“纷”、“尘”。唯冲也,可锐,可光,可纷,可尘,受四数之归,而四数不留。故盛气来争,而寒心退处,虽有亢子,不能背其宗;虽有泰帝,不能轶其先。岂尝歆彼之俎豆,而竞彼之步趋哉?似而象之,因物之不能违,以为之名也。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屈然后仁动而愈出。出已必穷多言数穷,仁则必言不如守中。五章

  风生于空,橐待于鼓,相须以成,而器原非用。故同声不必其应,而同气不必其求。是以天不能生,地不能成.天地无以自擅,而况于万物乎?况于圣人乎,设之于彼者,“虚而不屈”而已矣。道缝其中,则鱼可使鸟,而鸟可使鱼,仁者不足以似之也。仁者,天之气,地之滋,有穷之业也。

  谷神不死,吕吉甫曰:有形与无形合而不死是谓玄牝。吕吉甫曰:体合于心,心合于气,气合于神,神合于无,合则不死,不死则不生,不生者能生生,是之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六章

  世之死“谷神”者无限也,登山而欲弋之,临渊而欲钓之,入国而欲治之,行野而欲辟之。而“谷神”者不容死也,可弋,可钓,可治,可辟,而不先物以为功。畴昔之天地,死于今日;今日之天地,生于畴昔;源源而授之,生故无已,而谓之根。执根而根死,因根而根存。“绵绵”若缀乎!“不勤”若废乎!因根以利用者,启“玄牝之门”乎!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不自生物故能长生。物与俱长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七章

  夫胎壮则母羸.实登则茎获,其不疑天地之羸且获者鲜也。乃天地不得不食万物矣,而未尝为之食。胎各有元,荄各有蕾,游其虚中,而究取资于自有。圣人不以身犯准,是后之也;不以身入中,是外之也。食万物而不恩,食于万物而万物不怨。故无所施功,而功灌于苴卤;无所期穗,而德行于曾玄;而乃以配天地之长久。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人情好高而恶下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不著其善,故善夫唯不争,故无尤。八章

  五行之体,水为最微。善居道者,为其微,不为其著;处众之后,而常得众之先。何也?众人方恶之,而不知其早至也。逆计其不争而徐收之,无损而物何争?而我何尤?使众人能知其所恶者之为善,亦将群争之矣。然而情之所必不然也,故圣人擅利。

  持而盈之,持之使盈不如其已;揣而锐之,揣之使锐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固当以不守守之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九章

  善盈者唯谷乎!善锐者唯水乎!居器以待,而无所持也。顺势以迁,而未尝揣也。故方盈,方虚,方锐,方錞。其不然也,以天为成遂,而生未息;以天为退,而气未缩;何信乎?故鸱夷子皮之遁,得其迹也;郭子仪之晦,得其机也;许繇、支父之逝也,得其神也。迹者,以进为进,以退为退。机者,方进其退,方退其进。其唯神乎!无所成而成,无所遂而遂也。虽然,其有退之迹也,神之未忘乎道,遭之未降处于机也。

  载营魄营魄者,魂也。载者,魄载抱一,三五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涤除玄鉴,能如疵乎?爱国治民,能无为乎?天门开阖,生之所自出为天门能为雌乎?化至乃受之明白四达,能无知乎?十章

  载,则与所载者二,而离矣。专之,致之,则不婴儿矣。有所涤,有所除,早有疵矣。爱而治之,斯有为矣。阖伏开启,将失雌之半矣。明白在中,而达在四隅,则有知矣。此不常之道,倚以为名,而两俱无猜,妙德之至也。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毂中空处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盂中空处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户窦空处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吴幼清曰:有气以存身,尤物以生气十一章

  造有者,求其有也。孰知夫求其有者,所以保其无也?经营以有,而但为其无,岂乐无哉?无者,用之藏也。物立于我前,固非我之所得执矣。象数立于道前,而道不居之以自碍矣。阴凝阳融以为人,而冲气俱其间;不倚于火,不倚于符者遇之。仁义刚柔以为教,而大朴俱其间;不倚于性,不倚于情者遇之。胜负得失以为变,而事会俱其间;不倚于治,不倚于乱者遇之。故避其坚,攻其瑕,去其名,就其实,俟之俄顷,而万机合于一。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十二章

  目以机为机,腹以无机为机。机与机为应,无机者,机之所取容也。处乎目与腹之中者,心也。方且退心而就腹,而后可以观物。是故浊不可使有心,清不可使有迹。不以礼制欲,不以知辨志,待物自敝而天乃脱然。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辱至则惊、去则洒然矣。宠至则惊,去之又惊,故较之尤劣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十三章

  众人纳天下于身,至人外其身于天下。夫不见纳天下者,有必至之忧患乎?宠至若惊,辱来若惊,则是纳天下者,纳惊以自滑也。大患在天下,纳而贵之与身等。夫身且为患,而贵患以为重累之身,是纳患以自梏也。唯无身者,以耳任耳,不为天下任听;以目任目,不为天下任视;吾之耳目静,而天下之视听不荧;惊患去已,而消于天下,是以为百姓履藉而不倾。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固自有色声形之常名,故曰三者此三者不可致诘,繇后则有,诘之则无故混而为一。李约曰:一尚不立,何况于三?其上不皦,未有色声形以前,不可分晰其下不昧。逮有色声形以后,反而溯之,了然不昧绳绳兮不可名,,有无相禅相续,何有初终?名有则失无,名无则失有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古亦始也,今亦有也。李约曰:虚其心,道将自至,然后执之以御群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十四章

  物有间;人不知其间;故合之,背之,而物皆为患。道无间,人强分其间;故执之,别之,而道仅为名。以无间乘有间,终日游,而患与名去。患与名去,斯“无物”矣。夫有物者,或轻,或重;或光,或尘;或作,或止;是谓无纪。一名为阴,一名为阳,而冲气死。一名为仁,一名为义,而太和死。道也者,生于未阴未阳,而死于仁义者与!故离朱不能察黑白之交,师旷不能审宫商之会,庆忌不能攫空尘之隙,神禹不能皙天地之分。非至常者,何足以与于斯!

  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吕吉甫曰:不为主也涣兮其若凌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澹兮其若海;泊兮若无止。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不新成。邵若愚曰:能蔽,能不新,能成十五章

  择妙者众,繇微而妙者鲜。求通者多,以玄为通者希。夫章甫不可以适越,而我无入越之心,则妙不在冠不冠之中,而敢以冠尝试其身乎?而敢以不冠尝试其首乎?又恶知夫不敢尝试者之越不为我适也,坐以消之,则冰可燠,浊可清,以雨行而不假盖,以饥往而不裹粻。其徐俟之也,岂果有黄河之不可澄,马角之不可生哉?天下已如斯矣,而竞名者以折锐为功。久矣,其弃故喜新而不能成也!

  致虚极,《开元疏》云:致者令必自来,如《春秋》致师之致是已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非我静之静曰复命。复命曰常,不可复渝变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万变可函容乃公,不私据善公乃全,受物之往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十六章

  最下击实,其次邀虚。最下取动,其次执静。两实之中,虚故自然:众动之极,静原自复;不邀不执,乃极乃笃。何以明其然也?万物并作,而芸芸者,势尽而反其所自来也。是故邓林之叶,可无筹而数;千里之雨,可无器而量。犹舍是而有作,其不谓之妄手?故无所有事,而天下为我用,其道不用作而用观。观,目也。观而不作,目亦腹矣。

  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贵言。于己不自信,乃不信天下之固然。且不知惩而尚言,是以召侮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十七章

  据道于此,疑彼之亦道;据道于彼,疑此之非道:既从而异之,又从而同之,则道乱于二,而苦于一。且乱,且苦,其疑不去。既自以为疑矣,故王者见不亲而忧,霸者遇不畏而怖。其疑不释,遂救之以要言;故始乎诅盟,而终平甲胄。夫使人忘我于自然者,岂其心有不自然哉?信天下之不能越是也,任其迁流而不出于所自来,不爽于所自复,虚赘于天下之上,以待物之自成。是以天下之情,不可因,不可革;太上之治,无所通,无所塞,如老人之师,如尽人之力,而人乃废然而称之曰自然。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王介甫曰:道隐于无形,名生于不足。李息斋曰:道散则降而生非,伪胜则反而贵道;方其散则见其似而忘其全,及其衰则荡然无余而贵其似,此其所以每降而愈下也十八章

  桮棬成于匠,而木死于山;罂盎成于陶,而土死于邱。其器是也,而所以饮天地之和者去之也。夫土木且有以饮,而况于人乎?而况于道乎?故利在物而害在己,谓之不全;善在己而败在物,谓之不公。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吕吉甫曰:文而非质,不足而非全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思寡欲,绝学无忧。十九章

  “绵绵若存”,其有所属乎!故鱼游而水乘之,鸟飞而空凭之。含天下之文者,莫大乎素;资天下之不足者,莫大于朴。以为有,而固未亲乎用;以为无,而人与天之相亲者在此也。缀乎和以致生,是以能长生。离乎和以专用,是以无大用。

  唯之与阿,相去几何?美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葩亚切,无为也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累累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馀,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苏子繇曰:譬如婴儿,无所杂食,食于母而已二十章

  善恶相倾,繇学而起,故效仁者失智,效智者失仁。既争歧之,又强合之,方且以为免于忧,而孰知一彼一此者之相去不远也?则揖让亦唯,而征伐亦阿也。愦各封之,取快一区;故饫于大牢,不飨他味;厌于春游,不愿他观。口目之用一,而所善者万;心一,而口目之用万;安能役役以奔其趣舍哉,其唯食于母乎!食于母者,不得已而有食,而未尝有所不得已也。故荒未央者可尽,而顽鄙可居。虽然,其所食者虚也,因也。天下畏不仁,而我不敢暴;天下畏不智,而我不敢迷。以雪遁者,唯恐以迹;以棘行者,唯恐以罥。蟺婉轻微,而后学可绝;学可绝,而后生不损而物不伤。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阅众甫。王辅嗣曰:阅自门而出者,一一而数之,言道如门,万物皆自此往也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二十一章

  两者相耦而有“中”。“恍惚”无耦,无耦无“中”。而恶知介乎耦,则非左即右,而不得为“中”也?“中”者,入乎耦而含耦者也。虽有坚金,可锻而液;虽有积土,可漂而夷;然则金土不能保其性矣。既有温泉,亦有寒火;然则水火不能守其真矣。不铣而坚于金,不厚而敦于土,不暄而炎于火,不润而寒于水者,谁耶?阅其变而不迁,知其然而不往;故真莫尚于无实,信莫大于不复,名莫永于彼此不易,而容莫美于万一不殊。私天之机,弃道之似,夫乃可字之曰“孔德”。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多,多则惑。虽立对待,固尚往来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二十二章

  事物之教,有来有往。迎其来,不如要其往;追其往,不如俟其来。而以心日察察于往来者,则非先时,而即后时。先既失后,后又失先,劳劳而愈不得;故小智日见其余,大智日见其不足。大道在中,如捕亡子而丧家珍,瞀然介马以驰,终日而不遇,则多之为惑久矣。一曰冲,冲曰常。守常,用冲,养曲为全,明于往来之大数也。

  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故从事于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唯真知道,则一切皆信为自然二十三章

  天地违其和,则能天,能地,而不能久。人违其和,则能得,能失,而不能同。畅于阳,郁于阴;畅于阴,郁于阳。言过则跲,乐极则悲;一心数变,寝寐自惊。不知广大一同,多所不信,坐失常道,何望自然哉?凡道皆道,凡德皆德,凡失皆失。道德乐游于同,久亦奚渝?喜怒不至,何风雨之愆乎?

  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其在道也,曰:馀食赘形。行、形通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二十四章

  心弥急者机弥失,是弥坚者非弥甚。前机已往,追而缀之,如食已饫而更设。后机未至,强而属之,如形已具而更骈。道数无穷,执偏执余以尽之,宜其憎乎物,而伤乎己也。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钟士季曰:廓然无耦曰独立,古今常—曰不改,无所不在曰周行,所在皆通曰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可以为者,天下推之而不歉也,非有心于天下吾不知其名,不可名,故不知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二十五章

  形象有间,道无间。道不择有,亦不择无,与之俱往。往而不息于往,故为逝,为远,与之俱往矣。住而不悖其来,与之俱来,则逝远之即反也。道既已如斯矣,法道者亦乘乘然而与之往来。而与之往来者,守常而天下自复,盖不忧其数而不给矣。“栽营魄,抱一而不离”,用此物也。近取之身,为艮背而不为机目;远取之天地,为大制而不为剸割;故可以为天下王。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韩非曰:制在己曰重,不寓位曰静;吕吉甫曰:迫而后动,感而后应,不得已而后起,则重矣;无为焉,则静矣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轻则失根,躁则失君。二十六章

  有根则有茎,有君则有臣。虽然,无宁守其本乎! 一息之顷,众动相乘,而不能不有所止。道不滞于所止,而因所止以观,则道之游于虚,而常无间者见矣。惟不须臾忍,而轻以往,则应在一而违在万,恩在一隅而怨在三隅,倒授天下以柄,而反制其身。故夏亡于牧宫之造,周衰于征汉之舟。以仁援天下而天下溺,以义济天下而天下陷,天下之大,荡之俄顷,而况吾身之内仅有之和乎?

  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善行不蹠实,善言不执美善数不用筹策;筹策得小忘大善闭无关楗而不可开,吕吉甫曰:我则不辟,孰能开之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无系无离,如母之于子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是谓袭明。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是谓要妙。二十七章

  我之有明,非明也,又况投明于物,絜其长短以为耀乎?故鸟窒于实,蚓困于空,鱼穷于陆,固其获,而未知不得者之可为得也。我欲胜之,勿往絜之。万物饰其形以相求,或逃其美以相激,咸潜测其根柢,掩而有之,则物投我而我不投物。众实求给,一虚无间,故善恶之意消,而言行闭结之所摄者,要妙不可窥矣。

  知其雄,守其雌,吕吉甫曰:和而不倡为天下谿。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无不极而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吕吉甫曰:守之以为母,知之以为子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用其未散故大智不割。二十八章

  或雌或雌,或白或黑,或荣或辱,各有对待,不能相通,则我道盖几于穷,而我之有知有守亦不一矣。知者归清,守者归浊,两术剖分,各归其肖,游环中者可知已。然致意于知矣,而收功于守,则何也?宾清而主浊,以物极之必反,反者之可长主也。故婴儿可壮,壮不可稚;无极可有,有不可无;朴可琢,琢不可朴。然圣人非于可不可斤斤以辨之。环中以游,如霖雨之灌蚁封,如原燎之灼积莽,无首无尾,至实至虚,制定而清浊各归其墟,赫然大制而已矣。虽然,不得已而求其用,则雌也,黑也,辱也,执其权以老天下之器也。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天下虽器也,神常流荡之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夫物或行或随;或嘘或吹;或强或羸;或载或隳。皆神使之然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二十九章

  天下在我,吾何取?我在天下,吾何为,天下如我,吾何欲?我如天下,吾何执?以我测天下,天下神。以天下遇我,天下不神。不神者使其神,而天下乱。神者使其不神,而我安。故穷天下以八数,而去我之三死,则炎火焚林而可待其寒,巨浸滔天而可视其暵。水火失其威,金石丧其守,况有情之必穷而有气之必缩者哉?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远。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善有果而已,不以取强。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虽在必用兵之时,祸发必克,犹当以五者居心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三十章

  最下用兵以杀,其上用兵以生。夫以生生者且赘,而况杀生乎?人未尝不生,而我何劝?又况夫功之门为害之府也,人未尝不生,不能听其生;物未尝不杀,不能恃其杀。须臾之不忍,而自命为果,不已诬乎?故善禁暴者,俟其消,不摧其息;善治情者,塞其息,不强其消;善贵生者,持其消息之间,不犯其消息之冲;虽有患,不至于早已。

  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言以丧礼处之。杀人之众,以悲哀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三十一章

  与其悲之于后,何如忘之于先;与其以凶礼居功,何如以吉道处无功之地。不能先机,不能择吉,不能因间以有余,所谓“彼恶知礼意”者也。

  道常无名王辅嗣曰:道无形不系,常不可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可以不殆。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川谷能成江海,江海不能反川谷。道散而为天下,天下不能反而为道三十二章

  因于大始者无名,止于己然者有名。然既有名而能止之,则前名成而后名犹不立,过此以往,仍可为大始。天地,质也;甘露,冲也;升于地而地不居功,降自天而天不终有,是既止以后之自然,且莫令而自均,后天之冲,合于先天,况夫未始有夫有止者乎?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富者不必有志,有志者不能乎富。久者有极,寿者无终三十三章

  以气辅气,以精辅精,自谓“不失其所”,而终归于敝,岂但单豹之丧外,张毅之丧内哉?盖智揣力特以奔其志,有“所”而不能因自然之”所”于无所失也。夫见其精气之非有余,可谓之死;而其中之婉如处女萦如流云者、微妙玄通者未尝亡也。非真用其微明,以屈伸于冲和之至,若抱而不离者,何足以与于斯哉?故有虞氏之法久,而泰氏之道寿;中士之算长,而有道者之生无极;言此者,以纪重玄之绩也。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可名而不为曰终不为故能成其大。三十四章

  谁能以生恩天地乎,则谁能以死怨天地。天地者,与物为往来而聊以自寿也。天地且然,而况于道?荒荒乎其未有畔也,脉脉乎其有以通也;故东西无方,功名无系,宾主无适,己生贵而物生不逆。诚然,则不见可欲,非以窒欲也;迭与为主,非以辞主也。彼亟欲成其大者,恶足以知之!

  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吕吉甫曰:虽相忘于道术,而未尝相离安平泰。乐与饵,过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三十五章

  蛇之制在项,人之制在限。系其项,则废其螫;”艮其限”,则“列其夤”矣。其象甚微,制之甚大。故清虚者物之凑,而重浊者物之司也。不弃其司,不奔其凑;于空得实,于实得空;扼其重浊,以致其清虚。尝试念之:乐作饵熟,则虽有遄行之客,而游情以止,非以其归于情耶?所谓“常有欲以观其徼”也。然项之与限,非有情者也。无情者不可强纳有情以为之主,则冲淡晦寂而用无方,斯亦无欲之至矣。始乎重浊,反乎清虚;得乎清虚,顺乎重浊;有欲无欲,而常者未有变焉;斯执大象者之所独得与!

  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固者,表里坚定,终始不异是谓微明。王元泽曰:鬼神之幽将不能窥,而况于人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李息斋曰:此圣人制心夺情之道三十六章

  函道可以自适,抱道可以自存,其如鱼之自遂于渊乎!有倚有名,唯恐不示人,则道滞而天下测其穷。无门无毒,物望我于此而已。不以此应之,则天下其无如我何矣。无如我何,而天下奚往?是故天下死于道,而遭常生天下,用此器也。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镇之以无名之朴,夫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正。化者归徼,正者归妙三十七章

  藏朴者,终古而有器之用;见朴者,用极于器而止矣。故无名与有名为侣,而非能无也。畏其用而与有名为侣,故并去其欲。婴城以守国者,不邀折冲之功;闭阁以守身者,不为感帨之拒;知物之本正,而不敢正之以化也。其为道也,测之于重玄而反浅、闿之于妙门而反深。以为无用,而有用居然矣;以为有用,而无用居然矣。终日散而未始不盈,徽息通而蠕然似有。两垒立而善守其间,两端驰而善俟其反,则朴又何足言,而玄又何足以尽之哉?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为之于无曰无以为,为之于有曰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明非在内,取前境而生,谓之前识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锐而捷得名者为薄,退而养众始者为厚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三十八章

  虎豹之行,进而前,则不能顾其却。新木之植,盛其华,则不能固其根。然不能无所前矣,无已,其以朴者前乎!前者犯难,却者观变。以犯难者,敦重而不惊;以观变者,因势而徐辨。故不以识之锐抵天下之巇。何也?以失主乐取夫美名而昵之,以背众美之涵也,是德、仁、义、礼之可名而不常者也。故出而逾华,反而逾薄。唯先戒其前者,为能不德而德,无为以为。严君平云:“至至而一不存。”岂不存哉?诚无以存之。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谷虚而受万,故曰盈万物得一以生,王侯得一以为天下正。其致之也,谓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废;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正,将恐蹶。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称孤、寡、不谷。此非以贱为本邪?非乎?故致数舆无舆。是故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李息斋曰:轮盖辐轸,会而为车,物物有名,而车不可名。仁义礼智,合而为道,仁义可名,而道不可名。苟有可执,使其迹外见,贵者如玉,贱者如石,可以指名,而人始得贵贱之矣三十九章

  愚者仍乎“一”,而不能“以”;智者日“以”之,而不能“一”。“以”者失“一”也,不“一”者无“以”也。“一”含万,入万而不与万为对。“以”无事,有事而不与事为丽。而况可邀,而况可执乎?是以酒熟而酤者至,舍葺而行者休。我不“得一”,而姑守其浊,以为之筐橐,而后“一”可“致”而不拒。夫贵贱高下之与“一”均,岂有当哉?乃贵高者功名之府,而贱下者未有成也。功立而不相兼,名定而不相通,则万且不尽,而况于“一”?故天地之理亏,而王侯之道丧。以大“舆”载天下者,知所取舍久矣。

  反者道之动;方往方来之谓反。气机物化,皆有往来,原于道之流荡,推移吐纳,妙于不静弱者道之用。坚强则有倚而失用,非道也。道之用,以弱动而巳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道息于无,非反乎?迭上者,非动乎?赵志坚曰:物虽未形,已有是气。天地万物从一气而生,一气从道而生四十章

  流而或盈,满而或止,则死而为器。人知器之适用,而不知其死于器也。若夫道.含万物而入万物,方往方来,方来方往,蜿蟺希微,固不穷已。乃当其排之而来则有,当其引之而去,则托于无以生有,而可名为无。故于其“反”观之,乃可得而觌也。其子为光,其孙为水,固欲体其用也实难。夫迎来以强,息往以弱,致“用”于“动”,不得健有所据,以窒生机之往来;故用常在“弱”,而道乃可得而“用”也。“动”者之生,天之事。“用”者之生,人之事。天法道,人法天,而何有于强?然而知道体之本动者鲜矣。唯知“动”则知”反”,知“反”则知“弱”。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类;在牛为牛,在马为马,类也。我道大似不肖,何类之有?然唯非马非牛,而亦可马可牛,何不类之有上德若谷;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吕吉甫曰:沦于小测,反于大通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常名不可名夫唯道,善贷且成。四十一章

  有善贷者于此,则人将告贷焉,而彼非执物以赐之也。夫道,亦若是而已矣;然我未见物之告贷于道也。何也?物与道为体,而物即道也。物有来有往,有生有反,日饮于道,而究归于未尝或润;日烛于道,而要反于未之有明。无润无明,物之小成;不耀不流,道用自极。故欲勤,而莫致其力;欲行,而不见其功。盖“味”、“退”、“辱”、“偷”之名,非虚加之也。然而受之不辞者,且得不谓之上士乎?

  道生一,冲气为和一生二,,既为和矣,遂以有阴阳。冲气与阴阳为二二生三,阴阳复二而为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为称。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人之所教,我亦教之。至道不在言,感触可尔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四十二章

  当其为道也,函“三”以为“一”,则生之盛者不可窥,而其极至少。当其为生也,始之以“冲气”,而终之以“阴阳”。阴阳立矣,生之事繁,而生之理亦竭矣。又况就阴阳之情才,顺其清以贪于得天,顺其浊以坚于得地,旦吸夕餐,呕酌充闷以炫多,而非是则恶之以为少,方且阴死于浊,阳死于清,而讵得所谓“和”者而仿佛之乎?又况超于“和”以生“和”者乎?有鉴于此,而后知无已而保其少,“损”少致“和”,损“和”得“一”。夫得“一”者无“一”,致“和”者无致。散其党,游其宫,阴阳在我,而不叛其宗,则“益”之最盛,何以加哉!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四十三章

  适燕者北驰,适粤者南骋;而无适之驾,则常得其夷而无所阻,轹践百为而无所牾。以觹解者,不能解不纠之结;以斧析者,不能析无理之薪。苟知实之有虚,因而袭之,则祈距万变,而我志无不得。夫炫其“坚”而修备,测其“间”而抵隙音多矣,道之所以终隐于“可道”也。

  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薛君采曰:乐今有之已多、无求翼辱?惧后益之有损,知几奚殆可以长久。四十四章

  所谓至人者,岂果其距物以孤处哉?而坐视其变,知我之终无如物何,而物亦终无如我何也。故“辱”有自来,而“辱”或无自来;”殆”有自召,而“殆”或不召而至。然而以“身”捷得其眚而受其“名”,则不如无居之为愈也。故谓之善爱“名”而善居“货”,善袭“得”而善遣“亡”。“得”之于“身”,听然以消阴阳之沴;得之于天下,泮然以毙虎兕之威。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寒胜躁,静胜热。胜音升。叶梦得曰:知其所胜,孰往而不可为清静为天下正。为天下正,则天下自正。若欲正天下,益其寒热矣四十五章

  阴阳交而人事烦,人事烦而功名著。故喜于有为者,其物之盈而往附之。已盈而往附焉,必损于己,遂思以胜之;我见其寒而趋火,热而饮冰,徒自困也。彼岂乐有此患哉?始亦以附彼者之易于求盈,而不知其至此也。而早啬于己,不惊于物,则阴阳方长,而不附之以为功名。始于不依,终于不竞,天下正矣,而我若未有功。故貌见不足,而实享其有余。诚享矣,而又奚恤于貌之不足?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四十六章

  祸发于方寸,福隐于无名。一机之动如蚁穿,而万杀之争如河决。故有道者,不为福先,而天下无祸。岂强窒之哉?明于阴阳之亢害,而乐游于大同之圃,安能以己之已知,犯物之必害者乎?

  不出户,知天下;章安曰:出户则离此而有知不窥牖,见天道。章安曰:窥牖则即彼而有见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四十七章

  道盈于向背之间。有所向,斯有所背矣。无所向,无所背,可名之中。乃使人贸贸然终日求中而不得,为天下笑。无已,姑试而反之。反非中也.而渐见其际。有欻乎,如光之投隙;有约乎,如丝之就络。物授我知而我不勤,乃知昔之逐亡子而追奔马者,劳而愚矣。非然,则天下岂有“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者哉?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天下不可取,繇天下之与我谓之取尔四十八章

  损于有者,益于无。去其所取,全其未有取。未有取,则未有失。故宾百为,而天下来宾。犹且詹詹然以前识之得为墨守,则日见益而所失者积矣。故月取明于日,明日生而真月日死。安能舍此无尽藏,以取恩于天下之耳目哉?夫天下无穷,取者恩而失者怨,取者得而失者丧,此上礼之不免于攘臂,而致数舆之无舆也。

  圣人常无心,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圣人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四十九章

  即有圣人,岂能使天下之皆孩邪?一生二而有阴阳,有阴阳而有性情,有性隋而有是非。夫性情之凝滞以干阴阳之肖者而执之,将遂以为常乎?常于此者,不常于彼矣。唯执大常以无所常,故恣阳亢阴凝之极,而百姓可坐待其及,我为焦土,百姓为灌潦;我为和风,百姓为笙竽。有渍而不受,有声而不留,则善之来投,若稚子学语于翁妪之侧,而况夫不善之注耳目者乎?呜呼!天下之有目而注者多矣,与之为目者,则亦注也。圣人不为目,而天下自此孩矣。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于死地,亦十有三。苏子繇曰:生死之道九,而不生不死之道一夫何故?以其生之厚。盖闻善摄生者,路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用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五十章

  有死地,无生地。无地为生,有地为死。试效言之矣。人之生也,神舍空而即用,形拔实以营虚,非其出乎?迨气与空为宅,形与壤为质.则死者非其入乎?虽然,既有生矣,遂以其出者为可继也,引绪旁生,据地而游,则死固死于静.生亦死于动。死于动者,能不静,而不能静于动也。静于动,则动于静,动静两用而两不用。静于动,则动可名为静;可名为静,静亦乐得而归之;所谓“守静笃”者此也。动于静,则静可名为动;可名为动,静与周旋而不死;所谓“反者道之动”者此也。故有地者三,无地以为地者三,鹜于地不地而究以得地者三。此自九而外,一之妙所难言与!然而摄生者其用在动,之死者其用亦动。何以效之?摄生者以得地为忧,动而离之。之死者以不得地为忧,动而即之。彼虽日往还于出入之间,而又恶知动哉?则甚矣,地之可畏也!兕虎之攫,必按地以为威;甲兵之杀,必争地以制胜。遇无地者,则皆废然而丧其杀机。杀不在彼,死去于我,御风音所以泠然善,云将所以畅言游也。

  道生之,德畜之,道之用曰德物形之,势成之。皆道之自然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成之熟之;养之覆之。陆希声曰:禀其精谓之生,含其气谓之畜,遂其形谓之长,字其材谓之育,权其成谓之亭,量其用谓之毒,保其和谓之养,获其生谓之覆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五十一章

  道既已生矣,而我何生?道既已畜,且覆之矣,而我何为?而我何长?邻之人炊其囷粟以自饱,施施然曰我食之,夫谁信哉?乃彼未尝食于我.而未尝不食于此也。我唯灼而知之,顺而袭之,天下不相知而德我,我姑不得已而德之。物者形矣,势者成矣。虽灼知之,不名言之;虽顺袭之,不易置之;虽德我者不相知,终古而信之;亦可因万物之不相知也,而谓之玄德矣。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见小曰明,守柔曰强。用其光,复归其明,无遗身殃;是为袭常。五十二章

  言“始”者有三:君子之言始、言其主持也;释氏之言始,言其涵合也;此之言“始”,言其生动也。夫生动者气,而非徒气也。但以气,则方其生动于彼,而此已枵然矣。盈于彼,不虚于此;先天地生,而即后天地死;其息极微,用之无迹。小且无所执,而况于大?弱且不必“用”,而况于“强”?将孰从而致吾“见”与“守”乎?故方其“守”而“知”,“知”之在“守”;方其“知”而“守”,”守”之在“知”。生息无穷,机漾于渺。欲执之而已逝矣,欲审之而已迁矣,欻忽萧散,何所为“常”?于其不“常”,而阴尸其“常”,岂复在“子””母”之涯涘邪?不然,以己之知与力,有涯之用,追随“子””母”之变,末见其免于殃也。

  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唯施是畏。大道甚夷,而人好径。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馀;是为盗竽。非道也哉!疾周末文胜五十三章

  天下不胜“知”也。“知”而“施”之,则物之情状死于己之耳目,而耳目亦将死于情状矣。然则将去知乎?而知亦无容去也。有知者,有使找知者。知者自谓久知,而使我知者用其“介然”而已。知“介然”之靡常,则己无留好。己无留好,而天下不羡其留,虽施不足畏,而况于知?俄顷之光,而终身之据;已尚之物,亦从而尚之。莽、操之奉尧、舜为竽,黄巾、赤眉之奉汤、武为竽,与阴阳之沴奉凝滞之冲气以为竽而盗其生等也。道之不可以“介然”行也,如斯夫!

  善建者不拔,吕吉甫曰:建之以常无有善抱者不脱,吕吉甫曰:抱神以静子孙以祭祀不辍。修之于身,以善建善抱者修之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馀;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五十四章

  以己与天下国家立,则分而为朋矣。彼朋“建”,则此朋“拔”;彼朋“抱”,则此朋“脱”。然而有道者,岂能强齐而并施之哉?事各有彤,情各有状,因而观之,可以无争矣。而流动于情状之中,因其无可因,以使之自因者,所谓“知之以此”也。方且无“身”,而身何“观”?方且无乡、邦、天下,而我又何“观”?方且无之,故方且有之。析于所自然,而抟于所不得已,则匪特“朋亡”,而己物相见之真,液化脉函,固结以寿于无穷,是谓“死而不亡”。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由斯以观,则人无日不精,无所不和。以此立教,犹有执堕地一声为本来面目者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求益其生,是为灾祥心使气曰强。气自精和,使之刚躁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五十五章

  以一己受天下之无涯,不给矣。忧其不给,将奔心驰气,内争而外渝。然且立德以为德,吐为外景,而不知中之未有明也。含而比于赤子者,德不立德;德不立德,而取舍无迹;无迹则“和”。不立德以为德,则阴阳归一,阴阳归一则“精”。如是者,大富不资,大劲不折,而犹有“使气”“益生”之患乎?故闭之户牖,无有六合;守之酣寝,无有风雷;至人无涯之化,赤子无情之效也。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非特不使人窥其喜怒,亦且使道无间于合离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故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即之则大似不肖,违之又不出于此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雨不能濡空使有生,日不能暵空使有热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贵贱者名也,繇贵有贱。无名则无贵而无贱故为天下贵。严君平曰:五味在口,五音在耳,如甘非甘,如苦非苦,如商非商,如羽非羽,而易牙、师旷能别之。音味尚尔,况妙道乎?至人之游处,显则与万物共其本,晦则与虚无混其根,语默随时而不殊,卮言日出而应变,足以谓之玄同也五十六章

  夫将同其所同,则亦异其所异。同者我贵之,而或贱之;异者我贱之,而或贵之,何也?以我之贵,知或之贱;以我之贱,知或之贵也。唯不犯物者,物亦不犯我。非不犯也、物固莫能犯之也。因而靡之,坐而老之,使明如列炬,暗如窌土,锐如干将,纷如乱丝,一听其是非之无极,终不争同己以为贵,乃冒天下之上,以视天下短长之命。玄乎!玄乎!而何言之足建乎?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人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五十七章

  天下有所不治,及其治之,非“正”不为功。以“正”正其不正,恶知正者之固将不正邪?故“正”必至于“奇”,而治国必至于“用兵”。夫无事者,正所正而我不治,则虽有欲为奇者,以无猜而自阻,我乃得坐而取之。彼多动多事者则不然,曰“治者物之当然,而用兵者我之不得已也”。方与天下共居其安平之富,而曰不得已,是谁诒之戚哉?故无名无器,无器无利,无利无巧,无巧则法无所试。故欲弭兵者先去治。

  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也。尝试周旋回翔于理数之交,而知其无正邪,彼察察然迓福而避祸者,则以为有正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五十八章

  果其无“正”耶,则圣人何不并“方”“廉”“直”“光”而去之,去者必矫,今之矫,后之所矫也。弓之张也弣外,则其弛也弣内。然则天下遂无一或可者与?圣人知其无正,则亦知其无奇,而常循其冲。“人之所畏,不敢不畏”,则善人不能操名以相责。“天下注目,我皆孩之”,则不善人不能立垒以来争,是故远“割”“刿”“肆”“耀”之伤,而作“方”“廉”“直”“光”之保,则气数失其善妖,而奇正忘于名实。不然,避祸而求福于容,容亦迷而速其妖尔。

  治人事天,莫若啬。夫为啬,是谓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韩非曰:思虑静,故德不去;孔窍虚,则和气日入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五十九章

  “人”之情无尽,取而“治”之,则不及情者多矣,“天”之数无极,往而“事”之,则无可极者远矣。以其敝敝,从其浩浩,此冀彼之恩,而彼冀望此以为怨。怨不可以有国,而敝敝穷年,亦“根”败“柢”枯,而其”生”不延。迨其不延,悔而思“服”,岂不晚与!守之圜中,鲜所“治”,鲜所“事”。情万而情情者一,数万而数数者并一不存。或疑其吝而不德,而不德之德,天人无所邀望于始,则亦无所怨恫于终。而批却导窾,数给不穷者,宁有讫乎?故牡之触有穷,而牝之受无所止。“重积德”者,天下歆其受而归我,席虚以讲天下,此“有国”之与“长久”两难并者,而并之于此。并之于此,则岂有不并于此者哉?

  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六十章

  动天下之形,犹余其气;动天下之气,动无余矣。“烹小鲜”而挠之,未尝伤小鲜也,而气已伤矣。伤其气,气遂逆起而报之。夫天下有“鬼神”,揉治乱于无形;吾身有“鬼神”,燥生死于无形。杀机一动,龙蛇起陆,而生德戕焉。静则无,动则有,神则“伤人”,可畏哉!“载营魄抱一而不离”,与相保于水之未波。岂有以治天下哉?“莅”之而已。

  大邦者下流,天下之牝,天下之交也。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静以居下,厚德载物故大邦以下小邦,则取小邦;小邦以下大邦,则取大邦。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邦不过欲兼畜人,小邦不过欲入事人。夫两者各得其所欲,大者宜为下。六十一章

  道莫妙于受。受而动,是名受而实不受也。欲受而动,是实受而名不受也。天下相报以实,而相争以名,阴阳之于人固然,况人事乎?语其极,则欲“兼畜人”,非能畜人;欲“入事人”,非能事人。何也?实元动也,况欲之而又不能静乎?愈大则愈可受。人能为阴阳之归,其处下尤甚。静其欲,静其动,江海之所以为百谷王也。

  道者万物之奥。善人之宝,不善人之所保。美言可以市尊,尊行可以加人。不善人保之,善所以贵。然可市而不市,可加而不加,斯乃为奥人之不善,何弃之有?故立天子,置三公,虽有拱璧以先驷马,不如坐进此道。古之所以贵此道者何?不曰:求以得,有罪以免邪?故为天下贵。六十二章

  繇此验之,则有道者不必无求,而亦未尝讳罪耶?无求则亢,讳罪则易污,有道者不处。天下皆在道之中,善不善者其化迹,而道其橐籥。是故无所择,而聊以之深其息。知有所择也,是天子三公之为贵,而拱璧驷马之为文矣,岂道也哉?时有所求,终不怀宝以自封;或欲免罪,终不失保以孤立。和是非而休之以天钧,天下皆同乎道,而孰能贱之?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多少,报怨以德。吕吉甫曰:归于无物,故可以大。可以小,可以多,可以少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矣。六十三章

  愤兴长养者,人之所见“大”也。恩怨酬酢者,人之所见“难”也。秋脱之叶,春之所荣;重云之屯,雨之所消;非果为“大”而为“难”,审矣。道其犹水乎!微出于险,昌流非盈。盈,循末而见其盈,不知其始之有以持之也。如是,则圣人劳矣乎!而能不劳者,托于无也。无“大”则若“细”,无“易”则若“难”,保其无而无往不得。所难者,保无而已矣。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泮,其微易散。道自有此四几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既合抱而仍有毫末,既九成而仍资累土,虽千里而不过足下为者败之,执者失之。苏子繇曰:与祸争胜,与福生赘,是以祸不救而福不成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民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慎终如始,则无败事。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刘仲平曰:欲众人之所不欲,不欲众人之所欲;学众人之所不学,不学众人之所学;复其过矣以恃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六十四章

  失有道者,不为吉先,不为福赘。“未有”、“未乱”而逆治,其事近迎。“几成”而“慎”有余,其事近随。迎随之非道,久矣,非以其数数于往来而中敝邪?孰知夫往者之方来,而来者之方往也?又孰知夫往者之未尝往,而来者之来尝来也?戒其随,始若迎之;戒其迎,始若随之。又孰知夫迎随之可避,而避迎随之亦可戒也?或敝或避,因物者也。兼而戒之,从事其易者,因道者也。因物者不常,因道者致一。一无所倚,迎几“早服”,此以“恃万物主自然而不为”。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知此两者亦楷式。常知楷式,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反乃至于大顺。吕吉甫曰:与物反本,尤所于逆六十五章

  顺之则与天下相生,“反”之则与吾相守。生者,生智,生不智;生福,生祸;生德,生贼;莫必其生,而顺亦不长也。守者,吾守吾,天下守天下,而不相诏也。夫道之使有是天下也,天下不吾,而吾不天下,久矣“楷式”如斯,而未有易也。仿其“楷”,多其瓮缶而土裂于邱;学其“式”,多其觚豆而木落于山,天下其为我之瓮缶与其觚豆乎?彼且不甘而怨贼起矣。物欲出生,我止其芽,则天下全其膏润。心欲出生,我止其几,则魂魄全其常明:非故“愚之”也,“以明”者非其明也。

  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人不重,重仍在己也。凡上轻下重。处上而不以重授人,唯圣人为然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六十六章

  未易下,尤未易“善下”,故天下之为江诲者鲜矣:将欲抑之,而激之必亢;将欲浚之,而祗以不平。而不但此也。独立而为物所归,则积之必厚;积厚而无所输,则欲抑之、浚之而不能。故唯江海者,“善下”者也。江则有海,海则有尾闾。圣人有善,则过而不留。受天下之归而自不餍,天下亦孰得而厌之?故返息于踵,返踵于天,照之以自然,而推移其宿气,乃入于”寥天一”。

  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救之,以慈卫之。六十七章

  曰蚕“肖”蠋,不能谓蠋之即蚕也。曰蚕“肖”蚕,不能谓此蚕之即彼蚕也。求名不得,而举其“肖”,然且不可,况欲执我以求“肖”乎?终日“慈”,而非以“肖”仁;终日“俭”,而非以“肖”礼;终日“后”,而非以“肖”智。善无近名,名固不可得而近矣。无已,远其刑而居于无迹,犹贤于“肖”迹以失真乎!不然,“天将救之,以慈卫之”;苻坚不忍于慕容,而不救其死,非以其求“肖”也哉?

  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六十八章

  避杀者不可为,犹之乐杀者不可长也。或以有所乐,或以有所避,皆谓生杀之在己而操纵之,是谓窃天。不致其乐,避于何庸?故“以正治国”者,将以弭兵而兵愈起;“善为士”者,可以用兵而兵不伤。知天之化迹,有露雷而无喜怒;知古之“楷式”,有消长而无杀生,有道者之善用人,岂立我以用人哉?人已然而因用之也。

  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户刚切攘无臂;扔无敌;执无兵。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若,哀者胜矣。道之于天下,莫不然者。而战其一六十九章

  居道之宫,非“主”非“客”;乘道之机,亦“进”亦“退”。而“主”不知“客”,“客”能知“主”,繇其相知,因以测非“主”非“客”之用;“进”无“退”地,“退”有“进”地,因其余地,遂以袭亦“进”亦“退”之妙。“主客”之间有宫焉,“进退”之外有用焉。“无行”、“无臂”、“无敌”、”无兵”者,如斯也。远死地而致“微明”,不“胜”其何俟焉?欲猝得此机而不能,将如之何?无亦姑反其势而用其情乎!以“哀”行其“不得已”,所以敛吾怒而不丧吾“三宝”也。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唯无知,物之自然,非我言之,非我事之,我亦繇焉而不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七十章

  大喧生于大寂,大生肇于无生。乘其喧而和之,不胜和也。逐其化而育之,不胜育也。唇吹竽,则指不能拊瑟;仰承蝉,则俯不能掇螬。故天下之言,为唇为指;天下之事,为承为掇。逐逐其难而终不遇,乃枵然以自侈其知之多,岂有能知我者哉?我之自居于“希”也,天下能勿“希”乎?故大谷无纤音,而大化无乳字。谢其喧而不敏于化,盖披褐以乐居其“易”,而怀玉以潜袭其“希”也。

  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也。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七十一章

  府天下以劳我,唯其知我;官我以割天下,唯其知天下。夫岂特天下之不胜知?而知者,亦将倚畔际而失迁流。故圣人于牛忘耜,于马忘驾,于原忘田,于材忘器,闷闷于己而不见其府,闷闷于天下而无以为官。若夫制万族之宇而效百骸之位,已有前我而市其余知者,方敩之以为劳,而苦其多遗,沉浮新知,以遁故器,而曾莫之病乎?

  民不畏威,则大威至。李息斋曰:民不畏威,非天下兼忘我者不能无狎其所居,无厌其所生。夫唯不厌,是以不厌。是以圣人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故去彼取此。七十二章

  侈于有者穷于无,填其虚者增其实,将举手流目而无往非“狭”也,亦举手流目而无住非“厌”也。有“居”者,有居“居”者。有“生”者,有生“生”者。居“居”者浃于“居”之里,澒洞盘旋,广于天地。生“生”者保其“生”之和,婉嫕萧散,乐于春台。而自弃其乐,自塞其广,悲哉!屏营终夕,不自聊而求助于“威”也。是故去“见”则不广而广,去“贵”则乐不以乐。日游于澹远,以释无穷,恢乎有余,充乎有适。忘天下而不为累,天下亦将忘之。盖居“居”而生“生”者,天下之固有也,而我奚“见”而奚“贵”乎?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此两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孰知其故?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七十三章

  执“不敢”以“勇”,“敢”矣;“不敢”其所“不敢”,“勇”矣。“勇”“敢”之施,“杀”“活”之报,天乘其权,而我受其变,“难”矣。圣人畏其“难”,而承其“活”,不辞其“杀”,故“活”在己而“杀”任天下。何也?以己受”活”,则必有受“杀”者,气数之固然,而不足诘也。夫唯已“活”而非以功,天下“杀”而无能罪,斯以处劝罪之外,而善救人物,我无“杀”“活”而天下亦“活”。彼气数者,日敝敝以“杀”“活”为劳,其于我也,吹剑首之吷而已矣。是以圣人破“天网”而行“天道”。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若使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得执而杀之,孰敢?常有司杀者杀。张文潜曰:万物泯泯,必归于灭尽而后止夫代司杀者杀,是谓代大匠斫,夫代大匠斫者,希有不伤其手矣。七十四章

  木当其“斫”,岂有避其坚脆者哉?故盗跖、鲍焦相笑而无已时也。拣其所笑,以为或是或非,执秕糠以强人之所固不信,遂将乘人之死以验己之得,而要之为利,则于杀有喜心,于杀有喜心者,于天下未有损,而徒自剥其和也。圣人知理势之且然,故哀天而目击夫化。化日迁而不得不听,听化而哀之也抑深矣。岂求以近仁名邪?近仁名者,是有司生者而代之生也。代之生,代之杀,皆愚也。圣人终不为愚,故似不肖。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轻死。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七十五章

  夫食税者上,而饥者民;有为者上,而难治者民。彼此不相知而相因,诚有之矣。统吾之生而欲生之,无异养矣。孰知其不相知而相因也,肝胆之即为胡越乎?故同其异,则胡越肝胆也;异其同,则肝胆胡越也。于彼有此,于此有彼,彼此相成,而生死不相戾,岂能皆厚而莫知有轻哉?脉脉使其知,则筋骨血肉之皆虚,而冲虚无有之皆实。故曰:“冲而用之或不盈。”诚不盈矣,知得入之而不窒,奚其生之厚而死之轻也?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共。董思靖曰:人共伐之强大处下,柔弱处上。七十六章

  强弱者,迹也。夫岂木之欲生,而故为柔脆哉?天液不至而糟粕存,于是而坚枯之形成矣。故坚强者,有之积也;柔弱者,无之化也。无之化,而尚足以生,况其未有化者乎?不得已而用其化以为柔弱,以其去无之未远也。夫无其强者,则柔者不凝,天下之所以厚树其质也。而孰知凝之即为死之徒乎?质虽固其已有而不可无,而用天地之冲相升降,则岂唯处上者之柔弱也,即其处下者而与枯槁远矣。

  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馀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馀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馀。孰能有馀以奉天下,不损唯有道者。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其不欲见贤邪。七十七章

  唯弓有“高”“下”,而后人得施其“抑”“举”;唯人有“有余”“不足”,而后天得施其“损”“补”。夫自损者固未尝无损,而受天损者,其祸烈矣。圣人之能不祸于天者,无祸地也。夫岂但劳天下以自奉者为奉有余哉?人未尝不肖而欲贤之,人未尝乱而欲治之,美誉来归而腥闻赠物,非乐天下之败以自成乎?故一人安位,天下失据;一日行志,百夫伤心;杀机发于诰誓,而戎马生于勋名,然则庸人之自奉俭,而贤者之自奉奢,可不畏哉!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以圣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正言若反。七十八章

  无“攻”之力,有“攻”之心,则心鼓其力。无“攻”之心,有“攻”之力,则力荡其心。心力交足以“攻”,则各乘其权,身以内各挟其戈矛以屡变;而欲以“攻”天下,能不瓦解者,未之有矣。虽然,莫心为甚。夫水者,岂欲以敌坚强面为攻者哉?受天下之“垢”也,终古而无“易”心,而力从之。何也?水之无力,均其无心;水之无心,均其无力也。故“弱其志”者无“易”志,“虚其心”者无“易”心,行乎其所不得已,而不知坚强之与否,则险夷无易虑,无他,寓心于汗漫而内不自构也。寓心于汗漫,无所畏矣。内不自构,和之至矣。和于中,无畏于外,天下其孰能御之!

  和大怨,必有馀怨;报怨以德,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左契,受债者之所责司之,听人之来取而已有德司契,左契无德司彻。彻,通也,均也,欲通物而均之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李息斋曰:盖亦司契而已七十九章

  既不欲攻之,则从而“和”之,欲有为于天下者,舍二术无从矣。夫物本均也,而我何所通?物苟不通也,而我又何以均?无心无力,怨自不长。有心者心定而释,有力者力穷而返。不待无所终而投我,而先就之以致均通之德,是益其怨而怨归之矣。圣人知其然,阴愆阳忒之变,坐而消之,天固自定;静躁寒热之反,坐而胜之,身固自安;儒墨是非之争,坐而照之,道固自一。无他,无所亲斯无所疏,物求斯与,而己不授也。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八十章

  夫天下亦如是而已矣。以“寡小”观“寡小”,以强大观强大,以天下观天下,人同天,天同道,道同自然,又安往而不适者哉?推而准之四海之广:贤贵“安其居”,而贱不肖“不来”,则贤贵定;贱不肖“安其居”,而贤贵“不往”,则贱不肖和。反而求之一身之内:耳目“安其居”,而心思“不往”,则耳目全;心思“安其居”,而耳目“不来”,则心思正。“抱一”者,抱其一而不彻其不一,乃以“玄同”于一,而无将迎之患。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人则有利必有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八十一章

  以所“有”“为人”,则人“有”而己损;以“多”“与人”,则人“多”而己贫。孰能知无所为者之“为人”邪?无所与者之“与人”邪?道散于天下,天下广矣,故“不积”。道积于已,于是而有“美”,有“辩”,有“博”。既“美”且“辩”,益之以“博”,未有“不争”者也。乃其于道之涯际,如勺水之于大海,挥之、饮之,而已穷。俯首而“为”,恶知昂首而“争”?不问其“利”“利”自成,恶与“害”逢?能不以有涯测无涯者,亦无涯矣。“休之以天钧”,奚“为”、奚“与”,又奚穷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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