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天清录
提要 《洞天清录》一卷,宋赵希鹄撰。希鹄本宗室子,《宋史·世系表》列其名於燕王德昭房下,盖太祖之後,始末则不可考。据书中有嘉熙庚子自岭右回至宜春语,则家於袁州者也。是书所论皆鉴别古器之事,凡古琴辨三十二条,古砚辨十二条,古钟鼎彝器辨二十条,怪石辨十一条,砚屏辨五条,笔格辨三条,水滴辨二条,古翰墨真迹辨四条,古今石刻辨五条,古今纸花印色辨十五条,古画辨二十九条。大抵洞悉源流,辨析精审。如谓刁斗乃行军炊具,今世所见古刁斗乃王莽威斗之类,为厌胜家所用。又谓今所见铜犀牛、天禄、蟾蜍之属皆古人以贮油点灯,今人误以为水滴。其援引考证,类皆确凿,固赏鉴家之指南也。明宁献王权尝为刊版於江西,见《宁藩书目》。曹溶《续艺圃搜奇》所载,与此本同,盖皆从宁王旧刻传录。明钱塘锺人杰辑《唐宋丛书》,别载一本,与此本迥异。考其中有杨慎之说,宁庶人宸濠之名,及永乐、宣德、成化年号,希鹄何自知之?其为未见此本而刺取他书以赝其名,固不待辨矣。
原序 唐彦逺作閒居受用,至首載齋閣應用而旁及醖醢脯羞之屬。噫!是乃大老姥總督米鹽細務者之為,誰謂君子受用如斯而已乎?人生一世如白駒過隙,而風雨憂愁輒居三分之二,其間得閒者纔三之一分耳,况知之而能享用者又百之一二,於百一之中又多以聲色為受用,殊不知吾輩自有樂地,悦目初不在色;盈耳初不在聲。嘗見前輩諸老先生多畜法書、名畫、古琴、舊硯,良以是也。明窗淨几羅列,布置篆香居中,佳客玉立相映。時取古人妙迹,以觀鳥篆蝸書,竒峯逺水。摩娑鐘鼎,親見商周。端硯湧巖泉,焦桐鳴玉佩。不知人世所謂受用清福,孰有踰此者乎?是境也,閬苑瑶池,未必是過,人鮮知之,良可悲也。余故彚萃古琴硯古鐘鼎,而次凡十門辨訂,是否以貽清修好古塵外之客?名曰《洞天清録》。若香茶紙墨之屬,既譜載而已謬誤者,兹不復贅,觀者宜自求之。開封趙希鵠序
洞天清録 ● 古琴辨 ○ 斷紋 古琴以斷紋為證。琴不歴五百歲不斷。愈久則斷愈多。然斷有數等。
偽作者,用信州薄連紙光漆一層於上,加灰。紙斷則有紋。或於冬日以猛火烘琴極熱,用雪罨激烈之。或用小刀刻畫於上,雖可眩俗眼,然決無劍鋒,亦易辨。
古琴惟夫子、列子二様。若太古琴或以一段木為之,並無脅腰,惟加岳,亦無焦尾,安焦尾處則横嵌堅木以承絃。而夫子、列子様亦皆肩垂而濶,非若今聳而狹也。惟此二様乃合古制。近世雲和様,於岳之外刻作雲頭捲,而下通身如壺瓶。此或以夫子様周(徧/遍)皆作竹節形,名竹節様。其異様不一,皆非古制。又於第四絃下安徽以求異曰:“此外國琴”。尤可笑也。
古琴陰陽材者:葢桐木靣陽日照者為陽,不靣日者為陰。如不信,但取新舊桐木置之水上,陽靣浮之陰必沈,雖反復之再三,不易也。更有一驗,古今琴士所未嘗言“陽材琴:旦濁而暮清,晴濁而雨清,陰材琴:旦清而暮濁,晴清而雨濁”。此乃靈物與造化同機,緘非他物比也。
古琴最難得於精金美玉。得古材者,命良工旋製之斯可矣。自昔論擇材者曰:“紙甑、水槽、木魚、鼓腔、敗棺、古梁柱、榱桷”。然梁柱恐為重物壓損紋理,敗棺少用桐木,紙甑水槽患其薄而受濕氣太多,惟木魚鼔腔晨夕近鐘鼓,為金聲所入,最為良材。然亦有敲損之患。别有《擇材往監》今陳述之云:“昔[吴]錢忠懿王能琴,遣使以亷訪為名而實物色良琴。使者至天台宿山寺,夜聞瀑布聲正在簷外,晨起視之,瀑下淙石處正對一屋柱,而柱且向日,私念曰:若是桐木則良琴處在是矣。以刀削之果桐也。即賂寺僧易之,取陽靣一琴材馳驛以聞,乞俟一年斵成,獻忠懿,一曰洗凡,二曰清絶,遂為曠代之寶。後錢氏納土太宗朝,二琴歸御府。南渡初,流轉至霅州葉夢得上之”。此乃擇材之良法,大抵桐材既堅而又歴千餘年,木液已盡,復多風日吹曝之,金石水聲感入之,所處在空曠清幽蕭散之地,而不聞塵凡喧雜之聲,取以制琴,烏得不與造化為妙,以此觀之,安琴之室亦當如是,不宜近塵穢婦女喧雜之地也。
工人供斤削之役,若繩墨尺寸,厚薄方圓必善琴。高士主之,仍不得促辦每一事,如槽腹、琴靣之類,一事畢方治一事,必相度審思之。既斵削去,則不復可增,度造一琴并漆,必三月或半年方辦。合底靣必用膠漆,如皮紙厚,合訖置琴於卓上,横厚木於卓下,夾卓以篾絲縛之,依法匣訖,候一月方解。底灰必雜以金銅細屑或磁器屑,薄如連紙,候極乾再上一次。靣灰用極細骨灰如薄連紙,止一上並一月方乾。靣上糙漆僅取遮灰,光漆糙底,灰漆差厚無害。又,徽者繩也,凖繩墨以定聲,尤宜留意。豈俗工所能哉。製造之法,諸琴書備載,宜擇其善者參用之。 今人見琴池沼中有雷文張越字,便以為至寶。殊不知雷張皆開元天寶時人,去今能幾何,若得古材,依法留心斵之。雷張未必過也,惟求其是而已矣。
湖南有范氏曽守土,號范連州,自能斵琴。今有一琴在折彦質參政家。其琴靣乃用方二三寸許小桐木片,以膠漆輳成之,名曰百衲。彈之則與尋常低下,琴無異此何益哉。木不成段,聲必不應。又為漆所礙,其窒塞可知。折氏至今寶之,尤可笑。今人或以琴材短不及或自岳之外别用桐木接之,亦不可也。 古琴漆色歴年既久,漆光退盡。惟黯黯如海舶所貨烏木,此最竒古。而或者以其無光,磨而再漆之,不惟頓失古意且滯琴之聲,此大戒也。 底靣俱用桐,謂之純陽琴。古無此製,近世為之。取其暮夜陰雨之際,聲不沈黙必不能逹,逺葢聲不實也。
今人多擇靣不擇底。縱依法製之,琴亦不清。葢靣以取聲,底以匱聲。底木不堅,聲必散逸。法當取五七百年舊梓木,鋸開以指甲掐之,堅不可入者方是。
桐木太鬆而理疎,琴聲多泛而虚。宜擇■實而紋理條條如絲線,細宻條達不邪曲者,此十分良材。亦以掐不入為竒。其掐得入而麄疎柔脆者,多是花桐。乃今用作漆器胎素者,非梧桐也。今人多誤用之。 桐木年久,木液去盡。紫色透裏,全無白色。更加細密,方稱良材。 古人以桐梓久浸水中,又取以懸竈上,或吹曝以風日。百種用意,終不如自然者。蓋萬物在天地間必歴年多,然後受陰陽氣足而成材。自壯而衰,衰而老,老而死。陰陽之氣去盡,然後反本還元,復與太虚同體,其竒好處,乃與造化同功。此豈人力所能致哉?豈吹曝所能成哉? ○ 桐木多等 有梧桐生子如簸箕。有花桐:春來開花如玉簮而微紅,號折桐花。青櫻桐:其實頗堪,以醡油。有刺桐:其木身皆生刺,大如釘鍖(音斟)。
有楸梓:鋸開色微紫黒,用以為琴底者也。有黄心梓:其理正類櫧木而極細,黄白不堪,若作器用難朽,非琴材也。漆木亦類梓,蓋取其漆液堅凝,古人亦以備材料湏,不經取漆而老大者方可用。
製琴腹宜安,鳳足處須小阨之,過足則復寛之。葢聲過阨則不直達,過阨寛則復悠揚而出,所以韻長乃唐雷文秘法。此論琴腹横廣也,靣底皆然,於阨處空鑿足。
琴足宜用棗心、黄楊、及烏木,葢取其堅實。足之下須令平如鐡切,忌尖與凹,足之柄與琴之鑿必小大相當,毋差毫釐。若柄小而以紙副之,琴聲必泛。岳軫、焦尾亦宜用此三等,木切不可以金、玉、犀、象為飾,多誨盜併為琴害矣。
雷張,製槽腹有妙訣。於琴底悉窪微令如仰瓦。葢謂於龍池鳳沼之,絃徽令有唇。餘處悉窪之,正如今銅錢之背,穿眼處有絃,凸起令聲。有闗閉既取其靣底,若如瓦相合而池沼之,唇又關閉不直達,故聲有所匱而不散,豈論琴腹堅深也。余嘗見畢文簡公張越琴,於池沼間以指探之,果如此。
人之愛琴者殁,則戒子孫蔵之塜,間或有用石匣者。復出而為世用,多是聲沈闇闇然。葢以受土氣多,濕氣勝耳。法當用大甑蒸之,以去濕氣,一蒸未透再多蒸之,於風日處挂曝經月,聲復矣。
■〈婺,牙代矛〉州浦江一士大夫家,發地得琴,長大有斷紋。紹興間獻之御府,為巨璫所阻。曰“此墟墓中物,豈宜進御府”。遂給還其家,至今寶之。雖聲帯濁,而以作廣陵等大曲,彈愈久而聲方出。此琴若用前蒸曝法,當無比矣。
南昌一士家有古琴。靣上三穿孔,然皆不當絃不礙聲,號曰“玲瓏玉”。有達官以千緡市之而去。紹興諸暨一士大夫家有一穿孔琴,亦不當絃。今已轉徙他處。
琴案:須作維摩様,庶案脚。不碍人膝,連靣高二尺八寸,可入膝於案下而身向前,宜石靣為第一,次用堅木。厚者為靣,再三加灰,漆亦令厚,四脚令壯,更平不假坫扱,則與石案無異。永州石案靣固佳,然太薄,板須厚一寸半許乃佳。若用木靣,須二寸以上,若得大栢大■〈朿上束下〉木,不用膠合,以漆合之尤妙。又見今人作琴桌,僅容一琴。須濶可容四琴,長過琴三之一,試以案較琴聲便可見。琴案上切不可置香爐雜物於前,吳自強《雲山集》云:“於案靣作小水槽不必爾也”。
前輩或埋瓮於地,上鳴琴,此説恐妄傳。蓋彈琴之室宜實不宜虛,最宜重樓之下。蓋上有樓板,則聲不散,其下空曠,清幽則聲透徹。若高堂大厦則聲散,小閣密室則聲不達,園囿亭榭尤非所宜,若必幽人逸士於高林大木或岩洞石室之下。清曠之地,更有泉石之勝,則琴聲愈清,與廣寒月殿何異。
掛琴不宜箸壁,有土氣。惟紙糊格及漆格上當風處為妙。然須無人往來,小兒、婦女、猫犬所不到處,當掛時加袋以障塵。匣之則去袋。葢袋能引濕氣,梅月須早入匣,以厚紙糊縫,安樓上陰涼處。琴匣之制須低矮窄小,僅可容此琴,葢令容受于口,仍釘鉸加鎻。若令僮僕抱琴,勿横抱,多前遇物觸損雲牙。不若於袋上作大襻,豎肩背後則不損,然襻須■不可寛。 露下彈琴而聲不泛,葢陽材也。若鐘鳴雞唱,霜清月皎,以陽琴鼔之,聲更清徹。陰材則不然。 未彈琴先盥手。手澤能膩絃損聲,夏月尤甚。唯早晚差涼宜弄琴,正午炎熱非惟汗汚,天氣太燥亦難為絃,若陰涼處無害。 惟取香清而烟少者。若濃烟撲鼻,大敗佳興。當用水沈、蓬萊,忌用龍涎、篤耨、兒女態者。 彈琴對花,惟岩桂、江梅、茉莉、荼■〈艹縻〉薝蔔等。香清而色不艷者方妙。若妖紅艶紫,非所宜也。 夜深人静,月明當軒,香■〈爇,火代灬〉水沈,曲彈古調。此與羲皇上人何異,但須在一更後三更前,葢初更人聲未寂,三更則人倦欲眠矣。 彈琴舞鶴未必能舞,觀者閧然,彈者心不専,此與觀優何異,誠非君子之事。 湍流(曝/瀑)布,凡水之有聲,皆不宜彈琴。惟澄淨池沼,近在軒窗或在竹邉林下,雅宜對之。微風洒然,游魚出聽,其樂無涯也。 春秋二候氣清而和,人亦中夜多醒。月色臨窗,披衣趺坐,横琴膝上,時作小操,然須指法精熟方可為此蚌徽,古人所以不用金玉而貴。 者葢蚌有光采,得月光相射則愈煥發,了然分明,此正謂對月。及膝上横琴,設若金玉則否,今人少知此理。然當用海産珠蚌更多光采。 道人彈琴,琴不清亦清。俗人彈琴,琴不濁亦濁。而況婦人女子、倡優下賤乎。 世之论砚者,皆曰多用歙石,盖未知有端溪,殊不知历代以来皆采端溪。至南唐李主时端溪旧坑已竭,故不得已而取其次。歙乃端之次,其失一也;近时好事者作《研谱》,惟分端溪上、中、下三岩,而不知下岩唯有旧坑,无新坑。上、中二岩则皆有旧、新坑,于歙亦然,其失二也;世之论端溪者唯贵紫色,而不知下岩旧坑唯有漆黑、青花二种。初未尝有紫,无它,未曾观古研耳,其失三也。余虑世人贵耳鉴而无心赏,故述《古研辨》,惟说端、歙二溪而不它及,盖端、歙或强以为砚,宁不羞见子墨客卿乎?是说非老于用研者,其孰能知之? ○ 端溪下岩旧坑 端溪下岩旧坑,卵石黑如漆,细润如玉,叩之无声,磨墨亦无声,有眼,眼中有晕,或六七眼相连,排星斗异形。石居水底,须千夫堰水汲尽,深数丈,篝火下缒,深入穴中,方得之。此岩南唐时已难得,至庆历间坑竭。下岩旧坑又一种卵石,去膘方得材,色紫青黑,细如玉,有花点如筯头大,其点别是碧玉清莹,与砚质不同。唐吴淑《砚赋》所谓“点滴青花”是也,故名“青花子石”,今讹为青花紫石,李长吉诗已讹作“紫”字,其实未尝紫色。青黑之中,或有白点如粟,排星斗异象,水湿方见,扣之无声,磨墨亦无声。此品南唐时已难得,庆历间坑竭。已上二品石,久用锋芒愈出,不退钝,不假磨砻。下岩上有一坑出此二种石,别无新坑。所谓新坑,盖元坑已尽,而别开一坑,下岩则否。 ○ 端溪中岩旧新坑 端溪中岩旧新坑,石色紫如新嫩肝,细润如玉,有眼,小如绿豆粒,纯绿色而无晕。或有绿条纹或白条纹如线,盖(坚)竖而圆者为眼,横而长者为条纹。此种亦是卵石,外有黄膘包络,叩之无甚声,磨墨亦无声,久用锋芒不退,不假磨砻。今此坑取之亦竭。中岩新坑,色淡紫,眼如鸲鹆眼大,重晕而紧小,其中如瞳人状,石老者扣之有声,嫩者扣之无甚声,磨墨则微有声。石有极润者,虽难得,然久用则锋芒退乏,必假磨砻。今此品难得,遂为稀奇之宝,百砚之中见一二耳。世人见其稀有,又目未曾见古砚,遂目此为下岩旧坑,不知此去下岩已低三等矣。 ○ 端溪上岩新坑 端溪上岩新、旧坑,皆色灰紫而粗燥,眼大为雄鸡眼,叩之珰珰然,磨墨相拒如锯声,久用则锋乏,光如镜面,不堪用,然旧坑差胜新坑。今士大夫所藏砚多此品。 ○ 他处石类端溪而非端溪者
一种名潻石,出九潻溪。表淡青,里深青紫而带红,有极细润者,然以之磨墨,则墨涩而不松快。愈用愈光,而顽硬如镜面。间有金线或黄脉,直截如界行相间者,号“紫袍金带”。高宗朝,戚里吴琚曾以进御,不称旨。一种辰沅州黑石,色深黑,质粗燥,或微有小眼,黯然不分明。今人不知,往往称为黑端溪,相去天渊矣。今端溪民负贩者,多市辰沅砚璞而归,刻作端溪样以眩人,江南士大夫被获重价。若辰沅人自镌刻者,则太雕琢,或作荷莲、水波、犀牛、龟鱼、八角、六花等样,藻饰异常,虽极工巧而材不堪用,此亦辨辰沅研之一法。 歙溪龙尾旧坑(新坑),色淡青黑,湛如秋水,并无纹。以水湿之,微似紫,干则否,细润如玉,发墨如汎油,并无声,久用不退锋。或有隐隐白文,成山水、星斗、云月异象,水湿则见,干则否。此亦是卵石,故难得。大者不过四五寸,多作月研,就其材也。或有纯黑如角者,东坡最贵此品。今得之亦贵重,不减端溪下岩。然龙尾旧坑虽极细,犹微涩墨,端溪下岩则直如鏊盘塌蜡矣,以此为辨。南唐时方开龙尾旧坑,今已无之。新坑色亦青黑无纹,而粗燥砺墨退笔,久用则钝乏,有大盈三尺者。 ○ 歙溪罗纹、刷丝、金银间刷丝、眉子四品,新、旧坑。 四品旧坑,并青黑色,纹细而质润如玉。罗纹直如极细罗;刷丝如发密;眉子如甲痕,或如蚕大;金银间刷丝亦细密,久用不退锋,磨墨无声,无阔大者。然皆次于龙尾旧坑,亦南唐时开坑,今已无如得之,贵重不减龙尾旧坑。四品新坑,并纹粗而质枯燥且不坚。眉子大者或长二三寸,刷丝每条相去一二分,罗纹如蘿茯纹,拒墨如锯,久用退乏光硬,大者盈一二尺。 ○ 金星旧坑、新坑
金星新旧坑并粗燥,淡青色。虽金星满面,然砺墨退笔,久用退乏,大者盈尺。别有一种黑石金星,姿质亚端溪下岩漆黑石,乃是万州悬金岩金星石也,色漆黑,细润如玉,隐隐金星,水湿则见,干则否,发墨如汎油,无声,久用不退乏,非歙比也。今万崖亦已取尽,如得之,不减端溪下岩。 银星新旧坑,并粗燥,淡青黑色,有银星处不堪磨墨。工人多侧取之,置其星于外,谓之“银星墙壁”。拒墨如锯,久用退乏如镜面,大者盈尺。 ○ 洮河绿石砚 除端、歙二石外,惟洮河绿石,北方最贵重。绿如蓝,润如玉,发墨不减端溪下岩。然石在临洮大河深水之底,非人力所致,得之为无价之宝。 旧相传,虽知有洮砚,然目之所未睹,今或有绿石砚名为洮者,多是潻石之表,或长沙谷山石。 潻石润而光,不发墨,堪作砥砺耳。 ○ 墨玉砚 荆襄鄂渚之间,有团块墨玉璞,并与端溪下岩黑卵石同,而坚缜过之,正堪作砚。虽不如玉器出光,留其锋耳。但黑中有白玉相间,甚者阔寸许,玉石谓之“间玉玛瑙”,其白处又极坚硬拒墨,若用纯黑处为砚,当在端溪下岩之次,龙尾旧坑之上。 ○ 硯匣
硯匣不當用五金。葢石乃金之所自出,金為石之精華,子母同處則子盜母氣,反能燥石而又誨盗,當用佳漆為之,硯雖低匣,葢必令高過寸許方雅觀。然只用琴光素漆,切忌用鈿花、犀皮之屬。四角須用布令極牢,不宜用紗,匣取其容硯而周圍寛三指,或作皂絹襯尤妙。今人於匣底作小穴小竅容指,本以之出硯而多泄潤氣,令匣稍寛不必留竅,或有黒汁流下多汙几案。又或匣底之下作豹脚,取其可入手指以移重硯,此尤非所宜。葢硯實則易發墨,虛則否。故古人作硯多實,其趺又加以絣褥,正為是也。 ○ 三代制
[夏]尚忠,[商]尚質,[周]尚文,其制器亦然。商器質素無文,周雕篆細宻,此固一定不易之論,而夏器獨不然,余嘗見夏琱戈於銅上相嵌以金,其細如髮,夏器大抵皆然歲久金脱,則成陰竅,以其刻畫處成凹也。相嵌今俗訛為商嵌,詩曰“追琢其章,金玉其相”。 古銅並無腥氣。惟上古新出土尚帶土氣,久則否。若僞作者,熱摩手心以擦之,銅腥觸鼻可畏。
[夏]用鳥跡篆。[商]用蟲魚篆。[周]用蟲魚大篆。[秦]用大小篆。[漢]以小篆隷書。[三國]用隷書。[晉宋]以來用楷書。[唐秦]用楷隷。[三代]用陰識,謂之偃囊字,其字凹入也。[漢]以來或用陽識,其字凸,間有凹者,或用刀刻如鐫碑者,葢陰識難鑄,陽識易。為陽識决非古物也。 識、欵,篆字以紀功,所謂銘書。鍾鼎,欵乃花紋以陽識。古器,欵居外而凸。識居内而凹。[夏][周]器有欵有識,[商]器多無欵有識。
古人作事必精緻,工人預四民之列,非若後世賤丈夫之事。故古器欵必細如髮而勻整分曉,無纎毫模糊。識文筆畫宛宛如仰瓦而又大小深淺如一,亦明浄分曉,無纎毫模糊。此蓋用銅之精者並無砂顆一也。良工精妙二也。不吝工夫,非一朝夕所為三也。今設有古器欵識稍或模糊,必是僞作。顔色臭味亦自不同。
古者鑄器,必先用蠟爲模。如此,器様又加欵識刻畫畢然後,以小桶加大而畧寛入模於桶中,其桶底之縫微令有絲線漏,處以澄泥和水如薄糜,日一澆之,候乾再澆,必令周足遮護訖,解桶縛,去桶板,急以細黄土,多用鹽并紙筋固濟,於元澄泥之外,更加黄土二寸留竅中,以銅汁瀉入,然一鑄未必成此,所以為之貴也。
句容器非古物。蓋自[唐]天寶間至南唐後主時,於昇州句容縣置官塲以鑄之。故其上多有監官花押,其輕薄、漆黒、欵細,雖可愛然要非古器,歲久亦有微青色者,世所見天寶時大鳳環瓶,此極品也。
其法以水銀雜錫汞,即今磨境藥是也。先上在新銅器上令勻,然後以釅醋調細碙砂末,筆蘸勻上,候如蠟茶之色,急入新汲水浸之,即成蠟茶色。候如漆色,急入新汲水浸,即成漆色。浸稍緩則變色矣。若不入水則成純翠色。三者並以新布擦令光瑩,其銅腥為水銀所匱,並不發露。然古銅聲徹而清,新銅聲洪而濁,不能逃識者之鑒。 古銅器入土年久,受土氣深,以之養花,花色鮮明。如枝頭開速而謝遲,或謝則就瓶結實。若水銹、傳世古則爾,陶器入土千年亦然。
古銅器多能辟祟,人家宜畜之。葢山精木魅之能為祟者,以歴年多耳。三代鍾鼎彛器,歴年又過之,所以能辟祟。范文正公家有古鏡,背具十二時,如博棊子,每至此時則博棊子明如月,循環不休。又:有士人家五十二鐘能應時自鳴,非古器之靈異乎。
古之居官者必佩,印以帶穿之,故印鼻上有穴或以銅環相綰。漢印多用五字,不用孹窠篆、上移篆,畫停勻。故左有三字右有二字者,或左二字右三字者。其四字印則畫,多者占地多,少者占地少,三代以前尚如此,今則否。 古人惟鐘鼎祭器稱功頌徳,則有識。盤盂寓戒則有識,它器亦有。無識者不可遽以為非古,但辨其體質、欵文、顔色、臭味,則無餘藴矣。
予猶及見漢館陶侯鼎,可容今之斗。則三代可知矣。然近世所存古鼎,或有容一升半升者,考其欵識,則真古物也。亦謂之鼎。鼎乃大烹之器,豈爾耶此?葢古之祭器,名曰從、彞、曰從則其品不一,葢以貯已熟之物以祭宗廟。象鼎之器,形而實非鼎也。猶今人食器亦有象鉎釡者。凡,曰鬲、曰■〈匚外〈拖去扌〉內〉、曰獻、曰尊,其形有甚小者,皆然,故小尊或識曰寶、尊、彞。
古以蕭艾達神明而不焚香,故無香爐。今所謂香爐,皆以古人宗廟祭器為之。爵爐則古之爵,狻猊爐則古踽,足豆香毬則古之鬵,其等不一,或有新鑄而象古為之者,惟博山爐乃漢太子宫所用者,香爐之制始於此,亦有僞者,當以物色辨之。 餘姚一達官家有古銅盆,大如火爐而週迴有十二環。婺州馬鋪嶺人家,掘得古銅盆,而兩環在腹下足之上。此二器文字所不載,或以環低者為古敧器。
禹之聲尚文王之,聲以追蠡,趙岐注:“以追為鐘紐”。於義未安“追者琢也”。詩云:“追琢其章”。今畫家滴粉令凸起,猶謂之追粉。所謂追蠡,葢古銅器欵文追起處,漫滅也。趙氏釋蠡為絶亦非絶,葢剥蝕也。今人亦以器物用久而剥蝕者為蠡。
道州民,於舂陵侯塜得一古鏡,於背上作菱花四朶極精巧,其鏡靣背用水銀,即今所謂磨鏡藥也。鏡色畧昏而不黑,並無青緑色及剥蝕處。此乃西漢時物,入土千餘年,其質並未變,信知古銅器有青緑剥蝕者,非三代時物無此也。 或傅:嵊縣僧舍治地得磚,上有永和字。及得銅器,如今香爐而有葢。上仰三足如小竹筒空而透。上筒端各有一飛鶴,爐下亦三足,别有銅盆承之。
恠石小而起峯,多有岩岫聳秀嶔嵌之狀,可登几案觀玩,亦竒物也。其餘有靈璧、英石、道石、融石、川石、桂川石、邵石、太湖石、與其它雜石,亦出多等。今列於其後。
靈璧石出絳州靈璧縣。其石不在山谷,深山之中掘之乃見,色如漆,間有細白紋如玉,然不起峯,亦無巖岫,佳者如菡萏或如卧牛如蟠螭,扣之,聲清越如金玉,以利刁刮之畧不動,此石能收香,齋閣中有之則香雲終日盤旋不散,不取其有峯也。僞者多以太湖石染色為之,葢太湖石亦微有聲,亦有白脉,然以利刀刮之則成屑。
英州出此石。如銅鑛,聲亦如銅。倒懸生岩下,以鋸取之。故底有鋸痕,大者或長七八尺,起峯至二三寸,亦几案竒玩。然色潤者可愛,枯燥者不足貴也。 道州石亦起峯可愛,但石麄又枯燥之甚,且體脆不任衝撞。 融州老君洞所出。亦起峯,麄燥體脆又甚於道州石。 竒聳高大可愛,然多人力雕刻後,置急水中舂撞之,其色枯燥。 靖江府所出。雖出自然,然石麄而色不佳,或有玲瓏者雅,宜置之花檻中,它無用也。 寶慶府所出。色黒,多以作博棊子刻作筆架,並無自然峯巒。 出平江太湖。土人取大材或高一二丈者,先雕刻置急水中舂撞之,久如天成。或用烟薫或染之,色亦能黒,微有聲,宜作假山用。 紹興一士大夫家有異石,起峯峯之趾有一穴,中有水應潮自生,以之供研滴。嘉定間,越帥以重價得之。 東坡小有洞天石。石下作一座子,座中蔵香爐,引數竅正對岩岫間,每焚香則烟雲滿岫。今在豫章郡山谷家,其家珍重,常與谷身同置一匣。 ○ 山谷烏石硯屏
古有研屏或銘硯,多鐫於硯之底與側。自東坡山谷始作硯屏,既勒銘於硯,又刻於屏,以表而出之。山谷有烏石、研石屏,今在婺州義烏一士夫家。南康軍烏石,葢烏石堅耐,它石不可用也。 洪景盧《夷堅志》云:“一士夫赴官就道,其子婦方懷妊,轎夫顛僕而半産,乃翁呼轎夫欲治之,夫曰:‘逼曉不辨道路,為一石所碍’。翁不信,親往視之,匾濶微吐,良玉璞也。擕諸玉工解作三片。青質白章成山林、雲月、飛鳥象歴歴分明,自取其二,以一謝工。工治作屏,因貴璫以獻御府,惜其無對。召工問之,工具以士夫姓名對,被旨以重賞。宣輳成三屏,置之玉虛殿。” ○ 永州石屏 永州祁陽石。雖成紋景,叢雜不清逺,又多刻畫而成。以手摸之,有凸凹可騐。間有自然者,不甚佳。
蜀中有石,解開自然有小松形,或三五十株行列成逕,描畫所不及,又松止高二寸,正堪作研屏。屏之式,止須連腔脚高尺一二寸許,闊尺五六寸許,方與葢小研相稱。若髙大,非所宜。其腔宜用黑漆并烏木,不宜用鈿花犀牛之類。 取名畫,極低小者。嵌屏腔亦佳,但難得耳。古人多留意作玩靣,大如小盌者亦宜,嵌背茍非名筆則不可,或用古人墨跡亦妙。 ○ 玉筆格
惟黒白琅玕二種玉。可用須鐫刻,象山峯聳秀而不俗方可,或碾作蛟螭尤佳。嘗見一士家用玉作二小兒交臂作戲,靣白頭黒而紅脚白腹,以之格筆竒絶。或以小株珊瑚為之,以其有枝,可以為格也。 銅筆格須竒古者為上,然古人少曾用筆格。今所見銅鑄盤,螭形圓而中空者,乃古人鎮紙,非筆格也。 靈璧、英石,自然成山形者可用。於石下作小漆朱座,高半寸許,竒雅可愛。 ○ 晉人水盂
余嘗見長沙故官家有小銅器,形如桶,可容一合,號右軍硯水盂,其底内有永和字,此必晉人貯水以添硯池者也。古人無水滴,晨起則磨墨汁盈硯池,以供一日用,墨盡復磨,故有水盂。
銅性猛烈,貯水久則有毒,多脆筆毫,又滴上有孔受塵,水所以不清,故銅器不用。金銀錫者尤猥俗。今所見銅犀牛、天禄、蟾蜍之屬,■〈行外缶內〉衘小盂者,皆古人以之貯油點燈。今誤以為水滴耳,正堪作几案玩具。 ○ 南北紙 北紙用横簾造,紙紋必横。又其質鬆而厚,謂之側理紙。桓温問王右軍求側理紙是也。 硬黄紙:唐人用以書經,染以黄蘗,取其辟蠧。以其紙如漿,澤瑩而滑。故善書者多取以作字。今世所有二王真跡或有硬黄紙,皆唐人倣書,非真跡也。
王氏所蔵右軍建安帖真跡,今在長沙士夫家。其帖末云:“四月五日羲之報,建安靈柩至胡世將”。曾以此帖勒於豫章,其建安靈柩字提起别作一行,葢古人簡帖寫至它人事或稱尊長耆,舊處皆如今人提空,此常事也。予屢見硬黄倣書,亦然今長沙所見建安二字,乃與羲之報字相連而不提空。豈有硬黄提空而真跡反不提空。此乃搨淳化閣帖,贗作無疑。葢太宗朝刻淳化閣帖,乃侍書待詔王著。勒者小人不學,故於古人提空處皆聫屬之,此猶可也。至於蟲鼠侵蝕,與字之漫滅者,皆不空缺而強率聫之,故多讀不成,鬻書者多以故紙浸汁染舊跡墨,又以雜朱作為印章,令昏闇。殊不知塵水浸紙,表裏俱透,若自然舊者,其表故色,其裏必新,微掲視之則見之矣。古人印章必用上等硃,譬如古畫著色,愈久愈新初,未嘗昏闇也。
顔魯公之後寓居永嘉。好事者守郡,聞其家有魯公真跡一筐,以獄事羅織之而擇其尤者摹郡齋,筐書遂歸泉南,晚年卜居武夷之下,以聲妓自隨,一夕暴雨洪水發漂,所居無蹤跡,其人暴尸溪側,筐不知所在。 朝中名賢書,惟蔡莆陽、蘇許公、易簡、蘇東坡、黄山谷、蘇子美、秦淮海、李龍眠、米南宫、吳練塘、傳朋、王逸老,皆比肩古人。 ○ 北碑紙 北紙用横簾,其質鬆而厚,不甚滲墨。以手拂之,如薄雲之過青天,猶隱隱見白紙處。凡北碑皆然,且不用油蠟,可辨。
徽宗御府所儲書,其前必有御筆金書小楷標題,後有宣和玉瓢御寶。[淳祐]壬寅於臨安客舍,見永嘉一士人蔵一法帖,乃唐人硬黄倣右軍書。前有金字御筆云:“王右軍書長者帖”。後有宣和玉瓢様御寶。今售墨跡者或云:“古人真跡皆筆勢相聫屬,後世贗作者,必逐字為之,殊不知此論行草者也。若楷書則此説難用”。古人真字跡,書雖不連而意實相聫屬,觀其意可也。若泥其説誤矣。
古人晨起,必濃磨墨汁滿硯池中,以供一日之用。用不盡則棄去,來朝再作。故,池必大而深,其真草篆皆用濃墨,至行草過筆處,雖如絲髮,其墨亦濃。近世,獨吳傳朋深得古人筆法,其它不然也。 以紙加碑上,貼於窗户間,以游絲筆就明處圈却字畫,填以濃墨,謂之響搨。然圏隱隱猶存,其字亦無精采,易見。
言紙之精者可及千年,今去二王纔八百餘年而片紙無存。不獨晉人,如唐世善書之跡,甫三百餘年亦希如星鳳,何也?嘗攷其故,葢物之竒異者,常聚於富貴有力之家。一經大盜、水火則舉羣失之。非若它物散落諸處,猶有存者。桓玄之敗,取法書名畫一夕盡焚,所喪幾何哉,良可悲也。 ○ 淳化閣帖
太宗朝捜訪古人墨跡,令王著銓次,用棗木板摹刻十張于秘閣。故時有銀錠紋,前有界行目録者是也。當時,用李廷珪墨拓打,手揩之不汙手。惟親王宰執使相拜除,乃賜一本,人間罕得,當時每本價已百貫文。至[慶厯]問禁中火灾,其板不存。今所見閣帖多乏精神焉。有絳帖以閣本重摹,而袐閣反不如絳帖精神乎?則此可以觀也。
絳州法帖二十卷,乃潘舜臣用淳化帖重模而參入别帖,然比今所見閣帖,精神過之。舜臣事力單微而自能鐫石,雖井闌堦砌背,徧刻無餘。所以段數最多或長尺餘者。舜臣死,二子析而為二。長者負官錢,没入(干/十)卷于絳州。絳守重模下,十卷足之。幼者復重摹上十卷,亦足成一部。於是絳州有公私二本。[靖康]兵火,石並不存,金人百年之間重模,至再[慶元]間,予官長沙嘗見舊宰執家,有南渡初親自北方携得舜臣元所刻,未分析時二十卷。其家珍蔵,非得千緍(官/百)陌,不肯與人。乃北紙北墨,精神煥發,視金時所摹者,天淵矣。
淳化閣帖既頒行,潭州即模刻二本,謂之潭帖。予嘗見其初本,當與舊絳帖鴈行。至[慶厯]八年,石已殘缺。永州僧希白,重摹東坡,猶嘉其有晉人風度。[建炎]敵騎至長沙,守城者以為砲,石無一存者。紹興初,第三次重摹,失真逺矣。
劉次莊模閣帖于臨江,用工頗精緻且石堅,至今不曾重模。獨二卷略殘缺,然拓本既多,頗失鋒芒。今若得初本鋒芒未失者,當在舊絳帖之次,新潭帖之上。然其釋文間有訛處。 上蔡臨模絳帖上十卷,雖比舊絳帖少下十卷。而迥出臨江之上。予嘗見于長沙兩府劉轙家。 武岡軍重摹絳帖二千卷,殊失真,石且不堅,易失精神。後有武臣守郡,嫌其字不精采,令匠者即舊畫存刻,謂之洗碑,遂愈不可觀,其釋文尤舛謬。然武岡紙類北紙,今東南所見絳帖,多武岡初本耳。驗其殘缺處自可見, ○ 武陵帖 武陵帖亦二十卷。雜取諸帖重摹,而參以人間未見者。其間,惟右軍小字黄庭最妙。他帖無所用也。 彭州帖亦刻歴代法帖十卷,不甚精采,紙色類北紙,人多以為北帖。 [元祐]中,奉旨以淳化閣帖之外續,所得真跡刻續法帖。元本在禁中,後過太清樓。今會稽重摹本,無不減古絳帖也。
淳化閣帖板雖禁中,火灾不存而真跡皆藏御府。至[徽宗]朝,奉■〈上上日下〉以御府所藏真跡重刋於太清樓,而參入他竒跡甚多,其中間有蘭亭者是也。名曰太清樓帖。
高宗聖學天成,奎文煥發,肆筆成書。埀法萬世夀皇,重規叠矩,宸畫尤妙。南朝訪遺書多得晉唐舊迹,至[淳熙]間,奉旨以御府珍儲,摹勒入石,名淳熙秘閣續帖,置秘書省。寶慶火灾,其石不存。
汝州帖,乃王宷輔道摘諸帖中字牽合為之。每卷後有汝州印,為黄伯思所掊擊,不值一文。今會稽又以汝帖重開,謂之蘭亭帖,真實侈靡耳。宋宣獻公刻賜書堂帖,于山陽金鄉,首載古鐘鼎器,識文絶妙。但二王帖詮擇未精,今苦不存。胡龍學世將刻豫章法書,種種精妙。今已重模,後有小字隷書。范忠宣公子弟戒者是初本。許提學閑刻二王帖於臨江,模勒極精,誠少詮擇。廬江李氏刻甲秀堂帖,前有王顔書,多世所未見,但繼以本朝名公書頗多,大抵今人書自當作一等耳。曹尚書彦約刻星鳳樓帖于南康軍,雖以衆刻重模,精善不茍,並無今人書。韓郡王侂胄刻羣玉堂帖,所載前代遺跡多有未見者。後亦多本朝人書,韓敗後入秘書省。
蘭亭帖,世以定武本為冠。自薛珦作帥,别刻石,易去於元石,鐫損清流映帶四字以惑人。然元本亦有法可辨鐫損四字,一也。管絃之盛上,不損處若八行小龜形,二也。是日也觀宇宙兩行之間,界行最肥,而直界伸脚十字下出横闌外,三也。管絃之盛,盛字之刀,鋸利如鈎,四也。痛字改筆處勁不模糊,五也。興感之由,由字類申,列叙之列,其堅如鐵釘,此其大畧也。然定武又自有肥痩二本,而鐫損者乃痩本,為真定武無疑。何以知之?今復州本以真定武本重模,亦鐫損四字,其字極痩,王順伯尤延之爭辨如聚訟,然痩本風韻竟勝,豈能逃識者之鍳。其痩本之石,宣和間就薛珦家宣取收入禁中,龕於睿思殿東壁。[建炎]南渡,宗澤遣人護送此石至維揚,兵入維揚,不知所在。或云:金人以氊裘裹之車載而去。
世傳二王帖皆以真跡摹勒。獨樂毅論就石書丹,其石在高學士紳家,已殘缺。至海字後轉屬趙立之處。今重摹者,猶有趙立之印。予[嘉熙]庚子自嶺右回至宜春,見元本於一士人家。用北紙北墨,無一殘缺而清勁遒媚,正類蘭亭字形,比今世所見重摹本幾小一倍。此葢齊梁間拓本,真人間希世之寶。 鍾元常力命帖,惟此本。與潭州本佳,它無足取。 顔碑在南北者尚多。麻姑壇記、吳興石柱誌、舊本干禄寺妙喜寺記、西林題名,皆絶品也。 歐陽小字千文在邢州。温彦博墓志在東京。九成宫碑、仲夏蘭若二帖、化度寺碑、丹州刺史碑,並在北方會稽。高續古家有重摹化度寺碑,咄咄逼真。 此帖有北本、彭州本,然北本為上,彭本頗失真。 徐鉉深得古小篆法,有篆千文,刻石南昌,精妙,無愧古人。今已重摹。綏蠻校尉予遡瀟湘歴衡潭,永全道五郡並無古刻,惟道州有漢。 能君之碑,若浯溪中興頌,乃唐中世所立爾。亦打石之工人,每因舊跡加洗刻,以為衣食業。故愈失真。
余嘗見南岳一僧,云:“岳山多秦漢以來碑,在林莽蔽翳間,寺僧懼爲官司所擾,匿不敢言,亦不敢遷至屋下。故愈為霜露剥蝕,良可歎也”。僞作王大令書,山陰僧。 保母墓志,韓伲胄以千緍市其石。予每疑其贗作,殊無一點大令氣象。及見東坡所作子由保母墓志,語則僧,實僞也。
古人逺矣。曹不興、吳道子,近世人耳,猶不復見一筆,况顧陸之徒,其可得見之哉。是故論畫;當以目見者為準。若逺指古人曰:“此顧也,此陸也,不獨欺人,實自欺爾”。故言山水,則當以李成、范寛;花果則趙昌、王友;花竹翎毛則徐熙、黄筌、崔白、崔順之;馬則韓伯時;牛則厲范二;道士仙神則孫太古;神恠則石恪;猫犬則何尊師、周炤。得此數家,已為竒妙。士大夫家或有收其妙跡者,價已千金矣。何必逺求太古之上,耳目之所不及者哉。
營丘作山水,危峯奮起,蔚然天成。喬木倚磴,下自成陰,軒甍閒雅悠然,逺眺道路深窈,儼然深居。用墨頗濃而皴散分曉。凝坐觀之,雲烟忽生;澄江萬里,神變萬狀。予嘗見一雙幅,每對之,不知身在千巖萬壑中。 范寛(畫),山川渾厚,有河朔氣象;瑞雪滿山,動有千里之逺;寒林秀孤,挺然自立,物態嚴凝,儼然三冬在目。
趙昌折枝有工,花則含烟帶雨,笑臉迎風;果則賦形奪真,莫辨真僞。設色如新,年逺不退。王友乃昌之上足,賦形入昌之室,寫生則未逮。繼友之後者,惟長沙吳澤也。
徐熙乃南唐處士,腹飽經史,所作寒蘆、花烟、水鳥、野鳬,自得天趣。黄筌則孟蜀王畫師,目閲富貴,所作多綺園花錦,真似粉堆者而不作圏線,孔雀鸂■〈氵鶒〉,艶麗之禽,動止生意。
崔白作花鳥,必先作圏線,勁利如鉄絲,填以衆彩,逼真如生。所畫荷蘆,颯然風生。順之乃白之孫,綽有祖風。所作翎毛,獨步天下。上有御寶,乃順之所作。玉虛殿立屏靣,流落人間,徽廟時以價得之。 幹與李杜,同時所作馬,世間見一二長幅,上作街道闌干,不作馬攏並無他物象,其馬神駿,不可名狀。 伯時惟作水墨,不曾設色,其畫殆無滯筆。凡有筆跡重濁者,僞作。其於人物靣相尤妙。 厲歸真、范子泯,皆異人。厲多作寒林,而牛則逺觀如活,近視有未工處。范多作楊栁,筆嫩。而牛亦不及厲,然二家近時所無。 太古,蜀人。多用游絲筆,作人物而失之軟弱,出伯時下,然衣褶宛轉曲盡,過於李。 恪亦蜀人。其畫鬼神,竒恠筆畫勁利。前無古人後無作者,亦能水墨作蝙蝠、水螭之屬。筆畫輕盈而曲盡其妙。 尊師不知何許人。炤則熙寜畫院。祗應所作猫大(犬),何則有士夫氣。周則工人態,度生動自然,二家皆有。 古畫多直幅,至有畫身長八尺者。雙幅亦然。横披始於米氏父子,非古制也。
河北絹,經緯一等,故無背靣。江南絹,則經麄而緯細,有背靣。唐人畫,或用搗熟絹為之。然正是生搗,令絲褊不碍筆。非如今煮練加漿也。古絹自然破者,必有鯽魚口與雪絲。僞作者則否,或用絹包硬物椎成破處,然絹本堅,易辨也。 古畫,色黒或淡,墨則積塵。所成有一種古香可愛。若僞作者,多作黄色而鮮明不塵,暗此可辨也。 古人多作簪頂,軸小而重。今人所用如蔗段,大而輕。古人用■〈朿上束下〉木、降眞,或烏木、象牙,它木不用。
米南宫,多游江浙間,每卜居,必擇山水明秀處。其初,本不能作畫,後以目所見,日漸摹倣之,遂得天趣。其作墨,戲不專,用筆或以紙筋,或以蔗滓,或以蓮房皆可為畫,紙不用膠礬,不肯於絹上作。今所見米畫或用絹者,後人僞作。米父子不如此。
臨江楊無咎,補之,學歐陽,率更楷書,殆所逼真,以其筆畫勁利,故以之作紙梅,下筆便勝花光、仲仁。補之嘗游臨江城中一娼館,作折枝梅於樂工矮壁。至今,往來士夫多往觀之。娼藉此以壯門户。端平間爲偷兒竊去其壁,車馬頓希。今江西人得補之。一幅梅價,不下百千金,又詩筆清新,無一點俗氣。惜其生不遇蘇黄諸公,今人止以能作墨梅目之,竟無品題之者。
郭忠恕、石恪、厲歸真、范子泯輩,皆異人,人家多設絹素筆硯,以伺其來而求畫,然將成,必碎。間有得之者,不過一幅半幅耳。李營丘、范寛,皆士夫,遇其適興則留數筆,豈能有對軸哉。今人或以孤軸為歉,不足與之言畫矣。
擇畫之名筆,一室止可三四軸,觀玩三五日别易名筆。則諸軸皆見風日,决不蒸濕。又輪次掛之,則不惹塵埃。時易一二家,則看之不厭。然須得謹愿子弟,或使令一人細意捲舒,出納之日,用馬尾或絲拂輕拂畫靣,切不可用椶拂。室中切不可焚沈香、降真、腦子,有油多烟之,香止宜蓬萊箋耳。牕牖必油紙糊,户常垂簾,一畫前,必設一小案以護之。案上勿設障靣之物,止宜香爐、琴、硯,極暑則室中必蒸熱。不宜掛壁。大寒於室中漸著小火,然如二月天氣候,掛之不妨,然遇寒必入匣,恐凍損。 畫不脱落不宜數裝褙,一裝禙則一損精神,此决然者,至墨迹亦然。
古畫絹,脱以手指點之,皆能破損,一壞則不可復救。又有酒餘、汗染、食油膩,此皆大戒。切須片紙先寫此,粘窗以呈客,方可引客入觀。然又多以此獲罪於貴客。所以人家有法書名畫,止可時以自娛,茍以竒品自衒,誠賈禍之媒,切宜謹之。墨迹法帖亦然。若古鐘鼎尤脆爛者,手觸之則糜潰,米元章之言如此。
人物顧盼語言,花果迎風帶露,飛禽走獸精神脱真,山水林泉清閒幽曠,屋廬深逺橋彴往來,山脚入水澄明,水源來歴分曉。有此數端,雖不知名,定知妙手。 人物如尸似塑,花果類瓶中所插,飛禽走獸但取皮毛,山水林泉模糊遮掩,屋廬高大不稱,橋彴強作斷形山脚,水靣水源無來歴,几此數病,皆謬筆也。
徐熙畫,於角有小熙字印。趙大年、永年,則有大年某年筆記,永年某年筆記。蕭照,以姓名作石鼓文書。崔順之書,姓名於葉下。易元吉書于石間。王晉卿家蔵者,有寶繪堂方寸印。米元章,有米氏翰墨,米氏審定真跡等印,或用團印,中作米芾字如蛟形。江南李主所蔵,則有建業文房之印,内合同印。陳簡齋則有無住道人印。蘇武功家,則有許國後裔蘇耆國老等印。東坡則用二寸長形,印文曰;趙郡蘇軾圖籍。吳傳朋則曰:延州吳説,又曰:吳説私印。
石恪作飛鼠,張之,則鼠不入室。何尊師作猫,則鼠皆逺避。闗仝於霅川長興成山寺羅漢壁作猿鶴,皆走而復歸。吳道子作山水小龍,(缺文)家舒之,則雲霧生,信州懐玉山有名畫,畫(缺文)請祈雨,常有一二身飛還寺中。 宋復古作瀟湘八景,初未嘗先命名,後人自以為洞庭秋月等,目之今,畫人先命名,非士夫也,盧楞伽,唐。 世人罕見,余於道州見所作羅漢十六,衣紋真如銕線,惟崔白作圏線,頗得緒,餘至伯時,方不及也。
畫無筆迹,非謂其墨淡模糊而無分曉也。正如善書者蔵筆鋒,如錐畫沙印泥耳。書之蔵鋒在乎執筆,沈著痛快人能知善書執筆之法,則能知名畫無筆跡之説。故,古人如王大令,今人如米元章,善書必能畫,善畫必能書,實一事爾。
畫家點睛,人物、鬼神,生動之物,全在點睛。睛活則有生意。宣和畫院工或以生漆點晴,然非要訣要須先圏定目晴,填以藤黄,夾墨於藤黄中,以佳墨濃加一點作瞳子,然須要參差不齊,方成瞳子,又不可塊然。此妙法也。
臨者謂以元本置桉上,於旁設絹素象,其筆而作之。繆工决不能摹此,則以絹加畫上摹之,墨稍濃則透元本,頓失精神。若以名畫借摹臨,是自棄也。就人借而不從,尤非明鍳者也。米元章就人借名畫輒模本,以還而取其元本,人莫能辨此。人定非鑒賞之精也,金碧山水,唐小李將軍始作。
其後,王晉卿、趙大年,近日,趙千里,皆為之。大抵山水,初無金碧、承墨之分。要在心匠布置如何耳?若多用金碧,如今生色罨畫之狀而畧無風韻,何取乎?墨其為病則均耳。 畫忌如印。吳道子作衣紋,或揮霍如蓴菜條,正避此病耳。由是知李伯時、孫太古專作游絲,猶未盡善。伯時有逸筆,太古則去吳天淵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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