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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第五(十七則)

 

  舜事瞽叟

  孟子之書,上配論語,唯記舜事多誤,故自國朝以來,司馬公、李泰伯及呂南公皆有疑非之說。其最大者,證萬章塗廩、浚井、象入舜宮之問以為然也。孟子既自云堯使九男事之,二女女焉,百官牛羊倉廩備,以事舜於畎畝之中。則井、廩賤役,豈不能使一夫任其事?堯為天子,象一民耳,處心積慮殺兄而據其妻,是為公朝無復有紀綱法制矣!六藝折中於夫子,四岳之薦舜,固曰:「瞽子。父頑,母嚚,象傲,克諧以孝,烝烝乂,不格奸。」然則堯試舜之時,頑傲者既已格乂矣。舜履位之後,命禹征有苗,益曰:「帝初于歷山,往於田,日號泣于旻天,于父母,負罪引慝,祗載見瞽瞍,夔夔齋慄,瞽亦允若。」既言允若,豈得復有殺之之意乎?司馬公亦引九男、百官之語,烝烝之對,而不及益贊禹之辭,故詳敍之以示子姪輩。若司馬遷史記、劉向列女傳所載,蓋相承而不察耳。至於桃應有瞽叟殺人之問,雖曰設疑似而請,然亦可謂無稽之言。孟子拒而不答可也,顧再三為之辭,宜其起後學之惑。

  孔子正名

  子路曰:「衞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子之迂也!奚其正?」夫子責數之以為「野」。蓋是時夫子在衞,當輒為君之際,留連最久,以其拒父而竊位,故欲正之,此意明白。然子欲適晉,聞其殺鳴犢,臨河而還,謂其無罪而殺士也。里名勝母,曾子不入,邑稱朝歌,墨子回車,邑里之名不善,兩賢去之,安有命世聖人,而肯居無父之國,事不孝之君哉?是可知已!夫子所過者化,不令而行,不言而信,輒待以為政,當非下愚而不移者。苟其用我,必將導之以天理,而趣反其真,所謂命駕虛左而迎其父不難也。則其有補於名義,豈不大哉!為是故不忍亟去以須之。既不吾用,於是慨然反魯。則輒之冥頑悖亂,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矣!子路曾不能詳味聖言,執迷不悟,竟於身死其難。惜哉!

  潛火字誤

  今人所用潛火字,如潛火軍兵,潛火器具,其義為防。然以書傳考之,乃當為熸。左傳襄二十六年,楚師大敗,王夷師熸。昭二十三年,子瑕卒,楚師熸。杜預皆注曰:「吳、楚之間謂火滅為熸。」釋文音子潛反,火滅也,禮部韻將廉反,皆讀如殲音。則知當曰熸火。

  永興天書

  大中祥符天書之事,起於佞臣,固無足言。而寇萊公在永興軍,信朱能之詐,亦為此舉,以得召入,再登相位,馴致雷州之禍,鳳德之衰,實為可惜!而天禧實錄所載云:「周懷政與妖人朱能輩偽造靈命,冀圖恩寵,且日進藥餌。宰相王欽若屢言其妄,復密陳規諫。懷政懼得罪,因共誣譖,言:『捕獲道士譙文易,蓄禁書,有神術,欽若素識之。』故罷相也。」朱能之事,欽若欲以沮寇公之入則有之,謂其陳規諫,當大不然。儻非出於寇,則欽若已攘臂其間矣。實錄蓋欽若提舉日所進,是以溢美,豈能弭後人公議哉!

  王裒嵇紹

  舜之罪也殛鯀,其舉也興禹。鯀之罪足以死,舜徇天下之公議以誅之,故禹不敢怨,而終治水之功,以蓋父之惡。魏王裒、嵇紹,其父死於非命。裒之父儀,猶以為司馬昭安東司馬之故,因語言受害,裒為之終身不西向而坐。紹之父康以魏臣,鍾會譖之於昭,昭方謀篡魏,陰忌之,以故而及誅。紹乃仕於晉武之世,至為惠帝盡節而死。紹之事親,視王裒遠矣!溫公通鑑,猶取其蕩陰之忠,蓋不足道也。

  張詠傳

  張忠定公詠,為一代偉人,而治蜀之績尤為超卓,然實錄所載,了不及之,但云「出知益州,就加兵部郎中,入為戶部。後馬知節自益徙延,難其代。朝廷以詠前在蜀,寇攘之後,安集有勞,為政明肅,遠民便之,故特命再任」而已。國史本傳略同,而增書促招安使上官正出兵一事。皆詆其知陳州營產業,且與周渭、梁鼎輩五人同傳,殊失之也。韓魏公作公神道碑云:「公以魁奇豪傑之才,逢時自奮,智略神出,勳業赫赫,震暴當世,誠一世偉人。」道州所刻帖,有公與潭牧書一紙,王荊公跋其後云:「忠定公歿久矣,而士大夫至今稱之,豈不以剛毅正直有勞於世若公者少歟?」文潞公云:「予嘗守蜀,睹忠定之像,遺愛在民,欽服已甚。」黃誥云:「公風烈如此,而不至於宰相,然有忠定之才,而無宰相之位,於公何損?有宰相之位,而無忠定之才,於宰相何益?公雖老死,安肯以此易彼哉!」觀四人之言,史氏發潛德之幽光,為有負矣。

  緋紫假服

  唐宣宗重惜服章,牛叢自司勳員外郎為睦州刺史,上賜之紫,叢既謝,前言曰:「臣所服緋,刺史所借也。」上遽曰:「且賜緋。」然則唐制借服色得於君前服之,國朝之制,到闕則不許。乾道二年,予以起居舍人侍立,見浙西提刑姚憲入對,紫袍金魚。既退,一閤門吏踵其後囁嚅。後兩日,憲辭歸平江,乃緋袍。予疑焉,以問知閤曾覿曰:「聞臨安守與本路監司皆許服所借,而憲昨紫今緋,何也?」覿曰:「監司惟置局在輦下則許服,漕臣是也;若外郡則否,前日姚誤紫,而謁吏不告,已申其罰,且備牒使知之,故今日只本色以入。」姚蓋失於審也,然考功格令既不頒於外,亦自難曉。文惠公知徽州日,借紫,及除江東提舉常平,告身不借。予聞嘗借者當如舊,與郎官薛良朋言之,於是給公據改借。後於江西見轉運判官張堅衣緋,張嘗知泉州,紫袍矣,予舉前說,張欣然即以申考功,已而部符下不許,扣其故,曰:「唯知州借紫而就除本路,雖運判、提舉皆得如初,若他路則不可。」竟不知法如何該說也。若曾因知州府借紫,而後知軍州,其服亦借,不以本路他路也。近吳鎰以知郴州除提舉湖南茶鹽,遂仍借紫,正用前比云。

  樞密名稱更易

  國朝樞密之名,其長為使,則其貳為副使;其長為知院,則其貳為同知院。如柴禹錫知院,向敏中同知,及曹彬為使,則敏中改副使。王繼英知院,王旦同知,繼馮拯、陳堯叟亦同知,及繼英為使,拯、堯叟乃改簽書院事,而恩例同副使。王欽若、陳堯叟知院,馬知節簽書,及王、陳為使,知節遷副使,其後知節知院,則任中正、周起同知。惟熙寧初,文彥博、呂公弼已為使,而陳升之過闕,留,王安石以升之曾再入樞府,遂除知院。知院與使並置,非故事也,安石之意以沮彥博耳。紹興以來,唯韓世忠、張俊為使,岳飛為副使。此後除使固多,而其貳只為同知,亦非故事也。又使班視宰相,而乾道職制雜壓,令副使反在同知院之下,尤為未然。

  過稱官品

  士大夫僭妄相尊,日以益甚。予向昔所記文官學士、武官大夫之諺,今又不然。天聖職制:內外文武官不得容人過稱官品,諸節度、觀察,雖檢校官未至太傅者,許稱太傅;防禦使至橫行使,許稱太保;諸司使許稱司徒;幕職官等稱本官;錄事參軍稱都曹;縣令稱長官;判司、簿、尉許稱評事。其太傅、太保,司徒皆一時本等檢校所帶之官也。自後法令不復有此一項,以是其風愈熾,不容整革矣。

  仁宗立嗣

  東坡作范蜀公墓志,云:「仁宗即位三十五年,未有繼嗣,嘉祐初得疾,中外危恐。公獨上疏乞擇宗室賢者,異其禮物,以系天下心。」凡章十九上。至元祐初,韓維上言,謂其首開建儲之議,其後大臣乃繼有論奏。司馬溫公行狀云:「至和三年,仁宗始不豫,國嗣未立,天下寒心而不敢言,惟諫官范鎮首發其議,光時為幷州通判,聞而繼之。」按至和三年九月,改為嘉祐元年,歲在丁酉。而前此皇祐五年甲午,有建州人太常博士張述者,以繼嗣未立,上疏曰:「陛下春秋四十四,宗廟社稷之繼,未有託焉。以嫌疑而不決,非孝也;羣臣以諱避而不言,非忠也。願擇宗親才而賢者,異其禮秩,試以職務,俾內外知聖心有所屬。」至和二年丙申,復言之。前後凡七疏,最後語尤激切。蓋述所論乃在兩公之前,而當時及後來莫有知之者,為可惜也!

  郎官員數

  紹熙四年冬,客從中都來,持所抄班朝錄一編相示,蓋朝士官職姓名也。讀至尚書郎,纔有正員四人,其他權攝者亦只六七人耳。因記紹興二十九年,予為吏、禮部時,同舍郎二十人,皆正官。今既限以曾歷監司、郡守,故任館職及寺監、丞者不可進步,其自外召用者,資級已高,曾不數月,必序遷卿、少,以是居之者益少。政和末,郎員冗溢,至於五十有五。侍御史張樸上殿,徽宗諭使論列,退而奏疏,劾十有六人,大略云:「才品甚下,趨操卑汚,有如汪師心者;性資茸闒,柔佞取容,有如黃願、汪希旦者;淺浮躁妄,為胥輩所輕,有如李莊者;輕侻喧囂,漫不省職,有如李揚者;粗冗不才,褊忿輕發,有如成禔者;人才碌碌,初無可取,有如張高者;志氣衰落,難與任事,有如常者;大言無當,誕詭不情,有如梁子誨者;資望太輕,士論不厭,有如葉椿、唐作求、吳直夫、章芹、李與權、王良欽、強休甫者。乞行罷斥。」從之。考一時標榜,未必盡當,然十六人者後皆不顯,視今日員數,多寡不侔如是。秦檜居相位久,不欲士大夫在朝,末年尤甚。二十四司獨刑部有孫敏脩一員,餘皆兼攝,吏部七司至全付主管告院張云,兵、工八司,併於一寺主簿。又可怪也!

  東坡慕樂天

  蘇公責居黃州,始自稱東坡居士。詳考其意,蓋專慕白樂天而然。白公有東坡種花二詩云:「持錢買花樹,城東坡上栽。」又云:「東坡春向暮,樹木今何如?」又有步東坡詩云:「朝上東坡步,夕上東坡步。東坡何所愛?愛此新成樹。」又有別東坡花樹詩云:「何處殷勤重回首?東坡桃李種新成。」皆為忠州刺史時所作也。蘇公在黃,正與白公忠州相似,因憶蘇詩,如贈寫真李道士云:「他時要指集賢人,知是香山老居士。」贈善相程傑云:「我似樂天君記取,華顛賞遍洛陽春。」送程懿叔云:「我甚似樂天,但無素與蠻。」入侍邇英云:「定似香山老居士,世緣終淺道根深。」而跋曰:「樂天自江州司馬除忠州刺史,旋以主客郎中知制誥,遂拜中書舍人。某雖不敢自比,然謫居黃州,起知文登,召為儀曹,遂忝侍從。出處老少,大略相似,庶幾復享晚節閑適之樂。」去杭州云:「出處依稀似樂天,敢將衰朽較前賢。」序曰:「平生自覺出處老少粗似樂天。」則公之所以景仰者,不止一再言之,非東坡之名偶爾暗合也。

  縛鷄行

  老杜縛鷄行一篇云:「小奴縛鷄向市賣,鷄被縛急相喧爭。家中厭鷄食蟲蟻,不知鷄賣還遭烹。蟲鷄於人何厚薄?吾叱奴兒解其縛。鷄蟲得失無了時,注目寒江倚山閣。」此詩自是一段好議論,至結句之妙,非他人所能跂及也。予友李德遠嘗賦東西船行,全擬其意。舉以相示云:「東船得風帆席高,千里瞬息輕鴻毛。西船見笑苦遲鈍,汗流撐折百張篙。明日風翻波浪異,西笑東船却如此。東西相笑無已時,我但行藏任天理。」是時,德遠誦至三過,頗自喜,予曰:「語意絕工,幾於得奪胎法,只恐行藏任理與注目寒江之句,似不可同日語。」德遠以為知言,銳欲易之,終不能滿意也。

  油污衣詩

  予甫十歲時,過衢州白沙渡,見岸上酒店敗壁間,有題詩兩絕,其名曰犬落水、油污衣。犬詩太俗不足傳,獨後一篇殊有理致。其詞云:「一點清油污白衣,斑斑駁駁使人疑。縱饒洗遍千江水,爭似當初不污時。」是時甚愛其語,今六十餘年,尚歷歷不忘,漫志於此。

  北虜誅宗王

  紹興庚申,虜主亶誅宗室七十二王,韓昉作詔,略云:「周行管叔之誅,漢致燕王之辟,茲惟無赦,古不為非。不圖骨肉之間,有懷蜂蠆之毒。皇伯太師宋國王宗磐謂為先帝之元子,常蓄無君之禍心;皇叔太傅兗國王宗儁、虞王宗英、滕王宗偉等,逞躁欲以無厭,助逆謀之妄作。欲申三宥,公議豈容?不煩一兵,羣凶悉殄。已各伏辜,幷除屬籍訖。」紹熙癸丑,今虜主誅其叔鄭王,詔曰:「朕早以嫡孫,欽承先緒。皇叔定武軍節度使鄭王允蹈,屬處諸父,任當重藩,潛引凶徒,共為反計,自以元妃之長子,異於他母之諸王,冀幸國災,窺伺神器。其妹澤國公主長樂牽同產之愛,駙馬都尉唐括蒲剌覩狃連姻之私,預聞其謀,相濟以惡。欲寬燕邸之戮,姑致郭鄰之囚,詢諸羣言,用示大戒。允蹈及其妻卞玉與男按春、阿辛幷公主皆賜自盡,令有司依禮收葬,仍為輟朝。」二事甚相類,蓋其視宗族至親與塗之人無異也。是年冬,倪正父奉使,館於中山,正其誅戮處,相去一月,猶血腥觸人,枯骸塞井,為之終夕不安寢云。

  州郡書院

  太平興國五年,以江州白鹿洞主明起為褒信主簿。洞在廬山之陽,嘗聚生徒數百人。李煜有國時,割善田數十頃,取其租廩給之;選太學之通經者,俾領洞事,日為諸生講誦。於是起建議以其田入官,故爵命之。白鹿洞由是漸廢。大中祥符二年,應天府民曹誠,即楚丘戚同文舊居造舍百五十間,聚書數千卷,博延生徒,講習甚盛。府奏其事,詔賜額曰應天府書院,命奉禮郎戚舜賓主之,仍令本府幕職官提舉,以誠為府助教。宋興,天下州府有學自此始。其後潭州又有嶽麓書院。及慶曆中,詔諸路州郡皆立學,設官教授,則所謂書院者當合而為一。今嶽麓、白鹿復營之,各自養士,其所廩給禮貌乃過於郡庠。近者巴州亦創置,是為一邦而兩學矣。大學、辟雍並置,尚且不可,是於義為不然也。

  何韓同姓

  韓文公送何堅序云:「何與韓同姓為近。」嘗疑其說無所從出,後讀史記周本紀,應劭曰:「氏姓注云,以何姓為韓後。」鄧名世姓氏書辯證云:「何氏出自姬姓,食采韓原,為韓氏。韓王建為秦所滅,子孫散居陳、楚,江、淮間以韓為何,隨聲變為何氏,然不能詳所出也。」韓王之失國者名安,此云建,乃齊王之名,鄧筆誤耳。予後讀孫愐唐韻云:「韓滅,子孫分散江、淮間,音以韓為何,字隨音變,遂為何氏。」乃知名世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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