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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忧集卷十

 

  鬼隶宣淫

  京师宝泉局有神祠,门内塑鬼隶四人,颇著灵异。有工匠数人宿于门侧,梦中常被其污。其来时手足如缚,欲喊则不能出声。醒而扪其股间,每有青泥填塞,且肿痛不能起立。初不知何物为祟也,后有一黠者,又为所污,梦中默识其像,醒而忆之,始知即鬼隶也。相与告诸司官,而毁其像,其祟乃绝。

  狐母

  盛京参领达基之父某,尝猎于山中。会日暮,归途遇一少妇,年约二十,姿容绝世,告以迷途,求附载。某心念山僻安能有此妇,得非狐乎?尝闻人血可制鬼狐,使不得遁形。将试其术,遂许同车。日渐瞑,潜破鼻出血诛其额。妇皇急,骂曰:“黑心郎不畏死耶!”然卒不得遁。遂与俱归,逼为伉俪。逾年生达基。

  妇遇家人有礼,举家亦不讳。见者惊其艳,而忘其为狐也。达基尝谓人曰:“吾母一切服食无异常人,惟顶心常戴一纱笠,寒暑不去。盖其顶中空,下窥见脏腑故也。”及卒后,众共验之,果然。

  七额驸

  嘉庆时,成德行刺,伺仁宗皇帝御朝,猝放一袖箭。一侍卫见箭来,不及御,辄以身覆御座,箭洞胸而死。是时七额驸在旁,急以两手抱成德,众侍卫群趋持之,遂醢成德。

  相传成德武艺,侍卫中无有敌者。或于地中钉短柱一行,成德腾一足扫去,柱皆拔起。七额驸亦能之,然额驸只能扫七柱,而成德可扫至十二柱云。

  后驾幸木兰打围,群臣方驰逐,有一熊突至御前,连伤侍卫数人。七额驸向前与熊手搏,良久,为熊擒去坐身下,不得脱。额驸急屈右足,竭力跌熊去,仆于山足,糜烂而死。然其足自是跛矣。

  瞿式耜

  初,王师入桂林,瞿公方巾燕衣,危坐署中。胡一清联马入,劝之去。公举杯曰:“能饮酒乎?”一清曰:“今日岂饮酒时?”遂跃马去。适总督楚师司马张同敞自灵州回,公喜曰:“敞至,吾死不孤矣。”敞曰:“公将何行?”公曰:“封疆之臣,知有封疆,封疆既失,更复何去?”敞曰:“将欲得当以他图也。公有命,敞敢不死!”遂止,饮酒。督标致远将军戚良勋牵马请公出城,再图恢复。家人泣请少忍须臾,待次公子之至。皆不许。遂被执,见定南王孔有德。有德曰:“公阁部耶?好阁部。”公曰:“汝王子耶?好王子。”有德箕踞地上,顾曰:“坐。”公曰:“我不惯胡坐。”有德肃然起,且揖之。见同敞,左右命之跪,同敞大骂。旁武士或以刀背折足,强之跪,同敞不屈,牵去将斩之。公正色叱曰:“张司马国之大臣,不得无礼!死则我同死。”有德素重公,悚然遂止。说降百端,卒不屈。有德愈重之,馆二公于别所。防御甚严,而供张饮食如上宾,二公赓和自若。

  会公遣死士遗焦琏书,极言清兵赢弱,劝琏急提兵抵桂,且曰:“中兴大计,无以我为念。”逻卒得之以献,有德大恐。闰十一月十七日晨,请二人。公方食,食撤,公笑曰:“与总督多活四十一日,今事毕矣。”同敞曰:“快哉此行!今日得死所。”见者皆为泣下。二公颜色不变,扬扬如平常。总督藏一白网巾于怀,至是服之,曰:“为先帝服也,将服此以见先帝。”至独秀岩下,公指曰:“一生只爱泉石,愿死于此。”整衣冠争就刃。

  被杀时,大雷冬发,远近士女皆为流涕。马蛟麟莅杀,雅重公,命以芦席覆之。越三日,侍御姚端,公门下士也,与杨爇入王邸,谋殓两公。启视,见公刃血在颈,身首不殊,面色不变,抚之而哭曰:“忠魂俨在,知某等殓公乎?”忽张目左右视,杨抚之曰:“次子来见公耶?长公子失所耶?”目犹视,端叩首曰:“我知师心矣。天子已幸南宁,师徒云集,焦侯无恙。”目始瞑。遂具衣冠,浅葬二公于风洞山之旷地,筑室于旁,守墓不去云。

  公孙翰林院检讨昌文,于十月遣诣永明王,辞临桂伯世爵,且陈桂林不可守状。闻警辞归。先是,浙人魏元翼以墨吏黜,心恨昌文,将甘心焉。未至一日,元翼家中铁索铿然,绕室有声。元翼伏地请罪,忽作吴语曰:“汝不忠不义,乃欲杀我孙耶?”元翼叩头乞缓三日,少毕家事。又忽楚语曰:“此不义奴,速杀之,何问焉?”九窍流血而死。

  有德疾,遣将祷于城隍,忽见“宫侯司马”四大字。入殿,见总督南面俨然,大惊,拜之。归以告有德,有德骇然,为供双忠神位于铁佛寺。昌文适至,有德因厚礼之。昌文遂迁留守柩于明月洞,清凝亦迁总督之柩,与夫人合葬焉。

  初,安仁王英明特达,才略过人,有知人之鉴。尝曰:“居安可寄社稷,临难不夺大节者,惟瞿先生一人而已。”一日宴罢,夜半疾作。急召公入,付以后事。执手流涕曰:“孤负先生。”顾永明王曰:“国家事一听先生处分。”且自言其前世曰:“孤再生伽蓝,而王第一罗汉也,先生好辅之。”言毕而薨。相传永明王尝至宝鼎寺,礼肉身无量佛,佛忽起立。然则罗汉后身之说,果不诬也。

  后王师袭绩溪,执督师御史金声。被杀时,洪承畴监斩,既死,尸不仆。洪入院,见声衣冠俨然危坐。洪惊入内,恍惚不敢出者数日。此与瞿留守、张司马之身后现示者仿佛相似。盖忠魂义魄,固当如河岳日星,不容掩抑也!

  外史氏曰:余尝读沈廷芳《重修明兵部右侍郎左公祠碑铭》,后《自记》曰:“顺治二年闰月二十日,公授命。是日莱阳乡人见公衣白衣,乘白驴,进南门至家。夫人刘淑人问公:“归来乎?”曰:“吾为兴朝所囚。”问以他事,则曰:“吾方可已乱矣。”时北窗下有木榻,公坐良久,乃去。其乡人仍见公由南门出。无何,懋泰遣人御公柩归矣。越日,公所知从南来,云是日暮遇公于扬州,言欲往南京谒先帝,衣饰与所乘皆同。盖公之忠诚,生死不忘君国如此。至今乡人称大忠先生。吾闻诸赵元睿。”云云。

  按:公之与陈洪范、马少愉衰绖入都也,请祭告诸陵及改葬先帝。不可,则陈太牢于廷,哭而奠之。旋遣还出都。洪范请留公勿遣,乃追还,改馆太医院。公题院门曰:“生为大明忠臣,死为大明忠鬼。”又画苏子卿像悬壁间。继闻南京失守,公南向恸哭,绝粒七日,呕血。题诗有云:“寸丹冷魄消难尽,荡作寒烟总不磨。”及谕降不从,遂与从行兵部司务陈用极等俱被杀。公仆左夏、王联州争死,亦并杀。

  从来精忠大节,要皆有其素定者,故没世犹有生气如此。或谓南都不亡,则公可不死。然公即不死,亦终为郝经之馆于真州耳,岂遂能背主屈节乎?盖玉可碎也,不可毁其白,此则数公之所同也。若碑后所记,则公之灵爽尤为凛然,故兼录之。

  孙延龄

  李定国攻桂林,孔有德谓夫人曰:“我受国厚恩,誓以身殉,若辈亦早为计。”夫人曰:“君无虑我不死。”指其子及女曰:“第儿曹何罪,而亦遭此劫乎!”嘱老妪负之去,泣而送之曰:“此子苟脱于难,当度为沙弥。无效乃父,一生驰驱南北,下场有今日也。”言毕自经。有德纵火焚其府,拔剑自刎死。子寻为定国军士所获,死于安隆。女以幼,养于军中。

  广西平,女得归。世祖与太皇太后悯有德殁于王事,令送入宫,为太后养女,名孔四贞。四贞年十六,太后为择婿,四贞自陈有夫。盖有德存日,已字孙偏将之子延龄矣。因下诏求得之,奉太后命为夫妇,赐第西华门外。广西之再定也,上念孔后无人,并虑孔师无主,乃封四贞为和硕格格,掌定南王事,遥制广西军。延龄为和硕额驸内辅政大臣,世袭一等阿思尼哈番。

  延龄美丰姿,晓音律,长于击刺。体劲捷,能超九尺屏风。惟不喜读书,然偶有章奏,辄能斟酌可否。与人交,必尽其诚,能容人过失。四贞美而才,自以太后养女,又掌藩府事,视延龄蔑如也。延龄以太后故,貌为恭谨,以顺其意。四贞喜,出入宫掖,日誉其能。太后亦善视之,宠赉亚于亲王。四贞不知以计愚之,谓其和柔易制,事益专决。延龄内愈不平,日思所以夺其权。

  会三都统戴良臣等专权,四贞大悔恨,仍与延龄和好。以良臣等僭乱不法事诉于上,三都统亦讦之。上命督臣金光祖究其事,大臣皆不直延龄。

  十二年,吴三桂反,以书招延龄。延龄招良臣等议事,伏力士掷盏为号,尽缚斩之。即举兵,三桂封为临江王。广西提督马雄亦降。雄本三都统之助,延龄畏其逼。四贞日夜感上恩,劝其归顺。计且决矣,雄探得之,密告三桂。三桂命其侄世宾为金吾大将军,领兵以恢复广东为名,驻节桂林城外。延龄出迎,叙故旧,相得甚欢。及送之辕门,有苗兵数十,突起马首。延龄于马箠中出利刃奋击,毙数人,力不支,为所杀。世宾送其头于马雄,雄对之掀髯大笑曰:“延龄亦有今日乎!”头忽瞋目张口,跃起直扑雄身。雄大叫曰:“延龄杀我!”呕血数升而死。

  此与《三国演义》言吴斩关公,送其首于曹操,操开函问“云长别来无恙”事绝相类。然被固附会无稽语,而延龄事则载之四王合传者也。呜呼!其果然耶?

  四贞幼曾为三桂养女,遂拘之入滇,其子亦为世宾所杀。云南平,四贞归京师,奉有德祀焉。

  缢鬼

  秀水汪如洋,号云壑。未第时,馆于邑某绅家。尝夜读至二鼓后,一少妇缟袂素裳推扉入。汪讶之,起诘所自。妇言故与主人女芳姑稔,将假迳寻旧好焉。汪以形迹可疑,阻之。

  妇争之不得,返身蹲户外,以手探槛下,移时始去。汪益疑,急返,移灯往视,得一圈,围尺许。携还,向灯审其物,非绳非带,如环无端。心知有异,即就火爇之,腥秽之气,触鼻难耐。

  忽闻哭声自内出,询馆僮,知主人女已以自缢死。正惊诧间,前妇突至槛前,觅其圈不得,复入,向汪索取。汪对云:“顷已焚却。”且叱其速退。妇怒曰:“与君素无仇怨,何忍下此毒手?然君贵人也。”痛哭而去。未几,馆僮又来报,主人女顷已解救复苏矣。

  汪后中庚子会状,出为云南学差,旋卒。卒时有老僧至门,呼之归去,先生亦自言前生峨眉山僧也。

  乍浦之变

  去年夏,英夷破乍浦,杀掠之惨,积胔塞路,或弃尸河中,水为不流。其最可惨者,尤莫如妇女。匪有黑白二种,黑者愚蠢殆如犬羊,听白者所驱使,亦不知畏死。故临阵必使施放鸟枪。然破城时,亦知淫掠。凡所掠妇女,少艾者必以供白鬼,黑者则自取老丑者多。有以数人迭淫一人而死者。

  有杨生者,少年才俊,入邑庠。娶妇某氏,慧丽绝伦,至是才逾年耳。前一日,妇闻警,促生即往觅舟先遁,谓若待城破,将恐求死不得也。生恋家,未忍决去。及夷匪至,始出觅舟,而满城大乱,舟已不可得。急返,闻妇哀号声彻外。趋入,见黑鬼六七人,捽女发,将按淫焉。生跪为祈免,群匪怒,即捉生手足钉于门上。旋捉女,褫其下衣,迭就淫之。良久,宛转呼号而死,乃弃之。后搜得仆妇数人,皆毙之而出。有老仆匿于床下,至是跃出,拔去其钉,抱生下。生不能起立,枕妇尸痛哭。久之,蹒跚出门,意将觅死。适遇白鬼数人,询知状,携生归。令认取黑鬼七人,杀之。

  有郭某者,汉奸也,素为夷匪所倚,掌兵权。犒以三十金,俾另娶。生携还,以其金命老仆往市两棺至。将妇殓讫,长号数声,以头触棺死。老仆即取空棺殓之,而自缢焉。其他遭其毒者,亦不胜举。顷阅《扬州十日记》,历叙城破被难之苦,令人不忍卒读。乱离之际,大体一辙也。

  又闻白鬼性亦淫毒,殆不下黑鬼。其所得妇女,嬖爱特甚。每日必用鼓乐交拜,坐筵一番,如新婚者然。顾颇好文墨,每入人家,遇名人书画,如获拱壁,争取无少遗焉。

  虎尾自鞭

  广陵某翁,尝挈其子游楚。路入九疑,偶日暮,借宿僧楼。时十月之望,羁思无聊,倚窗观月。忽风起,山术皆震动,叶簌簌落,见一虎跃入后园,坐大石上,俄而大哭,声极凄楚。既乃自舒其尾,鞭背数百乃去。父子大恐,不敢复睡。坐而待旦,以语寺僧。曰:“此间常事也。”因问虎何哭,曰:“虎之性健忘,方食人时,不知其为人也,觉已晚矣。然其所食人,爪独不能化,常梗胸中。当清夜月明,必自悔,悔必哭。意谓天地好生,而我食之,故鞭其背以自惩。然遇风发威震时,适有人至,则故态复萌矣。” 

  外史氏曰:余自幼即闻父老言,虎之食人,必自踵而上。食至首,乃知为人,则为之下泪弃去。当时已觉其为诳己也。

  后读唐代丛书,穆宗时,有孙生与李生某者,素友善。一日李生忽亡去,其家觅之,久不得,相传已化为虎。后孙生以事出京,道经华阴山下。忽遇一虎于丛草中呼生,问:“故人无恙?”兼述己之为虎,问及家中消息,继以痛哭。生乃呼之出见,答以自惭形秽,恐惊故人,故不愿见。其言每有所遇,亦知不可食,但馋涎不能自主。且嘱其勿复至,恐适遭饿吻也。生悚然谨诺。乃口占七律二首赠生,大哭而去。其所言食人之故,与此小异,而其所以自恨为兽,则无不同也。

  余独怪世之虎而冠者,其健忘既有甚于虎,而其忍于横噬以杀人者,初不知所悔也。呜呼!虎犹如此,奈何名之曰人,而反不如虎乎?

  夷船

  数年前,传闻琼州境外忽来一船。其长逾于洋船,大称之。上有三层,楼橹帆樯,壮丽高大,行疾于风,而舟中不见一人。中置铜铳,周径丈许,亦能无人自放,中国大炮远不及也。于时人情汹汹,以为必有岛夷将与内地为患,故为是先声以示威云。

  按:海外惟荷兰最长于用舟与铳。其舟大者长三十丈,广五六丈,板厚二尺余,鳞次相衔。树五桅舶上,以铁为网,外漆打马油,光莹可鉴。舟设三层,旁置小窗,各置铜镜其中。每铳张机,临放推窗以出,放毕自退,不假人力。桅之下置大铳,长三丈余,中虚如四尺车轮。云发此可洞裂石城,震数十里,敌迫则裂此自沉,不能为虏也。其役使有乌鬼,尝居高自投于海,徐行出涛中,如履平地。舵后铜盘长大径数尺,译言照海镜,识此可海上不迷。

  今英夷犯断,自六月望后来定海。闻其总兵百美及布尔利所驾船,尚泊招宝山不去。其船并长数十丈,其形制与荷兰之船无异。而其中船板俱用铜包。我军尝遣善泅者潜行水底,至彼钻之,不能入。据杨炳南《海录》云:英吉利国即红毛番,而《外洋考》谓红毛自称和兰,则此船即来自英夷者矣。

  闽中红夷本日本属国,旧往来闽地市易。明神庙末年,辄筑堡于海堧,为久驻之所。甲子春,有漳州李姓者自日本归,云日本国王婿也。盖李本闽中优人,先因渡海失风,漂至日本。日本主爱其人物秀丽,以女侄妻之。数年,思归祀其祖,故返。时抚臣南居益闻知,召询岛中事,且以解散红夷请画策。李云:“此系我国属役者,谕之当去。”随传命使归,各弃堡去,遂隳其所筑。闽中腹心之患顿释。是当时虽为海堧之忧,然止为日本属国。不似今之强大,竟至与中国抗衡也。

  附录

  据《外洋考》及《海录》:英夷即荷兰遗种,亦即红毛番。《外洋考》言其长技惟舟与铳;《海录》亦言其最善连珠枪,而舟制尤极机巧。其兵制颇得《周礼》遗意。俗奉天主教,其于内地诸神,从无敬礼者。惟见庙中所塑白无常鬼,必瞻拜顶礼。其他虽孔圣像,亦任意亵玩,甚有摧为薪者。

  相传前年寇宁波时,其陆路统帅布尔利入城隍庙,曾褫去城隍冠服,将改其服色。及还舟,忽自投作神语曰:“吾奉上帝命为斯土神,虽本朝未尝以国制加我,必欲令我易服。汝辈犬羊,辄敢毁裂我冠服乎?”言毕,即取佩刀自刺而死。于是诸夷震悚,次日仍如旧制制作衣冠,备牲札送至庙。为神像穿戴毕,相与罗拜谢罪,然后去。此其事虽近怪,然亦其慢神之一征也。

  瓮间手

  《七修类稿》云:余尝纂《谈圃》,载元丰间修城,掘得一物,活而如人,但无眉目,或谓之太岁。正德末,崇德地名高田村(今属桐乡)民家,掘地得活小儿,即时烧死。此又不知何异也。余谓此或人之所埋,本不足异。

  余二姊家张氏之族,有同居娣妇某氏者,素病咯血。一日,日方中,至厨下午炊,瞥见墙下水瓮之侧一手伸出,五指皆备,俨然人也。妇大骇,方呼众往视,倏已不见。众即其处掘之,无所得。然妇自是常心悸,未几竟死。

  按《熙朝新语》:徐太史用锡未第时,偶如厕,见大肉块,遍身有眼。因记书言鞭太岁者,可转祸为福,遂击之。每击一眼,则遍身眼愈明灼。自是领乡荐连捷,官至侍讲。则谓太岁如人而无目者非矣,抑其类有不一欤?

  挖眼

  《明史稿》载:韩雍(长洲人)征广西瑶僮,尝与僚属论兵辕门,取俘斩数人,探心脑啖之,立尽。见者失色,而雍谈笑自若。此真威克厥爱者也。

  顷有督抚某公镇海疆者,凡遇剧贼,辄抉其目珠。尝微行至茶肆中,见一英吉利人,方与同伴相争,拔刀欲刺,同伴逃去。其人将追杀之,问之,其人言本将往杀其仇家某,而某独为之劝阻,故将先刺之。某公好言曰:“杀人者死,汝国中之法亦然。今其劝汝者爱汝也,汝奈何欲杀之也?”其人大恚曰:“汝何人?敢来为渠游说乎?可亟去,勿尝吾刃。”

  某公即返至署,立饬捕役数辈,往拘其人至。公衣冠坐堂皇,喝令抬头。其人仰视,始悟即肆中所遇也,乃慴伏不敢动。公即起,至阶前,一手捽其发,扠两指插入目中,则血淋漓,双珠随手出矣。随乃撩襟拭其指血,且拭且骂曰:“贼匪,先教汝知本部院手段,待拿汝同伴并诛可也。”凡抉目,公必亲自举手。抉毕,辄以衣襟拭其指,故襟上尽赤如胭脂。盖此事隶役莫能任使也。

  窃谓此法以处剧盗大猾,纵不即行诛戮,亦可杜其后患,非但以立威也。然公今已以淫刑为御史所参矣。

  狐妖

  国初时,邑中某为其戚招饮,迨暮始归。过铁店巷,遇一美鬟,莲步蹇涩,姗姗然来。时秋雨乍收,路淖,女乞某负过淖处。某喜诺,径负至家。女询知为其家,双波斜转而笑曰:“痴儿负我来,欲何为?”某亦笑曰:“卿试猜之。”女曰:“然则子宜僵矣。”某狂喜,挽与入帷,略亦不拒。狎昵既毕,女顾见四壁萧然,床中敝衾败荐,嗤之曰:“一寒至此,而犹思作风流措大耶!”生觉有惭色,已复疑其为妖。女已知之,曰:“我诚非人,然不为汝祸,勿怖也。”某心恋其美,即亦不惧,惟以其荏弱不堪糟糠为虑。女曰:“但能共矢白头,此亦易耳。”某益喜。

  次日偶出门,比归室中,几榻衾褥,灿然一新。惊问所自,女曰:“适借之姊家尔。”至晚膳,某叹曰:“有客无酒,相对亦属无聊。”女不答。一转眼,则斗酒只鸡,胪列几上矣。自是凡某有所需,无不应手至。某尝戏问曰:“卿具此神通,何难为致千金,—洗酸态?”对曰:“妾与君有夙缘,故冒嫌为此。凡人饮啄有定,过此恐不为君福也。”

  后月余,女托往省姊家,数日乃返。诘之,女曰:“姊氏偶染微疾,故少留扶持也。”某疑其别有所私也,谓之曰:“沈宗善家好,勿去祟他。”女曰:“彼家墙高,又多犬。且彼福人,不可近也。”

  无何,某以酒后误伤人命入狱。女朝夕入视,时携肴饵相饷,狱卒无知者。会于七倡乱山东,一日,官军方与对阵,忽见一女子白锦战袍,首戴雉尾,持绿沉枪,跃马率数十人驰入贼阵。贼乃大溃,七就擒。问其所自,女以某妻对。将军上其功,某因此亦得末减,发锦州充军。临行,女请从,某不可,曰:“有押役在。”女曰:“彼何知?至淮上,我别有投。”比至淮,别去。

  后二年,遇赦。还过淮,逆旅主人曰:“自往年客去,此间有妖大为祟,今不敢屈留。”某心疑是女,固请止宿楼中。入夜,某于灯下独酌。忽见女华妆而至,向某万福曰:“郎亦无恙耶?”某大喜,邀与共饮,絮问前事。女曰:“但为君故,致卧榻之侧,不容他人。今幸可相从去矣。”次日遂携以行。过苏州,方届五日,有龙舟之戏,某偕女游焉。女饮大醉,枕于膝上而卧,辄化为狐。

  初,邻舟一乡宦某,见女窗中,艳之。及是乃招某去,许以五百金购焉。某心念:彼异类也,终非良匹。若守死柱下,何日得富贵?遂与署券而还。女已觉,骂曰:“负心贼!妾自问于汝不薄,今才得生还,遂忍以数百金而弃如敝屣乎?今不忍杀汝,但箧中钿盒,须见还也。”言讫,向箧内取其盒纳怀中,径出登岸,挥泪而去。盖此盒乃女送某往锦州时所赠,凡遇窘急,启之,必有数金存焉。某以是在戍得免冻馁。至是自悔负女,然不可追矣,怅然解缆至家。年余,竟以穷饿死。

  附录《袁氏传》

  广德中,有孙恪秀才者,因下第游洛中。至魏王池侧,有一大第,洛人指此袁氏之第。恪径往扣扉,良久,忽有女子启阍,容光鉴物,艳丽惊人。珠初涤其月华,柳乍启其烟媚。兰房灵濯,玉莹尘清。恪疑主人处子,潜窥而已。女摘庭中萱草,凝思久立,遂制诗曰:“彼见是忘忧,此看同腐草。青山与白云,方展我怀抱。”吟讽既毕,遂来搴帘。忽睹恪,惊惭入户。使青衣诘之,且曰:“小娘子少孤,更无姻戚,见未适人,且求售也。”良久,女子乃出,美艳愈于向者所睹。命侍婢进茶果曰:“郎君既无第舍,便可迁囊橐于此。”恪未室,又睹女子婉丽如是,乃进媒而纳为室。

  三四岁,忽遇表兄张闲云,恪止宿其家寝。张生握手密谓曰:“兄于道门曾有所授,适观弟词色,妖气颇浓,未审别何所遇?”恪辞以未有所遇。张曰:“夫人禀阳精,妖受阴气。魂掩魄尽,人则长生;魄掩魂消,则立死。故鬼怪无形,而全阴也,仙人无影,而全阳也。阴阳之盛衰,魂魄之交战,莫不表白于气色。向观弟气色,阴阳侵位,邪干正府,真精已耗,识用渐隳;精液倾输,根蒂浮动,骨将化土,颜非渥丹。必为怪异所铄,何坚隐也?”恪方惊悟,遂陈娶纳之因。张大骇曰:“即此是也。”恪曰:“某一生迍邅,久处冻馁,因兹婚娶,颇似苏息。不能负义,何以为计?”张生怒曰:“大丈夫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且义与身孰亲?身受其灾,而顾鬼怪之恩义乎?”授以宝剑曰:“此亦干将之亚,凡有魍魉,见者灭没。倘携置密室,必睹其狼狈。”恪遂受剑,张告去。

  恪携剑隐于室内,而终有难色。袁氏俄觉,大怒曰:“子之穷愁,我使畅泰。不顾恩义,遂兴非为。如此用心,则犬彘不食其余!”恪惭颜,叩头曰:“受教于表兄,非宿心也。”袁氏遂搜得其剑,寸折之,若断轻藕。袁氏乃大笑曰:“张生一小子,不以道义诲其表弟,使行其凶毒。然观子之心,的应不如是。吾匹君已数岁矣,子何虑哉?”恪方稍安。后十余年,袁氏已鞠育二子。治家甚严,不喜参杂。

  后恪之长安,谒旧友王相国缙,遂荐于南康张万顷,为经略判官。挈家而往,袁氏每遇青松高山,凝睇久之,若有不快意。到端州,袁氏曰:“去此半程有峡山寺。我家旧有门徒僧惠,幽居此寺,别来数十年。僧行极高,能别形骸,善去尘垢。倘经彼设食,颇益南行之福。”恪遂办斋蔬之具。及抵寺,袁氏欣然易服理妆,携二子诣其僧院,若熟其径者。遂持碧云环以献僧曰:“此是院中旧物。”僧亦不晓。及斋罢,有野猿数十,连臂下于高松,而食于台上,复悲哮扪萝而跃。袁氏怛然,俄命笔题僧壁曰:“剖破恩情役此心,无端变化几湮沉。不如逐伴归山去,长啸一声烟雾深。”乃掷笔于地。抚二子咽泣,语恪曰:“好住好住,吾当永诀矣!”遂裂衣化为老猿,追啸者跃树而去。将抵深山,而复返视。恪惊怛良久,抚二子一恸。

  询于老僧,僧方悟曰:“此猿为贫僧为沙弥时所养也。碧玉环本诃陵胡人所施,当时亦随猿颈而往。今方悟矣。”恪惆怅,舣舟六七日,携二子回棹,更不能之任矣。(此传为唐顾夐撰。予爱其叙次中工于描写,中间论人妖分界,精辟如《黄庭》、《阴符》诸经,而其事又可以为警,故节录以附于此)

  外史氏曰:太史公曰:“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向其利者,为有德。”归震川先生曰:“凡人当厄困时,得人一言之善,辄不忘于心。”况袁氏之子孙生者乎?且以孙生之贫不能娶,而骤得一神仙中人,而可以育子,可以治家,为孙氏更绵血食于无穷。与生处十余年,而琴瑟曾无间也。袁氏复何负于生乎?无负于生,则人之可也,室之可也。奈何以一人之言,而忍以齿其利剑哉!然使生惑于张生之危言,而不复顾夙昔之恩义,则以袁氏神通如此,安知不反受其祸,如某生之于狐女也?幸也天良未泯,抚剑犹豫,卒为袁氏所谅而克保其终也。然抑已危矣!

  织里婚事

  织里某翁,家饶于财。生一子,质颇聪秀,翁视为家宝。稍长,为聘同邑某氏女。年十八,即为之成婚,某氏女才及笄耳。无何,已届期矣,某子忽遘暴疾。乃倩媒氏至女家,备述翁意,言:新郎之病虽大势无妨,然医者云:“若此时遽令出门迎娶,恐生意外之变。”若蒙曲赐周旋,免其奠雁,临时当仍备舆从,迎令爱往与成礼,则所全者不少矣。女家父母皆许诺。媒氏还报,明日迎女去。顾婿病已亟,实不能行礼。草草送入洞房,竟夕扰攘,不复能就枕。次日其子竟死,女犹未及庙见也。此道光二十五年九月间事。

  先是,翁以将宴客,召屠者宰猪,屡宰不绝,而又无血,及其他鸡鸭等物皆然。其庖人所烹猪蹄,个个皆作殷红色,如涂鲜血。识者已共知为不祥,而翁犹迷而不知止,以致此误也。惜哉!

  外史氏曰:此事余闻之丁子香。时许汝樵亦在座,恻然曰:“此女固未庙见也,嫁之可矣。”余谓:即已庙见矣,已与某子合欢矣,而以十六七之红颜少妇,又无遗孤可抚,而必令其以寡鹄终也,于心安乎?然此女既已归婿门矣,此非如置器者,以不得其用,而遂可转售诸他人也。况以今之世,虽在闺阁,皆喜矫立名义,甚有未婚而舆主迎娶,与殉其夫者。此固小儿女一时激烈之所为,君子所不愿见也,然而王法犹有所不禁也。况其婿之死,固已在迎娶之后乎?昔者宋伯姬不肯下堂,以及于难,君子谓其女而不妇。是女子之出门,原不容轻举,而况在嫁娶之际?故《曾子问》言:“取女有吉日,而女死,则婿齐衰而吊,既葬而除之。夫死亦如之。”“如”之云者,谓亦如婿之服齐衰以吊。“既葬而除”者,不终丧也。其所以不终丧者,不以为妇之服服之也。不以为妇,则别嫁他族可矣。然此固为未入门者言也。其在入门之后者,岂得复援此例乎?惜也,某翁请之,女之父母许之,此皆庸人自扰。而此女之身,则已为覆水之难收矣。可胜叹哉!

  嗅金

  林邑船官徐狼川,言外夷皆裸身,男以竹筒掩体,女以树叶藏形,所谓裸国者也。虽习裸袒,犹耻无蔽。惟以暝夜与人交市,暗中嗅金,便知好恶。晓看皆如其言。据《八纮译史》,乃罗刹国人也,在婆利之东。其人朱发黑身,兽牙鹰爪。与林邑人作市,辄以夜,昼则掩其面云。

  又有罗刹鬼国,在东海大洋之中。田漪亭雯言巡抚广州时,有一孝廉,黄姓,名之骖。耳不能听,以眉听。尤奇。盖不独牛以鼻听,龙以角听,异气之钟于物也。

  相传商丘宋公荦精于赏鉴,能于暗中辨书画之真赝,百不失一。此别以绢纸之精粗厚薄,而得之于手者。吾邑沈宾谷(青斋先生之子),双目皆瞽,不能出门一步。然好与人为叶子戏,摸其牌而配合弃去之,虽巧者莫能胜也。尤奇。

  “佛时”“贞观”

  姚秋农先生典试广东,闱墨中有用“佛时”字者。呈荐时,先生以“佛时”字出佛书黜之。及道光庚辰,先生以都御史为总裁,三场中有一硃卷举及贞观年号者,又以贞观乃汉代年号被黜。或缀一联嘲之曰:“佛时”云出梵书,菩萨呼冤夫子笑:“贞观”乃称汉代,武皇长叹太宗惊。事却可笑。然先生学有根柢,疏谬当不至此,或闱中同事者为之也。

  剪舌

  刘燮,字隐园,吴郡人。父尝作令江阴,宦囊颇富。燮性鄙而质钝,作文常苦思终日,不得成章。迨其成也,错写金根,颠倒紫凤,见者无不绝倒。其父遂为之援例入监。

  后父死,每忌日祭仪,俱极不堪。妻以为言,则曰:“渠辈从不为子孙计,讵尝想啖子孙羹饭耶?”以其父在时,好结交也。以祖母为庇,其少子则以老娼呼之。居常数米而炊,自僮仆以及子女,蔬食常不得饱。遇其妻尤酷,亦不知有亲族交友,惟自奉极奢。蓄一婢张氏,性悍戾。以其善于床第也,遂纳为妾。

  妾索饕餮,刘亦非肉不饱。一日妾思食鳗鲡,命女仆就肆市焉。妾以为少,疑其窃食,抵其器于地,大骂。婢力辨其诬,妾愈怒,命仆某捉住,剪其舌,立毙。盖婢有国色,刘尝与狎,妾侦知之。妾性本奇妒,思置之死而未发也。至是乃偿其夙恨焉。及女父控官,刘行贿于知县某公,蔽其罪于他婢。婢不胜拷掠,遂诬服。详报后,上官遽为咨部,婢引领以俟秋决而已。

  然刘自是家骤落,妾不耐清苦。遂与刘谋为倚门计。刘欣然曰:“饥寒至身,不顾廉耻,古人已教我矣。”许之。妾虽貌仅中人,然以其善淫也,接客之后,车马填门。刘感其活命之恩,且畏其威,求所以媚妾者,无不至。偶购得石涛和尚白描春宫,命酒赏之。酒至,甫展首页,忽闻叩门声甚急。惊起出视,有县隶数辈持牒入,系刘与妾而去。

  盖是时前令以侵蚀赈米褫职,新令某以进士班来代。入署,见门中一兔伏焉,心异之。既而悟曰:“门中有兔,乃冤也。邑中得毋有冤狱乎?”及寝,梦一女子披发跪床前,张口喷血,似诉冤状。而口中无舌。恍惚间,又一女在旁痛哭,久之,起至庭中,取一弓竭力挽开,将射令。令惊寤。晨起点囚至婢,婢呼冤。审视,即夜中所梦也。因思其挽弓而射者,乃张字也。立唤役持牒拘刘与妾至,一鞫而服。遂出婢,而杀妾。刘以同谋行赃论绞,瘐死狱中。

  按《医经》:舌为心苗。故断其舌则死,然亦有不死者,直隶吴直诠素无行,好渔色,不避亲族。一日将奸其女,女伪许之。从入卧内,裙腰甫解,先索其舌。吴狂喜,伸舌舐之,女一口啮断其大半。呼救命,家人咸集,执而诉于官,以乱伦论死。是其人初不死也。

  又邑中沈某者,尝游幕,以刑名致富千金,援例分发东河县丞。性喜娈童。一童素以少俊得幸,后以恃宠忤意斥出。童衔恨,倩人求复入服役,某许之。遂入,长跪谢罪,某视其婉媚可怜,搂入怀中。童故与缱绻,索其舌啮得其半,某昏绝于地。童出至署外,声言某官欲行强奸,已不胜忿,故啮其舌。遂赴黄河死。某以有玷官箴革职,然未死也。

  此皆嘉庆戊寅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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