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起批判金钱的文学,人们往往提及莎士比亚《雅典的泰门》中泰门那段精彩的独白。其实,在中国历史上早就有过类似的文学作品。元代的戏剧中就曾出现无名氏所作的《庞居士误放来生债》,剧中庞居士所发对金钱的批判之声,绝不亚于泰门对金钱的斥责之音:
[寄生草]
富极是招灾本,财多是惹祸因。如今人恨不的那银窟笼里守定银堆儿盹,恨不的那钱眼孔里铸造下行钱印。(做合掌科云)南无
阿弥陀佛。(唱)争如我向禅榻上便参破禅机闷,近新来打拆了郭况铸钱炉,这些时厮挦碎了鲁褒的这钱神论。
[六么序]
这钱啊无过的是乾坤象,熔铸的字体匀。这钱啊何足云云,这钱啊使作的仁者无仁,思者无思,费千百才买的居邻。这钱啊动佳人有意郎君俊,糊突尽九烈之真。这钱啊将嫡亲的昆仲绝了情分,这钱啊也买不的山丘零落,养不的画屋生春。
庞居士用犀利的笔,深深地剖析了金钱的危害,使我们从中窥见了元代社会拜金风气的浓烈,由此而产生出批判金钱的戏剧。可以说自古代城市商品经济发展以来,批判金钱的文学就逐渐生成,从来也没有间断过。较早的如唐代张说所写的《钱本草》,巧妙的运用了药物比喻,亦不乏对金钱的批判:明刊本《紫钗记》第三十一折《撒钱》
钱,味甘,大热,有毒。偏能驻颜,采泽流润,善疗饥,解困厄之患立验。贪者服之,以均平为良;如不均平,则冷热相激,令人霍乱。其药采无时,采之非理则伤神。此既流行,能召神灵,通鬼气。服之非理,则弱志伤神。切须忌之。
这篇短短的《钱本草》,在批判金钱的文学之林中显得别有风姿,这或许给后世以启发。在宋代,罗点《武陵闻见录》曾有《在钱眼内坐》一文,说的是南宋绍兴年间,内宴时,一优人用一铜钱方孔窥人,看至张俊时,讽刺他“只见张郡王在钱眼内坐”,引得人们大笑。这种对金钱的批判,是很独出心裁的。
进入明代,商品经济的大潮已猛烈地冲击着社会的每个角落,所谓“伦教荡然,纲常已矣”、“上下相争,惟利是闻”的现象,随处可见。对金钱疯狂追逐,使很多人没入了利己的冰水之中。就在此时,一大批文学艺术家投入到了对金钱的批判讨伐之中。像那位以研究音律而名噪一时的太子朱载堉,也写下了一系列批判金钱的散曲,如《骂钱》:
孔圣人怒气冲,骂钱财:狗畜生!朝廷王法被你弄,纲常伦理被你坏,杀人仗你不偿命,有理事儿你反复,无理词讼赢上风。俱是你钱财当年,令吾门弟子受你压伏,忠良贤才没你不用。财帛神道当道,任你们胡行,公道事儿你灭净。思想起,把钱财刀剁、斧砍、油煎、笼蒸!
朱载堉又用另一种较细微的笔调,从另一个角度对人们盲目崇尚金钱进行了揭露,进而达到批判的目的。如《钱是好汉》:
世间人睁眼观见,论英雄钱是好汉。有了他诸般趁意,没了他寸步也难。拐子有钱,走歪步合款。哑叭有钱,打手势好看。如今人敬的是有钱,蒯文通无钱也说不过潼关。实言,人为铜钱,游遍世间。实言,求人一文,跟后擦前。
又如《叹人敬富》:
劝人没钱休投亲,若去投亲贱了身。一般都是人情理,主人偏存两样心。年纪不论大与小,衣衫整齐便为尊。恐君不信席前看,酒来先敬有钱人。
在散曲创作上,朱载堉脱尽了太子庄严的身份,言词尖刻,对金钱的负面效应大力鞭挞,加之曲意通俗,一时间在河南、山西等许多地区广泛流传,深受人民的喜爱,对当时泛滥的“金钱潮”,形成了有力的冲击。
清代的文学家们,继承了明代散曲的这一传统,对金钱的分析、批判,更全面,也更猛烈。像明末清初的徐石麒所作的一组《钱难自度曲》,就是这样的代表之作。其中有对因无钱而遭受困难境遇者的描述:
钓鱼竿
穷秀才夜拥着妻儿坐,眼睁睁只一口气儿啊。米星儿没一颗,菜头儿无一个。闲放着碗大的锅,经年价不举火。空抱着几本文章做甚么!想得脸皮黄,念得舌头破。我笑他,没我来也难得活。
催花鼓
一家儿过活,富贵的如何?有我时骨肉团圆,没我时东西散伙;有我时醉膏粱,没我时担饥饿;有我时曳轻裘,没我时鹑衣破;有我时坐高堂,没我时茅檐下卧。这壁厢妖童季女拥笙歌,那壁厢凄风苦雨人一个。要我来不要我?
这组曲中还有对金钱直截了当的控诉:
大旗风
呀!您硬牙根连说伎俩多,我屈指数出你罪名儿大。为甚么父子们平白地起风波?为甚么兄弟们顷刻间成水火?为甚么朋友们陡的动干戈?见只见贪赃的欺了君父,爱小的灭了公婆。下多少钻谋,添多少絮聒。直吵得六亲无可靠,九族不相和,您罪也如何?
空闺怨
我若是从你门前过,你便也活泼;我若是在你家中坐,你便也安乐。到头来那个勘得破?漫道是愁多闷多,一家儿恨他怨他!则问你好么歹么?真实的因何为何?算来时只少俺其中这!
这组曲也描述了挣脱金钱束缚的舒畅:
北双调新香过
仰天拍手笑呵呵,恁机关这番识破。不与你掂斤播两,不与你说少论多,大踏步直跳出地网天罗。解裙腰放肚皮,岸巾帻横眉角,从今后快活快活!
嘉庆年间的沈逢吉在小令《南商调·黄莺儿·咏钱》中,则对人们日常所用的铜钱的“坏处”,一一道来,警示世人:
最好是铜钱。有了钱,百事全,时来铁也生光艳。亲族尽欢颜,奴婢进谀言,小孩儿也把铜钱骗。满堂前,家人骨肉,不过为铜钱。莫要说铜钱。说起钱,便无缘,亲朋为此伤情面。争什么家园?夺什么房田?叹恩仇总是铜钱变!更堪怜,沿门求乞,也为一铜钱。偏要说铜钱。有了钱,通上天,吕仙曾把黄金点。起课怕无钱,推磨鬼来牵,那鬼神尚把铜钱恋。刘海蟾,欢天喜地,因为有铜钱。莫再说铜钱。说起钱,实可怜,十年几度沧桑变。赚不尽的钱,过得完的年,着财奴钻进铜钱眼。乱山前,纸灰飞蝶,可再要铜钱?
散曲虽然也有曲牌、曲律,但其创作却可以增添衬字,甚至加句、减句,而且几乎无语不可入曲,俚语、俗话、村语、民谣等都在散曲中得到融合,本色、自然、通俗,宜于歌唱是散曲的主要特色,这就使散曲更接近下层民众,更加自由化。明清的文学家便是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点,在人民这一喜闻乐见的散曲天地里,任意驰骋,嘻笑怒骂,将金钱的危害批判得淋漓尽致。值得特别注意的是,在嘉庆末年,由四川总督蒋攸铦主持印制了《总督部堂蒋劝民惜钱歌》,它是清代所有关于金钱的散曲中最长的一篇,多达500字,以蝇头小楷体,印在一巴掌大的“当钱壹千文”的钱票背面上。这首散曲虽然是从爱惜金钱的角度出发,但不乏批判成份,其中一段是:
钱,你不似明镜,不似金丹,到有些势力威权:能使人搬天揭地,能使人平地登天;能使人顷刻为业,能使人陆地成仙;能使人到处逍遥,能使人不第为官;能使人颠倒是非,能使人痴汉作言。因此上,人人爱,个个贪;人为你昧灭天理,人为你用尽机关;人为你败坏纲常,人为你冷炭起烟;人为你忘却廉耻,人为你无故生端;人为你舍死丧命,人为你平空作颠;人为你天涯遍走,人为你昼夜不眠。钱,人人被你颠连,出言你为首,兴败你为先。成也是你,败也是你,到而今只你机关!你去我不烦,你来我不欢。免被你颠神乱志,废寝忘餐。
这真是大众化的文学样式,人人都能接受,而且这首散曲是印在人们日常生活不可缺少的钱票上的,对金钱危害的批判作用应该说是很有成效的。明清时期对金钱的批判还不限于散曲,在通俗小说领域也是很突出的,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韩湘子全传》等等。集大成者是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词话》,塑造了一大批形形色色为金钱生存的市井人物,尤其是第五十六回《常时节得钞傲妻儿》的一段:《金瓶梅词话》第五十六回插图:常时节得钞傲妻儿
常二只是不开口,任老婆骂的完了,轻轻把袖里银子摸将出来,放在桌儿上,打开瞧着道:“孔方兄,孔方兄!我瞧你光闪闪响当当的无价之宝,满身通麻了,恨没口水咽你下去。你早些来时,不受这淫妇几场合气了。”那妇人明明看见包里十二三两银子一堆,喜的抢近前来,就想要在老公手里夺去。常二道:“你生世要骂汉子,见了银子就来亲近哩!我明日把银子去买些衣服穿好,自去别处过活,却再不和你鬼混了。”那妇人陪着笑脸道:“我的哥,端的此是那里来的?这些银子!”常二也不做声……
这一段刻画,维妙维肖,常时节与妻子崇拜金钱的形象力透纸背,跃然纸上,不愧为古代批判金钱文学画廊中杰出的代表,它给小说创作中的人物形象刻画提供了有益的经验。清代著名的“子弟书”作者韩小窗,就撷取其中精华,创作了二回《得钞傲妻》,我们从中可以听见清代的批判金钱的文学思潮的回响:
“想当初,丰衣足食你随着手儿转,到而今,我家业萧条你改变了心。有银子,居然又是个贤良妇,将来无银子,依旧还是个夜叉神。反反复复无定准,细想来,银子原来会闹人。”峙节点头长叹气,把银子两锭双托掌上存。瞧瞧白银看看妻子,瞧瞧妻子又看看白银,说:“骨肉情肠全是假,夫妻恩爱更非真。谁能够手内有这件东西在,
包管他吐气扬眉另是人。”忽转念:“妻儿逼我,西门赠我,他两个一个为仇,一个作恩。无银子能使至亲如陌路,有银子,陌路那堪作至亲。”
韩小窗续写《常时节得钞傲妻儿》,并非单纯的模仿,而是有感于他所处的社会崇尚金钱的丑恶现象比之明代更甚而进行的再创作。他自己阐述创作动机道:
小窗氏,笔端怒把雷霆震。欲唤醒,今古鸳鸯梦里人。
韩小窗的《得钞傲妻》确将“子弟书”的创作推向了一个较高的层次。
批判金钱的文学,可以成为我们观察古代社会商品发展程度的温度表,作为一种文学创作样式,它还可以给今天批判金钱的文学创作提供有益的借鉴,这都是十分宝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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