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公元前135年,韩婴就写出了“雪花独六出”的诗句,这种对雪花细微的观察角度,标志着中华民族是世界上最早正确认识雪花晶体的六角对称形状的民族,从而充分显示出了中国人在自然现象审视上的早熟。
但自汉代以后,这种对冰雪独特的观察却停止不前了,只是到了宋代才又一振,在典籍中出现了对“冰花”的记录,反映出了宋代的中国对冰的认识是具有不同寻常的美的趣味的。沈括在被世界公认为“中世纪科学技术坐标”的《梦溪笔谈》中叙述了自己在元丰末年到秀州(今浙江嘉兴)所见到的冰花奇景:
有些屋瓦在霜后成花,像牡丹、芍药、萱草、海棠等细花,皆有枝叶,每瓦一枝,无毫发不具,就是有高超的丹青巧笔也不能画出来。要是用纸描摹下来,那等于石刻的一样。
沈括的记录,表明冰花已纳入了他的科学观察的视野,但确切地说,沈括何尝不是用一种美的心态去看待冰花现象呢?
后来,洪迈《夷坚志》中《瓦上冰花》条也有几乎相同的记录,不同的是南宋初期的秀州,知州吕彦能家厅侧有数百片瓦,为雪所压,迨雪消冰澌,皆结成楼观、栏榄、车马、人物,并带芙蓉、重台牡丹、长春萱草及万岁藤之类的花卉植物,妙华精巧,经日不融。吕彦能便命儿子吕述卿用墨拓印十余本,用以观摩。从自然天成的冰花欣赏出一番景象,这是一种相当高的审美能力。宋代以前却并非如此,据马端临《文献通考》云:唐昭宗时,在沧州城堑中,就有冰纹如画,大树如芳敷,可当时的人却认为这是“华孽”,当有兵难。
到了宋代,人们对冰花的态度为之一变,像吕彦能将冰霜之花描摹欣赏者,不乏其人。宋敏求《春明退朝录》曾述:北宋王子融侍郎回山东故里,时值严冬浓霜,有一官员家屋瓦皆成百花形状,他就摹下,作为画幅珍藏。
更为奇绝的,何《春渚纪闻》载:
余杭的万廷之,他有一洗脸用的瓦盆,时当凝寒,还有余水留在盆中,冻结成了冰,形如一枝桃花,观者以为巧合。可第二天再用,则又成一双头牡丹,次日又成寒林满盆,水村竹屋,断鸿翘鹭,宛如图画近景。万廷之自后便用白金把这瓦盆包护起来,每逢严寒,便设宴约客,来欣赏这未曾有一同样的冰花。记录此事的何说他曾亲临此间观看过。
洪迈在《夷坚志》中《锡盆冰花》条也介绍道:
绍兴六年十二月十五日,一官员生辰之日,家里常用大锡盆倾水未尽,盆内结成冰像雕镂似的。细看,一寿星坐磐石上,长松覆盖,一龟一鹤,分立左右,宛如画图。招画工描绘,由于画工居远,赶来时,冰画已消。但自此无日不融结,佳花美木,长林远景,千情万态,一直到了春暄才停止。
说穿了,这只不过是大自然的一种变化现象,可宋人却独具慧眼,从冰花发现了一个神奇的花草、人物世界,这是由于他们用自己的文化修养为冰的自然形态的变化增添了文化韵味。这与整个宋代洋溢着被海内外史家所称的像欧洲“文艺复兴式”的那种天才创造的文化氛围是有直接关系的。
笔者认为,这种不满足于对雪花的六角形状的发现和讴歌,而转为对冰的花纹的升华和创意,是和宋代瓷器新样式的烧造有着某种微妙的关联的:像被尊为国之瑰宝的南宋“官窑盘”,外壁呈稀疏、淡雅的大“开片”,盘里满布叠层重迭的小“开片”,里外大小“开片”,纹络纵横,渗透在青釉中,显得透亮晶莹,好似寒冬凝结的江面河床之上那变幻万千的碎纹冰片……
这种由于冷却时收缩速度不同而烧造出千姿百态冰裂纹的“开片”,竟成了宋代瓷器中崇尚和追求的装饰手法。正如有一陶瓷研究家所说的:中国陶瓷科学美追踪的目标就是四个字:“自然天成”。以素朴无饰像冰花纹似的“开片”,作为美化器表手段,在宋代堂而皇之步入艺术殿室,从而为中国单色瓷器树立了一个典范。
这一创建绝非偶然,尽管现在尚无史料证实,宋代瓷器“开片”的烧造是从宋代的冰花现象获得灵感,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文化现象是有联系的,瓷器“开片”的出现只能从一个大的宋代文化系统去观察,才会找到清楚的答案。
同时冰花现象也告诉我们:美,无处不在,只需你去发现,但这种对美的发现不会陡然而生,必须是要有雄厚的文化修养的根基,还要有合适的浓烈的文化风云的际遇。否则,为什么冰花在宋代之前就有,却没有宋代那样美丽的发现?而在宋代,冰花却广泛被人发现,并且与瓷器烧造上十分相同的冰纹似的“开片”,引发出了独特的美的趣味……
冰灯究竟起于何时?有些人将1962年哈尔滨市一位老太太在冬天往水桶里泼水冻成一个冰砣,当成现今冰灯的开端。后有好事者以《一桶水泼出一个冰雪节》为题,大加宣扬,言之凿凿,似乎中国的冰灯自1962年才有,这位老太太似应享有冰灯的发明权。其实,这是缺乏历史知识之谈。
远的暂且不说,在清代的北京,正月的灯集于前门官府的“六部”,其中以工部的灯为最好,而最好的灯中就有冰灯。夏仁虎《旧京琐记》说这种冰灯,飞走百态,穷极工巧。酒家已用冰灯作“招牌”,如震钧《天咫偶闻》记:
以冰为酒瓮、瓶罂、鼎彝之属,然灯于内,高悬四座,观者叹其绝肖。
特别是黑龙江一地,冰灯制作的技艺已很高超。道光年间在黑龙江为官的西清所作《黑龙江外记》,有冰灯的描述:
镂五六尺冰为寿星灯者,中燃双炬,望之如水晶人,此为难得。
依西清记述,冰灯是在元宵节“城中张灯五夜”时,与其他灯一处供人观赏,村落妇女都坐着车来观灯,“车声彻夜不绝”。这足以表明看冰灯已经成为清代黑龙江人民冬季生活中的一部分。这种冰灯现象,并非黑龙江独有,也可以肯定地说冰灯绝不自清代始。明代《燕都游览志》就记录了灯市上有细剪百彩浇水而成的冰灯。明人唐顺之也有《冰灯诗》可证:“烛花不碍空中影,晕气宜从月里看。”特别是在明代的南方出现了冰灯,徐渭的二首《咏冰灯》七律诗就是明证:
其一
夜堂流影倍生妍,刻挂谁秉冻未阑。
烛晕只疑杯水抱,火齐应落数珠寒。
薄轮逼焰清难觅,满魄生花洞可看。
复道余光能照胆,却令游女怯追欢。
其二
玉枝丛里总称妍,径尺能消几夜阑。
对日水晶谁取火,生花银烛自禁寒。
共燃始觉琉璃避,但持还将雨雹看。
无奈阳和消作日,何人筵上解悲欢。
徐渭为浙江绍兴人,生活在嘉靖中期到万历中期,是在南方度过一生的,按气候的历史常规推算,似不可能看到冰灯。然而,著名气象学家竺可桢经研究确认:公元1470年到1520年间,是中国长江流域和欧洲一样的一个寒冷时期,徐渭恰是生在这个寒冷时期之后,即1521年,也就是说他所在的冬季气候已变得相对温和了。那么,何以在徐渭的《徐文长逸稿》中出现了冰灯诗?很可能是徐渭听前辈在寒冷时期所见所闻的冰灯而写下这两首冰灯诗的。
徐渭的冰灯诗,证实了在明代的南方已有了冰灯的踪影。至清代,冰灯才有了几近今天冰灯雕塑的水平。笔者在查阅清代文献时,从《昭代丛书》中查出傅山所作的十余首《冰灯诗》,更加可以证明这一点。在傅山的笔下,我们发现冰灯的世界是非常可观的:
银海迷离天水光,广寒宫殿斗明妆。
玉壶一点琅玕泪,滴断人间烟火肠。
凿得清光照古人,蠹编床上白磷霖。
遗忘对此频能记,不愧前贤雪月贫。
从《冰灯诗》的注释,我们还可获知,当时冰灯的制作是多种多样的,还有“盆景式冰灯”:
藉思得古怪树根,凿为盆盂搭之。村中友人言家藏柳根几块,槐杌无用,正欲烧火,许牵车取之。乃有柬友求枯树根作冰灯座。
值得欣喜的是,傅山认为数首冰灯诗,未能尽冰灯之变,所以又作了一篇《冰赋》,它与“冰灯诗”互相映照,别有一番情趣:
飞蜿蜒之银虬,宜陈之曲之堂兮。照吸露之仙流,沃以白凤之膏兮。……怜凄精之高洁,学匠石之运斤。凿兮积雪,列亭亭之玉人。
从赋中可以看到当时的冰灯雕塑艺术技巧是很高的。《冰灯诗》作者傅山的生活年代是在清初期,再参考记述乾隆史事尤详的西清的《黑龙江外记》来分析,冰灯在清代初中期就已经十分兴盛了。再看傅山《冰灯诗》,他所雕塑冰灯的地点是在山西境内,与西清《黑龙江外记》所述的冰灯遥遥相对,可见清代冰灯雕塑范围是很广阔的。
《冰灯诗》还为人们展示了傅山极其热爱冰灯雕塑的形象。据《冷云斋冰灯诗序》:这位喜欢冰灯的傅山,“生有寒骨,于世热闹事无问”,每到寒冬,则立于汾河冰上,指挥民工凿开出达千亩面积的冰块,来做冰灯。这表明了当时的人们已养成了看冰灯的习惯,至少傅山是这样的:他将冰散陈于天井,待“深夜白来,莹涵窗纸。森森送碎音,轻净疑雪。披衣问之,正月与晋冰斗光耳。静对霜更赠答万状,竟不能为之剖胜负也,赋得冰灯月下看”。
这是一幅多么有意境的“赏冰图”,应该说傅山的《冰灯诗》承明代徐渭冰灯诗余韵,发出了更加动人的吟唱,它和徐渭的冰灯诗一样,可称得上是中国文学中较为罕见之作。因为在笔者的学术视野中,所见古代文人用诗的形式歌咏冰灯,属徐渭的冰灯诗难得,可作为公元1470年到1520年那段寒冷气候的最为形象的鉴证;属傅山冰灯诗数量多,可当作清代冰灯长足进展的反映。更为难得的是,乾隆也有御制的《冰灯联句》诗,他在诗序中说:
片片鲛冰,吐清辉而交璧月;行行龙烛,腾宝焰而灿珠杓。
概括出了清代冰灯的面貌,十分传神。更别致的是,在繁多的清词创作中,有位活动于乾隆、道光年间的方履,还专为冰灯作了首《瑶华词》:
瑶轮破浴,泾映铜华,怎飞来蛾绿。兰膏皑皑,浑来信,短梦琼楼生粟。罗帏对影,又斜逗,寒芝如玉。试问他内热三分,谁咏挂帘银竹。
青蛾镂雪归时,纵逼近黄昏,犹照心曲。明波助怨,应重见,并蒂芙蓉凝馥。东风旧信,漫催得,试灯期促。是碧为借头衔,剪护花轻。
方履的冰灯词,是对明清冰灯诗的一种有益的补充,它显示了一种独特的冰灯审美观念在清代已经成熟,也将长久地保存在古代冰雪文化的宝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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