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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鄢陵舞蜥(580B.C.-575B.C.)
(一)
新即位的晋厉公认为:在想荡服楚国之前,先得肃清西边秦国人的捣乱,以免自己两线作战。
这些年,秦人常从西边骚扰牵制晋人,导致晋人与楚的争霸不够尽兴。楚国很喜欢秦人这么干,秦、楚关系越来越好。秦楚结好的历史传统就是从这时开始的。后来到了战国时代,楚怀王顺从亲秦的历史惯性,对秦人一直心存幻想和倚赖,被张仪骗也好,挨秦人打也好,都无怨无悔地结好秦人。楚人太讲情义而不会变通了。
于是晋厉公跑到陕西、山西夹缝里流淌的黄河边上去(L形黄河的竖部分),想约秦桓公谈谈,时间是公元前580年。可是老秦胆子小,不肯涉河。于是搞了个夹河而盟——晋文公的重孙子晋厉公与秦穆公的重孙子秦桓公,在互相猜疑之中,隔着黄河,互相宣布对方是自己的好朋友,互相不要动干戈。两个秦晋之好的国家,已经不相信任到了这个地步。究其主要原因,仍然是五十年前先轸那场崤山歼灭战,使秦国人太伤心,太伤心,恨死了晋国人,总想找机会打架。
秦国人虽然宣布不动干戈了,但依旧暗中磨剑,怂恿白狄进攻晋人,结果白狄被晋人碾成了炮灰。晋厉公在大举反击秦人之前,先派出大夫吕相去把秦国人骂一顿,算是先礼后兵。吕相于是跑到秦国强词夺理地骂道:
“过去啊,我们晋献公跟你们秦穆公相好,戮力同心(成语出处),结为秦晋之好,儿女亲家(晋献公女儿穆姬嫁给秦穆公)。当我们献公辞世以后,秦穆公呢,不忘我们给他的旧德,使我们的晋惠公可以继承晋国大统,但是(一‘但是’就坏了),秦国又不能成其大功,在韩原用兵,打我们。(其实是‘我们’背信弃义在先,不卖秦国人粮食还想打秦国人。)不过呢,秦穆公良心发作,后悔了,又让我们的流浪汉重耳登上君位。(瞎解释,人家几时后悔了!)
“我们晋文公重耳登基以后,在国际上到处替秦国着想,算是还了你们秦国的恩情了。(就这么容易呀?)。我们又联合你们秦国出兵围郑,可是你们擅自撤兵,偷着跟郑国人讲和。这事被诸侯知道了,都骂秦国不忠,要打秦国,还是我们晋文公拦着,使你们秦军顺利撤回,对秦国简直有再造之恩啊。(承让承让!)
“不料,我们晋文公刚死,秦穆公不来吊慰,还派出远征军打我们的相好国家(灭滑),于是我们就在崤山搞了那么一下子。(一下子就搞死了好几万人。)可惜,秦穆公还是不觉悟,还想联合楚成王跟我们作对,好在楚成王死了,秦国才没有得逞。(有没有这事,死无对证。)”
接下来,吕相又继续向秦国国君脑袋上吐唾沫,矫饰夸张,委过于人,不论秦曲晋直,一概都赖在秦国身上。这份檄文被后人收到《古文观止》里边,是一篇经典,写得深文曲笔,避重就轻,是一篇了不起的气势汹汹的颠倒黑白的好文章。实际上,秦穆公无负于晋,一辈子帮晋国做好事,三次扶立晋国国君,中间却是晋国人反复无常,有目共睹。崤之战,晋人偷偷摸摸往秦国远征军脑袋顶上下毒手,这些下作招数,吕相自然就不提了。
吕相绝秦
不管怎么样,“吕相绝秦”绝得劈头盖脸,虎虎生风,鼓动诸侯恨秦国。这个目的达到之后,晋厉公于是大举挞伐秦国,派出中、上、下、新军以及齐、宋、卫、鲁、郑、曹、邾、滕八国联军,威武之师,虎狼之师,在元帅栾书、新军帅韩厥、以及郤克族人指挥下,跨过L形黄河竖部分,移师入秦,跟秦军接战于麻隧(今陕西泾阳北)。秦军“败绩”, 败绩就是超级失败,失败的二次方,兵溃如崩,死人无算。
晋军乘胜渡过泾河,追到秦国腹地,威胁秦都雍城(今凤翔,西凤酒产地)。唉!老秦穆公过世以后,秦国的作为再无可圈可点之处了。晋国人拎着成串的秦人耳朵,凯旋回国,并且有两员秦国大将押在军中当了俘虏。此次“麻隧之战”使秦军主力损失惨重,从此几十年不敢过河争锋,使得晋国西线安定,西线人民纷纷把征战的戈戟交给收破烂儿的,铸成种地的锸耒。从此晋人可以全力南下斗楚。
(二)
接下来,如您所预料的那样,楚国要和晋国比试个你死我活了——这就是春秋五大战役的鄢陵之战。战争的导火索,自然又燃在中原巴尔干的郑国人身上。郑国人真不让人省心啊。春秋时代的战争,归根结底是两极的战争——北方联盟的晋国 Vs.江汉流域的明星楚国。而争夺的焦点,是对中原河南省(我所谓巴尔干地区)的控制权。而郑国又是巴尔干的核心,牵制天下的机枢,是楚晋一南一北反复争夺的焦点。
郑国身处四战之地的中原,必须行妾妇之道以求生存,傍住霸主,吃他的白饭。从前,楚庄王红火的时候,郑就当楚的小弟。近几年来,随着晋景公、晋厉公霸业中兴,郑国人觉得给晋国当小弟更有前途些。但楚共王把叶县附近的一些庄稼地给了它,又使郑国宣布给楚国当小弟了。郑国真是个制造不和的“金苹果”。
潇水曰:这里我们不要笑话郑国,虽然它在整个春秋时代一直这么朝三暮四。事实上,作为弱国,总要依靠背后一个强国弱国遇上困难的时候,总要向自己的强国盟友求助。这也是现代国际关系中的常态。譬如六十年代末,中苏关系破裂,苏联在中国北部陈兵几十万,还在珍宝岛打了一小下,导致北京甚至开始向南方疏散干部。怎么办呢?当时陈毅等人就建议打开与美国冻结已久的关系,以缓和苏联对中国的威胁。于是,尼克松就到中国来了,终于促使中美关系发生改善。而在此之前的五十年代,中国是一边倒向苏联的,还帮着苏联去跟美国人打了一场朝鲜战争。苏、中、美的关系,和晋、郑、楚之间,又何尝不类似呢?
鉴于郑国又向南投奔楚国联盟了,晋国生气了。我是你的主子,你怎么敢去找别人相好。于是,晋厉公以栾书为上、中、下、新四军元帅,以制裁从前的尾巴国郑国为名义,从山西南下过黄河,陈兵郑国边境。楚人赶紧尽起精锐人马北上,昼夜急行军,以不怕跑出个盲肠炎的速度,前来解救,于是拉开了鄢陵大战之序幕,这时正是公元前575年的春天(春天打仗不和农时啊,耽误下种)。
鄢陵在(读作“烟陵”)河南中部,新郑市的东南,颍水从其南边流过,景色绝佳,千峰云起,十里翠屏,如果不打仗,这里是个良好的干部疗养胜地。
楚军带有急行军性质,从湖北省远程疾进而来,军队疲劳,队列不整。在此情况下,应该择地集中,警戒对峙,休整后再求决战。但楚共王听说晋国人还想叫上鲁、卫、齐军来帮忙打自己,担心吃亏,就抢先进攻,清晨逼近晋军营垒,摆开战斗阵形,将战车和轻甲步兵一直压到晋营大门,晋营门几乎无法打开。
晋国人虽然以逸待劳,但来势汹汹的楚国子弟兵如此彪捍,贴得如此靠前,晋兵的腿肚子开始哆嗦,鲁、卫、齐友军怎么还不来呀。
晋元帅栾书想坚守壁垒不出,指望盟军来到,楚军自行退去——这实在是鸵鸟战术。他的佐将范文子则根本反对这次出征,他是这么想的:如今国内冒出一些很不好的苗头,各卿大夫家族纷纷崛起,上干国君,家族之间又矛盾尖锐,国内形式不稳。留下楚国这个外患,还能唤起国内的精诚团结和干部队伍的谦逊谨慎,包括对国君的尊崇。如果把楚国打败了,外宁必有内忧。群臣居功不和,晋厉公更加骄奢,变乱说不定哪天就要爆发,国家就要削弱。范文子的辩证法学得很好,他的预言也很快就被未来晋国君臣的窝里斗所证实。但是,两军已经相遇,战事一触即发,范文子的螳臂已无法挡车。
范文子的儿子,小将范匄(念“丐”)却不理会老爹,嚷嚷着要打,为了解决出门难的问题,他说:“楚军虽然堵住我们营门,我们可以把取水的井和吃饭的灶填平,在军营里摆开战阵,然后拆掉营门冲出去。”
高!真是“雏凤清于老凤声”啊。可是雏凤说完,老凤(范文子)却拎起长戈追着凿他,一边骂道:“国家的胜败存亡,是上天决定的,轮到你个小兔崽子在这里胡说?”众人赶忙把他拦住,范小将才得以走脱。众人说:“别骂自己孩子是‘小兔崽子’,因为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讲,这对家长是不利的。”
范文子老爹为什么生这么大气呢,其实他根本不是骂儿子,而是骂元帅栾书不听他的罢兵意见,追打儿子属于指桑骂槐。众人意见正难统一,新军佐将郤至开始发言。郤至是从前罗锅郤克的族人,他反对“鸽派”范文子意见,也反对“鸵鸟战术”,力主出战:“我们晋国人,有三大耻辱,一是韩原之战,我们国君被秦穆公俘虏;箕之战,元帅先轸被狄人割下脑袋;邲之战,我们被楚人打得溃不成军,逃跑的时候争抢战船,砍断手指无数。现在,我们绝不能再增加耻辱的记录了。”
郤至继续分析说:“楚军有六大弱点,第一,楚司马子反和令尹子重关系不和,令尹本来是百官之首,司马向他汇报,这次却由司马担任总指挥,内部必有不和;第二,楚王的亲兵精锐和老旧士卒战艺悬殊;第三,楚同盟的郑国肾虚,军阵不严;第四,楚同盟的其它蛮军,简直连阵列都没有;第五,楚军在月末挑战,不吉利;第六,楚人军中喧哗,没有纪律。我们以逸待劳,一定会打趴他们的。”
郤至冷静的分析和热情的动员,字字入木三分,精辟动人,激起了晋军上下死战的决心。那些望着剽悍的楚军而双腿打颤的晋国人,也有了勇气,不再一心盼望友军前来支援了。晋厉公遂坚定了打的决心。
楚共王从晋营外边,忐忑不安,不晓得晋营动静。他也在为打还是不打而难以抉择。打的话,又怕晋国的鲁、卫、齐盟军突然赶到,围击自己。于是他登上高高的巢车,站在杆子顶上那个鸟巢一样的板屋里下望晋垒,想看看晋军的态度。楚共王拿着望远镜观察,又问站在地面上伺候着的伯州犁(从晋国跑来的跳槽者):“我看见晋兵一左一右乱跑兮,这是什么意思?”
“报告,一左一右乱跑,是在召集军吏。”
“那现在怎么又聚到中军了兮。”
“那是开会谋划。”
“张开了一块幕布兮。”
“战与不战的占卜。”
“幕布撤掉了兮。”
“马上就要打了。”
“啊?”楚共王差点扔掉望远镜,一头掉下来。接着他看见晋营里尘土飞扬,夹着喧嚣,楚共王急喊:“甚嚣,且尘上。”(“甚嚣尘上”成语出处,暴土狼烟,夹着喧嚣。)
“这是他们填井平灶、排兵布阵呢。”
“都上车了,左右拿着兵器兮。”
“那是听领导讲话,誓师呢。”
“那他们一定要打吗兮?”
“也未必呢。”
“怎么又下车了?是不是不打啦兮?”
“是作战前祷告,求鬼神保佑啊。”
“到底打不打啊兮,你们晋国人真麻烦啊!”
战斗迫在眉睫的时候,楚共王徒然观察了半天皮毛,还是犹豫不决:既没有发布进攻饬令,也没有设障埋伏加强据守。
一般来讲,谁下的战争决心早,战备程度高,军队行动快,谁就占了主动和先机。打仗靠的是一股士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嘛。楚共王犹豫迟疑,致使军心懈怠。楚军一连跑了上千里路,被太阳晒得黢黑,现在又晒在战场上,疲乏劲就上来了,斜歪着腰,倚着兵器,表情茫然,瞅着巢车上面的楚共王。后者像猴样顺杆上爬上爬下。
“到底打不打?不打就买票回家!”彪悍的楚卒说。
晋厉公这时候已下了决心,他听从了郤至论述的“三大耻、六大胜”,又占卜获得吉兆,决心不再等待诸侯友军,立刻与楚军开战,猝然间晋军把战鼓擂得山响,惊起澄川翠岭里数百万只飞鸟。晋军填井平灶,先发制人,摆好阵列,打开营门,战车张为强大的两翼,随中军进展全面钳击敌人。重耳的重孙子晋厉公,与楚成王的重孙子楚共王的鄢陵鏖战,在继双方祖爷爷之间的城濮之战57年后,正式爆发。
刚一爆发,就开始搞笑,晋车一出辕门就遇上一个大泥坑(瞧它扎营这地方)。晋国的战车们都知道绕着泥坑走,惟独晋厉公的车一下子陷进泥里去,晋厉公一头栽进泥里(王牌驾驶员怎么都这么笨啊,以前韩原大战、鞍之战都抛锚过)。楚共王眼睛好使,1.5,远远看见,立刻率领中军部分王族亲兵猛扑晋厉公(中军都支援两翼去了,因为楚军两翼弱)。“抓活的啊——就在泥里呐!”
晋元帅栾书正好在中军,吓得麻了爪子,浑身冒汗,慌忙伸胳膊请旁边的晋厉公换到自己车上。这个主意当然好,但是栾书的儿子却不同意,这位栾小爷乃晋厉公车上保镖,直呼他爹栾书名字:“栾书同志,住手!你不要丢弃了元帅的职守,侵犯别人的职责。保护国君,是我的事情。你指挥三军是正经。”这孩子喝令他爸躲开(直呼其名更不留情面)。他爸爸栾书顿时醒悟,扫眉搭眼儿地勒车走掉,专心地调度三军去了。否则的话,三军无人指挥,势必阵势大乱。好悬啊。
栾书的儿子跳下车,像拔萝卜一样把晋厉公从泥坑里弄出来。这时候楚共王已经扑到跟前,刚要行凶,晋军将官魏锜(念乙)拈弓搭箭,一箭命中楚共王的左眼。楚共王1.5的眼睛一下子就剩0.75了,疼得牵肚剜心。要知道,这时候的箭头已经抛弃了从前的扁体型,进化为三棱锥体,三条侧刃向前聚集成锋,再加上倒钩,青铜质地,把眼珠子射个粉碎。楚共王抱着眼睛张着嘴,像鱼一样疼得喊不出声来。车右(副官)赶紧把盾立在车上,护住共王,但是兵车上的盾狭而短,意义不大,远处魏锜作势又射。楚共王歪着脸急叫:“传养由基!”
“养由基在哪里?大王叫你——养由基!混蛋快过来——”
养由基的战车一溜趔趄,飞奔过来。楚共王递给他两枝狼牙箭。养由基临危领命,一箭射出,正中魏锜前颈,魏锜应弦而噎,伏地而亡,手里兀自还捏着射瞎楚共王的那把彤弓。养由基着实厉害,技能百步穿杨,但遗憾的是他手里一只箭都不许带。替主子报完一目之仇,又毕恭毕敬把剩余的另一枝箭还给共王。
这里需要插一句,几天前,养由基搞了一个“射穿七层革甲”的表演项目,向楚共王夸耀,遭到楚共王怒斥,骂他逞强:“逞强的人必然死在个人技艺上,太给国家丢人,给自己丢人!箭矢全部没收兮!”楚共王也够迂腐可爱的,对能人限制使用。于是楚国第一神射手养由基空着箭袋子上战场,也是古来战争史上一大搞笑。只有当楚共王给他箭的时候,他才敢用,用完了一枝,射死魏锜,养由基又毕恭毕敬把剩余的另一枝箭还给共王。搞笑啊搞笑,居然还回去,是等着老楚的另一只眼睛也瞎了再借来用吗?
晋、楚两军角斗,潮起潮落,云卷云舒,场面惨烈异常。由于战前犹豫不决,楚军一开场就处于被迫应战的防御地位,并且倒霉的楚共王还负了眼伤,军心动摇。郑国盟军附在楚右军尾巴后面,遭到晋军左军与部分中军集中攻压,力不能支,慢慢后退。
楚共王不顾中箭疼痛,坚持擂鼓指挥,命令楚人箭发如蝗,但受制于弓手的臂力,威力终究有限,不足以阻滞对方战车的冲击。
晋国战车兵一边进攻,一边把车上的皮盾排成“短墙”,联成上百米的横墙,蜿蜒在旷野上,压向楚军,抵制楚人的箭雨。楚三军被逼后退,直退至颍水北岸,后面就是急流旋涡,失去退路了。楚共王再次陷入险境,大批的敌人朝他围攻上来,马上就要被挤下河里喂王八了。
楚共王魂飞魄散,赶紧杀猪似的叫唤:“养由基给寡人连续射击。”养由基这回可算得了圣旨,他驻车弯弓,挥手如猿,整梭子整梭子的,一连串猛发,箭去好似流星。虽然是站在颠簸的车上,但箭无虚射,五步、十步、百步,敌人应弦而噎,远远近近,伏尸满地。成语“百发百中”就是说他呢。后面的晋军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呢,都伸着脖子往前挤,直到看清一支三棱箭来拜访自己的脖子,才满意地倒下。养由基号称“养一箭”,专射人脖子(因为就那儿没甲胄),一射一个死。
养由基一边射,还一边冲对方招手:“Come on, Come on, Come on, baby。GoGoGo,呕哎呕哎呕哎,GoGoGo,呕哎呕哎呕哎——Yeah,Yeah——!”
养由基射击的同时,楚大夫“叔山冉”也赶来护驾。这牛人更猛,拎起一个晋国兵当作手榴弹,抡圆了投掷晋兵,砸断晋人车轼,打法骇人听闻,晋军不由自主纷纷倒走。楚共王才得以在河边彻底脱险。(星宿老怪的打法,是跟这儿学的吧。)
楚左右两军虽然败退(因为晋人分拨了中军去压挤楚两翼),但楚中军武器精良,兵员素质一流,凭着刚才的射击和投掷,奋力抵御,保着楚共王,竟然战退晋中军,反败为胜。
这时天色已晚,两军胜负未判,双双罢兵修整,明天再战。从早上起,饭没吃一口,坐下来休息的机会也没有,军士们累得倚着矛戈直喘气,炊事员招呼吃饭都不动弹,缓了半天才下场。
(三)
公元前575年的春天,白日既匿,继以朗月,星星也闪烁起来啦,这星星就跟今天我们在山林春郊看到的一样,眨着同样的节奏。战士们主要都是城里平民,文化水平较高,望着天空的星星作诗道:“慧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念素)夜在公。”勤劳于王事的士兵们,像无名的星星一样,注定是明月的辅衬。
在刚刚过去的一天战斗里,楚与晋军从早激战到晚,楚由于一开始准备不足(在战与不战上十分犹豫),故而战斗开始表现较差,但是到了后半阶段,楚中军战士凭着骁勇的单兵作战能力,越战越勇,水平发挥越来越正常了,反击得晋人节节退却,直至天黑见星楚人犹鼓勇不止。如果不是夜色及时下降,也许晋人就得躺着下场了。
所以,晋人那边非常惊慌。担心明天接茬打下去,孔武善战的楚中军主力,将成为晋人噩梦的主角。一些晋人担心着,能不能活着见到明夜的星星。
宿营地里,篝火跳动着,除了巡哨的口令,寂静一泻无遗。晋人由于早上“填井平灶”了,现在没法做饭,只能啃压缩饼干。偶有料峭的山林寒气,吹在每一个战士的身上。春天是生而勿杀的季节,可是我的伙伴他就倒在了我的身边。晋国人的肚子更饿了。
楚国这边,指挥官司马“子反”连夜布置士卒喂刷马匹,治疗伤员,修理盔甲,磨砺武器,调试战车,作好明日再战准备。明晨鸡鸣而食,整装待发,唯命是听!经过这样有条不紊的补充休整,楚军当夜恢复元气。战士们枕戈待旦,预备次日再行攻击。晋人凶多吉少。
不过,事情坏就坏在子反身上了。从名字上判断,子反是王族出身(“子什么”都是国君一族的子弟名称。我知道有一个人叫“子腾”,本来挺文雅,偏偏他老爹姓杜,他叫杜子腾,郁闷ing!)
自古英雄出草莽,从来纨绔少伟哥。子反本是犬羊之质,却披上虎狼之皮,打仗不是他的特长,喝酒倒是他的钟爱。他检查完营地防卫,还没有睡意,觉得口渴,就让服务生拿饮料来。服务生抱着黍子酿的酒送给他。子反呵斥道:“哼!快拿下去,这是酒兮!”
“这不是酒,老爷。”
“谁说不是!”
“真不是酒,不信您尝尝。”
子反接过来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这人要是酷爱喝酒,遇上了甘美的醇酿,也就想起了从前,想起了从前,就又喝了第二杯,喝了第二杯就又喝第三杯,就这样一杯接一杯,美酒加咖啡地喝起来了。子反不能自已,结果把自己给喝醉了。
次日不等天亮,子反迷迷糊糊正睡呢,别人喊他:“元帅,元帅,醒醒,老板叫你!”
子反喝得太多了,头痛,不去。楚共王乘车跑来,找他商议军机,一进帐中,闻到酒味就全明白了。楚共王转身出去,叹道:“昨天的战斗,我眼睛瞎了,所依靠的只有司马了。可是司马又这样,这是忘记了楚国的社稷呀。天败楚也夫!我没法呆了兮!”
“醉卧沙场君莫笑”的子反不能议事,晋军又伪装出杀气腾腾的样子,“蜥蜴技穷”的楚共王自料难于取胜。他更怕晋国的同盟军日内到达,如果吴国人再从背后掏自己的老窝,那就简直有社稷之危了。越想越害怕的楚共王干脆一早收拾东西走人,以主动退出战斗来结束自己的尴尬。“报道敌军宵遁”以后,晋军于次日进驻楚营,把楚国人没吃完的罐头全部报销,然后腆着肚子凯旋回国。直到这个时候,仅齐军盟友到达指定战场。
楚司马子反酒醒以后,发现人全走光了,就剩自己杨柳岸晓风残月了。他在薄雾轻拢的时刻,徘徊于败土残垣的战场壁垒,干脆畏罪自杀,以谢天下,实现了“唯有饮者留其名”的境界。那个送酒给子反喝的服务生,自认为是爱子反,忠于子反,想让子反喝点可口的,却恰好害了他。所以古人总结说,小忠是大忠的祸害。
子反自杀并不意味着他有多么慷慨激烈,实际上他是别无选择。众所周知,楚国有“覆军杀将”的规矩,败兵之将哪怕是王族公子(如子反)也只有死路一条。楚国今尹26人,从最早的屈瑕,到令尹子玉,到这回的子反,被迫自杀或被诛死的竟有9人,个个都没有善终,真是个高危职业。贵族伏诛是楚国法律的特点,体现出法律面前一律平等,这跟中原“刑不上大夫”的优待是不同的。
楚国法律严苛,对大家族毫不留情,目的就是想打击他们,避免他们势大欺主,从而加强王权。加强王权有利于国内政令统一,避免大家族自行其是,便于集中军事力量,统一调度指挥。而中原诸侯包括晋国在内,还都沉迷于分封制下多家族联合体执政的国家形态,逐渐引发出君权旁落、六卿专政的可怕局面。楚国率先走上“君权一元专制化”的道路,唯其如此,才在整个春秋时代霸气逼人。
但“君权一元专制化”也给楚国带来了不可忽视的副作用,为了维护王权,楚国必须法令严苛,使各大家族不敢抗拒王命。这帮大家族之中也不乏贤能之人,他们被限制使用,一不小心就有割掉鼻子挖掉膝盖之虞,束手束脚,气急败坏,干脆跳槽到敌国效力,纷纷成为楚国的死敌,以害楚国,不可救疗。这也就是所谓的“虽楚有才,晋实用之”。鄢陵之战中,就有楚人帮晋国谋划,教晋军把中军兵力分开,增强两翼去殴打楚军战斗力较弱的两翼。
控制和限制使用贤能之人,扼杀创新与变革,一直是“君权一元专制化”国家的主要弊病,这体现在中国后来两千年的“皇权专制社会”中。
(四)
春秋时代,想走“君权一元化专制”道路的不只楚国,鄢陵之战的胜利者晋厉公,也是高瞻远瞩,得胜回国以后就着手肃清威胁君权的“三郤”家族。
所谓“三郤”家族,就是鄢陵之战的最佳男配角——“郤至”及其哥们儿郤锜(念其)、郤犨(念抽)三个家族。他们都是鞍战英雄郤克的亲戚。作为卿大夫,他们从国君手中领取封邑,封邑中有自己的武装,但要率领着封地上的武装向国君效忠。这就是分封制。
在这种分封制下,国君只在名义上是晋国土地的所有制,而各大家族则是土地的实际占有者。所以国君一族与卿大夫家族必须联手共处,国君得给大家族留面子,要求“刑不上大夫”(大家族的人犯罪可以减刑),这是一种“多家族联合体执政”。后来到了皇权社会,皇帝一个人说了算,不再怕什么别的家族了,所以“刑不上大夫”的话也就很少提了,还动不动就在朝堂上用板子打大臣屁股子,以示羞辱。
但在分封制下,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生产力的提高,特别是铁器在开荒、生产中的使用,有的受封家族富强起来:地开垦得越来越多。譬如三郤在封邑上经营有方,推广实物地租制度取代传统的不能调动人们积极性的劳役地租,积累出雄厚的经济基础,搞得比国君还肥。而国君一族思想比较保守,采取的是传统的越来越不走俏的“井田制”。井田制是古代的大锅饭。上千农夫在“井田”里干活,私田的庄稼归自己,公田的庄稼归国君,这属于“劳役地租”。他们给自己干活还卖力气,给工家干活就出工部出力了。不肯尽力于公田,公田荒芜,国君仓库空了,所以竟不如三郤家族阔气。三郤凭借经济实力,颇占据不少政府席位,所谓“夫八郤,五大夫三卿,其宠大矣”,借此也可以左右君王。而且,三郤封地上的家族军队,占了全国兵力的一半,所谓“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军”,压倒了国军。举个例子来讲,从前郤克吵吵着打齐国以报羞辱,晋景公不允。郤克就要求拉自己的家族军队去打齐国。郤克家族军队,可以对抗齐人,足见其兵员战力之盛。这种势焰也使郤氏家族招来了国君的忌惮和杀戮。。
三郤咄咄逼人的富贵和左右君权、扭动政坛的能力,给了晋厉公以巨大危机感。我们说,分封制下的政治是一种大家族政治。三郤变得强大,使得君权旁落,于是残杀势不可免。晋厉公要对“三郤”实行专制。再不能让这些收租子的跳梁小丑折腾我了,我要夺回我的土地和权力。
晋厉公想灭三郤,又急又紧张,眼中仿佛长了钉子。所谓族大逼君。煊赫的三郤家族,已经有逼君之势。但国君一族的力量还不够,需要几个信得过的人来帮忙。于是胥童、夷羊五、长鱼矫几个亲晋厉公家族的掌门人,遂成为“保皇党”。
从前,胥童的爷爷因为闹病,被迫赋闲,执政官位置让给了老郤家,两家因此结下了梁子。现在胥童终于出人头地了,成了晋厉公的gay。在床上的无数次亲密接触之后,他们建立了对彼此的信任,积极准备向郤氏发难。
于是,在晋厉公指使下,胥童、夷羊五、长鱼矫假装打群架,闹到一个郤的府门,正好另一个郤也在,请求二郤给他们断案。二郤刚要拍惊堂木,这群恐怖分子一拥而上,一个冷不防揪住“二郤”就揍。二郤的卫兵来不及反应。在一通群殴之后,二郤变成了片片儿,尸体被拖到朝堂上晾着。接着,晋厉公的军队开来,豪富已极的郤家族人,人头滚滚落地。
第三个郤——郤至,听说了这个消息,大义凛然,拒绝逃跑,他说:“信义的人不背叛自己的国君,勇敢的人不会选择作乱,国君要我死,一定有国君的道理。那我死掉好了。”鄢陵之战中表现出色的郤至(曾论述“晋人三大耻、楚人六必败”的),就这么死在他所供职的国家中。
郤至临死说的不错,他是无造反之心的,但是有造反之力。这就足够了,足够定死罪了。浮华如花易散场,老子的持盈保泰、见好就收、过强则必折的理论,是真理啊!三郤的田庄,被国君和其它大家族瓜分。
不过,郤氏也没有被完全杀绝,山西五台山现在还有姓郤的,他叫郤志华,他还在网上喊呢,要求大家发邮件到xizh@eyou.com找他交朋友。快去吧!
晋国未来的“老油条”叔向在他有名的“叔向贺贫”里边说太有钱了不好,把“三郤”的死因简单归结为三郤没有“德”。事实上,三郤的死,纯粹是卿大夫家族与国君一族争锋的结果,是权力和势力在斗争中寻求平衡的问题,不全是三郤个人品德的问题。春秋时代的战争,明线是南北方间的晋、楚争霸,暗线则是分封制下每个诸侯国国君与卿大夫家族之间的争斗,以保持国君一族与卿大夫家族的权势平衡。三郤灭族案,以及更早的赵氏灭门案,就是卿大夫家族膨胀,导致国君反扑,斗争白热化的结果。这不单是德不德的问题。看历史,光着眼于这人是不是好人,是不够的。
(五)
也许是受了初步胜利的鼓舞,也许是贪得无厌,晋厉公及其“保皇派”们并没有就此止步,他们的目标是除去所有威胁君权的白眼狼大家族势力。于是胥童继续发难,逮捕了执政官栾书,想灭掉栾氏。栾书为了保住自己,赶紧向晋厉公表忠心,说跟三郤划清界限,大骂郤至是楚国的特务。晋厉公变得犹豫了,觉得一朝死掉太多大臣,不吉利。也不能把所有大家族都灭掉啊,国家还得依靠他们建设与保卫呢。于是就把栾书释放,并好言安慰。
栾书回家以后,战战兢兢,杯弓蛇影,中行偃就找他串联来了。中行偃不是俗人,是未来执政官,他怂恿栾书拿出辣手:“既然主公已经不信任我们这些大家族了,我们干脆先做了他,先下手为强。”
于是这两人合伙搞了个“西安事变”,趁晋厉公出游到旧都“绛城”的时候,当场拘捕了晋厉公,随从人员胥童(保皇派)被就地处决。栾书、中行偃把晋厉公抓在手里以后,不知怎么处理才好,想召开各界精英大会,协商解决“西安事变”。当时晋国的社会名流,最知名的就属新军将“韩厥”了。韩厥不愿意分担造反派的罪名,于是杜门不出。
栾书、中行偃等了五天没动静,晋厉公又整天歇斯底里,于是就在大过年准备杀猪的时候,把晋厉公给杀了。用一辆破马车埋葬了他。诸侯葬礼应该用七辆马车做“陪嫁”,油漆大棺材里外三层,三十根原木垫底,殉马几百匹。而栾书只埋了一辆马车和薄皮棺材为他殉葬,是为了寒碜晋厉公,并且商议了一个恶谥给他:“厉”,跟西周暴君“周厉王”的美称一样。“厉”,原意是头上癞疮,谥法解释为“杀戮无辜”。其实晋厉公还是有能力的,对外获得鄢陵之战胜利,对内毕竟灭掉威胁君权的三郤家族。我们更愿意称呼他“鄢陵蜥蜴”——春秋十大蜥蜴之第三。
晋厉公灭掉三郤,是为了强化君权,稳定国家政治,无可厚非。但他打击面太大,又向栾氏伸手,终于在大家族的反扑下死去,并遭到大家族反感而被谥为“厉”。不但没有强化君权,反倒给自己弄了个“杀戮无辜”的谥号。看来,做事手段过激,反而效果不美。后来汉武帝、武则天等人就高明的多,他们任用酷吏去残杀豪强望族,自己躲在幕后,等豪族被杀得差不多了,再赶紧杀掉酷吏当替罪羊。
由于晋厉公的失败,晋国最终还是慢慢走上君权旁落的路子。变成六卿专权,政出私门,最终君权作废,三家分晋。
这个苦闷的结局给中原诸侯敲响警钟,诸侯们到了战国以后开始启动“强化君权”工程。这个工程交给法家人物来完成。法家就是从立法角度来夺卿大夫的权,而不是采取晋厉公这种非常过激手段。于是一系列手段相近、目的同一的“变法”(都是为了强化君权)开始了:不再让大家族拥有封地了,而是改成郡县制——中央委派郡县长官治理地方,随时任免。以便于被国君控制的职业官僚体系,取代不容易被国君管控的、势力容易累积坐大的世袭卿大夫家族分封体系。大家族没了封地,没了自身经济实力,没了封地上的私人部队,也没了世袭,没了势力的积累,总之被骟掉了,全都没了脾气,变成了皇权时代唯唯诺诺的皇帝的奴才——春秋时代士大夫的那刚烈直朴性情也一去不复返了,张扬个性与创造力的自由年代也结束了。
但君权毕竟稳固了。
法家在战国时期的这套强化君权改革,稳定了各国的内政。这套体系顺理成章被秦始皇继承,开创了未来的“皇权社会”,从而结束了商周的“分封”封建制度。同时我们也看得出来,“法家”这个名字,不是像它字面暗示的那样健全“法制”,更是借助“法”来实现并维护“君权专制化”。法家了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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