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导航青铜时代的蜥蜴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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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悼公再霸(575B.C.-555B.C.)

 

  (一)

  从晋厉公的遭遇中悟出了道理的不光是法家,还有道家人物,只不过与法家截然相反。道家总结经验说:当国君的就应该老老实实,才能长久圆满,不能像晋厉公那样不安分;老好人日子混得长,积极务求的人只有遭殃。比如周天子吧,躲在洛阳城里当缩头乌龟,天下闹成一锅粥,他也不管。而晋厉公不安于现状,不作缩头乌龟,非要跟卿大夫家族斗,终于不得好死,可见其愚蠢。

  发表这通伟大意见的就是道家的创始人——伟大的老子。老子喜欢用rap的语言讲述哲学,比如“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 Oh, my God, 晕菜了!

  老子当时从楚国跑来,正在老周天子的洛阳里当图书馆主任,并把周天子的价值观升华为他那著名的“缩头乌龟哲学”。他认为“治大国若烹小鲜”,意思是天下事少管为妙。而“强项者不得其死”,锋芒毕露、逞强好胜如晋厉公不得好死。相反,“柔可以克刚,雌可以胜雄”,老好人和大绵羊,可以安享天年。

  老子说的也有道理啊。

  老子还有一个战友,叫“单襄公”,思路跟老子是一样的,而且会算命。他算命主要是看人的身体语言。

  当时的古代君子(特指贵族大老爷)们吃饱了没事干,特别讲究佩带着一大组玉饰走路,叫做鸣玉而行,非常雅致,像模特走台步。佩带着美玉在家里走台步是他们的特长。

  单襄公说晋厉公台步走的不好:走路时眼望远处(意味着常常不切实际),脚抬得很高(失去应有的德行),目光和举止不配合(内心想做逆势而动的大事),于是认定晋厉公志骄心狂,不得好死。而单襄公看见晋厉公同辈之中有一个“晋公子周”,非常善于走路:站不歪身,目不斜视,听不侧耳,言不高声,心性恭谦,为人慈爱,具有文德——脾气好,被单襄公视为贤人,是当国君的料。这位晋公子周时年14岁,正在洛阳留学,身为留学生的他还积极关心时事,“晋国有忧,未尝不戚”(成语“休戚相关”出处)。果然,晋厉公横死以后,晋国人迎晋公子周回国,立为晋悼公,时为公元前573年。

  我们年轻的老好人(当时叫“贤人”)晋悼公,从洛阳回到祖国,一改晋厉公强势做法,对大臣妥协,任用各家卿大夫主事。他还把前几朝的功臣宿将,特别是追随重耳的老叫花,把他们的后代从庄稼地头招回来,封到朝里享福。这给他赢得了很高的国内声誉,却也断送了晋国强化君权的最后机会。《左传》记载,晋悼公的主要政策是:废掉老百姓欠国家的钱和税,赈济灾民、穷人、老光棍和寡妇,提拔郁郁不得志的人材(即有能力但不是高干血统出身的人,比如我),反对铺张浪费,节约国家办公费用和祭祀器用,禁止打砸抢活动,调低税收比率,注意使征兵工作不侵犯农时。年过七十的老人,晋悼公还亲自接见,敬称他们为王父。这些都是仁政啊。但这只是节制了征敛,施惠于民,国内整体财富并没有加增。怎么才能让民和国都富裕起来,那就不是仁政所能达到的了,而要看未来法家的手段,所谓富国强兵。不提。

  与晋悼公相关的,还有一个众所周知的美谈。晋国老干部“祁奚”(念齐西)退休时,现年十几岁的晋悼公问他:“祁大爷,谁可以接替您做中军尉呢?”

  祁奚说:“解狐可以。”

  晋悼公疑惑地问:“解狐不是您的仇人吗,你们一见面不是互相吐口水吗?怎么推荐他呀?”

  “您问的是谁适合作中军尉,又没问我吐谁口水。”

  不料,解狐没福气,没等上任,就乐死了,于是祁奚又推荐了自己的儿子祁午。

  晋悼公问:“您怎么推荐自己儿子啊?好意思吗?”

  “您问的是谁适合作中军尉,又没问谁是不是我的儿子。我只是觉得他胜任中军尉罢了。”

  这就是所谓的“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古人称赞古怪老头儿祁奚,说他推荐自己的仇人,不是出于谄媚对方;推荐自己的儿子,不是为了假公济私。

  另一个故事,是关于当年“九袋长老”魏仇的孙子“魏绛”的。按照晋悼公优先照顾旧时功臣的政策,魏绛被推荐担任监军司马,负责纠察军纪,督导战车行军作战序列(跟以前司马韩厥干的一样)。这家伙上任第一件事,也跟司马韩厥一样,上来就把晋悼公的弟弟的车夫杀了,脑袋在三军传看,因为他扰乱行军次序。

  十几岁的晋悼公听说以后,痛感自己受鸟大夫们摆布无以复加,再也“贤”不住了,大叫:“你魏绛杀我弟弟车夫,寡人杀光你全家。”

  魏绛不避斧钺,跪在朝堂外请罪,上书说:“我听说,国君出师不够威武,臣子莫大之罪。我不敢怠慢职守,故而冒着死罪,杀死乱伍之人,保证行伍威严。我的罪过很大,触犯贵介弟,使您在朝堂之上大发脾气,我请伏剑自杀于您面前,来显示您格外重视弟兄亲情的美德!”

  晋悼公看完,脸红心臊,赶紧光着脚跑了出来,对魏绛说:“寡人说的话,是为了私人亲情,您的执法,是维护军礼。我未能教训好我的弟弟,触犯军礼,是寡人的过错,爱卿赶快就职,千万别寻短见,加重我的过失啊。”

  魏绛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把宝剑还鞘。于是晋悼公在太庙设宴招待魏绛,任命他为新军副帅。魏绛深沉而有胆略,对山戎、北狄采取绥靖政策,稳定民族关系,解除晋国北部边患,使晋国得以全力南下争霸。为此,晋悼公分了一半争霸战利品给魏绛,实现了他的一个家庭梦想,还引用《尚书》的话赠言说:“居安思危。”(成语)

  当然魏绛也被弄到了戏曲《赵氏孤儿》里边,客串了一个角色——是一个忠贞报主、拯救儿童的形象(“我魏绛闻此言如梦方醒,却原来这内中还有隐情;公孙兄为救孤丧了性命,老程婴为救孤你舍了亲生……锵锵抬——”)。魏绛后来成为“赵魏韩”的魏国先人。

  最后还要谈到执政官兼元帅栾书。栾书该怎么发落?栾书杀死晋厉公,把晋厉公用一辆马车陪葬埋了,性质比较严重。但栾书生活上是个穷鬼加善人,为官清廉,家无余财,老婆不吃肉、不穿帛,不涂雪花膏,马不吃小米,穷得连祭祀的宗器都凑不齐。凭了这些德行,人们不再计较他的弑君行为了。晋悼公也就只命令他退休而已。栾书下岗之后,晋国资历最强、最负盛名的韩厥出任执政官兼全军元帅。

  (二)

  关于夏姬,上一本书说过一些。作为春秋第三大美女,她性感丰腴,肢体透香,擅长媚术和房中术,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克死了自己的陈国老公,又克死了陈灵公等君臣三人。不过她可爱的性格和娇艳欲滴的美色还是让人飞蛾扑火似的爱她。楚大夫“巫臣”与楚司马“子反”(当时还活着)都被她弄得crazy了,拼命对着夏姬抒情。司马子反官大,巫臣抒发不过他,就跑去胡弄子反:“司马,您是国家仅次于令尹的高官,为了夏姬这么个小妖精,影响自己的名誉不值得。干脆您别理她了。”

  子反觉得有道理,暂不泡夏姬了。于是,巫臣得了机会,可以大肆追求夏姬了。巫臣拼命给夏姬写诗,他把夏姬比喻成春风:“春风的翅膀掀动着众人豪情,我将如何涤洗自己以承受春天。我申请也要成为春天幸福的一员,追随你柳条明媚而欣悦的缠绵姿态。”夏姬立刻晕菜,于是被巫臣拐跑了,一起去了晋国。(那时候的妇女似乎跟同时期的希腊女神一样,稍拐则跑。感谢后代的明清卫道士,大讲三纲五常,私奔才得到有效控制。)

  得知巫臣和他的红颜知己去了晋国,楚司马子反大呼上当,到处盘问:“谁动了我的奶罩!——对不起,奶酪?谁动了我的奶酪?夏姬哪去啦?奶酪!”

  “巫臣把她拐跑啦,私奔啦。”

  子反把巫臣一家老老小小,全部咔嚓,包括原配夫人,又兼并了巫臣的庄稼地,以泄自己的愤怒。巫臣和夏姬当时搁浅在晋国,听说以后哇哇暴叫,虽然抱着夏姬柔软的身子,还是几宿睡不香。巫臣红着眼睛,于夏姬的温柔之乡疗养了半个月才找回理智。巫臣于是写信给子反:“你多杀无辜,贪馋邪恶,我一定要给你捣乱,必使你疲于奔命而死!你等着吧。”(成语“疲于奔命”出处。)

  谁动了我的奶酪

  巫臣找到当时在任的晋景公,献出了一个驱狼吞虎的战略:去扶植长江下游的吴国,以吴国兵力从东边疯狂进攻老楚,骚扰牵制楚人,楚国就没法北上与晋争霸中原了。晋景公拍案叫绝。这就好比二战结束时,美国不愿意过多削弱日本,而是扶它迅速恢复强大起来,以对周边的苏联等大国构成威胁,从而牵制苏联等国的发展。抑制了苏联的发展,也就维持了美国在全球中的领先霸位。这是一种古今常见的“牵制”策略。

  从巫臣私下角度讲,他通过这种办法,向楚国的当权派“子反”进行报复。

  于是,晋人资助巫臣以三十辆战车,千里绕行,从山西跑到吴国,去联络吴国人。

  这时候的吴国(江苏苏州一带)很落后,驾驶战车,练习射箭,都不会,要巫臣教,连城墙怎么筑都需要教。而对于一马平川、无险可守的江苏,城墙是多么重要啊。

  有了城墙,吴国人就不惧了,开始藐视自己的老大——楚国(它们从楚庄王时候开始做楚国的尾巴),积极向楚国发难。吴国领导人寿梦甚至自立为王,与晋人频繁开会,接受晋人指令。喝完晋悼公给他的牛耳朵血,亢奋异常,在晋国的唆使下,寿梦猖獗进攻老楚,无所不用其极(类似以色列在美国唆使下进攻阿拉伯国家),把楚共王折磨得象闹了痔疮一样浑身难受。吴人水陆并进,向楚国的跟屁虫巢国、徐国发难(分别位于安徽、江苏地区),楚国的世纪噩梦开始了。楚司马子反赶紧率兵驰救,累得够戗,一年之中来回七次(从湖北到安徽江苏,不下一千里,七次往返合14,000里)。

  看见仇人子反坐着木轱辘车,绕赤道足足半圈儿,疝气都该颠出来了,巫臣这才出了口怨气,捂着嘴偷快地乐了,谁让你灭我的满门的!我让你丫今后岁无宁日,屁股磨泡长疮,泡妞你都甭想。

  楚国的兵力被牵制在东线安徽战场,不便于北上中原了。

  楚国不胜其苦,于是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向西北去联络西陲秦国(陕西),以抚山西晋国人的后背。无奈秦人信天由命,抱残守缺,并无斗志。楚人只好另辟蹊径,猛攻“巴尔干”东南地区,试图切断晋、吴的联合通道。晋悼公指示晋、鲁、曹、邾四国部队,进攻这一地区的小国“逼阳”,以保护晋、吴通道,维持对楚国的北、东夹击战略优势。

  逼阳之战变的非常重要了。逼阳在哪里?它是江苏北部一个弹丸小国,如今的徐州附近,当时受楚国控制,导致吴、晋沟通路线被断。逼阳人看见四国军队来打,不甘屈服,不畏强暴,保家卫国,打退四国联军一轮又一轮的强攻,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小国抵抗大国的生动战例。

  逼阳的干部群众,面对晋国等四国联军的进攻,纷纷走上城头,积极修建城防工事。大家把官府墙垣及居民家室器械,一切可以拆做守城之用的,都搬上了城头。有些老太太的生活垃圾都不愿意丢,也摔向侵略者的脑袋。尽管众寡异势,逼阳军民的英勇气概使他们固守了二十四昼夜,打败敌人无数次进攻,逼阳城岿然不动。(逼阳的地点,就在今天的徐州以北台儿庄再北三十里,国民党和日寇血战“台儿庄”的地方,看来它早就是个战略要地。)

  在战斗中,有一次,晋、鲁、曹、邾四国诸侯大队冒着飞蝗石雨,蜂拥冲到逼阳城下,终于撞开了城门,往城里灌进去。联军进来以后,身后的悬门却轰隆一下子落下来,把四国的老鼠们像锁在鼠笼一样锁在城里。四边城墙顶上的敌人开始向下放箭。诸将大乱。

  鲁国大夫“叔梁纥”(念合)说:“怕什么,天塌下来有高个的顶着呢!”说完,两手抠住悬门底,双膀叫力,气沉丹田,念了一声:“芝麻!开门吧——”。千斤悬门楞被这家伙慢慢托起来。叔梁纥掩护战友赶紧从门下撤退,然后一撒手,咣当一声,最后一个跳了出去。

  要说这位举悬门的大力士叔梁纥可不是别人,他就是我们伟大的孔圣人的爹,抓举运动员呐!没他大伙就全玩完了。

  公元前572年,由于逼阳群众顽强据守,四国军队一筹莫展。(可见“攻城”属于难度最大的战斗形式,是孙武所说的“下之下者也”。)最后,围城的双方打疲了,开始enjoy战争了。守城的逼阳人把一匹长布从城头垂下来,吆喝:“哎——,下面的帅哥!有种你上来——哈哈哈!”

  鲁国一员大将把裤腰带一勒,手心吐口吐沫,抓住长布就往上爬。等他爬得高了,城上用匕首割布,“哧啦”一下子,鲁大哥“扑通”掉下去砸出一个陨石坑,像一颗毁灭地球的小行星。这要是一般人,屁股早被摔成蒜泥,但鲁大哥安然无恙,站起来晃一晃,骨头咯吧吧地响:“好爽!好爽!”

  城上又喊:“有种你再来!”

  这山东大汉就是厉害,脾气拧,拽着布又往上爬,接近墙头时,又“哧啦”一声掉下来了,又变成了小行星。如此反复摔了三次,鲁大哥越摔越精神。城上的人都傻眼了。老鲁大喊:“有种的,你再把布放下来啊!”

  城上人赶紧拱手:“大爷!不敢了,您牛,您要把地球都气死了!”

  鲁大哥哈哈大笑,把三块碎布裹在身上,像短跑冠军裹着国旗那样,在军阵之中跳跃炫示。不久,雨季到来,没日没夜地drizzling,树木在雨水中撑着钱样的圆叶,圆叶婆娑在雨的胸怀里。穿越雨水的尽头还是雨水。军队闭门不出,黄梅雨使士兵们的士气也长了霉。

  亲自坐镇逼阳的晋将智莹被泡在水里,清理着钻进鞋子的泥鳅。原以为能一鼓而下的逼阳,还是危立在雨中,对四国人马扮鬼脸儿。据说春雨宜读书,夏雨宜弈棋,秋雨宜检藏,冬雨宜饮酒。唯独没有宜打仗的。在雨中,战士们的牛皮甲都沉重了三倍,伤口更是火辣辣地发炎,确实不宜打仗。

  “中行偃”和小将“范匄”(念丐,就是在鄢陵之战建议“填井平灶”的那个)这时候跑进来报告:“报告!我们请示,能不能撤退,雨季以后再说。”

  智莹勃然大怒,抡起几案就砸这俩小子,怒斥道:“当初打逼阳是你俩的主意,我根本不同意。现在又想撤兵,我怎么向晋主席交代!我警告你俩,七天之内打不下来,提头见我。”

  一看主将真怒了,中行偃和范匄赶紧向下传达,七日不能克城,先斩了你们大伙,然后我俩自刎,以申军法。在弓箭手、弓弩手掩护下,中行偃和范匄亲冒矢石,手持盾牌,登上攻城的云梯,在大雨中,攀着光溜溜的城墙跟敌人殊死搏斗。经过五日激战,晋军终于脑袋上带着青包,水淋淋地站在了逼阳城头。

  沦陷后的逼阳,再没有一个四肢俱全的人了。逼阳国君,被赦免了一条性命,带着老婆孩子离境。逼阳就近划归宋国,作为晋——宋——吴三国的交通中转站。“血战台儿庄”的春秋版,在雨水中惨淡收场。

  逼阳大战,实际是晋国的一步险棋,逼阳虽小却城坚池深,胜之不武,败之可耻,一旦拖延久了,楚军从背后摸上来夹击,晋国很可能全局被动。逼阳本来是楚国的小弟,战略地位又相当重要,楚人责无旁贷应该救援之,但是楚令尹愚钝无能,眼看着战略要地逼阳的丢失,竟无所作为。晋人终于打通逼阳,确保这条晋吴交通路线的畅通,恢复了吴、晋从东、北夹击楚国之势。唉。诺贝尔和平奖给老楚得了。

  潇水曰:逼阳是一个小国,小国无论无何是无力抗拒大国的,我们奇怪它以前的几百年是怎么存活下来的。其实小国也有生存之道,特别是夹在两个大国之间的小国,就更容易生存。它一定会投奔一个大国当主子,另一个大国来打它的时候,它就有了靠山。古往今来无不如此。但是它所依靠的大国往往也不敢吞并它,因为一旦吞并它的话,就会导致敌对大国的干涉。譬如苏联吞并阿富汗,美国就会来干涉,因为苏联吞阿富汗自壮,对美国不利,会简直威胁到了美国,所以欧美大国都会干涉。波兰、捷克这些小国,二战前都是靠这种微妙的国际关系来自存的。德国若吞并波兰,理论上讲,就会因德国获得自壮而威胁英法的国家安全,所以英法必须来救。所以波兰也就仰仗英法。若英法不救——事实上也确实没去救,终导致波兰沦丧,英法随后遭到吞波兰而自壮后的德国的攻击,最终为此付出了巨大代价,被上了惨痛的一课。事实上,逼阳靠的也是背后楚国这个靠山,所以勉强地支撑着以晋为首的四国的攻击,等待楚人来救。但是楚国竟不懂得国际关系“制衡”理论,竟坐视不救,终于使得逼阳沦落,自己也随后陷入战略上的被动态势。

  从前,美国欲攻占北朝鲜,北朝鲜所依靠的中国和苏联,也必须责无旁贷地跑来营救,也是同样的道理。否则,美国占领朝鲜后,不但美国会进一步自壮,同时也会对中、苏边境皆构成直接威胁态势。总之,大国之间关系非常微妙,一旦形成一种大国与大国之间的制衡态势,任何一方大国,都不会允许对方大国通过兼并夹在中间的小国而改变这种平衡态势。小国也就以此获得自存。

  德国反对美国入占伊拉克,并不是因为德国人爱好和平或者喜欢伊拉克人什么的,而是不愿意美国势力涌入中东,从而破坏美、德之间势力的既有平衡安全态势,直接导致德国国家安全受到威胁。也正是有这种关系,小国伊拉克才能在被占领之后,仍然能够复国——这就是小国的生存之术。如果美国不撤军,美与德或美与俄之间就会迅速发生冲突,引发大规模战争。而英国人则支持美国,乐意美国入占伊拉克,这是因为英国与伊拉克距离遥远,中间隔着德国。美军攻占伊拉克可以起到对其附进的德国和俄罗斯的牵制作用,对英国的安全是有利的——这就像晋国人希望吴国疯狂进攻老楚,这对晋国人是有利的,可以借吴国牵制楚国的势力扩张和壮大。

  总之,现代社会的多极关系,和春秋、战国时代有很多相似,在国际关系原则上完全可以互相借用。通古可以知今,太阳底下没有什么新鲜事。这大约就是学历史的意义吧,使你的眼睛更亮。古代的所谓谋士,就是因为通古,所以可以为其“今”出谋划策。了解了春秋战国,就便于理解现代社会。

  (三)

  有了吴国人帮忙,晋国逐鹿中原就容易一些了。智莹向晋悼公提出“三分四军,更番疲敌”的战略思想:如果晋军四分成三,逐一出动,吸引楚军,我能常来,彼难常往,使用车轮战法,更番对敌,就可以把楚国拖垮。

  光有一个想法并不难,打仗是要花钱的。魏绛提议进行一场自上而下的经济改革,卿大夫各家赞助粮食,丰富老百姓的菜篮子,老百姓填饱了肚子,就更多地开荒种庄稼,终于民殷兵强,可以打持久战了。

  接下来,智莹三分四军,以晋军为主体,加联合国军,轮番出征,垂饵虎口,一旦楚人迎击,便立刻速进速退,不以战胜为目的。规定:第一次上军出征,第二次下军出征,第三次新军出征。元帅智莹手握后备队,随时策应。三驾之战,准备点火了。

  首先,公元前563年,晋上军南下跃过黄河(黄河横行中原部分)压迫黄河以南不远的河南郑国。形势所趋,楚令尹子囊率军北上,支援郑国(因为郑国是自己的小弟。郑国一贯在晋楚之间摇摆)。晋元帅智莹认为疲楚目的已经达到,发令班师回国。旁边的栾黡(念原)对着无处插手的大好战局心急如焚,高唱反调:“逃跑,那是军人的耻辱,这么多国军队一起逃跑,我受不了!我要自个往前冲”。

  栾黡专横跋扈,指挥下署军队,独自直逼楚军。栾黡一前进,晋军不得不跟着这个无事生非的家伙全员推进,硬着头皮冒险,以1/3的国家主力对抗楚军全员,和楚军夹颖水列阵,形成警戒对峙。好在智莹悬崖勒马,在军委扩大会上深恶痛绝地批评了军内不同意见(当然针对活宝栾黡)说:“敌人已经运动了,疲敌目的达到,我们可以作战略退却了。等敌人疲乏已及,我们再来收拾它。都给我走人!”

  这个没有大英雄的时代也没有离奇故事可讲,虚晃一枪的战事就此结束。晋军撤退后,楚军也随之撤退。其实楚军人多,晋军人少,而楚国却放弃了渡水进攻的机会。这真是我见到过的最腼腆的蜥蜴了。此役史称“一驾之战”,真不知楚人脑袋里是怎么想的。

  平静的氛围笼罩着中原战区,远古的草们,有风的时候微微摇动,无风的时候,更显得寂静了。

  这里有个疑问,晋人进攻郑国,楚人干吗必须北上援救,就为了有个霸主的虚名吗?

  我们说,郑国处于天下之机枢,晋在其北,楚在其南。晋人要想殴打楚国,一路南下,如果郑国不提供东道主的帮助(粮食、给养),以当时的技术能力,晋人根本走不到楚国去。晋人自带给养一路南下不可以吗?不可以。消耗太大。没有很强的国力,支持不了如此长距离的给养运输。而且,如果郑国不听话,从背后堵截晋人的归路,晋人前有楚之兵锋,后有郑之拦截,军粮断绝,孤悬在外,必全军覆没不可。换个位置看,楚之攻晋,也是一样。

  所以,郑国历来成为晋楚争夺焦点。如果晋人能控制了郑,即便不真的去兴师远伐楚人,也可以起到很好的对晋国本土战略防御的积极作用:楚人得不到郑的配合,就无法得到楚军北上所需要的沿途给养,无法直捣和入侵晋国的老窝。现代世界的格局,其实也是如此。

  所以,晋楚都要争夺对郑国的控制权。

  自城濮之战倚赖,郑国遭受到晋国十七次攻击,楚国二十次征伐。夹缝中的郑国人都被打疲了,无所适从,数年不见侵略军,就怪想念的。他们干脆把牛羊、玉帛和保护费,放在南北两个边境上,等着晋、楚两只大蜥蜴来,谁来了谁就吃,随吃随拿。晋智莹“三分四军、疲劳楚师”的想法,就是打算让晋国这只灵活的蜥蜴用速度和频次的优势,把气喘吁吁的楚国大蜥蜴拖垮。

  次年,又一拨晋国人马像幻影一样在智莹的指挥下,协同宋、齐、卫诸侯军队,从各自方位,滑入“巴尔干”平原,于郑国南门外举行大规模阅兵,欲恐吓郑国。出尽风头以后,安然撤退。

  楚国人叫上秦国人,千里驰赴中原,赶去驱逐晋人。可楚人来到时,晋人的影子已融化消失,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楚军扑了个空,无处用武。长途跋涉,劳而无功,最讨厌的是,这么远的路,还得自己走回去。此役史称“二驾之战”。

  疲困不堪的楚人刚回到家,拧开水龙头洗澡,情报显示,晋国动用较多兵力又发动“三驾之战”,南渡黄河,又来啦。楚国人泡着热水澡说:“你们爱干嘛干嘛吧,老子是不管了。”

  晋悼公随第三波人马亲自前来,扫荡中原,如入无人之境。晋悼公禁止多国部队侵掠百姓,禁止炊事员乱砍树林,他布仁度德,宽释战俘。郑国人深受感动,表示不当楚国的小弟了,归服晋国。晋国于是彻底占了楚国的上风,基本控制了中原。晋悼公手执牛耳,以盟主身份在许国发表重要讲话,呼吁国际和平与地区合作,中原诸侯都参加了这次许昌大会,成为城濮战后又一次“践土之盟”,晋国经过晋景公、晋厉公两代努力,至此真正彻底夺回中原霸权,彻底实现晋国霸业再兴,时间是公元前562年,上距晋文公重耳时代六十年。而楚人只能呆在江汉地区洗澡堂里,掰着跑烂的脚丫板望中原而兴叹。

  爱谁谁,老子不干了兮!

  许昌大会回来,晋悼公带了好些战利品:六十乘防卫用战车,一百乘兵车,配备一百乘兵车用的全套甲胄(每乘兵车三件,三个战斗员所穿甲胄形制不同,甲是身上穿的,胄是头上戴的)。纪念品中还有两套编钟,三个歌星,乐舞演员十六人,这些都是郑国送的。音乐是郑国的土特产。虽然山西人征服了郑国,但“郑卫流行乐”却把山西征服了。文化借助军队的马蹄来传播,古今中外皆然。

  潇水曰:在礼崩乐坏的春秋时代,周天子颁定的“雅乐”以打击乐器为主,叮叮当当地,鼓、钟、磐之类,只有节奏没有旋律,唉声叹气,场面恢弘却卖不出票去。而郑国的丝竹之声,吹拉弹唱,呜呜咽咽,很有小资情调,令年轻人十分喜欢,其中最重要的是“竽”,就是滥竽充数的竽。

  但是守旧的人都反对“郑、卫新声”。晋国乐师师旷曾论述道:“靡靡之音、亡国之调,如今大行其道!媚俗,媚俗啊!音乐应该为什么人服务?应该为国君服务,先王雅乐才是正点,老百姓不听先王雅乐,国君就要跌价,您大权就要旁落啦!”师旷是古代的瞎子阿炳,为了培养耳朵的灵性,故意把眼睛熏瞎。他的预言是正确的,从晋悼公的下一代晋平公起,君权明显松动。这是后话不提。

  师旷希望国君带头听雅乐,君权就不旁落了,不知道这是何逻辑。倘如此就能强化君权,那法家应该改做音乐家了。

  (四)

  “三驾之战”,晋国不战而屈人之兵,从此以后,楚人很少形成有影响力的北上。“三驾之战”成为是晋、楚南北争霸的绝响。我们总结一下晋、楚之间刚刚结束的这百年争霸战的特点。

  要说楚国,物质资源丰富,皮毛、鸟羽、象牙、犀革自己用不光,都输往国际卖钱,经济实力足可以支持长期作战消耗。楚人打仗也能玩命,两湖民风强悍,属于“九头鸟”。凭着这两点,楚人一直北向威胁中原。但他们智谋上总是输人一筹。当时北方人如晋人狡猾,南方人如楚人直爽,后来北人南迁,习惯才改过来。所以,楚人与北方诸侯的争霸战,从战略上显得后进,战术上显得刻板,战斗力还行,但不管什么大用。比如晋人“扶吴攻楚”,就显出了高明的战略,楚共王就做不到西联秦人——虽然也尝试了,但无甚成效。晋人攻打战略要地逼阳以与东方吴国联通一线,形成战略夹攻楚人态势,而楚共王竟然未发一兵一卒增援逼阳,听凭逼阳在苦战三十天后陷落。晋人与东边的齐人互相斗殴,发动“鞍之战”,楚共王不知北上渔利,听凭晋人大败齐人,拉齐国在晋国盟主的座下,一起南下对楚。这次“三驾之战”轮番耗敌,是晋人战略上的创新和胜利。

  楚人在战术上也是一贯的呆板,城濮之战和鄢陵之战,楚人都是固守三军逐次对战的原则,等着晋人两两地结合双军压击他一军。总之,楚共王气坏了,怎么也玩不转,他杀了几个令尹、司马,也没有用。第二年,楚共王干脆死了算了,不玩了,时间是公元前560年。为政三十一年的楚共王死在盛年(四十一岁),伴他离去的,还有爸爸楚庄王等老一辈人一手打造的中原霸局。

  楚庄王在天有灵,一定会悲惨地说:我生下的是恐龙蛋,孵出的却连蜥蜴都不如兮!愧对先人,辱没社稷,楚共王也深深自责。临死前他要求:“给我谥为‘灵’吧,或者‘厉’也行。”大夫们不说话,因为这是坏字。楚共王反复重申,迫使大夫们接受,然后在凄惶悲怆和无穷遗憾中升天找他爸爸去了。

  回忆楚共王的一生,他是个可怜的孩子,十岁的时候,爸爸楚庄王就去世了,没教会他当恐龙的要诀。但是,十岁即位的楚共王非常认真努力,在鄢陵之战,他亲自登上危险的巢车观察敌情,发明了“甚嚣尘上”的成语,接着又在战斗中变成了独眼儿。他还懂经济学,有过“楚人亡弓,楚人得之”的名言,折射出商品经济大市场的观念。(楚共王有一次丢了个弓,他却不肯去找,他说,楚人丢的,楚人拣了,有什么好找的。看来楚人人风古朴,很有点原始共产主义味道。)但是他毕竟缺乏经验,继鄢陵之战失利,东边殖民地也被吴王寿梦抢去好些,并在“三驾之战”把中原霸位彻底交还晋悼公。尽管楚共王本人有强烈要求,大臣们还是给了他一个“共”的好字眼。赫赫楚国,抚有蛮夷,奄征南海,把国家维护得如此威风,楚共王成绩还是主要的,难道不应该有美谥吗?楚共王临死请求谥自己为“灵”一事,传为美谈,体现了楚人难能可贵的知错就改精神,仅此一项好处,楚共王足以成为春秋十大蜥蜴之第四——“独眼蜥蜴”。

  楚共王闭上自己的“独眼”的时候,按道理别人不该趁丧打劫,但吴王寿梦的儿子不理那一套,出兵袭楚,被养由基设下三道埋伏,杀个大败,寿梦的一个孙子遭逮。养由基由此向曾骂他不得好死并没收了他的箭的楚共王献上了迟来的爱。但是,养由基不久于追击吴国人的战役中,孤军深入,陷入埋伏,被乱箭射死(跟亲爱的楚共王预言一样,逞一技之长,必死于一技之长)。也许,“禁止养由基放箭”的命令,竟是楚共王爱惜他。《三国演义》老黄忠中埋伏的死法,是不是罗贯中临摹养由基的啊。

  没多久,三十岁的晋悼公也走完了他轰轰烈烈的年轻一生,死掉了。晋悼公即位于“三郤”灭族、厉公被弑的危乱动荡时期,采取内抚人民,外结戎狄,交好诸侯,三驾战楚的策略,八年之中,九合诸侯,无可争议地复兴了祖先霸业。只可惜他英年早逝,东风不与,外难未靖,他就先行一步离开了,与自己所热爱的国家和人民,未能相守到老。晋国人民闻讯,纷纷抛下锄头和织机,站在田间茅舍哭泣;各国使节闻讯,纷纷从几千几百里外的不同地方赶来,在晋悼公灵前献上自己的哀思。被老天妒忌的晋悼公是一位有才能的君主,是十大蜥蜴之第五——“三驾蜥蜴”,复兴晋国霸权,为人果敢刚毅,却又对下面人和气可爱,所以才有祁大爷“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的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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