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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桃源洞矫廉服罪

 

  归隐

  得趣临河水,长歌赋考槃。放形林麓外,天地自为宽。

  其二

  何事居泉石,长安路已遥。好将王佐业,经济问渔樵。

  其三

  饮酒学陶潜,归来三径闲。醉乡无限乐,不晓换江山。

  其四

  蹈海称高士,居山亦隐沦。桃花开遍未,住久不知秦。

  人生在世.出处大节,最要分明。出者,忠孝显扬,功名表著;处者.节廉清白,河水盟心。乃为丈夫之行。然世上又多有一种托意逃荣,比求进之心更切,昔人所以有北山移文之诮,终南捷径之讥也。出也不成个出,处也不成个处,进退两负,贻笑后人。总是那甘心石隐,避俗耽空,原是一个最难之事。眼看着繁华富贵、美色黄金,安得不爱?一旦顾了那君父大伦上,就弃了荣禄,清洁盟心,终身享着清虚寂寞,与糜鹿为群,与木石为伴。你道千古而下,有得几个隐君子哩!

  如今却说那晋陶潜,字渊明,原是陶侃之后,别号五柳先生。当晋末解组归,三径荒芜,力耕自瞻,衣不谋寒暑,屋不蔽风雨。先生挈妻子处之,悠然自得。性嗜酒,家贫无以给,每兴至.爰采菊盈把,俄有白友人王弘持酒至,遂开樽对酌。至醉,白衣人亦酩酊而去。时以诗自娱。有“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之句,旋有“饥来驱我去,叩门拙言辞”之咏.

  其时有个宰相姓陈,名荃,乃是战国陈仲子之后也。一日偶见渊明诗,常叹道:“渊明一贫至此哉!非我不能富贵他。”乃命驾至郊外,来谒先生之庐。渊明出迎,捉襟长揖,分宾主坐定。命童子采菊英,掇松实,煮香茗而进之。陈荃道:“某先始祖清修苦行,表表人间,终穷且饿,不能自立。祖妣君,辟纑勤苦,朝夕不谋,舍甘茹蘖,弃逸就势,一生已矣。今及子若孙,几不克振;数世至余,余乃翻然改行.悔先始祖之迂道,不近人情。人喜的是富贵,他偏要让齐国;人喜的是功名,他偏要居於陵;人喜的是饮食,他偏要吐鹅咽李。自我观之,何苦如此!我如今专会逢迎上官,要结内相,贪财墓禄,乃得到今日地位。你看我回转成名,含糊作相,珠履三千,金钗十二,好不炫耀也,好不富贵也。新主上重加赉予,赠某始祖以大廉侯爵,子孙食邑万户。今子耻以五斗折腰,赋《归去来辞》,挈妻子而隐,又何迂也。余见子诗,特过相访,若能从我同游当世,必然成子功名,许你富贵,反掌间耳。”渊明谦逊答道:“某虽不才,颇有自得之处。且某之自处,与公祖异。某性耽山水,酷爱琴书;等富贵如浮云,视功名于流水。一觞一咏,何乐何忧;兴废存亡,付之一瞬;丰歉得失,瞠乎若忘。贫虽居六极之一,而闲实为生平之安。山蔬水藻,菊臭松姿,某自乐此,他匪所知。”陈荃见其志已决,遂作别而去。渊明亦毫不为意,歌咏自得,如与尘世膜不相关,居十余年。

  一日,见春光明媚,桃柳争妍,乃携妻子,闲游诸山。至一河曲,流水一湾,清彻如镜,惜不得驾舟一泛。徘徊久之,忽闻欸乃声自芦苇中出,遂候之。登舟远驾,始而流泉一掬,仅可容刃;既而浩渺沧波,一碧万顷,日晡月升者数昼夜。渊明与渔人问答,老妻和稚子游观,山水有缘,寝食都废。穷尽水际,便得一山。渔人道:“可以登矣。”渊明遂与妻子舍舟登岸,渔人鼓枻而去。渊明转入山湾,忽见一洞,洞内外植桃盈千。时方仲春,桃花正当盛开,渊明喜不自胜,乃作《饮酒》诗曰: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渊明游玩桃花深处,题诗已毕,正欲入洞遍玩,忽闻仙乐声喧,自天而下。仰见仙童玉女,焚香执幡前导,后有一仙女,乘云御风而来,自称九天玄女娘娘,奉上帝敕命,诏渊明及妻孥,道:“晋处士陶潜,并妻若子,入洞接诏。’潜等惊怖,俯首进洞,见人物熙皞,屋宇辉煌,别是一天世界。俄有青衣数十人,捧卷案.袍服迎候。见渊明至,咸跪接,请更衣冠。迎至一殿,殿高数十仞,翚飞画栋,迥非人间所有。渊明亦莫知所之,但从青衣人至殿下,仰见殿上摆列香案。青衣人禀道:“此当俯伏接旨。”渊明乃令妻、子俱伏地,玉女乃开诏宣读,诏曰:

  朕维仙凡霄壤,廉佞雌雄,特设桃源,渡凡夫之捷径;弘施宝筏,作廉士之津粱。兹尔晋处士陶潜,独清独醒,不甘心事二君;一食一瓢,自愧身糜五斗。廉介清风,忠贞皎日,敕为桃源洞主。尔妻姜氏,食勤作苦,相夫子以正直;乐道安贫,效唱随而靖节。齐眉佳偶,接舆同调,敕为桃源洞君。受事之后,恪恭厥职。花落花开。变尽世人面孔;水流水止,涤清大众心苗。毋使怠荒,自贻陨越。慎之,慎之!故敕。

  渊明叩头,嵩呼谢恩。接诏毕,送娘娘归天,令妻子进殿后,自乃升殿入座。但见: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孰谓求之则得;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敢云得志勿为。烈烈纠纠,摆两行金瓜武士;齐齐整整,列数队青衣隶人。左边有洗心房,涤虑房、脱胎换骨房,异人间兵刑户礼;右边有仙酒库、名泉库、奇花瑞草库,非寰中货帛金钱。碧波千里,同山水而隔尘氛;白日中天,其升恒而销俗气。真个是仙源有景谁能到,世上谁人是隐仙。

  却说渊明登殿,诸役叩头礼毕,有吏胥捧上桃源公案一宗,禀道:“本洞开辟,自无怀氏、葛天氏;各千余年,接管有巢父。许由;历数千年,有伯夷、叔齐;又数百年,有长沮等。前又数十年有黔娄、原宪,以主洞事,又百十年,遂之屈原。以上诸位,今俱升擢天曹。”又一吏查遍桃潭地土,户口册,计百万三千六百里,户口一千五百万。岁供仙酒名泉,奇花瑞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洞中居民,从无怀、葛天时来者,皆草衣水食;从巢、许时来者,俱半业渔樵;夷、齐时来者,更廓首阳,左右居民,亘百余里。后又有闻风而来者,植灵草奇葩以为食。沮、溺时,民来无几,俱业耕;娄、宪时,民来寥寥,多业儒;屈原时,民稍有术数气习,然来时俱在洞内,洗心涤虑,脱胎换骨,扫尽尘累,齐称廉民。外有一人,名陈仲子者,自战国时匍匐携妻而来。其时,屈洞主恶其避兄离母,夷弃人道,叱之洞外。其族虽繁,不入本洞户口,见居源之下流,耕食凿饮,自以为是,经今数百年。渊明闻之,惊讶道:“何物小子,敢污吾仙境,速召其族俱来。”

  须臾,隶人拘至殿下。洞主喝遭:“汝乃矫廉灭伦之辈,见弃于孟夫子,不思改过从善,习父子兄弟之常,何乃遁居于此,此地乃清风高节之乡,长生不灭之境,岂尔所居!今尔族已繁,流风将炽,终恐为世之大患,且汝子孙名荃者,奸邪害国,靦颜人世,汝因孙显,冒食大廉侯爵,举世颂尔为廉士,人道几沦于禽兽,皆由尔矫伪之风所化,非族灭尔类,不足以绝其教。”仲子诉道:“某齐人,本廉士也。孟夫子不察,称曰:恶能廉。某遂忿而问津子此,迩来数百有余年矣。初来时,洞主系孟氏之党,不理是非,摈诸洞外,因居源之左侧。后来屈原洞主乃楚人,不识齐士,亦不容入洞,然尤得居源左,自成一家。今洞主何遂至族灭我,我罪殆不至此。若以廉士而受族诛,举世贪污者将何如?”洞主喝道:“天之所生,地之所养惟人为大;人之所以为大者,以其有人伦也。今汝离母避兄,无亲戚、君臣、上下之分,单单恋着你一个妻子,同去辟麻,这个叫做廉么?若是这等为廉,世上不顾母亲弟兄,不顾君臣上下,只去恋着妻子的奸道,多得紧哩。一个人既然没了人伦,件件都不见得好了。据我看汝做作,只好当得个曲蟮儿,不然也像得个蛴螬虫儿罢了,如何冒认个廉?岂有没人伦的虫类而叮以为廉哉!以尔之行,是谓矫廉。矫廉之弊,流毒最大,似是而非,罪浮于真。”乃执笔作判。判曰:

  齐陈仲子者,矫廉千誉,欺世盗名。行灭人伦,罔识君亲之大;蛴螬虫类,宁知孝悌之常。赖半李之余生,趦趄仙境;偕辟纑之佳配,遗弃于陵。离母避兄,肺肠殊难洗涤;目盲耳眩,酒泉岂识仙名。郑声乱雅,紫色夺朱,天谴在所必加,吾刑尔当族之。

  判毕,喝令武士押出陈氏之族,尽行诛戮。其时陈氏之党,几无噍类,世界亦为澄清。咸识亲戚、君臣、上下之伦,不致为矫廉之说所误。于是洞主快然,日与洞君酌酒赋诗,无为而治。人间仰先生之风者,靡不顽廉懦立。上帝嘉之,每欲升攉,只因代任者甚难,至今仍以先生主其事。先生复于源之东西,开拓数千里,以俟后之问津者。诗曰:

  清流入耳思高枕,远岫当窗眼倍青。

  已识桃源问津少,达生今且醉刘伶。

  总批:时事日非,江河日下,吾恐世间假廉士亦不可多得矣,奈何!昔人指终南山为仕途捷径,良不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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