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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語類卷第一百一十七 朱子十四
訓門人五
黃直卿會看文字,只是氣象少,間或又有看得不好處。文蔚。
因說正思小學字訓,直卿云:「此等文字亦難做,如『中』,只說得無倚之中,不曾說得無過不及之中。」曰:「便是此等文字難做,如『仁』,只說得偏言之仁,不曾說得包四者之仁。」至。若海錄云:「一部大爾雅。」
先生聞程正思死,哭之哀。賀孫。
有程正思一學生來謁,坐定,蹙額云:「正思可惜!有骨肋,有志操。若看道理,也粗些子在。」自修。
問功夫節目次第。曰:「尋常與學者說做工夫甚遲鈍,但積累得多,自有貫通處。且如論孟,須從頭看,以正文為正,卻看諸家說狀得正文之意如何。且自平易處作工夫,觸類有得,則於難處自見得意思。如『養氣』之說,豈可驟然理會?候玩味得七篇了,漸覺得意思。如一件木頭,須先剗削平易處,至難處,一削可除也。今不先治平易處,而徒用力於其所難,所以未有得而先自困也。」以下訓謨。
問:「謨於鄉曲,自覺委靡隨順處多,恐不免有同流合汙之失。」曰:「『孔子於鄉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處鄉曲,固要人情周盡;但須分別是非,不要一面隨順,失了自家。天下事,只有一箇是,一箇非;是底便是,非底便非。」問:「是非自有公論?」曰:「如此說,便不是了。是非只是是非,如何是非之外,更有一箇公論?才說有箇公論,便又有箇私論也!此卻不可不察。」
「謨於私欲,未能無之。但此意萌動時,卻知用力克除,覺方寸累省,頗勝前日,更當如何?」曰:「此只是強自降伏,若未得天理純熟,一旦失覺察,病痛出來,不可不知也。」問:「五峰所謂『天理人欲同行異情』,莫須這裏要分別否?」曰:「『同行異情』,只如飢食渴飲等事,在聖賢無非天理,在小人無非私欲,所謂『同行異情』者如此。此事若不曾尋著本領,只是說得他名義而已。說得名義儘分曉,畢竟無與我事。須就自家身上實見得私欲萌動時如何,天理發見時如何,其間正有好用工夫處。蓋天理在人,亘萬古而不泯;任其如何蔽錮,而天理常自若,無時不自私意中發出,但人不自覺。正如明珠大貝,混雜沙礫中,零零星星逐時出來。但只於這箇道理發見處,當下認取,簇合零星,漸成片段。到得自家好底意思日長月益,則天理自然純固;向之所謂私欲者,自然消靡退散,久之不復萌動矣。若專務克治私欲,而不能充長善端,則吾心所謂私欲者日相鬥敵,縱一時按伏得下,又當復作矣。初不道隔去私意後,別尋一箇道理主執而行;才如此,又只是自家私意。只如一件事,見得如此為是,如此為非,便從是處行將去,不可只恁休。誤了一事,必須知悔,只這知悔處便是天理。孟子說『牛山之木』,既曰『若此其濯濯也』,又曰『萌櫱生焉』;既曰『旦晝梏亡』,又曰『夜氣所存』。如說『求放心』,心既放了,如何又求得?只為這些道理根於一性者,渾然至善,故發於日用者,多是善底。道理只要人自識得,雖至惡人,亦只患他頑然不知省悟;若心裏稍知不穩,便從這裏改過,亦豈不可做好人?孟子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去,只是去著這些子,存,只是存著這些子,學者所當深察也。」謨再三稱贊。先生曰:「未可如此便做領略過去。有些說話,且留在胸次烹治鍛煉,教這道理成熟。若只一時以為說得明白,便道是了,又恐只做一場話說。」
寒泉之別,請所以教。曰:「議論只是如此,但須務實。」請益。曰:「須是下真實工夫。」未幾,復以書來,曰:「臨別所說務實一事,途中曾致思否?今日學者不能進步,病痛全在此處,不可不知也!」
既受詩傳,併力抄錄,頗疏侍教。先生曰:「朋友來此,多被冊子困倒,反不曾做得工夫。何不且過此說話?彼皆紙上語爾。有所面言,資益為多。」又問:「與周茂元同邸,所論何事?」曰:「周宰云:『先生著書立言,義理精密。既得之,熟讀深思,從此力行,不解有差。』」曰:「周宰才質甚敏,只有些粗疏,不肯去細密處求,說此便可見。載之簡牘,縱說得甚分明,那似當面議論,一言半句,便有通達處?所謂『共君一夜話,勝讀十年書』。若說到透徹處,何止十年之功也!」
問:「未知學問,知有人欲,不知有天理;既知學問,則克己工夫有著力處。然應事接物之際,苟失存主,則心不在焉;及既知覺,已為間斷。故因天理發見而收合善端,便成片段。雖承見教如此,而工夫最難。」曰:「此亦學者常理,雖顏子亦不能無間斷。正要常常點檢,力加持守,使動靜如一,則工夫自然接續。」問:「中庸或問所謂『誠者物之終始』,以理之實而言也;『不誠無物』,以此心不實而言也。謂此心不存,則見於行事雖不悖理,亦為不實,正謂此歟?」曰:「大學所謂『知至、意誠』者,必須知至,然後能誠其意也。今之學者只說操存,而不知講明義理,則此心憒憒,何事於操存也!某嘗謂『誠意』一節,正是聖、凡分別關隘去處。若能誠意,則是透得此關後,滔滔然自在,去為君子;不然,則崎嶇反側,不免為小人之歸也。」「致知所以先於誠意者,如何?」曰:「致知者,須是知得盡,尤要親切。尋常只將『知至』之『至』作『盡』字說,近來看得合是作『切至』之『至』。知之者切,然後貫通得誠意底意思,如程先生所謂『真知』者是也。」
舜弼以書來問仁,及以仁義禮智與性分形而上下。先生答書略曰:「所謂仁之德,即程子『穀種』之說,愛之理也。愛乃仁之已發,仁乃愛之未發。若於此認得,方可說與天地萬物同體。不然,恐無交涉。仁義禮智,性之大目,皆形而上者,不可分為二也。」因云:「舜弼為學,自來不切己體認,卻只是尋得三兩字來撐拄,亦只說得箇皮殼子。」{膋,月改田}。
日同舜弼遊屏山歸,因說山園甚佳。曰:「園雖佳,而人之志則荒矣!」方子。
問:「尋常於存養時,若抬起心,則急迫而難久;才放下,則又散緩而不收,不知如何用工方可?」曰:「只是君元不曾放得下也。」以下訓柄。
問:「凡人之心,不存則亡,而無不存不亡之時;故一息之頃不加提省之力,則淪於亡而不自覺。天下之事,不是則非,而無不是不非之處;故一事之微,不加精察之功,則陷於惡而不自知。柄近見如此,不知如何?」曰:「道理固是如此,然初學後亦未能便如此也。」
魏元壽問大學。先生因云:「今學者不會看文章,多是先立私意,自主張己說;只借聖人言語做起頭,便自把己意接說將去。病痛專在這上,不可不戒。」又云:「近有一學者來,欲說『皇極』。某令他說看,都不相近,只做一箇『大中』字說了,便更無可說處。不知自孔孟以後千數百年間,讀書底更不仔細把聖人言語略思量看是如何。且人一日間,此心是起多少私意,起多少計較,都不會略略回心轉意去看,把聖賢思量,不知是在天地間做甚麼也!」時舉。訓椿。
「學者精神短底,看義理只到得半途,便以為前面沒了。」必大曰:「若工夫不已,亦須有向進。」曰:「須知得前面有,方肯做工夫。今之學者,大概有二病:一以為古聖賢亦只此是了,故不肯做工夫;一則自謂做聖賢事不得,不肯做工夫。」以下訓必大。
拜違,先生曰:「所當講者,亦略備矣。更宜愛惜光陰,以副願望。」又曰:「別後正好自做工夫,趲積下。一旦相見,庶可舉出商量,勝如旋來理會。」
必大初見,曰:「必大日來讀大學之書,見得與己分上益親切,字字句句皆己合做底事。但雖見得道理合如此,然反而{隱木}括其念慮踐履之間,卻有未能如此者。蓋緣向來自待,未免有失之姑息處。始謂氣習物欲之蔽,不能頓革,當以漸銷鑠之而已。不知病根未盡除,則為善去惡之際固已為之繫累,不能勇決。操存少懈,則其隱伏於中者往往紛起,而不自覺其動於惡者,固多有之。今須是將此等意思便與一刀兩斷,勿復凝滯。於道理合如此處便擔當著做,不得遲疑,庶可補既往之過,致日新之功。如何?」曰:「要得如此。」必大又曰:「向因子夏『大德、小德』之說,遂只知於事之大者致察,而於小者苟且放過。德之不修,實此為病。張子曰:『纖惡必除,善斯成性矣。察惡未盡,雖善必粗矣。』學者須是毫髮不得放過,德乃可進。」曰:「若能如此,善莫大焉。以小惡為無傷,是誠不可。」
某一生與人說話多矣。會看文字,曉解明快者,卻是吳伯豐。方望此人有所成就,忽去年報其死,可惜!可惜!若稍假之年,其進未可量也。伯豐有才氣,為學精苦,守官治事皆有方法。僩。
「吳伯豐好箇人,近日死了,可惜!頗留意,也展托得開。江西如萬正淳亦純實,只是昏鈍,與他說,都會不得。」因問:「『展托得開』,向來明道有此語,莫是擴充得去否?」曰:「適說吳伯豐,只是據他才也展托得行。渠與沈是親,近日力要收拾,它更不為屈,可取。」德明。
問:「嘗讀何書?」曰:「讀語孟。」曰:「如今看一件書,須是著力至誠去看一番,將聖賢說底一句一字都理會過。直要見聖賢語脈所在,這一句一字是如何道理,及看聖賢因何如此說。直是用力與他理會,如做冤讎相似,理會教分曉,然後將來玩味,方盡見得意思出來。若是泛濫看過,今次又見是好,明次又見是好,終是無功夫,不得力。」以下訓{膋,月改田}。
議論中譬如常有一條線子纏縛,所以不索性,無那精密潔白底意思。若是實見得,便自一言半句,斷得分明。
先生問{膋,月改田}與伯豐、正淳:「此去做甚工夫?」伯豐曰:「政欲請教,先易後詩,可否?」曰:「既嘗讀詩,不若先詩後易。」{膋,月改田}曰:「亦欲看詩。」曰:「觀詩之法,且虛心熟讀尋繹之,不要被舊說粘定,看得不活。伊川解詩,亦說得義理多了。詩本只是恁他說話,一章言了,次章又從而歎詠之,雖別無義,而意味深長。不可於名物上尋義理。後人往往見其言只如此平淡,只管添上義理,卻窒塞了他。如一源清水,只管將物事堆積在上,便壅隘了。某觀諸儒之說。唯上蔡云『詩在識六義體面,卻諷味以得之』,深得詩之綱領,他人所不及。所謂『以意逆志』者,逆,如迎待之意。若未得其志,只得待之,如『需于酒食』之義。後人讀詩,便要去捉將志來,以至束縛之。呂氏詩記有一條收數說者,卻不定。云,此說非詩本意,然自有箇安頓用得他處,今一概存之。正如一多可的人,來底都是,如所謂『要識人情之正』。夫『詩可以觀』者,正謂其間有得有失,有黑有白,若都是正,卻無可觀。今不若且置小序于後,熟讀正文。如收得一詩,其間說香,說白,說寒時開,雖無題目,其為梅花詩必矣。每日看一經外,大學論語孟子中庸四書,自依次序循環看。然史亦不可不看。若只看通鑑,通鑑都是連長記去,一事只一處說,別無互見;又散在編年,雖是大事,其初卻小,後來漸漸做得大。故人初看時不曾著精神,只管看向後去,卻記不得,不若先草草看正史一過。正史各有傳,可見始末,又有他傳可互攷,所以易記。每看一代正史訖,卻去看通鑑。亦須作綱目,隨其大事劄記某年有某事之類,準春秋經文書之。溫公亦有本朝大事記,附稽古錄後。」
先生問{膋,月改田}及二友:「俱嘗看易傳,看得如何是好?何處是緊要?看得愛也不愛?愛者是愛他甚處?」{膋,月改田}等各對訖。先生曰:「如此,只是鶻盧提看,元不曾實得其味。此書自是難看,須經歷世故多,識盡人情物理,方看得入。蓋此書平淡,所說之事,皆是見今所未嘗有者。如言事君及處事變患難處,皆未嘗當著,可知讀時無味。蓋他說得闊遠,未有底事,預包在此。學者須先讀詩書他經,有箇見處,及曾經歷過此等事,方可以讀之,得其無味之味,此初學者所以未可便看。某屢問讀易傳人,往往皆無所得,可見此書難讀。如論語所載,皆是事親、取友、居鄉黨,目下便用得者,所言皆對著學者即今實事。孟子每章先言大旨了,又自下注腳。大學則前面三句總盡致知、格物而下一段綱目;『欲明明德』以下一段,又總括了傳中許多事;一如鎖子骨,才提起,便總統得來。所以教學者且看二三書。若易傳,則卒乍裏面無提起處。蓋其間義理闊多,伊川所自發,與經文又似隔一重皮膜,所以看者無箇貫穿處。蓋自孔子所傳時,解『元亨利貞』已與文王之詞不同,伊川之說又與經文不相著。讀者須是文王自作文王意思看,孔子自作孔子意思看,伊川自作伊川意思看。況易中所言事物,已是譬喻,不是實指此物而言,固自難曉。伊川又別發明出義理來。今須先得經文本意了,則看程傳,便不至如門扇無臼,轉動不得。亦是一箇大底胸次,識得世事多者,方看得出。大抵程傳所以好者,其言平正,直是精密,無少過處,不比他處有抑揚,讀者易發越。如上蔡論語,義理雖未盡,然人多喜看,正以其說有過處,啟發得人,看者易入。若程傳,則不見其抑揚,略不驚人,非深於義理者未易看也。」人傑錄略,見易類。
淳冬至以書及自警詩為贄見。翌日入郡齋,問功夫大要。曰:「學固在乎讀書,而亦不專在乎讀書。公詩甚好,可見亦曾用工夫。然以何為要?有要則三十五章可以一貫。若皆以為要,又成許多頭緒,便如東西南北禦寇一般。」曰:「晚生妄意未知折衷,惟先生教之。」先生問:「平日如何用工夫?」曰:「只就己上用工夫。」「己上如何用工夫?」曰:「只日用間察其天理、人欲之辨。」「如何察之?」曰:「只就秉彝良心處察之。」曰:「心豈直是發?莫非心也。今這裏說話也是心,對坐也是心,動作也是心。何者不是心?然則緊要著力在何處?」扣之再三,淳思未答。先生縷縷言曰:「凡看道理,須要窮箇根源來處。如為人父,如何便止於慈?為人子,如何便止於孝?為人君,為人臣,如何便止於仁,止於敬?如論孝,須窮箇孝根原來處;論慈,須窮箇慈根原來處。仁敬亦然。凡道理皆從根原處來窮究,方見得確定,不可只道我操修踐履便了。多見士人有謹守資質好者,此固是好。及到講論義理,便偏執己見,自立一般門戶,移轉不得,又大可慮。道理要見得真,須是表裏首末,極其透徹,無有不盡;真見得是如此,決然不可移易,始得。不可只窺見一班半點,便以為是。如為人父,須真知是決然止於慈而不可易;為人子,須真知是決然止於孝而不可易。善,須真見得是善,方始決然必做;惡,須真見得是惡,方始決然必不做。如看不好底文字,固是不好,須自家真見得是不好;好底文字固是好,須自家真見得是好。聖賢言語,須是真看得十分透徹,如從他肚裏穿過,一字或輕或重移易不得,始是。看理徹,則我與理一。然一下未能徹,須是浹洽始得。這道理甚活,其體渾然,而其中粲然。上下數千年,真是昭昭在天地間,前聖後聖相傳,所以斷然而不疑。夫子之所教者,教乎此也;顏子之所樂者,樂乎此也。圓轉處儘圓轉,直截處儘直截。先知所以覺後知,先覺所以覺後覺。」問:「顏子之樂,只是天地間至富至貴底道理樂去。樂可求之否?」曰:「非也。此一下未可便知,須是窮究萬理,要令極徹。」已而曰:「程子謂:『將這身來放在萬物中一例看,大小大快活!』又謂:『人於天地間並無窒礙處,大小大快活!』此便是顏子樂處。這道理在天地間,須是真窮到底,至纖至悉,十分透徹,無有不盡;則與萬物為一,無所窒礙,胸中泰然,豈有不樂!」以下訓淳。饒錄作五段。
問:「日用間今且如何用工夫?」曰:「大綱只是恁地。窮究根原來處,直要透徹。又且須『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此二句為要。」
「『擇善而固執之』,如致知、格物,便是擇善;誠意、正心、修身,便是固執;只此二事而已。」淳舉南軒謂:「知與行互相發。」曰:「知與行須是齊頭做,方能互相發。程子曰『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下『須』字『在』字,便是皆要齊頭著力,不可道知得了方始行。有一般人儘聰明,知得而行不及,是資質弱;又有一般人儘行得而知不得。」因問:「淳資質懦弱,行意常緩於知,克己不嚴,進道不勇,不審何以能嚴能勇?」曰:「大綱亦只是適間所說。於那根原來處真能透徹,這箇自都了。」
問:「靜坐觀書,則義理浹洽;到幹事後,看義理又生;如何?」曰:「只是未熟。」
問:「看道理,須尋根原來處,只是就性上看否?」曰:「如何?」曰:「天命之性,萬理完具;總其大目,則仁義禮智,其中遂分別成許多萬善。大綱只如此,然就其中須件件要徹。」曰:「固是如此,又須看性所因是如何?」曰:「當初天地間元有這箇渾然道理,人生稟得便是性。」曰:「性只是理,萬理之總名。此理亦只是天地間公共之理,稟得來便為我所有。天之所命,如朝廷指揮差除人去做官;性如官職,官便有職事。」
天下萬事都是合做底,而今也不能殺定合做甚底事。聖賢教人,也不曾殺定教人如何做。只自家日用間,看甚事來便做工夫。今日一樣事來,明日又一樣事來,預定不得。若指定是事親,而又有事長;指定是事長,而又有事君。只日用間看有甚事來,便做工夫。
這道理不是如堆金積寶在這裏,便把分付與人去,亦只是說一箇路頭,教人自去討。討得便是自底,討不得也無奈何。須是自著力,著些精彩去做,容易不得。
譬如十里地頭,自家行到五里,見人說十里地頭事,便把為是,更不進去。那人說固不我欺,然自家不親到那裏,不見得真,終是信不過。
須是理會得七八分功夫了,被人決一決,便有益;說十分話,便領得。若不曾做工夫,雖說十分話,亦了不得。
若道生做一世人,不可汎汎隨流,須當了得人道,便有可望。若道不如且過了一生,更不在說。須思量到如何便超凡而達聖,今日為鄉人,明日為聖賢,如何會到此,便一聳拔!聳身著力言。如此,方有長進。若理會得也好,理會不得也好,便悠悠了!
讀書理會一件了,又一件。不止是讀書,如遇一件事,且就這事上思量合當如何做,處得來當,方理會別一件。書不可只就皮膚上看,事亦不可只就皮膚上理會。天下無書不是合讀底,無事不是合做底。若一箇書不讀,這裏便缺此一書之理;一件事不做,這裏便缺此一事之理。大而天地陰陽,細而昆蟲草木,皆當理會。一物不理會,這裏便缺此一物之理。
天下無不可說底道理。如為人謀而忠,朋友交而信,傳而習,亦都是眼前底事,皆可說。只有一箇熟處說不得。除了熟之外,無不可說者。未熟時,頓放這裏又不穩帖,拈放那邊又不是。然終不成住了,也須從這裏更著力始得。到那熟處,頓放這邊也是,頓放那邊也是,七顛八倒無不是,所謂「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左右逢其原」。譬如梨柿,生時酸澀喫不得,到熟後,自是一般甘美。相去大遠,只在熟與不熟之間。宇錄同。
謂淳曰:「大學已是讀過書,宜朝夕常常溫誦勿忘。」
講究義理,不下得工夫也不得;如舉業不下得功夫,也不解精。老蘇年已壯方學文,煞用力,到所謂「若人之言固當然者」,這處便是悟。做文章合當如此,亦只是熟,便如此。恰如自家們講究義理到熟處,悟得為人父,確然是止於慈;為人子,確然是止於孝。老蘇文豪傑,只是熟。子由取他便遠。
問:「看文字只就本句,固是見得古人本意。然不推廣之,則用處又易得不相浹,如何?」曰:「須是本句透熟,方可推。若本句不透熟,不惟推便錯,於未推時已錯了!」
學,則處事都是理;不學,則看理便不恁地周匝,不恁地廣大,不恁地細密。然理亦不是外面硬生道理,只是自家固有之理。「堯舜性之」,此理元無失;「湯武反之」,已有些子失,但復其舊底,學只是復其舊底而已。蓋向也交割得來,今卻失了,可不汲汲自修而反之乎!此其所以為急。不學,則只是硬隄防,處事不見理,一向任私意;平時卻也勉強去得,到臨事變,便亂了。
問:「持敬致知,互相發明否?」曰:「古人如此說,必須是如此。更問他發明與不發明要如何?古人言語寫在冊子上,不解錯了。只如此做工夫,便見得滋味。不做持敬,只說持敬作甚?不做致知,只說致知作甚?譬如他人做得飯熟,盛在碗裏,自是好喫,不解毒人,是定。自家但喫將去,便知滋味,何用問人?不成自家這一邊做得些小持敬工夫,計會那一邊致知發明與未發明;那一邊做得些小致知工夫,又來計會這一邊持敬發明與未發明。如此,有甚了期?」季文問:「持敬、致知,莫是並行而不相礙否?」曰:「也不須如此,都要做將去。」
看道理須要就那大處看,便前面開闊。不要就壁角裏,地步窄,一步便觸,無處去了。而今且要看天理人欲,義利公私,分別得明,將自家日用底與他勘驗,須漸漸有見處,前頭漸漸開闊。那箇大壇場,不去上面做,不去上面行,只管在壁角裏,縱理會得一句,只是一句透,道理小了。如破斧詩,須看那「周公東征,四國是皇」,見得周公用心始得。
諸友問疾,請退。先生曰:「堯卿安卿且坐。相別十年,有甚大頭項工夫,大頭項疑難,可商量處?」淳曰:「數年來見得日用間大事小事分明,件件都是天理流行,無一事不是合做底,更不容挨推閃避。撞著這事,以理斷定,便小心盡力做到尾去。兩三番後,此心磨刮出來,便漸漸堅定。雖有大底,不見其為大;難底,不見其為難;至磽确至勞苦處,不見其為磽确勞苦;橫逆境界,不見其有憾恨底意;可愛羨難割捨底,不見其有粘滯底意。見面前只是理,覺如水到船浮,不至有甚慳澀;而夫子與點之意,顏子樂底意,漆雕開信底意,中庸鳶飛魚躍底意,周子洒落及程子活潑潑底意,覺見都在面前,真箇是如此!而『禮儀三百,威儀三千』,亦無一節文非天理流行。易三百八十四爻時義,便正是就日用上剖析箇天理流行底條目。前聖後哲,都是一揆。而其所以為此理之大處,卻只在人倫;而身上工夫切要處,卻只在主敬。敬則此心常惺惺,大綱卓然不昧,天理無時而不流行。而所以為主敬工夫,直時不可少時放斷。心常敬,則常仁。」先生曰:「恁地汎說也容易。」久之,曰:「只恐勞心落在無涯可測之處。」因問:「向來所呈與點說一段如何?」曰:「某平生便是不愛人說此話。論語一部自『學而時習之』至『堯曰』,都是做工夫處。不成只說了『與點』,便將許多都掉了。聖賢說事親便要如此,事君便要如此,事長便要如此,言便要如此,行便要如此,都是好用工夫處。通貫浹洽,自然見得在面前。若都掉了,只管說『與點』,正如喫饅頭,只撮箇尖處,不喫下面餡子,許多滋味都不見。向來此等無人曉得,說出來也好。今說得多了,都是好笑,不成模樣!近來覺見說這樣話,都是閑說,不是真積實見。昨廖子晦亦說『與點』及鬼神,反覆問難,轉見支離沒合殺了。聖賢教人,無非下學工夫。一貫之旨,如何不便說與曾子,直待他事事都曉得,方說與他?子貢是多少聰明!到後來方與說:『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此意是如何?萬理雖只是一理,學者且要去萬理中千頭百緒都理會,四面湊合來,自見得是一理。不去理會那萬理,只管去理會那一理,說『與點』,顏子之樂如何。程先生語錄事事都說,只有一兩處說此,何故說得恁地少?而今學者何故說得恁地多?只是空想象。程先生曰:『學者識得仁體,實有諸己,只要義理栽培。』恐人不曉栽培,更說『如求經義,皆栽培之意』。呂晉伯問伊川:『語孟,且將緊要處理會如何?』伊川曰:「固是好。若有所得,終不浹洽。』後來晉伯終身坐此病,說得孤單,入禪學去。聖賢立言垂教,無非著實。如『博我以文,約我以禮』;如『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如『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如『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等類,皆一意也。大抵看道理,要得寬平廣博,平心去理會。若實見得,只說一兩段,亦見得許多道理。不要將一箇大底言語都來罩了,其間自有輕重不去照管,說大底說得太大,說小底又說得都無巴鼻。如昨日說破斧詩,恐平日恁地枉用心處多。」淳曰:「昨聞先生教誨,其他似此樣處,無所疑矣。」曰:「學問不比做文字,不好便改了。此卻是分別善惡邪正,須要十分是當,方與聖賢契合。如破斧詩,恁地說也不錯,只是不好。說得一角,不落正腔窠,喎斜了。若恁地看道理淺了,不濟事。恰似撐船放淺處,不向深流,運動不得,須是運動游泳於其中。」淳又曰:「聖人千言萬語,都是日用間本分合做底工夫。只是立談之頃,要見總會處,未易以一言決。」曰:「不要說總會。如『博我以文,約我以禮』,博文便是要一一去用工,何曾說總會處?又如『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深造以道,便是要一一用工;到自得,方是總會處。如顏子『克己復禮』,亦須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不成只守箇克己復禮,將下面許多都除了!如公說易,只大綱說箇三百八十四爻皆天理流行。若如此,一部周易只一句便了;聖人何故作許多十翼,從頭說『大哉乾元』云云,『至哉坤元』云云?聖賢之學,非老氏之比。老氏說『通於一,萬事畢』,其他都不說。少間又和那一都要無了,方好。學者固是要見總會處。而今只管說箇總會處,如『與點』之類,只恐孤單沒合殺,下梢流入釋老去,如何會有『詠而歸』底意思!」義剛同。
晚再入臥內,淳稟曰:「適間蒙先生痛切之誨,退而思之,大要『下學而上達』。『下學而上達』,固相對是兩事,然下學卻當大段多著工夫。」曰:「聖賢教人,多說下學事,少說上達事。說下學工夫要多也好,但只理會下學,又局促了。須事事理會過,將來也要知箇貫通處。不要理會下學,只理會上達,即都無事可做,恐孤單枯燥。程先生曰:『但是自然,更無玩索。』既是自然,便都無可理會了。譬如耕田,須是下了種子,便去耘鋤灌溉,然後到那熟處。而今只想象那熟處,卻不曾下得種子,如何會熟?如『一以貫之』,是聖人論到極處了。而今只去想象那一,不去理會那貫;譬如討一條錢索在此,都無錢可穿。」又問:「為學工夫,大概在身則有箇心,心之體為性,心之用為情;外則目視耳聽,手持足履,在事則自事親事長以至於待人接物,洒埽應對,飲食寢處,件件都是合做工夫處。聖賢千言萬語,便只是其中細碎條目。」曰:「講論時是如此講論,做工夫時須是著實去做。道理聖人都說盡了。論語中有許多,詩書中有許多,須是一一與理會過方得。程先生謂『或讀書講明道義,或論古今人物而別其是非,或應接事物而處其當否』,如何而為孝,如何而為忠,以至天地之所以高厚,一物之所以然,都逐一理會,不只是箇一便都了。」胡叔器因問:「下學莫只是就切近處求否?」曰:「也不須恁地揀,事到面前,便與他理會。且如讀書:讀第一章,便與他理會第一章;讀第二章,便與他理會第二章。今日撞著這事,便與他理會這事;明日撞著那事,便理會那事。萬事只是一理,不成只揀大底要底理會,其他都不管。譬如海水,一灣一曲,一洲一渚,無非海水。不成道大底是海水,小底不是。程先生曰:『窮理者,非謂必盡窮天下之理,又非謂止窮得一理便到。但積累多後,自當脫然有悟處。』又曰:『自一身之中以至萬物之理,理會得多,自當豁然有箇覺處。』今人務博者,卻要盡窮天下之理;務約者又謂反身而誠,則天下之物無不在我,此皆不是。且如一百件事,理會得五六十件了,這三四十件雖未理會,也大概可曉了。某在漳州有訟田者,契數十本,自崇寧起來,事甚難考。其人將正契藏了,更不可理會,某但索四畔眾契比驗,四至昭然。及驗前後所斷,情偽更不能逃。」又說:「嘗有一官人斷爭田事,被某掇了案,其官人卻來那穿款處考出。窮理亦只是如此。」義剛同。
先生召諸友至臥內,曰:「安卿更有甚說話?」淳曰:「兩日思量為學道理:日用間做工夫,所以要步步縝密者,蓋緣天理流行乎日用之間,千條萬緒,無所不在,故不容有所欠缺。若工夫有所欠缺,便於天理不湊得著。」曰:「也是如此。理只在事物之中。做功夫須是密,然亦須是那疏處斂向密,又就那密處展放開。若只拘要那縝密處,又卻局促了。」問:「放開底樣子如何?」曰:「亦只是見得天理是如此,人欲是如此,便做將去。」「李丈說:『廖倅惠書有云:「無時不戒慎恐懼,則天理無時而不流行;有時而不戒慎恐懼,則天理有時而不流行。」』此語如何?」曰:「不如此,也不得。然也不須得將戒慎恐懼說得太重,也不是恁地驚恐。只是常常提撕,認得這物事,常常存得不失。今人只見他說得此四箇字重,便作臨事驚恐看了。『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曾子亦只是順這道理,常常恁地把捉去。義剛錄作:「恁地兢謹把捉去,不成便恁地驚恐。學問只是要此心常存。」若不用戒慎恐懼,而此理常流通者,惟天地與聖人耳。聖人『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亦只是此心常存,理常明,故能如此。賢人所以異於聖人,眾人所以異於賢人,亦只爭這些子境界,存與不存而已。常謂人無有極則處,便是堯舜周孔,不成說我是從容中道,不要去戒慎恐懼!他那工夫,亦自未嘗得息。義剛錄此下云:「良久,復問安卿:『適來所說天理、人欲,正謂如何?』對曰:『天下事事物物,無非是天理流行。』曰:『如公所說,只是想像箇天理流行,卻無下面許多工夫。』」子思說『尊德性』,又卻說『道問學』;『致廣大』,又卻說『盡精微』;『極高明』,又卻說『道中庸』;『溫故』,又卻說『知新』;『敦厚』,又卻說『崇禮』,這五句是為學用功精粗,全體說盡了。如今所說,卻只偏在『尊德性』上去,揀那便宜多底占了,無『道問學』底許多工夫。義剛錄作:「無緊要看了。」恐只是占便宜自了之學,出門動步便有礙,做一事不得。今人之患,在於徒務末而不究其本。然只去理會那本,而不理會那末,義剛作「颺下了那末」。亦不得。時變日新而無窮,安知他日之事,非吾輩之責乎?若是少間事勢之來,當應也只得應。若只是自了,便待工夫做得二十分到,終不足以應變。到那時,卻怕人說道不能應變,也牽強去應,應得便只成杜撰,便只是人欲,又有誤認人欲作天理處。若應變不合義理,則平日許多工夫,依舊都是錯了。吾友僻在遠方,無師友講明,又不接四方賢士,又不知遠方事情,又不知古今人事之變,這一邊易得暗昧了。一日之間,事變無窮,小而一身有許多事,一家又有許多事,大而一國,又大而天下,事業恁地多,都要人與他做。不是人做,卻教誰做?不成我只管得自家!若將此樣學問去應變,如何通得許多事情,做出許多事業?學者須是立定此心,汎觀天下之事,精粗巨細,無不周遍。下梢打成一塊,亦是一箇物事,方可見於用。不是揀那精底放在一邊,粗底放在一邊。嘗見胡文定答曾吉甫書有『人只要存天理,去人欲』之論,後面一向稱贊,都不與之分析,此便是前輩不會為人處。此處正好捉定與他剖判始得。所謂『天理人欲』,只是一箇大綱如此,下面煞有條目。須是就事物上辨別那箇是天理,那箇是人欲;不可恁地空說,將大綱來罩卻,籠統無界分。恐一向暗昧,更動不得。如做器具,固是教人要做得好,不成要做得不好!好底是天理,不好底是人欲。然須是較量所以好處,如何樣做方好,始得。義剛錄云:「然亦大概是如此。如做這湯瓶,須知是如何地是好,如何地是不好。而今只儱侗說道好,及我問你好處是如何時,你卻又不曉,如何恁地得!」今且將平日看甚書中,見得古人做甚事,那處是,那處不是,那處可疑,那處不可疑,自見得又看是如何。於平日做底事,甚麼處是,舉數段來,便見得所以為天理,所以為人欲。」淳因舉向年居喪,喪事重難,自始至終,皆自擔當,全無分文責備舍弟之意。曰:「此也是合做底。」淳曰:「到臨葬時,同居尊長皆以年月不利為說,淳皆無所徇。但治壙事辦,則卜一日為之。」曰:「此樣天理,又是硬了。」李丈曰:「亦是尊長說得下。」曰:「幸而無齟齬耳。若有不能相從,則少加委曲,亦無妨。」淳曰:「大祥次日,族中尊長為酒食之會,淳走避之。後來聞尊長鎮日相尋,又令人皇恐!如何?」曰:「不喫也好,然此亦無緊要。禮:『君賜之食,則食之;父之友食之,則食之,不避粱肉。』某始嘗疑此。後思之,只是當時一食,後依舊不食爾。父之友既可如此,則尊長之命,一食亦無妨。若有酒醴,則辭。」義剛同。
是夜再召淳與李丈入臥內,曰:「公歸期不久,更有何較量?」淳讀與點說。曰:「大概都是,亦有小小一兩處病。」又讀廖倅書所難與點說。先生曰:「有得有失。」又讀淳所回廖倅書。先生曰:「天下萬物當然之則,便是理;所以然底,便是原頭處。今所說,固是如此。但聖人平日也不曾先說箇天理在那裏,方教人做去湊。只是說眼前事,教人平平恁地做工夫去,自然到那有見處。」淳曰:「因做工夫後,見得天理也無妨。只是未做工夫,不要先去討見天理否?」曰:「畢竟先討見天理,立定在那裏,則心意便都在上面行,易得將下面許多工夫放緩了。孔門惟顏子曾子漆雕開曾點見得這箇道理分明。顏子固是天資高,初間『仰之彌高,鑽之彌堅』,亦自討頭不著。從『博文約禮』做來,『欲罷不能,竭吾才』,方見得『如有所立卓爾』,向來髣彿底,到此都合聚了。曾子初亦無討頭處,只管從下面捱來捱去,捱到十分處,方悟得一貫。漆雕開曰:『吾斯之未能信。』斯是何物?便是他見得箇物事。曾點不知是如何,合下便被他綽見得這箇物事。『曾點漆雕開已見大意』,方是程先生恁地說。漆雕開較靜,曾點較明爽,亦未見得他無下學工夫,亦未見得他合殺是如何。只被孟子喚做狂,及觀檀弓所載,則下梢只如此而已。曾子父子之學自相反,一是從下做到,一是從上見得。子貢亦做得七八分工夫,聖人也要喚醒他,喚不上。聖人不是不說這道理,也不是便說這道理,只是說之有時,教人有序。子晦之說無頭。如吾友所說從原頭來,又卻要先見箇天理在前面,方去做,此正是病處。子晦疑得也是,只說不出。吾友合下來說話,便有此病;是先見『有所立卓爾』,然後『博文約禮』也。若把這天理不放下相似,把一箇空底物,放這邊也無頓處,放那邊也無頓處;放這邊也恐攧破,放那邊也恐攧破。這天理說得蕩漾,似一塊水銀,滾來滾去,捉那不著。又如水不沿流遡源,合下便要尋其源,鑿來鑿去,終是鑿不得。下學上達,自有次第。於下學中又有次第:致知又有多少次第,力行又有多少次第。」淳曰:「下學中,如致知時,亦有理會那上達底意思否?」曰:「非也。致知,今且就這事上,理會箇合做底是如何?少間,又就這事上思量合做底,因甚是恁地?便見得這事道理合恁地。又思量因甚道理合恁地?便見得這事道理原頭處。逐事都如此理會,便件件知得箇原頭處。」淳曰:「件件都知得箇原頭處,湊合來,便成一箇物事否?」曰:「不怕不成一箇物事。只管逐件恁地去,千件成千箇物事,萬件成萬箇物事,將間自然撞著成一箇物事,方如水到船浮。而今且去放下此心,平平恁地做;把文字來平看,不要得高。第一番,且平看那一重文義是如何?第二番,又揭起第一重,看那第二重是如何?第三番,又揭起第二重,看那第三重是如何????來看去,二十番三十番,便自見得道理有穩處。不可才看一段,便就這一段上要思量到極,要尋見原頭處。如『天命之謂性』,初且恁地平看過去,便看下面『率性之謂道』;若只反倒這『天命之謂性』一句,便無工夫看『率性之謂道』了。『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亦且平看過去,便看『發而皆中節謂之和』;若只反倒這未發之中,便又無工夫看中節之和了。」又曰:「聖人教人,只是一法,教萬民及公卿大夫士之子皆如此。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初只是有兩句。後來又就『父子有親』裏面推說許多,『君臣有義』裏面推說許多。而今見得有親有義合恁地,又見得因甚有親,因甚有義,道理所以合恁地。節節推上去,便自見原頭處。只管恁地做工夫去,做得合殺,便有采。」又曰:「聖人教人,只是說下面一截,少間到那田地又挨上些子,不曾直說到上面。『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又曰:『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做得許多,仁自在其中。『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又且『游於藝』,不成只一句便了。若只一句便了,何更用許多說話?如『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聖人何故不只存這一句,餘都刪了?何故編成三百篇,方說『思無邪』?看三百篇中那箇事不說出來?」又曰:「莊周列禦寇亦似曾點底意思。他也不是專學老子,吾儒書他都看來,不知如何被他綽見這箇物事,便放浪去了。今禪學也是恁地。」又曰:「『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向見眾人說得玄妙,程先生說得絮。黃作「忉怛」。後來子細看,方見得眾人說,都似禪了,不似程先生說得穩。」義剛同。
問:「前夜承教誨,不可先討見天理,私心更有少疑,蓋一事各有一箇當然之理,真見得此理,則做此事便確定;不然,則此心末梢又會變了。不審如何?」曰:「這自是一事之理。前夜所說,只是不合要先見一箇渾淪大底物攤在這裏,方就這裏放出去做那萬事;不是於事都不顧理,一向冥行而已。事親中自有箇事親底道理,事長中自有箇事長底道理;這事自有這箇道理,那事自有那箇道理。各理會得透,則萬事各成萬箇道理;四面湊合來,便只是一箇渾淪道理。而今只先去理會那一,不去理會那貫,將尾作頭,將頭作尾,沒理會了。曾子平日工夫,只先就貫上事事做去到極處,夫子方喚醒他說,我這道理,只用一箇去貫了,曾子便理會得。不是只要抱一箇渾淪底物事,教他自流出去。」義剛同。
淳有問目段子,先生讀畢,曰:「大概說得也好,只是一樣意思。」義剛錄云:「先生曰:『末梢自反之說,說「大而化之」做其麼?何故恁地儱侗!』」又曰:「公說道理,只要撮那頭一段尖底,末梢便要到那『大而化之』極處,中間許多都把做渣滓,不要理會。相似把箇利刃截斷,中間都不用了,這箇便是大病。曾點漆雕開不曾見他做工夫處,不知當時如何被他逴見這道理。然就二人之中,開卻是要做工夫。『吾斯之未能信』,斯,便是見處;未能信,便是下工夫處。曾點有時是他做工夫,但見得未定。或是他天資高後,被他瞥見得這箇物事,亦不可知。雖是恁地,也須低著頭,隨眾從『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底做工夫,襯貼起來方實,證驗出來方穩,不是懸空見得便了。博學、審問五者工夫,終始離他不得。只是見得後,做得不費力也。如曾子平日用工極是子細,每日三省,只是忠信傳習底事,何曾說著『一貫』?曾子問一篇都是問喪、祭變禮微細處。想經禮聖人平日已說底,都一一理會了,只是變禮未說,也須逐一問過。『一貫』之說,夫子只是謾提醒他。縱未便曉得,且放緩亦未緊要,待別日更一提之。只是曾子當下便曉得,何曾只管與他說!如論語中百句,未有數句說此。孟子自得之說,亦只是說一番,何曾全篇如此說!今卻是懸虛說一箇物事,不能得了,只要那一去貫,不要從貫去到那一;如不理會散錢,只管要去討索來穿。如此,則中庸只消『天命之謂「性」』一句,及『無聲無臭至矣』一句便了。中間許多『達孝』、『達德』、『九經』之類,皆是粗跡,都掉卻,不能耐煩去理會了。如『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只將一箇道理都包了,更不用理會中間許多節目。今須是從頭平心讀那書,許多訓詁名物度數,一一去理會。如禮儀,須自一二三四數至於三百;威儀,須自一百二百三百數至三千;逐一理會過,都恁地通透,始得。若是只恁懸虛不已,恰似村道說無宗旨底禪樣,瀾翻地說去也得,將來也解做頌,燒時也有舍利,只是不濟得事!又曰:「一底與貫底,都只是一箇道理。如將一貫已穿底錢與人,及將一貫散錢與人,只是一般,都用得,不成道那散底不是錢!」義剛同。泳錄云:「如用一條錢貫一齊穿了。」
問氣弱膽小之病。曰:「公只去做功夫,到理明而氣自強,而膽自大矣。」
問:「事各有理,而理各有至當十分處。今看得七八分,只做到七八分處,上面欠了分數。莫是窮來窮去,做來做去,久而且熟,自能長進到十分否?」曰:「雖未能從容,只是熟後便自會從容。」再三詠一「熟」字。
諸友入侍,坐定,先生目淳申前說,曰:「若把這些子道理只管守定在這裏,則相似山林苦行一般,便都無事可做了,所謂『潛心大業』者何有哉?」淳曰:「已知病痛,大段欠了下學工夫。」曰:「近日陸子靜門人寄得數篇詩來,只將顏淵曾點數件事重疊說,其他詩書禮樂都不說。如吾友下學,也只是揀那尖利底說,粗鈍底都掉了。今日下學,明日便要上達!如孟子,從梁惠王以下都不讀,只揀告子盡心來說,只消此兩篇,其他五篇都刪了。緊要便讀,閑慢底便不讀;精底便理會,粗底便不理會。書自是要讀,恁地揀擇不得。如論語二十篇,只揀那曾點底意思來涵泳,都要蓋了。單單說箇『風乎舞雩,詠而歸』,只做箇四時景致,論語何用說許多事!前日江西朋友來問,要尋箇樂處。某說:『只是自去尋,尋到那極苦澀處,便是好消息。人須是尋到那意思不好處,這便是樂底意思來,卻無不做工夫自然樂底道理。』而今做工夫,只是平常恁地去理會,不要把做差異看了。粗底做粗底理會,細底做細底理會,不消得揀擇。論語孟子恁地揀擇了,史書及世間粗底書,如何地看得!」義剛同。
諸友揖退,先生留淳獨語,曰:「何故無所問難?」淳曰:「數日承先生教誨,已領大意,但當歸去作工夫。」曰:「此別定不再相見。」淳問曰:「己分上事已理會,但應變處更望提誨。」曰:「今且當理會常,未要理會變。常底許多道理未能理會得盡,如何便要理會變!聖賢說話,許多道理平鋪在那裏,且要闊著心胸平去看,通透後自能應變。不是硬捉定一物,便要討常,便要討變。今也須如僧家行腳,接四方之賢士,察四方之事情,覽山川之形勢,觀古今興亡治亂得失之跡,這道理方見得周遍。『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矣!』不是塊然守定這物事在一室,關門獨坐便了,便可以為聖賢。自古無不曉事情底聖賢,亦無不通變底聖賢,亦無關門獨坐底聖賢,聖賢無所不通,無所不能,那箇事理會不得?如中庸『天下國家有九經』,便要理會許多物事。如武王訪箕子陳洪範,自身之視、聽、言、貌、思,極至於天人之際,以人事則有八政,以天時則有五紀,稽之於卜筮,驗之於庶徵,無所不備。如周禮一部書,載周公許多經國制度,那裏便有國家當自家做?只是古聖賢許多規模,大體也要識。蓋這道理無所不該,無所不在。且如禮樂射御書數,許多周旋升降文章品節之繁,豈有妙道精義在?只是也要理會。理會得熟時,道理便在上面。又如律曆、刑法、天文、地理、軍旅、官職之類,都要理會。雖未能洞究其精微,然也要識箇規模大概,道理方浹洽通透。若只守箇些子,捉定在那裏,把許多都做閑事,便都無事了。如此,只理會得門內事,門外事便了不得。所以聖人教人要博學!二字力說。須是『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文武之道,布在方冊』;『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聖人雖是生知,然也事事理會過,無一之不講。這道理不是只就一件事上理會見得便了。學時無所不學;理會時,卻是逐件上理會去。凡事雖未理會得詳密,亦有箇大要處;縱詳密處未曉得,而大要處已被自家見了。今公只就一線上窺見天理,便說天理只恁地樣子,便要去通那萬事,不知如何得。萃百物,然後觀化工之神;聚眾材,然後知作室之用。於一事一義上,欲窺聖人之用心,非上智不能也。須撒開心胸去理會。天理大,所包得亦大。且如五常之教,自家而言,只有箇父子夫婦兄弟;才出外,便有朋友,朋友之中,事已煞多;及身有一官,君臣之分便定,這裏面又煞多事,事事都合講過。他人未做工夫底,亦不敢向他說。如吾友於己分上已自見得,若不說與公,又可惜了!他人於己分上不曾見得,泛而觀萬事,固是不得。而今已有箇本領,卻只捉定這些子便了,也不得。如今只道是持敬,收拾身心,日用要合道理無差失,此固是好。然出而應天下事,應這事得時,應那事又不得。學之大本,中庸大學已說盡了。大學首便說『格物致知』。為甚要格物致知?便是要無所不格,無所不知。物格知至,方能意誠、心正、身修,推而至於家齊、國治、天下平,自然滔滔去,都無障礙。」義剛同。
淳稟曰:「伏承教誨,深覺大欠下學工夫。恐遐陬僻郡,孤陋寡聞,易致差迷,無從就正。望賜下學說一段,以為朝夕取準。」曰:「而今也不要先討差處,待到那差地頭,便旋旋理會。下學只是放闊去做,局促在那一隅,便窄狹了。須出四方游學一遭,這朋友處相聚三兩月日,看如何;又那朋友處相聚三兩月日,看如何。」胡叔器曰:「游學四方固好,恐又隨人轉了。」曰:「要我作甚?義剛錄云:「胡叔器曰:『恐又被不好底人壞了。』先生曰:『我須是先知得他是甚麼樣人,及見後與他相處,數日便見。若是不合,便去。』」不合便去。若恁地隨人轉,又不如只在屋裏孤陋寡聞。」義剛同。
先生問淳曰:「安卿須是『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須是開闊,方始展拓。若只如此,恐也不解十分。」
先生餞席,酒五行,中筵,親酌一杯勸李丈云:「相聚不過如此,退去反而求之。」次一杯與淳,曰:「安卿更須出來行一遭。村裏坐,不覺壞了人。昔陳了翁說,一人棋甚高,或邀之入京參國手。日久在側,並無所教,但使之隨行攜棋局而已。或人詰其故,國手曰:『彼棋已精,其高著已盡識之矣。但低著未曾識,教之隨行,亦要都經歷一過。』」
臨行拜別,先生曰:「安卿今年已許人書會,冬間更須出行一遭。」李丈稟曰:「書解乞且放緩,願早成禮書,以幸萬世。」曰:「書解甚易,只等蔡三哥來便了。禮書大段未也。」
安卿問:「先生前日與廖子晦書云『道不是有箇物事閃閃爍爍在那裏』,固是如此。但所謂『操則存,舍則亡』,畢竟也須是有箇物事。」曰:「操存只是教你收斂,教你心莫胡思亂量,幾曾捉定有箇物事在那裏!」又問:「『顧諟天之明命』,畢竟是箇甚麼?」曰:「此只是說要得道理在面前,不被物事遮障了。『立則見其參於前,在輿則見其倚於衡』,皆只是見得理如此,不成別有箇物事光爍在那裏!」
漳州陳淳會問,方有可答,方是疑。賀孫。
賀孫問:「安卿近得書否?」曰:「緣王子合與他答問,諱他寫將來,以此漳州朋友都無問難來。」因說:「子合無長進,在學中將實錄課諸生,全不識輕重先後。許多學者,近來覺得都不濟事。」賀孫云:「也是世衰道微,人不能自立,纔做官便顛沛。」曰:「如做官,科舉,皆害事。」或曰:「若在此說得甚好,做卻如此!」曰:「只緣無人說得好。說得好,乃是知得到;若知得到,雖摩頂至足,也只是變他不得。」因言:「器之昨寫來問幾條,已答去。今再說來,亦未分曉。公之為仁,公不可與仁比並看。公只是無私,纔無私,這仁便流行。程先生云,『唯公為近之』,卻不是近似之『近』。纔公,仁便在此,故云近。猶云『知所先後,則近道矣』,不是道在先後上,只知先後,便近於道。如去其壅塞,則水自流通。水之流通,卻不是去壅塞底物事做出來。水自是元有,只被塞了,纔除了塞便流。仁自是元有,只被私意隔了,纔克去己私,做底便是仁。」賀孫云:「公是仁之體,仁是理。」曰:「不用恁地說,徒然不分曉。只要是無私,無私則理無或蔽。今人喜也是私喜,怒也是私怒,哀也是私哀,懼也是私懼,愛也是私愛,惡也是私惡,欲也是私欲。苟能克去己私,擴然大公,則喜是公喜,怒是公怒,哀、懼、愛、惡、欲,莫非公矣。此處煞係利害。顏子所授於夫子,只是『克己復禮為仁』。讀書最忌以己見去說,但欲合己見,不知非本來旨意。須是且就他頭說,說教分明;有不通處,卻以己意較量。」賀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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